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大清奇女子   作者:一逍遥 【文案】 大婚之初,她替他挡下一把飞刀 他二人的血浸到了同一块玉里 他说:这块玉,染了你我二人的血,收好了,千万不能掉啊。 多年后,她跪倒在他身前 她说:臣妾恳请皇上恩准臣妾出宫。 内容标签: 历史剧 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乾隆,景娴,程淮秀 ┃ 配角:永琪,永璇,小燕子,箫剑,曹霑,李绮筠等 ┃ 其它:正剧 ==================   ☆、蹴鞠邀约   乾隆十七年,盛夏。御花园内,‘飞入皇宫’的小燕子正抱臂在怀,怒目瞪视着眼前衣着华贵的皇后娘娘,更语出不逊道:“皇后娘娘,这全皇宫,全天下最该踢这‘出气球’出出气的恐怕就是你了。加入我们如何?”   面对着眼前这位民间格格的公然挑衅,景娴不怒反笑,眼底一抹玩味,问道:“格格当真希望本宫能够加入?”   小燕子咬了咬下嘴唇,瞪大了眼睛道:“是又怎样?”   景娴未作过多思考,仍旧笑的恬淡,道:“好,本宫答应你。”   小燕子凑到紫薇耳畔,轻声道:“紫薇,今天太阳没打西边儿出来吧,她居然答应了?”   景娴问道:“怎么?热腾腾的格格想出尔反尔么?”   小燕子一副‘豁出去’的神情,狠下心道:“什么粗耳朵细耳朵,我小燕子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不过,赛前训练冷冰冰的皇后你也要参加。”她抱臂胸前,语气不善。   景娴略略敛了笑容道:“好。不过,如何作战……”她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小燕子和紫薇,道,“你,你们,要听本宫的。”   小燕子皱了皱鼻子,问道:“听你的?输了怎么办?”   景娴道:“本宫既应承了你,自当全力以赴。输了,本宫便应你一个要求。倘若,赢了呢?”   小燕子不假思索便道:“赢了我小燕子也答应你一个要求!”   景娴嫣然一笑,道:“倘若赢了,格格便称呼本宫一声皇额娘,晨昏定省。这宫里的规矩,你也该懂得些。”   小燕子咬了咬嘴唇,狠下心道:“好!”   香烟袅袅,满室芬芳。景仁宫内,容嬷嬷奉上茶盏,立在一旁。   景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而后搁在一旁的檀木桌上,说道:“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容嬷嬷略作思忖,而后道:“老奴随侍皇后,当不得一个请字。只是,娘娘一向看不惯这还珠格格不懂礼数,胡作非为,怎么今儿个反倒顺着她了?”   未待景娴作答,一阵婴孩儿啼哭声传了出来,景娴赶忙起身走过去,抱起摇篮中的孩子,轻轻拍着,眼中满是慈爱。她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对容嬷嬷说道:“皇上有句话是对的,还珠格格来自民间。若想她懂礼数、听管教,恐怕先得让她对本宫心悦诚服才好。既然眼前有这个机会,本宫何不好生把握呢。”   容嬷嬷虽觉此话有理,仍旧忧在心头,道:“可是小阿哥才几个月大,娘娘您的身子……”   “无妨。”景娴微笑道,“嬷嬷你跟了本宫这许多年,可见我何事是逞能去做的?更何况,我的功夫,你醒得的,恐怕皇上都未必醒得。”   是啊,多年的宫闱生活,容嬷嬷险些忘了,自己的主子不仅仅是满洲第一美女,待字闺中之时,那功夫也俊俏的紧。   “只是……”景娴叹道,“这些个年头下来,总是有些荒废。”看了看怀中的婴孩儿,景娴的嘴角儿微微翘起,道,“永璂怕是饿了,嬷嬷传奶娘过来吧。”   未时三刻,漱芳斋的庭院内,小燕子不停踱步,时而跺着脚恨自己不够忍。这真的是一句话不慎,招来个‘大祸害’,偏生自己争强好胜,答应她什么赢了叫她‘皇额娘’,堂堂格格队又怎会输给阿哥队!小燕子越想越气,悔恨的双手抱住头。   景娴早已到了这漱芳斋门外,略略抬手,止了那太监脱口欲出的‘皇后娘娘驾到!’看见那只燕子来回踱步,加之手脚并用的动作,当真是啼笑皆非,景娴对着那太监轻轻颔首。   只听他高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门里的人顿住了脚步,紫薇等一众宫女太监匆忙跑出来迎驾。   景娴款步入内,身后,容嬷嬷并未跟随。   紫薇等人福了福身,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燕子本欲行礼,见了皇后的一身装扮,着实吃惊不小。她今日并未穿花盆底儿,汉人女子的衣着,轻巧灵便。小燕子虽鲁莽,却并不愚钝,料想皇后果然说一不二,脱口而出,道:“队服在屋里,你先换上吧……”言罢方觉不妥,福身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景娴笑而颔首,道:“本宫一言九鼎,既然应承你参加‘蹴鞠大赛’,自然不会食言。”   小燕子精灵古怪,眼珠儿一转,脚下的蹴鞠早已飞了出去,同时喊道:“娘娘,您要参赛,总要先让燕子见识见识您的脚下功夫如何。”   紫薇暗叹不妙,怎料景娴一个筋斗接下了那蹴鞠,一颠、一接,蹴鞠已在她脚尖打转。众人眨眼间,那颗蹴鞠已飞上了天,随后又被景娴稳稳接在手中,她嫣然一笑,问道,“如何,还珠格格?”   小燕子双手抱拳,躬身道:“娘娘真人不露相,请!”她随即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燕子拉住了想要进屋的紫薇,压低声音说道:“本以为她养尊处优,怎么还是个高手?”   紫薇低声回道:“被你说中了,真人不露相。”   小燕子气道:“该死的永琪,也不事先说清楚,气死我了!”   走在前面的景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转过头道:“还珠格格不是想本宫当帮手么?怎么一脸不情不愿呢?”   小燕子撇了撇嘴,决定实话实说:“皇后娘娘,本来我觉得你养尊处优惯了,想你参加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承想……”   “谁承想本宫非但答应了,身上功夫更是在你意料之外。”未待小燕子接话,景娴继续说道,“一言九鼎这四个字,本宫不想再讲第三遍,倘若你不明白这四个字究竟是何意,不妨叫紫薇讲给你听。再者,本宫既然决定参赛,讨论战术时拘谨大可不必,更重要的是……”景娴微笑着道,“不要把队友错当敌人。”   申时三刻,月华初上,漱芳斋内的氛围由方才的冰冻略微转暖,众人仍旧有些许局促,景娴却安之若素。听罢紫薇口述的守门计策,她未表反对,也并非全然赞同:“此计可一不可再,果真想要取胜,单靠‘美人计’恐怕不成。”   小燕子仍是有些不服气,道:“格格队的队员,您也不是没见,会不会踢出气球,娘娘您还看不出来吗?紫薇的计策不成,娘娘您,难道还有更好的计策?”   景娴倒也不气,径对紫薇道:“你觉着,本宫所言可还在理?”   紫薇恭敬答道:“娘娘一针见血,是紫薇思虑不周。”   景娴轻轻颔首:“阿哥队的第一次进攻,不妨由紫薇守门,截断后,各位须得尽全力将蹴鞠攻入对方球门。而后,守门员的位子交由还珠格格,你们这位外援便与本宫一起做前锋,紫薇做后卫。这样,还珠格格应该不会因为犯规次数过多而被罚下场了。”   小燕子咬了咬下嘴唇,道:“娘娘你看不起我!”   “难道不该如此么?格格你要学会为大局着想。”略加思忖,景娴仍是问了小燕子,“这个计策,还珠格格以为如何?”   小燕子看了看紫薇,后者轻轻点头,她微微噘嘴,无力地低下头。   景娴满意的颔首,道:“既然如此,各位明早球场见。”言罢起身,伴着众人的“恭送皇后娘娘!”出了漱芳斋。   没有了皇后的漱芳斋顿时热闹起来,小燕子坐在圆桌旁,右手轻托香腮,问道:“紫薇,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紫薇也有些恍惚,她耳中的皇后一向威严,中规中矩,甚至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怎的今日如此异常,于是叹道:“或许我们所知,出现了偏差。”   “偏差?”小燕子道,“可是令妃娘娘……”   未待她说完,紫薇匆忙捂住了她的嘴,道:“祸从口出,格格还是谨慎一些。”   小燕子睁大了眼睛道:“紫薇你是信她……”   紫薇淡然一笑,给小燕子斟了杯茶,道:“至少这次,我确定她是在帮我们格格队。恐怕,皇后娘娘才是我们真正的秘密武器。”   “真的?”小燕子眼中有一丝狐疑,转瞬即逝,“不过既然紫薇你相信她,我也暂且相信她好了。”   紫薇的目光变得深邃,这深宫大院,究竟谁人真心,谁人假意还真是捉摸不透。   夜色渐浓,景仁宫内,永璂在景娴怀里笑的欢快,景娴抱着孩子坐到梳妆台前,任由宫女替自己梳着头发。今夜,皇上仍旧翻了令妃的牌子。   “娘娘……”容嬷嬷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景娴对着身后的宫女道:“你下去吧。”   那宫女深深一福,道了声:“是”   景娴由容嬷嬷扶着起了身,坐回暖榻,跟着问道:“适才可是有人来过这景仁宫?”   容嬷嬷恭敬道:“娘娘料事如神,方才几位娘娘结伴来看小阿哥,有……”   “好了!”景娴截住容嬷嬷刚要出口的话,继而道:“若是留下了什么东西,派人悄悄拿出去烧掉吧。她们没进屋来瞧永璂吧?”   容嬷嬷道:“娘娘不在,老奴哪敢放人进来!”   景娴对容嬷嬷报以感激一笑,随后说道:“本宫只当来人是好意,东西既然不留,她们是谁,嬷嬷你就三缄其口吧。”   “可是娘娘……”容嬷嬷欲言又止。   景娴看着不知何时已入了梦乡的儿子,心底一片柔软:“至少本宫现下无暇顾及她们。”而后,对着怀中的婴孩儿感叹道,“永璂啊,你何时能长大,何时能唤本宫一声额娘呢?”眼底,尽是期待。   ☆、蹴鞠大赛   八月十三,适逢乾隆帝大寿,千载难逢的‘出气球大赛’鸣鼓开赛。   圣驾一侧,当今太后蹙紧了眉头:“晴儿,皇后在格格队?哀家可是看花了眼?”   晴儿淡然一笑:“老佛爷,那身手矫健的,正是皇后娘娘。”   “她是疯了么?”太后有些不乐:“永璂才几个月大,她这做额娘的居然跑到球场上随着一群孩子胡闹,难为她平日教导后宫格格要端庄大方。”   一旁的乾隆似不着意,眼里竟有着一丝不常见的温柔。恍惚间,初初见面时那抹难忘的身影竟与赛场上的人重重叠叠,一时间,乱了心。景娴,朕又怎‘忍’你在场上独领风骚呢?   赛场上,阿哥队果真技高一筹,御前侍卫福尔康眨眼间已将蹴鞠送至格格队球门。紫薇依计装晕,果不其然,阿哥队当真乱了阵脚。小燕子瞧准时机,一脚将球传给了前方的景娴,不忘高喊一句:“娘娘,看你了!”   景娴心底感叹,谁说还珠格格有勇无谋。随即带着球,向阿哥队球门进攻。至于阿哥队,虽赛前已知晓皇后娘娘的加入,毕竟眼前的是娘娘,一时间,竟无人上前。那只蹴鞠自然稳稳进了球门。刚刚开赛,格格队便抢先进球,随之而来的,是宫中女人们此起彼伏的掌声,自然,其中亦夹杂些许仇恨的目光,至于那目光的焦点,并非正在欢呼的还珠格格,而是一旁,刚刚进球,却只淡然一笑的皇后娘娘。   看台上,乾隆已除下朝冠交由一旁的太监,而后对着太后道:“额娘,倘若继续如此,阿哥队怕是必输无疑了。”言罢,未待太后答话,已一跃而起,下了球场。   皇上亲自下场毕竟不是小事,裁判班杰明一声哨响,赛场上寂静无声。看台上一众人纷纷站起,又在太后示意下落座。景娴微微蹙眉,随即轻轻一笑,她倒忘了,在当今圣上还是四阿哥的时候,他就喜欢在空旷无人的草地上玩儿蹴鞠,带着她……   乾隆倒不介意,免了赛场上众人的跪拜,转身便与五阿哥等人在休息处商量起战略战术。待双方再次上场,阵容皆有较大改变。场外的太后轻轻一笑,这场赛事相较格格与阿哥争锋而言反倒更似帝后争锋了。   果不其然,刚刚上场,乾隆便从柳红脚下截下了球,景娴自然不会服输,攥紧了拳头,随即一个铲球,乾隆一个愣神,蹴鞠已滚至紫薇脚边。看了眼身边的景娴,乾隆嘴角一抹笑:“寓教于乐,景娴你好雅兴。”   “寓教于乐?四哥怕是用错了词吧!”那抹明媚的笑看的乾隆一怔,那句四哥更是恍若隔世。   恍惚间,景娴脚下的球又入了对方球门,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上半场结束,乾隆却望着景娴背影,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中场休息期间,阿哥队一个个垂头丧气,五阿哥等人更是蹙紧了眉头,皇上在队内,这场比赛是只准赢不准输。可当下局面,着实令人伤脑筋。永琪、尔康二人对视,狠狠点头,看来,不能再脚软了!   哨声响起,下半场比赛开始。五阿哥率先夺下了球,随即传给左前方的乾隆。乾隆看了看一旁的景娴,眼底一抹玩味,随即笑语:“景娴,朕可是让过你了。”而后带着球向格格队球门冲了过去。   景娴轻轻叹息,皇上在场,总该顾及他颜面,不好赢得太过明显,可应承了燕子,又不好输,真是伤脑筋。   再说格格队球门这边,小燕子双眼紧盯乾隆脚下的蹴鞠,双腿微曲,就待他一脚射门,自己跃身接过。她有些诧异,怎么皇后眼瞧着皇阿玛带球过来,却不加以阻拦呢?只是转瞬,乾隆假意射门,却在抬脚间将球传给一旁的永琪,五阿哥瞧准时机,一脚踢了出去,燕子本想着接过乾隆脚下的球,谁承想跳出去一刹那才发现阿玛的‘假动作’,为时已晚,悔之不及。阿哥队搬回一分,纷纷击掌庆贺,一时间,倒也不分主仆了。   看台上,太后瞧着底下的‘没大没小’,竟然也并不介意,眼底,反而有一股慈母的爱。晴儿更是开心,笑言:“老佛爷,您看咱们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场上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太后却拍了拍晴儿的手,看着场上两人道:“不是变了,是返璞归真。”   晴儿嘴角是一抹无奈的笑,宫里的人失掉了多少本真啊。   场上,景娴笑着夺过乾隆脚下的蹴鞠,却并未有带球射门之意。   乾隆笑言:“真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景娴,你何时学得这一身本领。”   景娴随即将球传给如意,停下脚步对着乾隆道:“皇上谬赞,景娴的本领,从未在你掌控之外啊。”   乾隆嘴角一抹坏笑:“是总出乎朕的意料。”言罢,拦下了柳红脚下的球。   景娴轻轻闭上眼,下半场,似乎该结束了。果不其然,班杰明一声哨响,下半场结束。也正是在此刻,乾隆抬脚射门,球又进了门。   场上,场外一片唏嘘,只等裁判判决。   班杰明看了看皇后,后者笑得淡然。皇后这半场为何表现如此,班杰明终于明了,随后道:“我宣布,本场比赛不分胜负!”   小燕子却哪里肯,吵嚷道:“皇阿玛那球,明明是你吹过哨子才进的,不能算!”   赛场上众人都尽了全力,格格队的队员此刻真想争个赢字,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九五至尊,于是群情激昂,均不做让步。   乾隆、景娴二人倒是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格格队这战术,可是你的手笔?”乾隆单手揽过景娴,笑望着她。   “皇上是知人,又何须过问。”   “若是格格队获胜,小燕子可是应承了皇后什么事么?”   景娴单手捏着胸前的一缕发:“就是不知,咱们这位格格说话可还作数。”   乾隆颔首,叫过班杰明,对他吩咐了些什么,随后拉着皇后的手上了看台。   待二人坐定,班杰明宣布此次比赛,格格队获胜。格格队队员一阵欢呼,燕子与众人一一击掌庆祝后,不忘看台上的景娴。随即跑了过去,单腿跪地,抱拳道:“小燕子谢过皇后娘娘。”   景娴似不着意,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格格可还记得赛前答应本宫之事?”   燕子有些为难,求助的看向一旁的乾隆。   岂知乾隆此刻正迷醉在景娴的一颦一笑中,更何况,这钞输’,就是为了景娴的‘赢’,他对小燕子所应之事,更是万分好奇,又怎愿帮忙。   “若是格格尚无准备,本宫到是可以给格格一些时日,何时准备好了,不妨来本宫的景仁宫。这一诺千金,本宫想,格格也该记下了。”   入夜,景仁宫内,景娴只着一袭明黄色睡袍,一头黑发松散地披在脑后。一旁的乾隆业已脱下龙袍,笨拙地抱着永璂。他怀中的孩子却是不乐,不停蹬着小腿,挥着小手,须臾便哭了起来。   乾隆蹙起了眉,苦着脸对着景娴说道:“这孩子怎么这么难抱?”   景娴给了他一记白眼,赶忙抱过孩子,轻声哄着,不禁揶揄:“永璂,打你落地,你阿玛不曾抱过你几次,要他抱就如此不乐,嗯?”   乾隆索性坐到一旁:“君子抱孙不抱子么!”   景娴看着乾隆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怪不得后宫诸多阿哥、公主见到皇上都如此敬畏,能有这么一位还珠格格也着实不易了。”   “皇后……”乾隆起身,慢慢朝着景娴走了过来,嘴角一抹玩味的笑,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欺君!”   景娴似不着意,轻轻将怀里永璂放到一旁的摇篮里,转身便对上乾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笑嗔道:“景娴着实不知,这‘欺君’二字该从何讲起了,还请皇上明示。”   “明示?”乾隆一手揽过她腰,另一只手捏起她搭在胸前的发,未在接话却戏谑道:“怪不得皇后随了朕这许多年,今日才有了永璂。景娴,你亏欠朕的着实是多!”   景娴闪身躲开乾隆,不着痕迹,而后坐到摇篮旁,轻轻摇晃着,地位、恩宠比起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又算得了什么呢。“臣妾只希望永璂能平安、快乐的长大。”   “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乾隆双眼渐渐变得迷离,生长在这紫禁城内,快乐,谈何容易。她真是,奢望了。而后,拉起景娴的手,将她带入怀里,轻声在她耳畔说道:“不若景娴再给朕添个女儿吧。皇后和朕的女儿定是这大清第一美女。”   景娴凝视乾隆双眼,他就是如此,对付女人,总有一套办法。在景仁宫如此,在其他妃嫔那里也定然如是吧!景娴有些嘲笑自己,这许多年下来,竟分不清他何时真情,何时假意。刚刚有些发烫的脸顿时冷了下来,福了福身道:“永璂才几个月大,臣妾身体怕是还不成。”   “不成?”乾隆突然将景娴打横抱起,“不成你还与还珠格格一起胡闹,皇后做事一向懂得拿捏,当真不成,今日这场上朕也不需出手了。”边说如此,乾隆边将景娴轻轻放在床上,随手拉下了芙蓉帐,良宵苦短……   ☆、不留   延禧宫内,令妃靠着软榻睡着了。   腊梅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轻声唤道:“娘娘,太晚了,安置了吧!”   令妃醒了过来,看了看一旁的腊梅,迷迷糊糊问道:“皇上没来么?”   “奴婢听说,皇上今儿晚上去了景仁宫。”   “景仁宫?”令妃顿时清醒了,是了,她太过大意,有些东西,得到时尚未抓住却已失去。可是她不甘心,皇后已然有了小阿哥,自己却尚无子女,将来……“腊梅,孙太医可将本宫要的东西送过来了?”   “禀娘娘,东西已然送到了。”   令妃轻轻颔首,起身安置去了。   乾隆十七年九月,养心殿内传出乾隆爽朗的笑,四川总督岳钟琪上书奏禀:苍旺之乱已平,圣上无需忧心。乾隆合上奏折,即刻拟旨:加封岳钟琪太子太保,赏三眼花翎。   未时三刻,小路子手上托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盘子,跪在乾隆身前道:“皇上,该翻牌了。”   乾隆搁下手中的笔,抬眼望了过去,最醒目的总是令妃魏佳氏,他不禁瞥了一眼小路子,仍是翻了那块牌子。   延禧宫内,令妃接旨沐浴,皇上这几日为着公务,一直不曾临幸后宫,今日应该不再繁忙,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她自是有些欣喜,当然未忘记打赏小路子。   冬雪立在一旁,向木桶内撒着花瓣。   “冬雪……”令妃脸上是藏不住的笑,“东西可都备好了?”   “禀娘娘,东西都已齐全,万岁爷前阵子送来的法兰西香水,腊梅业已取出来了。”   令妃轻轻颔首,由冬雪扶着起了身。坐到梳妆台前,任由腊梅为自己梳着头发。她看着手边那碗黑漆漆的药,抿了抿嘴唇,为了龙嗣,她魏小玉竟然恳求太医给自己开生子药方。叹了口气,端起药碗,昂首喝了下去。   入夜的紫禁城内有些阴冷,坐在暖轿里,令妃心里还是有些凉,皇上既要临幸,为何不亲来延禧宫了呢?叹了口气,外面已有公公禀报道:“娘娘,养心殿到了。”   养心殿内室满是龙涎香的味道,乾隆歪在榻上,双目微合。   令妃进屋福了福身:“皇上吉祥。”   乾隆抬眼看了看,她今晚还真是有备而来,只可惜,那法兰西香水的味道混在龙涎香里真是有些维和。   他捏了捏鼻梁,起身揽住令妃,嘴角噙着一抹不知是何意的笑,在她耳畔道:“小玉今天很漂亮。”而后直接将她按倒在床上,翻云覆雨……   丑时三刻,小路子在帐外唤道:“皇上该起了!”   乾隆起身,用手指蹭了蹭鼻子,自己似乎对这洋鬼子的香水有些过敏,看了眼帐子里仍旧睡着的令妃,冷冷地扔下两个字:“不留!”   小路子站在一旁,忙躬身道:“嗻!”他有些不解,皇上子嗣本就不多,令妃娘娘又是得宠,怎的就不愿她诞下龙嗣呢。   乾隆握着已挂好的朝珠,眼里,一抹坚毅,或许是她昨日太过妖艳,或许是香水之过,总之,她魏小玉还不曾有资格替自己诞下龙嗣。   寅时刚到,景仁宫内,十二阿哥永璂已经在摇篮里不停蹬着小腿,挥着小手。景娴掀开芙蓉帐,坐在床边逗弄着摇篮中的儿子,永璂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额娘,竟笑出声儿来。景娴很是高兴,轻轻抱起儿子搂在怀里。   容嬷嬷轻声走了过来,福了福身,道了声儿:“禀皇后,今儿早上,万岁爷说‘不留’!”   “哦?”景娴将永璂交给刚进屋的奶娘抱下去喂奶,而后搭着容嬷嬷的手起了身,“嬷嬷该不是听错了吧?”   “这么大的事儿,老奴不会弄错。”   景娴轻轻颔首,她有些诧异,皇上这些年来,即便对着常在,也不曾说出‘不留’这两个字,这令妃又是得宠,怎会如此……她只能感慨:“所谓伴君如伴虎也不外如是了吧!”   早有小宫女上前给景娴梳头,她把玩着手中的金簪,若有所思……   “嬷嬷,这阵子,漱芳斋那位‘热腾腾的格格’是不是太过安静了?”   容嬷嬷交叠的两手攥到了一起,回话道:“娘娘,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娴低头笑了笑,挥退了一旁的宫女:“嬷嬷,现下这宫内就只剩本宫与你。”   容嬷嬷不再犹豫,躬身说道:“老奴听说,这还珠格格与五阿哥走的甚是亲近,虽说这还珠格格在众位阿哥、格格中也颇有人缘儿,可是,与五阿哥的关系……”   景娴蹙了眉,这小燕子与永琪血管里总是流着一样的血,倘若真如容嬷嬷所说,忒也荒唐!莫说是在这深宫大院,即使是在民间,怕也难容吧。渐渐地,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皇后这个位子,坐上又如何,不坐也未必不乐……   “嬷嬷,晚些时候,你和本宫一同去一下漱芳斋吧。还珠格格应承本宫的事儿,也该兑现了。”   容嬷嬷福了福身,道了声:“嗻!”   卯时三刻,漱芳斋内,小燕子正对着乾隆大谈特谈她的‘如人饮水论’。乾隆笑着摇头,不置可否。眼前这个‘不在格子里的格格’,的确能令自己开心,可也未免太过了,她身上,可有夏雨荷的半分影子?又有几分像自己呢?   “格格的‘饮水论’果然精彩。”景娴由容嬷嬷扶着进了漱芳斋,福了福身,道:“皇上吉祥。”   乾隆颔首,亲自扶着景娴起了身。   经过上次的‘出气球大赛’,小燕子对皇后的敌意亦少了许多,便规规矩矩行了大礼,道了声:“皇后吉祥。”   景娴在乾隆身旁坐定,并未叫小燕子起身,只是淡然一笑:“格格日前应承本宫之事,今日可准备妥当?”   乾隆眼睛一亮,帮腔道:“小燕子,你可以不知道‘如人饮水’下半句是‘冷暖自知’,可既已身为格格,一诺千金这最基本的,你还是要懂得。”   小燕子轻轻叹了口气,唤她一声‘皇额娘’,似乎并不困难,可是这‘晨昏定省’四个字究竟是何意,她还没弄清楚,遑论去做了!她轻轻对身旁的紫薇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后重重叩了头:“小燕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景娴看着‘戏’一样的小燕子,真是哭笑不得……转头看了眼一旁的乾隆,后者竟也看着自己,眼中蕴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仿若在说:“你的要求未免太过简单。”   二人一来一往眼神交汇之时,夏紫薇已上前奉茶:“皇上、皇后娘娘,这龙井是用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水泡制的,应该和平日里的有些不同。这千层酥是奴婢用家乡的法子做的。”   “家乡?”景娴顿了顿,问道,“也是,大明湖么?”   紫薇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本宫听闻,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想必也是出自书香世家,你爹娘又如何会舍得你入宫做宫女呢?”   “奴婢、奴婢……”紫薇看了看身边的小燕子,她的特赦令一日不曾拿到手,‘真相’便一日不能大白于天下,于是回的隐约,“奴婢的爹,在奴婢尚未出世前为了前程离开了奴婢的娘,奴婢的娘守着爹的一句承诺,等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两年前生病死在了济南。”言罢,看了看上座的乾隆,后者正自饮茶,一个宫女的身世,自然提不起他太大兴致。   景娴看了看小燕子,又看了看紫薇,继续问道:“那么,你北上‘也’是为了寻亲么?”   “奴婢……”   未待紫薇回完话,漱芳斋外响起了永琪的声音:“小燕子、小燕子……”   待到进了内室,永琪方发觉皇上、皇后也在,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永琪给皇阿玛、皇额娘请安!”   尾随其后的福尔康抱拳躬身道:“臣福尔康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乾隆瞥了一眼眼前的两个人,突然觉着有什么不对,永琪与小燕子的关系似乎太过亲近了,亲近的不似兄妹……御前侍卫的福尔康就这么大摇大摆入了格格的住所,倘若传了出去,又成何体统?后宫毕竟还是后宫……然而,他威严的脸上却不露一丝怒意,只是对着永琪问道:“天主教的事,你可查清了?”   永琪应对道:“阿玛方才在朝堂上已传旨将此事交与陈宏谋大人全权处理,是以儿臣……”   “是以你可以对此事全然不理了?”   永琪有些惶恐,只得躬身答道:“儿臣绝无此意。”   景娴看了看乾隆,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这‘黑脸’还是要自己来唱,于是径对着永琪说道:“五阿哥,你与还珠格格是‘亲兄妹’,关系要好,本宫看着自然高兴。可是,这漱芳斋毕竟是格格的香闺。”言罢,有意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福尔康。后者已然了解两位主子的意思,闭口不言。   “是儿臣做事莽撞,思虑不周,日后定当守着规矩,儿臣告退。”言罢,与福尔康一前一后退出了漱芳斋。看着他们的背影,景娴摇了摇头。   小燕子刚刚‘喂’出声儿,便被身后的紫薇扯了扯袖子,是以闭了口。   乾隆心里有一些谜团,扯不清,道不明;只是牵起景娴的手,起身说道:“朕与皇后有些乏了,你们跪安吧。小路子,排架景仁宫。”   候在门外的小路子躬身道了声:“嗻!”而后高声道:“万岁爷排架景仁宫!”   小燕子只得福了福身:“皇阿玛好走,皇额娘好走!”   景娴有意看了看紫薇,后者只是半蹲着身,微低着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紫薇眼里仿若有对自己的希冀,景娴晃了晃神,随着乾隆出了漱芳斋。   ☆、恩宠   此时此刻,延禧宫的奴才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主子自打从养心殿回来,就没有好脸色。冬雪上前奉茶,茶盏被令妃摔的粉碎,昨儿个晚上精心挑选的衣服,主子二话没说,脱下来便拿剪子剪碎了,那瓶法兰西香水更是‘尸骨无存’。一屋子的奴才都不明白,明明是‘承恩’,怎的成了动气呢?于是,没人再敢上前进那间屋子了。   令妃砸也砸不动了,哭也哭累了,最后只是半趴在枕头上,默默掉着泪……她不懂,今天早晨为何会有那碗药,不然,她腹中一定也有一条亟待孕育的小生命了……她有太多东西看不真切,皇上之于自己分明是宠爱的……她魏小玉真真的是如花似玉,怎会不能为皇上诞下龙嗣呢?她心里有一股火,一种恨,她自信比起景仁宫中那位由太后扶上位的皇后娘娘,自己绝对是更为出色的……于是,沉了口气,起身唤了腊梅进屋。   起身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心里,终究是有一丝哀怨……魏小玉仍旧是深深爱着皇上的,从见到他那一刻始,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丝毫不减……   腊梅进到内室,福了福身,道了声:“娘娘!”便拿起梳妆台上的篦子,轻轻替令妃梳起头发来。   令妃轻轻开口,问道:“腊梅,在你眼里,本宫美么?”   “娘娘自然美啊!就像万岁爷前些日子下旨种在御花园里的玫瑰一样!”   “是么?”令妃轻声叹气,玫瑰,皇上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终究不能久长……她魏小玉又怎会心甘情愿做那不能久长的玫瑰呢!   是夜,景仁宫内,景娴坐在凤榻上,一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永璂,却神思飘忽,心不在焉……   一旁的乾隆在明晃晃的奏折上批下最后一笔,终于合了起来,搁在案桌上。抬头见到景娴怀里的孩子正微微蹙着眉头,似是要醒过来,递了个眼神给立在一旁的嬷嬷,只见那嬷嬷微微福了福身,上前将永璂抱了下去。   景娴回过神来,回过头看了看乾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乾隆一脸无奈,起身坐到景娴身边,拉过她手感叹道:“幸而朕这奏折批的快,不然,老十二过一会子准被你这狠心的额娘拍醒!”   “皇上!”景娴撇了撇嘴,嗔道,“臣妾不是有心之过。”   捏着她胸前搭着的一缕头发,乾隆的眼底有一抹玩味:“是何等大事要皇后娘娘如此费神,竟然连朕的茶都忘了换,嗯?”   “当真凉了?”   “可不是!”乾隆拽着景娴的手直接搁在自己的肚子上,“胃疼!”脸上仍旧有一抹嬉笑。   景娴真是哭笑不得,万人之上的皇帝,有时候真是像个孩子,想起白日的事,舒展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问的隐约:“皇上可曾觉着漱芳斋的紫薇丫头有何不妥?”   乾隆愣了愣,而后笑言:“后宫之事一向由皇后全权处理,景娴若是觉着她有何不妥之处,尽管派人去调查。”   景娴直视着乾隆,索性问了出口:“之于还珠格格,皇上心里就不曾有丝毫怀疑么?”轻轻抽出被他抓住的手,而后起身背对着自己的丈夫,“臣妾听闻,夏雨荷出身书本网,知书达理,这样的女子当真能□□出如还珠格格一般的女儿?至于那折扇与画卷,皇上,‘夏’紫薇,也来自大明湖……”   未待景娴分析完毕,乾隆已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朝堂之外的事,即使怀疑,也不在他理当详加考虑的范围之内。“景娴”他在她颈边轻轻呼着气,“你在朕耳畔称赞夏雨荷‘知书达理’,你还真是大方!”   “对于一个已故之人,臣妾又何必……”   乾隆却不容她再说,重又拉着她坐到芙蓉帐内:“朕白日里问过太医院院使叶之桐,他说你身子已无大碍。你当真不怕永璂孤单,当真不愿给朕再添位公主么?”   “皇上后妃众多,又何苦一定要臣妾……”   乾隆直直躺了下去,感叹道:“‘皇上’、‘臣妾’,在潜邸时,除了‘四阿哥’、‘四王爷’,有些个日子你还能唤朕一声儿‘四哥’,怎么日子越长,咱们之间越生分呢?”   景娴撇了撇嘴,看着床上躺着的几近‘耍无赖’的丈夫,拽过里面的龙凤被,替他盖好,顾左右而言他:“皇上的妃子,舒妃端庄有礼,令妃妖娆多姿……”   乾隆起身揽着景娴一同躺下,而后道:“舒妃太过‘端庄’,令妃,一个包衣奴才,如何与朕的景娴相提并论。”嘴角,一抹坏笑,吻了吻怀中人的脸颊,在她耳畔低语道:“大清朝的五公主,一定是满汉蒙各族中最漂亮的公主!”   永和宫内,五阿哥闭目、皱眉,泡在完全冷透的水里。他明白,自己需要完完全全的冷静。今日的‘提醒’绝不是皇后的故意刁难,摆在众人眼前的‘事实’是,爱新觉罗永琪与还珠格格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任何越矩,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近二十年的宫廷生活让他完完全全明白‘明哲保身’这四个字的真正内涵。可是,想要放下,真的很难……   “永琪”,愉妃敲了敲永琪卧房的门,“春桃说你在里面泡澡泡了很久也不曾叫奴才加水,今儿个没什么事吧?快给额娘开门!”   未待愉妃再次敲门,永琪匆忙从凉水中跳出来,拿了条帕子胡乱擦几下身子,便穿上一旁的外敞给愉妃开了门,恭恭敬敬唤了声:“额娘。”   愉妃未理他,搭着春桃的手进了屋,而后挥退了春桃。   永琪还是有些心虚,低声唤了句:“额娘。”   “你身子很康健是不是?你从不会生病是不是?”一句句的反问彰显着愉妃的焦急,“仗着自己习了武,就觉着比以前硬朗了?当年叶之桐的话你全然不记得了?”   永琪看着愉妃正在气头上,连忙倒了杯茶水认错:“额娘,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愉妃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叶之桐断言,五阿哥若不好生调养身体,是断断过不去而立之年的。“永琪,额娘就你这一个儿子。额娘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永琪有些心凉,他最不愿听到的就是额娘口中的‘希望’,可是他仍旧承诺:“额娘放心,永琪定不负您的期望。”而后双手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脱口而出的话,毫无语气,“夜深了,额娘先回去休息吧。”   愉妃抿了抿嘴唇,迈出门前,叮嘱道:“额娘吩咐小厨房熬了姜汤,过一会儿送过来,你趁热喝了吧。晚上凉,注意盖被子。”离去的背影,几分不舍……   永琪轻轻叹了口气,为何生在帝王家?‘疼爱’掺杂着‘期待’的日子,着实难过。双手环抱在胸前,永琪突然间觉得,这九月的天,彻骨的寒。倘若叶之桐所言是真,那么,还是放他的燕子离去吧……   ☆、玉牒   乾隆十七年十一月,大雪簌簌的飘着,紫禁城内银装素裹。景仁宫的内殿,景娴正由着宫女为自己披上狐裘。一旁的暖炕上,永璂像小大人一般坐着,手里拽着景娴狐裘上的穗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一旁的嬷嬷恭维道:“娘娘,小主子性子生得真好,老奴在宫里伺候了这些个年头,也未见哪位主子屋里的阿哥、格格如十二爷这般爱笑的。”   景娴但笑不语,转而吩咐容嬷嬷:“过些日子是太后大寿,礼单本宫一早写好了,你着人去采办吧。”   容嬷嬷恭恭敬敬答了声:“嗻!”   抱起球一样的永璂,景娴又想起些什么,继续吩咐道:“晚些时候宣叶之桐来一趟景仁宫。”   “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景娴捏了捏永璂肉肉的脸蛋,笑言:“倒也未必。”   容嬷嬷未在言语,随着景娴出了景仁门。   雪渐渐小了,御花园的堆秀山旁,五阿哥着一身貂皮袍子,抬头望天。雪落在他身上,久久不化。   正要进万春亭的景娴看到了永琪,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容嬷嬷,命她先行入内。   花盆底儿踩进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景娴慢慢走到永琪身边。后者明显不在状态,过了半晌,方听到有人唤:“五阿哥……”   永琪回转过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了声:“皇额娘吉祥!”   景娴微微颔首,实话来讲,她并不反感永琪,反而觉着他是众皇子中难得的聪颖有礼的,只是,身子差了些……   景娴关切道:“前阵子听愉妃说,你身子微恙,可好些了?”   永琪躬身回道:“谢皇额娘关心,已好的差不多了。”言罢,却咳了起来。   景娴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递了过去。   永琪接了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   景娴蹙了蹙眉,问道:“可叫叶之桐看过了?他怎么说?”   “不过是小时候的毛病,叶太医说,好生调养,许是能好。”   叶之桐是太医院院使,医术超群,他说‘许是’,那便是永琪的病没的医了,尽人事,也只能听天命。景娴轻轻叹了口气,又是个可怜的孩子,愉妃的倚重,竟成了这孩子的催命符。   永琪脸上反倒有一抹淡然,自那日泡过冷水,许久未曾复发的病还是回来了。也好,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却是能让他对一些人、一些事看的更为清楚。人往往只有失去一些东西,才能得到另外一些更为宝贵的……或者,即便不宝贵,也足够自己珍惜的……就像,御花园西北角正在奔向自己的那抹红……永琪笑了,现在的他对于那些‘避忌’早已不在乎,或许明天他就见不到朝霞……他只想,在他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只快乐的燕子安全的被送出皇宫。   景娴双眼变得迷离,而后却自嘲的笑了笑,转身朝着万春亭走去……   万春亭里,永璂在容嬷嬷怀里不停拍着手,看到景娴进了来,嘴角立刻漾起一抹讨好的笑,两只胖胖的胳膊伸了出去。景娴笑着给了儿子一记白眼,仍是将他抱进怀里。作为额娘,她也有希望,只是,她仅仅希望怀里的孩子能健康、快乐的长大。即便出色如永琪,又能如何呢……   次日,养心殿的龙案上,赫赫然躺着两本太医院的奏折。乾隆撩袍而坐,捏了捏鼻梁,而后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方才打开其中的一本折子。看过后,他多少有些诧异,魏小玉居然有了身孕?着实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也罢,他提笔蘸墨,随即落在圣旨上,列了些银耳、燕窝之类的赏赐后,便命人带着去延禧宫宣旨了。右手摸在了另外一本奏折上,却屈起手指弹了几下,仍是打了开。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嘴角漾起一抹笑,乾隆将手下空白的圣旨折起,扔在了小路子怀里,而后道:“宣叶之桐入宫。”顿了顿,随即补充道,“命他直接去景仁宫。”   小路子道了声‘嗻’。   一旁的宫女见皇上起身,似要排架,赶忙替他披上狐裘。出了养心殿,天空仍是有些阴暗,乾隆的心情却是极好。伸了伸胳膊,开步朝着景仁宫方向去了。   入夜,景仁宫内,乾隆早早命嬷嬷抱了十二阿哥下去安置,而后挥退了一旁侍奉的宫女。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他与景娴二人。   半揽半抱,乾隆轻声对着身边的女人说道:“叶之桐白日里所讲的,你可记清了?”   景娴当真哭笑不得,给了他一记白眼,而后道:“皇上,您嘱咐了不下二十遍,臣妾记下了。”慢慢坐到软榻上,景娴继续说道,“臣妾听说令妃亦有了龙嗣,皇上也该……”   “该什么?”乾隆右手依旧揽着景娴,左手打开白日带过来的空白圣旨,而后研磨,嘴里不忘抱怨道,“朕该了她么?”   景娴浅浅一笑,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本是起身欲帮乾隆研磨,却冷不防被他拽进怀里,只得半坐在他腿上。   乾隆左手捉住她双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右手提笔蘸墨,凝眉自语道:“景仁宫还差什么呢?熏香着容嬷嬷带人仔细查一遍,膳食需得格外注意,明日派两个江南厨子过来帮手。景娴你怕冷,又极为钟爱雪,加两件狐裘……”   听着乾隆的碎碎念,景娴一时未忍住,‘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揶揄道,“皇上四爷一向只管朝堂之上的事,何时对后宫如此上心了?”   看着眼前依旧空白的圣旨,乾隆有些泄气,索性将笔搁在景娴手里,双手环紧她。的确,对于给后宫的赏赐,他脑子里仅有的就只是银耳、燕窝……“景娴你这宫里还缺些什么,自己填上去。”   景娴将笔搁在一旁,卷起圣旨,悠悠道:“若然有朝一日景娴当真要向皇上请一道圣旨,皇上可能应允?”   乾隆竟答的未加思索:“自然应允。”   景娴反倒有些诧异:“不问是何事?不论是何事?”   “不问是何事,不论是何事。”边说如此,乾隆边将景娴打横抱起,轻轻放在芙蓉帐内,而后自己躺在她身边,拥她入怀,“旁人只道当今皇后是由太后扶持上位的,景娴,你清楚,朕清楚,将凤印交到你手上,朕是心甘情愿。”   翌日清晨,乾隆早早起身,更衣上朝。而此刻的景娴,正坐在铜镜前,由宫女梳着头发。   容嬷嬷躬身立在一侧,回话道:“娘娘,昨儿个叶太医叫您好生调养,万勿操劳,既是如此,前些日子您着人调查的事儿,是否先押后一阵。”   景娴不以为意,满族的姑娘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更何况她自幼习武,自然对自己的身体有着莫大的信任,只道:“昨儿个皇上在场,叶之桐小题大做,嬷嬷,你知道的,本宫的身子一向不错。更何况,有些人恐怕等不得了……”她想起了雪地里那抹落寞的身影,五阿哥年纪不小,是时候有个福晋了……   ☆、意外   御花园内,五阿哥与小燕子正坐在堆秀山旁的石头上,望着园内的皑皑白雪。   看着一旁浓眉大眼的燕子,五阿哥不想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如果有机会出皇宫,你就出去吧,不要再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安全的送出去。”他想,他是真的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更不用奢望身边的燕子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福晋。   小燕子有些不解,永琪最近似乎一直在想办法把自己送出皇宫 ,可是他们之前商量的大计不是被大家所认可的么?只得气语:“死永琪,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言罢,起身朝着漱芳斋的方向跑去了。   天知道永琪有多想揽着她,告诉她,我不想你走,我想你永远待在我身边……可是,他只是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轻轻叹了一口气……最近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不再入朝堂,燕子只道他是身体略微有些不适,他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可是,袖子里丝帕上的点点殷红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时间无多……   “五阿哥……”景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永琪转身,躬身唤道:“皇额娘吉祥!”   景娴轻轻颔首,开口道:“陪本宫坐一阵?”   雪渐渐落了下来,二人已入了亭子,在石桌旁落座。   “皇额娘是一个人逛园子?”   景娴轻轻一笑,道:“他们在园子外面候着……”顿了顿,她问道,“方才本宫好似见到还珠格格与你一起?”   永琪答的恭敬却无避忌:“是,她陪儿臣看雪。”   “本宫心中有一些疑团,不知五阿哥能否帮忙解开?”   永琪蹙紧了眉头,想了一阵却起身道:“儿臣要回宫吃药了,天气寒凉,皇额娘也早些回宫歇着吧,儿臣告退!”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景娴慢慢起身,俯身拾起他掉落的帕子,轻轻叹了口气。   容嬷嬷见五阿哥已然走开,便行至亭内,为景娴撑伞。   景娴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皱紧眉头,一只手抚着小腹,另一只手扶上容嬷嬷手臂,声音竟有些发颤:“嬷嬷快扶本宫回宫,宣叶之桐……”   景娴从来不曾觉得景仁宫离御花园有如此之远,暖轿里的她,只觉腹痛难忍,大冷的天,额头上竟冒出了汗珠。   她眼前似乎有那么一片红,红的不太真实,红的似血;她觉得腹中的生命正离她远去,她想抓住,却无能为力,只能一次次用虚弱的声音催促外面抬轿的小太监:“快些……快些回宫……”仿若只要回到宫中,那孩子就会平安。指甲早已抠进肉里,却丝毫觉不出痛了……   乾隆赶至景仁宫时,叶之桐早已跪在凤榻前给景娴诊脉。看着凤榻旁边亵裤上的斑斑血迹,乾隆蹙紧了眉头……不忍苛责痛的死去活来却一声不肯出的皇后,只能把满腔怒火发泄到尽忠职守的太医身上:“皇后和她腹中龙嗣若是有一个出了问题,叶之桐你提头来见!”   叶之桐却是不慌不忙:“皇上若是想帮忙,不妨替皇后娘娘暖脚。依微臣所见,皇后娘娘是子宫寒凉以致滑胎。症是急症,却也并不凶险。”   乾隆轻‘哼’一声儿,却已接过宫女递上的手炉,略微暖过手后,便要上前为景娴搓脚;后者勉强用手撑起上身,未及开口,已被乾隆一句话呵住:“别动啊你!”   叶之桐不紧不慢将银针烤火消毒后,便在景娴的几大穴位落针,止不住医者的唠叨:“娘娘身体已不若往昔一般康健,微臣日前的建议想必您是未曾听进。方才定是受了凉才致如此。”   景娴觉得腹痛稍缓,便开口问道:“叶太医,孩子……”   叶之桐抬首看了看乾隆,后者正皱着眉头。   景娴却有了逼问的力气,继续说道:“本宫……是这孩子的额娘,有什么事……叶太医你……但讲无妨。”   叶之桐得到乾隆点首默许,便开口道:“娘娘腹中龙嗣此刻虽是能够保住,分娩之时也难保不出差错……”   景娴微微皱眉,搁在被子里的一只手轻轻抚着小腹:“叶太医不妨明讲……”   “这……”叶之桐有些犹豫,有些话并非讲不得,只是在乎讲的方式,他心中稍加权衡,仍旧开口道,“娘娘诞下十二阿哥后,身体并未得到很好的调养,加之忧心事繁多,前阵子运动又过为激烈,伤了元气,自然……”看着乾隆愈加发黑的脸,叶之桐的心有些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于保胎不利……”   乾隆的双手突然在景娴的脚上停住,开口道:“叶之桐,你是太医院院使,皇后的身子也一直由你调养,前阵子你对朕说皇后身子已无大碍,今时今日却说伤了元气,朕看,你这项上头颅是太牢靠了!”   叶之桐赶忙磕头:“臣有罪!”他心中却道冤枉,在那场震动全京城的‘蹴鞠比赛’之前,他的确曾向皇上禀明皇后身体已无大碍,可他哪里能猜到养尊处优的皇后会下场踢蹴鞠啊。更何况,那个时候十二阿哥才几个月大,皇后便贸贸然用了武功,这身子自然非一日半日能调养好,现而今出了事,罪责又要全怪在他身上,就只能感叹‘伴君如伴虎’了!叶之桐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景娴示意容嬷嬷扶她坐起,轻轻握住乾隆的手,她开口向叶之桐询问:“叶太医有几分把握能保住本宫腹内龙嗣?”   “微臣……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也望皇后娘娘日后多加保重身体……”   景娴看了看乾隆,示意叶之桐下去,后者识趣,叩首道:“微臣告退!”   未待叶之桐迈步出门,乾隆冷着口气道:“叶之桐,君无戏言,景娴和她腹内龙嗣有一个出了问题,朕一定要了你项上人头!”   挥退一旁侍奉的宫女、太监,屋内只剩乾隆与景娴二人。乾隆轻轻扶着景娴躺下,后者勉强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皇上,臣妾……”   乾隆却拎起一旁的亵裤,开口道:“你是想说你无碍么?”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乾隆无论如何硬不下心肠,突然间,他很想抱着她,很想很想……   于是,乾隆自己除下龙袍,躺在床上,将皇后紧搂入怀……   景娴有些诧异,皱着眉头轻轻开口:“皇上……”   “景娴……”他的双手越搂越紧,“答应朕,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次发生。”   景娴抬首看了看搂着她的男人,心中百味陈杂……开口问道:“ 如果臣妾叫皇上歇几日,不上朝,不批奏折,皇上可肯?”   “玉玺在手,歇不得!”   “凤印在手,臣妾又怎能歇得?”   乾隆突然笑了出来,松开景娴,将双手枕于脑下:“真是不知道人有没有来生……”   “来生?”   “是啊!”乾隆突然转过身,以手支脑,正对着景娴,“来生,朕只做四哥,找一个能跟朕一起闯难关,一起踢蹴鞠,一起看夕阳,有苦一起挨,有甜一起享,能握着她的手先她一步走,而后等着她一起继续下一世的女人……”   淡然一笑,景娴说道:“叫她看着你走,四哥你注定对她不住。”   “你就真的不想做那个女人么?”   景娴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嘴角亦只能勉强提起:“四爷,臣妾这一生随着您,累了,若然有下一世,臣妾不想再见这红墙绿瓦,只想找一个平凡人,过完平凡的一生,足以。”   “四爷不想放手。”   景娴却主动握住乾隆的手:“不若我们就此约定,若然再见,景娴就做那个女人。”   “若然再见,四爷尽全力补偿你这一世的苦。”   ☆、真相   此时此刻,延禧宫内的令妃手捧暖炉,正听着近身宫女的‘报告’。   她的嘴角有一抹冷笑,高高在上的那位皇后娘娘,即便脑筋再灵活,又能如何,不是依旧逃不过‘出差错’的命运。后宫的女人若是不想老死宫中,便永远逃不脱争斗的命运,可是,这位皇后娘娘似乎不太需要自己出手,已然是遍体鳞伤了……皇帝此时此刻的恩宠又能代表什么,后宫的法则永远是‘忍者’至上,谁能忍到最后,谁才能真正站在那最高的位置,她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皇后的位置迟早有一日会让乌拉那拉景娴送掉她自己的命……而她,只要好生保住腹内龙嗣,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想到这儿,她放下手中的暖炉,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娘娘”冬雪进门福了福身,回禀道:“孙太医已在门外静候多时了!”   令妃点头示意请他入内。   “娘娘!”孙太医行过礼后,便上前给令妃请脉。本是行惯例,此刻,孙太医未曾把脉的另一只手却微微抖了一下。叶之桐摊上皇后,是他倒霉,可是眼前这位主子看上去就是个养尊处优的样儿,脉象竟是如此不稳,他有些拿不准,难不成前些日子乾清宫内‘不留’的传闻竟是真的?如此一来,倒是他前阵子那副药的罪过了……   孙太医左右权衡,躬身道:“娘娘龙胎无碍,待微臣开几副安胎养身的方子,娘娘需按时服用。”   令妃开口道:“孙大人,上次那副药,本宫尚未多谢你。”   孙太医略定心神,回道:“这是做臣子的本分,娘娘无需挂怀。保胎药煎好,微臣会命人准时送过来,微臣告退。” 他逃也似的出了延禧宫,如若传言是真,他赌,即便延禧宫这位主子腹内龙嗣出了问题,当今天子也未必会责怪他许多。天下医者挤破脑袋都想进的太医院,又哪里是人待的地方,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不如青山绿水间行医来得舒服!   十二月份的大明湖一片银装,湖畔,戴着斗笠披着披风的男子傲然而立,一双锐利的眼睛散发着桀骜不驯的光芒,而他手里静静躺着的是一把玉箫。二十几年的漂泊生涯,他的内心早已平静的难以泛起涟漪,然而,这些日子的几番调查让他重燃希望,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希望。另一只手里,一幅宣纸画迎风飞舞,看着那幅画里的人,他笑了……他没记错的话,几天前,几位京城人士似乎在他之前去到墨彩轩画了同样的一幅画,看来,是时候北上了……   景仁宫内,景娴在卧床休养一个月后,终于获准下床,只是出屋令尚未拿到手。只着一袭睡袍,披了一件狐裘的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片洁白,出了神……   “娘娘”容嬷嬷递上手炉,福了福身道,“吴书来他们回来了。”   “哦?”景娴蹙了蹙眉,须臾又展了开,吩咐道,“替本宫更衣。”   “是。”   景仁宫前殿,待景娴在上位落座,吴书来一行四人跪地叩首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各位请起。”景娴示意宫女看茶后说道,“几位一行辛苦了。”   吴书来答的谦恭:“这是小吴子的本分,何谈辛苦。好在苍天庇佑,娘娘吩咐之事,小吴子已经查到了。”言毕,恭恭敬敬递上一幅画。   景娴伸手接过,展开后,略略一笑,果然是不出所料,仍是开口问道:“何人所画?”   “奴才找到了夏家当年的书画先生。”   景娴轻轻颔首,唤道:“容嬷嬷。”   “是。”容嬷嬷上前,将早已备好的一包东西交给吴书来。   只听景娴又道:“吴公公,此事……”   吴书来叩首谢过皇后赏赐,而后道:“娘娘请放心,奴才识得如何做。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奴才等告退了。”   景娴微微颔首。   待吴书来等人退出前殿,景娴以手加额,实是有些疲惫。她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身子禁不起折腾。   “娘娘”容嬷嬷上前扶住已然起身的景娴,关切道,“还是入后殿歇着吧。”   景娴单手抚上小腹,她并非没有顾忌。可是,此事不仅仅关乎后宫,万一处理不当,也许是几条人命。她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道:“着人准备暖轿……”   未及说完,一抹明黄闪进了前殿,伴随着雄浑的男声:“看来皇后似乎要抗旨。”   容嬷嬷识趣,福了福身,道:“老奴告退。”   景娴悄悄将那幅画藏了起来,而后福身道:“皇上吉祥!”   乾隆轻声笑了,单手揽住景娴,问的似不着意:“方才朕似乎见到了吴书来,他有阵子没来乾清宫侍候了。”   “皇上不是恩旨他借调景仁宫一些时日么?”   乾隆轻轻拍脑:“你不提,朕道忘了。”顿了顿,他望着景娴,一脸真诚,“景娴,他不是玩忽职守吧,朕这几个月常来你这儿,似乎没怎么见过他。”   景娴接过宫女奉上的手炉,递到乾隆手里,炯炯有神的双眼散着迷醉的光:“皇上有话不妨明讲。”   嘴角的笑容未去,乾隆的语气明显厉了起来:“朕似乎未曾准许皇后你出内殿,方才你还有意要出这景仁宫啊!”   景娴却也丝毫不让,直言道:“皇上,臣妾清楚自己的身子。何况,您也该见过叶太医的奏折了。”   “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乾隆方才在殿外清清楚楚见到了景娴的疲惫,她是怎样的人,他清楚的很。二人一同在凤榻上落座,乾隆问道:“吴书来可还使得?”   “皇上近前的红人,来景仁宫,是委屈了他。”   乾隆似不着意,“跟着皇后还嫌委屈?朕倒是听说,他在皇后这儿得了不少美差啊。”   景娴低首轻笑,大明湖的差事,办不好,是掉脑袋的罪过,即便办的好,一旦出了差错,也难逃被灭口的命运,又怎能谈的上“美”?略略思忖,有些话,当讲,却不知当今天子是否真的如此‘仁慈’,于是,她开声问道:“皇上当真喜爱还珠格格?”   乾隆单手搂住景娴,停顿的一瞬,思忖着皇后话中之意,而后答道:“小燕子虽说是与生于宫内,长于宫内的格格有着天壤之差,却也不乏优点。朕听说,这阵子她收敛了些,懂得晨昏定省,严格如老佛爷,亦都对她有所改观。”   听着他的话,景娴笑了:“皇上您如此护着还珠格格,即便她犯了错,抑应不致严惩?”   思忖着景娴的话,乾隆答道:“小燕子的确是个不在格子里的格格,莽撞是莽撞了些,做事,也不怎么分轻重,不过,依朕看,她也未见得能闯出什么天大的祸。至于宫廷礼仪,待朕的五公主落地后,景娴你再慢慢□□,也不迟。”   景娴轻轻笑了笑,随即蹙起了眉头,这事,讲不得也必须要讲,可是,如何出口,何时出口,真是另人头疼……她又想起永琪,那个可怜的孩子:“皇上,永琪的身子可好些了?”   乾隆揽着景娴一同坐在卧榻上,轻轻叹了口气:“他久未上朝……朕前两日看了叶之桐的折子,说是用了药,好些了。”   “五阿哥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相信天会垂怜。”   ☆、坦白   “不说这些了……”乾隆双手击掌,小路子应声而入,双手托着个檀木盘子,其上,静静躺着一张对折好的丝绢,“这是朕今年写的第一张福字,行个特例,不挂在乾清宫了。”   “皇上,这不合祖制……”   乾隆正对景娴,嘴角微提,脸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你不说,朕不说,谁会知道,嗯?”   景娴也笑了:“这个世上本就没有永久的秘密。”   “诶?”乾隆却不以为意,“乾清宫的,朕已命人挂上去了,总不好再摘下来。何况,这并非大事,取个好意头罢了。”   “既是如此”,景娴稍稍欠身,“臣妾谢过皇上。”   乾隆揽她入怀,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朕并非要你的一句谢,只是希望你和孩子们能平安。”他是有些怕的,先皇后所出两子两女只和敬一人还在世,七阿哥过世后,孝贤再难承受打击,年纪轻轻就去了……祭天的时候,他问过上苍,为何子息缘薄……册封景娴的时候,他向上苍祈求,希望她不要步孝贤后尘……将手覆在景娴小腹上,他轻轻叹了口气。   乾隆十七年腊月十七,夜幕降临,有雪自空中簌簌落下,漱芳斋里的主子奴才们正围在一个圆桌旁,吃火锅吃的不亦乐乎。   “明月,酒没了,快再烫一壶。”小燕子夹起锅里的牛肉,不忘吩咐明月烫酒。   “咳咳……”永琪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抿了一口酒,还是用帕子捂住嘴咳了起来。   “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可以吃火锅了么?”小燕子放下筷子轻轻替永琪捶着背。   永琪悄悄将手帕塞进袖子里,笑着说:“当然无碍,不然我也不会如此放肆。”   “小燕子……”紫薇上前拿走永琪身前的酒壶,“五阿哥怕是不能吃的太过油腻,咱们不要勉强他。”   小燕子皱了眉头,似是抱怨般:“还没好怎么不说呢,谁让你在这里逞英雄当好汉了!”眼眶竟慢慢红了起来。   永琪有些累,径自坐了下来,笑着说:“我从没想过要当好汉,只是每日被关在景阳宫太乏味了,想着出来看看你……你们……若是因了我不能尽兴,倒成了我的过错。”   小燕子又笑了:“谁要你认错了!既是不能喝酒……”她转了转眼珠儿继续道,“明月,上茶水。”   明月笑着回道:“是,格格。”   永琪笑着看着眼前的小燕子,他并不在乎她的整蛊,只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见到的燕子一直是笑着的。   片刻过后,明月将托盘搁在了小燕子与永琪之间的桌子上,托盘上,六杯茶水前三后三依次排放。   小燕子笑着夹了一筷子肉,在水杯中涮了又涮,最终放在永琪的碗里,而后笑着说:“我听说,茶水很去油的。”   永琪笑着夹起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仍是掩住嘴咳了两下,而后道:“肉里噙着茶的味道,很好。”   小燕子想着再说些什么,漱芳斋外,礼花声此起彼伏。她拉起紫薇的手,快步跑出漱芳斋。永琪摇了摇头,站起身由一旁的小太监替他披上狐裘,方才慢慢走出去。   小燕子抬头看着空中的烟花,永琪侧过头看着小燕子,嘴角挂着一抹笑。   紫薇的笑中有一丝惆怅,感叹道:“烟花很美,却也短暂,仿佛美的东西从不曾长久。”   永琪掩住嘴咳了两声,自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给紫薇,而后道:“尔康托我转交给你。”   “哦?”紫薇展开纸张,只见那上面写到:美的东西会长久的,因为人们会永永远远将她记在心里。紫薇,忍耐、等待……她眼前的字渐渐变得模糊了,有尔康这样的知人如此懂她,即便隔着一道宫墙,即便隔着万水千山,他二人的心却紧紧连在一起。   永琪笑道:“看来,尔康成功俘虏了我的妹妹,我不想认这个妹夫也不成了。”   紫薇侧过头看着永琪,轻轻唤了声:“五哥。”   永琪道:“紫薇,你五哥身子不济,可脑子还能用,有五哥在,你们会各归各位的。”   “紫薇……”小燕子紧紧握住紫薇的手道,“相信我,就是掉了脑袋,也会把这个格格还给你!”   紫薇反握住小燕子的手回道:“我们是磕过头拜了把子的,你是我姐姐,有天地为证。其实,见过了皇上,还有五哥承认我,已经足够了。”   “不行、不行、不行!”小燕子急的团团转,“不把格格还给你,我会下地狱的!一定要还,我是一定要把格格还给你的!”   紫薇见她声音越发的大,赶忙上前捂住她嘴巴道:“好了好了,我的姐姐!隔墙有耳,我等着你还,还不成吗!”   永琪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低头蹙眉,方才,他听到了飞檐走壁的声音。和缓心绪,他笑着对小燕子说:“今儿个不早了,我该回了。你们也早些歇着吧。”   小燕子双手相握,福了福身,笑着道:“五阿哥走好。”   永琪笑了,转身离去。   景仁宫内,景娴挥退巴郎,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对容嬷嬷道:“嬷嬷觉着,巴郎其人是否可靠?”   “娘娘是怕消息走露?”   景娴由容嬷嬷扶着站起身,以手撑腰,而后道:“皇室血统,并非小事啊。”   “巴郎是个闷葫芦,也够忠心,娘娘应该可以放心。”   “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景娴吩咐道,“嬷嬷还是再派人手,倘若有意外……”   容嬷嬷低首回道:“老奴醒得该如何做。”   正说如此,门外传来小宫女的声音:“娘娘,五阿哥在外求见。”   景娴微微一笑,叹道:“他还是忍不住了,好在这孩子聪慧,还能辨得清是非。”而后对着容嬷嬷道,“请五阿哥进来吧。”   景娴重又坐回到凤榻上。   永琪款步入内,抱拳躬身道:“儿臣见过皇额娘。”   景娴微笑颔首道:“五阿哥请坐。”而后吩咐容嬷嬷,“嬷嬷看茶。”   容嬷嬷恭敬地道了声‘是’,出门后转身关上了门。   永琪回首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嘴角带着一抹不知是何意的笑,对着景娴道:“看来,皇额娘已猜到了儿臣今日为何而来。”   景娴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而后搁在桌上道:“日子过得糊涂,本宫依稀记得,前些天在御花园,你拒绝替本宫解开心中疑团。”   永琪深感歉意,起身抱拳道:“儿臣知错。”言毕,掩住嘴咳了几声。   景娴蹙眉关切道:“五阿哥还是坐下说话,本宫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略加思忖,她继续道,“想必此刻你愿将事情始末告知本宫?”   永琪心中尚有犹疑,微加思索,开口道:“皇额娘,‘真假格格’之事想必您已有所了解。”他狠了狠心,索性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从紫薇进京寻父,到小燕子围场中箭,再到皇上错认格格,最后说到紫薇入宫当宫女……   景娴听着这段‘故事’频频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们忒也荒唐,事关皇室血脉,怎可如此草率,还珠格格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皇额娘!”永琪索性跪了下来,“儿臣深知兹事体大,小燕子本性不坏,求您救救她。”   景娴站起身走到永琪身前,扶起他,而后道:“你该知道你阿玛心性,所谓‘伴君如伴虎’用在他身上绝不为过,此事还需计划周全,如有疏漏,结局不是紫薇的幸运,怕会是小燕子的不幸。”   永琪点了点头。   景娴低首微笑,突然问道:“你如此护着小燕子,可是想她做你的福晋?”   永琪摇了摇头道:“若是早几个月,儿臣会有此想法。现而今,不敢奢望。”   景娴心中升腾起一股母爱,笑对永琪道:“不是奢望,皇额娘会想办法帮你。”   永琪眼中有一抹淡然:“皇额娘,您是聪明人,儿子的身体状况如何,想必您也猜到了。既然改不了命数,又何必拖累她呢。何况,宫墙是关不住一只燕子的。”   “你当真如此放得下?”景娴重又坐到凤榻上,示意永琪落座,继续道,“本宫相信,爱新觉罗氏的后人,不会命薄的。叶之桐虽为太医院院使,医术怕是也有不精之处,相信草湖旷野间,定会找到能人医好你。”   永琪轻轻颔首,却并未放在心上,有些事情一旦经历过便会云淡风轻了。他站起身抱拳躬身道:“永琪先行谢过皇额娘相助之恩。”   “你不恨我便好……”景娴回道,“想来,你这病或多或少都是因我而起。”   永琪摇头道:“是儿臣身子不争气。今日天色已晚,扰了皇额娘歇息。儿臣也该告退了。”   景娴笑而颔首,叮嘱道:“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永琪点头应允,而后转身离去。   ☆、初入太医院   翌日清晨,官道之上,一骑骏马朝着京城方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左手握缰,右手握剑,北风呼啸,他身上斗篷迎风而起,好不潇洒。及至城门口,他下得马来,解下马身上挂着的斗笠,戴在头上,方才入内。新年将至,城中好不热闹,那人嘴角挂着一抹笑,那笑中并无欢喜,却是孤寂。皇城的城墙上,贴着一纸皇榜,两个身着黄马褂的挎刀侍卫立于两侧。皇榜上邀可诊妇科疾病者入宫,可诊伤寒症者入宫。那人脸上挂着一抹不屑,伸手揭下皇榜。   太医院,院使叶之桐坐于堂上,捋了捋胡子,他开口问道:“是你揭了皇榜?”   那人答了声是,不卑不亢。   叶之桐看着堂下的年轻人,眼中有一抹不信任:“敢问高才尊姓大名?”   那人回道:“‘尊’不敢当,在下姓箫,单名一个剑字。一支玉箫、一把宝剑便是在下。”   “原来是箫大夫”叶之桐站起身走到箫剑身前,重又背过身向前迈了两步,问道,“想必阁下家学渊源,该是出身医学世家吧?”   箫剑回道:“院使大人高看在下了,家中长辈无一人以行医为生,即便是在下,亦不过学来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好傲的口气!”叶之桐有些生气,“你可知医者父母心,动辄人命关天,并非儿戏。”   “在下从未当行医作儿戏啊!”箫剑道,“医学本就博大精深,虽说太医院众位大夫已属医术高超,但总有些方子众位未曾见过,草湖旷野间,不缺良医。既然院使大人您无计可施,何不让在下试试。”   “不知天高地厚!”叶之桐一声叹息,“你可知,若有差错,或有杀头之祸!”   “不知院使大人这句‘杀头之祸’吓退了多少大夫?”箫剑微笑道,“师父教导我‘以仁心施仁术’,在下若是医术不精,解不了病症,告罪退下便是,断然不会胡乱施针用药,草菅人命的。”   “既是如此,你随我入内吧。”   箫剑摇了摇头,心道:“果然,见到阎王前,还是要走一下满是小鬼的路的。”   巳时二刻,景娴的软轿自景仁门出,绕过御花园,直奔漱芳斋。永琪已将昨晚之事告知小燕子、紫薇,是以她二人见皇后来到,并未感到诧异。   小燕子福了福身道:“小燕子见过皇额娘,皇额娘吉祥。”   紫薇领着一众宫女行礼请安。   景娴面无表情,由容嬷嬷扶着坐到了卧榻上,而后吩咐小燕子:“格格入宫有些日子了,有些话本宫也该交代给格格,以免日后格格有什么行差踏错,皇上要怪罪到本宫头上来。”   小燕子撅了撅嘴,示意明月、彩霞等人出屋关门,紫薇也随着他们一同出了去。   景娴侧头道:“嬷嬷。”   容嬷嬷微躬身道:“老奴醒得。”而后开门道,“娘娘怕还珠格格有些个词句听不懂,请紫薇姑娘进门解释解释。”面上尽是威严,小桌子、小凳子二人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紫薇入内后,先自一旁拿了手炉递给景娴,而后道:“皇后娘娘,格格怕热,是以这漱芳斋炭火烧得不旺。”   景娴笑着接过,示意她二人落座。   小燕子开口道:“皇额……皇后娘娘,您都知道了?”   景娴道:“皇上封了你作格格,圣旨已昭告天下,无论事实怎样,君无戏言,你还是该唤我一声皇额娘。”   小燕子低下头,脸颊微微泛红。   景娴戏谑道:“怎么,不当我作恶人了?”   小燕子道:“您平日里太过严肃了,我刚刚入宫,您就那么严厉的叫我学规矩,还要那个满脸杀气的容嬷嬷教导我,气都气疯了,还有令妃娘娘……”   紫薇急忙道:“格格……”   景娴却笑了:“格格,教你规矩究竟是不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知道的。现在,先想想该如何保住你这颗脑袋吧。”   小燕子耸了耸肩,伸了伸舌头。   紫薇问道:“娘娘,紫薇真的不敢相信,您在知道了整个惊天大秘密之后,还肯替我们保守秘密,还肯帮我们……”   景娴道:“你阿玛是个多情的皇帝,也许,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生就多情吧……”她双眼有些迷离,而后道,“总该有人替他解了后顾之忧的。”苦笑一声,她继续道,“紫薇,你该唤我作皇额娘……”   紫薇的眼中渐渐有泪,她眨了眨眼睛道:“您肯认我?可是……”   “关起门来有何不可?你不是已唤了永琪作五哥么?”景娴的语气中有一抹戏谑。   紫薇笑了,眼泪却也流了下来:“皇额娘……”   景娴笑着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紫薇身前,伸手替她擦了眼泪:“孩子,委屈你了。”   紫薇道:“不委屈,紫薇从未感到过委屈。”她拉起小燕子的手,继续道,“我多了个姐姐,宫里有您,有五哥肯认我,紫薇很知足了。”   景娴由紫薇扶着,重又坐回到卧榻上:“你知足了?可本宫不能见一个正牌格格在宫里做宫女吧?”   “当然不能!”小燕子急道,“娘娘您既知道了,还是早些跟皇阿玛说一下……”   “哎!”景娴叹了口气,“格格的性子忒也急了,早些说?你的脑袋不想要了?”   小燕子嘟囔道:“能留下脑袋自然是好……”   景娴眉头微微蹙起,思忖后道:“总该想个法子让你阿玛注意到你,可是,又不可太过,否则……”她微微摇头,肚子又隐隐疼了起来。   “娘娘”紫薇关切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景娴左手搁在小腹上,上身微屈,过了好一阵,方始直起,而后道:“本宫有些不适……”   紫薇试探着问道:“不若宣太医……”   景娴紧闭双眼,轻轻颔首。   月华门,轮班孙太医接到旨意后,即刻命一旁的学徒跑去太医院请叶之桐入宫。他自己缕着胡须,重又坐下喝茶。   太医院,叶之桐命学徒提着药箱,想了想,他叫了箫剑出来,道:“方才我见了你的能耐,即刻入宫看诊,你可愿意?”   箫剑道:“求之不得。”他拿过小学徒手中的药箱,跟在叶之桐身后入了宫。   月华门,孙太医估么着时间站在门外等着叶之桐。看着叶之桐身后跟着的‘新学徒’,孙太医问道:“叶大夫,这位便是今儿个早晨揭了皇榜的?”   未待叶之桐答话,箫剑道:“箫剑见过孙太医。”   叶之桐感到诧异:“你们认识?”   箫剑回道:“院使大人,孙太医未入太医院前,于民间也是位医术高超的名医,箫剑有幸见过他行医。可惜人各有志,医学上有所建树的人,终究还是偏爱深宫繁华。”   叶之桐有些急了:“你二人若是故交,待你出宫再行细聊。此刻先随我入宫看诊。”   孙太医看着箫剑的背影,轻哼一声,叹了口气。   他身旁的小学徒问道:“师父,您可是认识那位箫剑?”   孙太医抬手拍了下小学徒头顶上的帽子,而后道:“小徒弟,师父不是教过你,不该问的不要问吗!知道的太多,你这条小命儿有一天会保不住的!”   小学徒乖巧地低头认错。   孙太医又叹了口气,心道:“不知道老夫这颗脑袋,过些日子还能否保得住。”   ☆、兄妹初见   漱芳斋,景娴歇息了一阵后,面色渐渐和缓。她开口道:“本宫并无大碍。”   小燕子扶起景娴,将两只枕头垫在她身后,紫薇端了一碗生姜水过来,柔声道:“娘娘,奴婢煮了生姜水,生姜驱寒,您应该可以用一些。”   景娴皱起眉头,接过碗,拿起勺子缓缓搅动着。   紫薇道:“奴婢在姜汤里加了糖。”   景娴轻轻笑了,将整碗姜汤喝了下去。   门外,明月道:“娘娘、格格,叶太医到了。”   紫薇看了看景娴,后者轻轻点头。她扶着景娴躺下,掩好了床帐,走到门前,开门道:“叶太医请进。”   叶太医款步入内,箫剑紧随其后。他二人撩袍下跪后,叶之桐道:“臣叶之桐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还珠格格。”   箫剑道:“草民箫剑参见皇后娘娘、还珠格格……”他抬起头,看见小燕子正看着自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么灵动,他嘴角微微翘起。   叶之桐将脉枕垫在景娴腕下,右手诊脉,左手捻须,片刻后,他起身恭敬道:“娘娘,这位箫剑是今儿个一早揭了皇榜入太医院的。可否命他也诊上一诊?”   帐内人出声应允。   箫剑同样跪在地上给景娴诊脉,片刻后,他起身道:“娘娘前一阵子可是受了寒险些滑胎?”未待景娴回答,他看着紫薇问道,“姑娘适才给娘娘用了姜汤?”   紫薇抬头看了看箫剑,而后轻轻点头,心想这人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箫剑继续道:“叶大人,依草民拙见,娘娘症是急症,但已无大碍。只是……”他思忖后,继续道,“想必叶大人早已诊出,娘娘身子尙虚,还不该怀胎吧?”   叶之桐捻须颔首。   箫剑继续道:“我倒是有办法让这孩子平安落地,不过……”他看了看小燕子,不过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口,躬身抱拳对着景娴道,“箫剑愿保娘娘母子平安。”   隔着一层床帐,景娴道:“如此,本宫先谢过箫大夫。还请叶太医带着这位箫大夫去一趟景阳宫。”   叶之桐躬身称是。   景娴又道:“还珠格格与五阿哥兄妹情深,心中想必关切,也一并去吧。”   小燕子很是开心:“小燕子谢过皇额娘!”   箫剑写下方子,交予叶之桐看后,与小燕子一同出了漱芳斋。卧房内只剩景娴与紫薇二人。紫薇将床帐打起,扶着景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落座。而后,她拿起铜镜旁的篦子,一下一下给景娴梳着头发。渐渐地,她的泪滴到了景娴的头发上。   景娴右手拉住了紫薇的手,她蹙眉道:“本宫知道,你很想唤皇上一声阿玛,是吗?”   紫薇勉强扯出一抹笑,而后道:“娘娘,您为何待紫薇这般好?”   景娴笑道:“本宫并非善人。或许,是与你娘惺惺相惜,她亦是这众多可怜女人其中之一,只不过是在宫外罢了。又或许,是希望本宫日后失宠之时,亦有人保护本宫的孩子吧。”   紫薇心下感慨,轻轻唤了声:“娘娘……”   景娴道:“上苍终有一日会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想了想,她继续道,“其实,你娘在大明湖畔等了一辈子,也许,并非坏事……”她未再说下去,毕竟,深宫中的女人,就像小燕子那篇饮水论的名字一样,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御花园的小路上,叶之桐一人走在前面,小燕子与箫剑二人远远跟在后面。   小燕子道:“你是叫肖……”   箫剑道:“箫剑,一把玉箫,一柄宝剑便是箫剑了。”   小燕子拍了拍箫剑的肩膀道:“合我脾气!你既然叫箫剑,除了会医术,还是个武功高手吧?”   箫剑道:“让格格失望了,在下不通武艺。”   小燕子轻哼一声,并不相信。   箫剑继续道:“格格祭天那日,在下也挤在人群里,皇上很宠爱格格啊。”   小燕子眨了眨眼睛道:“那是自然!”   箫剑低声道:“他父亲欠下的,该他还上。”   “你说什么?”小燕子侧过头看着箫剑。   箫剑笑了笑道:“没什么。”   景阳宫,永琪坐在圆桌旁,将腕子搁在脉诊上。箫剑撩袍坐在圆凳上,右手三根手指搭上永琪的腕子。叶之桐站在一旁,安之若素。片刻后,箫剑诊完脉,站起身。   愉妃再坐不住,站起身问道:“箫大夫,永琪病症如何?”   箫剑道:“寒症可愈,恕箫剑冒犯,五阿哥体内藏有隐疾,发作之日恐是大限。”   愉妃怒道:“放肆!”   箫剑哼笑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着愉妃。   小燕子道:“娘娘,人家箫大夫好心好意过来给永琪瞧病,您不领情就算了……”   永琪拽了拽小燕子的衣袖,对着她摇了摇头,而后对着愉妃道:“额娘,大夫治病不治命,箫大夫能将儿臣寒症医好,儿臣已然很感激了。”   愉妃将右手搭在永琪肩上,叹了口气,对着箫剑道:“适才是本宫无礼,还请箫大夫尽心医治永琪。”   箫剑道:“箫某眼中只有病人,不论皇孙贵胄抑或平民百姓,箫某一视同仁。”言罢,拎着药箱走出了景阳宫。小燕子看着箫剑仍有怒气,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永琪看着小燕子的背影,皱起眉头,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叶之桐叹了口气,抱拳躬身道:“娘娘,这孩子年轻不懂事,还请您不要怪罪。”   愉妃叹道:“只要他能治好我的永琪,还有什么好怪罪的呢。”   景阳宫外,箫剑将药箱扔在一旁的石头上,撩袍坐了下来。小燕子追出来后,坐在他身边。   箫剑道:“格格怎么跟出来了?”   小燕子道:“愉妃娘娘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叫屈啊。”   箫剑道:“格格,你太过耿直了。箫剑敢问格格,当真喜欢宫廷生活?”   小燕子捋了捋旗头右侧的流苏道:“说不上喜不喜欢,宫外面自由,宫里面有人疼,都很好啊。”   “格格性子好。”   “不然怎样?”小燕子将头一歪,“我若是不乐天一点儿,恐怕早就饿死了、愁死了。”   箫剑蹙了蹙眉,稍作思忖,问道:“若是叫格格重新选过,格格可愿回到宫外?”   小燕子偏过头看了看箫剑,觉得这人好生奇怪。   箫剑看着小燕子的脸色渐渐变暗,双手举起道:“当我没说。”而后站起身,重又将药箱背在身上。看见叶之桐背着手走出景阳宫,箫剑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   叶之桐面有怒色,低声道:“小子,你忒也傲慢。老夫知道,大凡有才之人,皆躲不过恃才傲物这四个字。可现而今你是在深宫大内,不是草湖旷野!”   箫剑听着叶之桐的训斥,并不答话。   叶之桐继续道:“好在五阿哥为人宽厚有礼,如若不然,你这份直肠子即便是在世华佗也是要死过几次了。”   箫剑心中叹了口气,仍是道:“叶太医好意,箫剑领情。”   叶之桐慢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箫剑道:“年轻人,收敛收敛性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箫剑笑道:“叶太医,箫剑无心名利……”余光瞥了一眼小燕子,他继续道,“待箫剑完成该做之事,自会远离宫廷,回到草莽中去的。”   叶之桐轻哼一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箫剑走在他身侧,问道:“叶太医,您医术高明,不可能看不出五阿哥体内藏有隐疾。”   小燕子问道:“严重吗?”   箫剑并不理她,看着叶之桐一脸凝重,他哼笑一声,再好的大夫,削尖了脑袋挤进太医院后,又有几人能真正为自己活过。   叶之桐道:“小子,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身处庙堂,明哲保身的重要。”   箫剑站定,抱拳躬身,眉头紧蹙。   叶之桐开步向前走,小燕子却拽住箫剑的袖子道:“你还未告诉我,永琪病得很重吗?”   箫剑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拽住的袖子,笑着道:“格格,您若是觉着箫剑其人可交,不妨听箫剑一句劝,离那位五阿哥远着些。”   “咳咳咳……”他二人身后传来了一阵咳嗽声,小燕子回过头,见到五阿哥披着狐裘,右手握拳掩住嘴。   永琪笑着对箫剑道:“箫大夫,叶太医还等着你一起出宫呢。”   箫剑并不惊慌,他看了看永琪,又看了看小燕子,而后道:“既是如此,箫剑告退了。”   看着箫剑背影,小燕子拍了一下永琪道:“你干嘛赶他走?”   永琪右手捂着被小燕子拍过的地方道:“谁叫他挑拨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一个草莽中人,刚刚入宫,凭什么对你指手画脚的!”   小燕子给了他一记白眼道:“他哪里对我指手画脚了!我是个任什么人都可以摆布的人吗?”   永琪笑了,他双手扶住小燕子的肩膀道:“是啊,我的小燕子怎会任人摆布呢!不过……”他目光渐渐变冷,“小燕子,切莫追着他跑,切莫听他的话,好吗?”他突然间觉着,这个叫箫剑的人,是入宫来抢走他的小燕子的。虽说,以他今时今日的处境,能看着小燕子平安出皇宫,已是不错……可是,情之一字,并非说让便能让的。   “我才不会追着他跑呢!”小燕子挤了挤鼻子,转过身朝着漱芳斋方向跑去。   永琪叹了口气,他有些恨苍天不公了,以前的他,乐天知命,可现而今,他睡觉之时都是怕的,怕眼睛一旦闭上,再睁开就是几万年之后了……小燕子是他对生活全部的希望啊。   ☆、旧识   景仁门前,景娴的暖轿缓缓落地,容嬷嬷打开轿帘,紫薇先自下轿,而后扶了景娴一同走进景仁宫。   十二阿哥永璂正躺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景娴听见哭声,匆忙走进内室,自奶娘手中抱起永璂,柔声哄着。   永璂哭声渐止,奶娘道:“十二爷与娘娘母子连心,适才娘娘不在,十二爷睡醒便哭个不停,娘娘一回宫,十二爷便不哭了。”   景娴笑了笑,右手食指戳了戳永璂肉肉的脸蛋,奶娘福了福身,下了去。   景娴递了个眼色给容嬷嬷,容嬷嬷会意,领了一众宫女、太监出了内室,而后转身关上门。   景娴对着紫薇道:“紫薇,这是你十二弟。”说着,将怀中的奶娃娃递了过去。   紫薇眼中隐隐有泪,问道:“我可以吗?”   景娴柔声道:“当然可以,你是他皇姐啊。”   紫薇小心翼翼抱过永璂,笑着说:“娘娘,小阿哥好可爱!”她轻轻拍着永璂,永璂在她怀里挥着小手,竟笑出声来。   景娴笑道:“你看,他很喜欢你这位皇姐呢。”   紫薇嘴角带笑,却有泪滴在永璂脸上。   景娴抬起右手替紫薇擦泪,她自己眼眶竟也渐渐红了。轻轻吸了吸鼻子,景娴道:“会好的,相信皇额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紫薇抬首看着景娴,轻声道:“皇额娘……”   入夜,月华门旁的小屋子里,孙太医命随侍小徒陪着叶之桐先行回太医院,箫剑自告奋勇留下陪孙太医值夜。叶之桐凝眉看了看他二人,心中有疑,却也并不相问。   孙太医送了叶之桐出门,看着他与自家小徒出了宫,他走回小屋,关上门问道:“谁叫你来的?”   箫剑坐在八仙桌上,自腰后抽出一支玉箫,嬉笑道:“许你入宫,不许我入宫?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你小子!”孙太医狠狠拍了他一巴掌道,“你道我不知你为何而入宫?”   箫剑道:“师叔,恕箫剑不敬,您啊,真的是不知!”转了转眼珠,箫剑戏谑道,“孙太医,这深宫大内可如你想象般有趣?”   “哼!”孙太医背对箫剑,不再言语。   箫剑自八仙桌上下了来,正色道:“师叔,师父一直在等您回去。”   “你师父……”孙太医叹了口气道,“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回去知会你师父,我不回去。”   箫剑道:“其实,我也很久未见过师父了,不知她过得好是不好。”   “臭小子!”孙太医抬手又要打上去。   箫剑闪身躲过道:“师叔……师爹……我说过,此生学医只为自救,你知道的,箫剑是浪子啊……”   孙太医在八仙桌旁落座,正色道:“那你为何入宫?”   箫剑不再嬉笑,坐在另一侧,开口道:“师叔,箫剑只能承诺,绝不做有害百姓之事。”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孙太医缓缓道来,“有些时候,有些事并非你可控制的。我只怕……”   “怕什么?”箫剑侧过头看着孙太医道,“师爹,您不必怕。事情轻重,箫剑心中自有分数。”而后他站起身笑道,“你猜,皇宫里这帮草包能不能抓得住我?”   未待孙太医有所反应,箫剑手持玉箫出了屋子。孙太医瞥了一眼前后晃动的屋门,无可奈何咂了咂嘴,拿起茶壶将手旁茶盏倒满,喝起茶来。   月黑风高,紫禁城内,一个黑影由月华门出,直奔寿康宫方向。   寿康门前的大树下,晴儿披着狐裘,戴着帽子张望着。箫剑微微一笑,落地后轻轻揽起晴儿的腰,重又朝着御花园方向飞去。晴儿抓着他的衣服,抬头看着他,嘴角带笑。   御花园堆秀山旁,箫剑轻轻将晴儿放下,笑着看着她。   晴儿给了他一记白眼道:“谁叫你又抱我了?”   箫剑一脸无辜道:“难不成咱们就在寿康门前说话?还是在这紫禁城里边走边聊?晴格格行事一向小心,这次不怕被外人撞见吗?”   晴儿瞪了他一眼,而后正色问道:“箫剑,你见过小燕子了,是不是如我信中所说,她很快乐?”   箫剑不再笑,正色道:“那又如何?那个秘密如何揭开?揭开后,她又如何自保?退一万步,即便这个皇帝肯替他阿玛认错,小燕子认祖归宗,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妹妹嫁给那位病怏怏的五阿哥?”   “箫剑!”晴儿略加思忖,凝眉道,“你是说,你救不了永琪?”   箫剑轻轻摇头。   晴儿叹道:“永琪实在太可怜了。若是他能好起来,这江山迟早……”   “晴儿……”箫剑道,“我不是圣人,这个皇帝,他阿玛……”他右手一甩,背过身去,缓和心绪,他重又转过身道,“小燕子必须出宫,你也一样。”   晴儿叹道:“出宫,谈何容易……”   “你当初就该随我走,不该回来!”箫剑将晴儿揽在怀里道,“晴儿,我好想你。”   晴儿揽住箫剑的腰道:“我知道,你早晚都会入宫的。可是,听我一句劝,不要拆散小燕子和永琪。”   箫剑双手扶住晴儿的肩,正视着她道:“为了那位五阿哥,你宁愿看着小燕子跳进火坑?”   “她不是孩子了,你是她兄长,该尊重她的选择。何况……”晴儿继续道,“小燕子阴差阳错入了宫,又何尝不是上苍的一种补偿?”   箫剑冷哼一声道:“这种补偿,宁肯不要!”   晴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该走了。再晚些,怕是要被发现了。”   箫剑急道:“几时再见?”   晴儿笑了:“你现在随时可入宫,想要见面,怕是不难。”   箫剑柔声道:“千万保重。”   看着晴儿走到万春亭,箫剑嘴角微挑,箭步上前,揽住她的腰飞身而起,跟着道:“如何接你来的,该当如何送你回去。”   寿康门前,箫剑轻轻放下晴儿,转身欲走。   晴儿轻声唤:“箫剑……”   箫剑笑着转过身,问道:“舍不得我走?快进去吧,再晚些,真是会被发现的。”   晴儿温柔一笑,转身进了寿康门。   看着晴儿的背影,箫剑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深宫,本该与他无半点关系,有些恨,适合埋在心里,永远永远不挖出来。谁成想,造化弄人,也许,命运二字早已刻进了血液里吧,任是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是逃不脱的。   景仁宫,景娴哄睡了永璂,轻轻将他搁进摇篮里。她直起身子,揉了揉腰。乾隆坐在卧榻上,凝神看着手中的奏折。容嬷嬷端了奶茶春卷进门,景娴接到手中,轻声命她出去,随后将吃食摆在乾隆手边道:“皇上,夜深了,进些奶茶,该睡了。”   乾隆放下奏折,右手捏了捏鼻梁道:“年下了,各处奏报频频来京,朕真是希望能习得□□之术。”   “两个皇上?”景娴笑着坐到乾隆身边道,“那这后宫可要安生了。”   乾隆揽过景娴,问道:“朕听说,你今日召了叶之桐入宫?”   “例行公事罢了。臣妾是这孩子的额娘,总不希望她有意外的。”景娴右手轻抚小腹,淡淡笑着。   乾隆问道:“那位揭皇榜的箫大夫,你觉着他的医术如何?”   “若说医术……”景娴思忖后道,“堪比叶之桐。好就好在,他初入宫,未学得圆滑处世,又为人耿直……臣妾听说,今儿个他险些得罪了愉妃?”   “叶之桐已有奏报,永琪的隐疾……”乾隆蹙起眉头,“朕一早便知道了。”   “皇上……”景娴有些心疼,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他究竟在心中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今日之事,叶之桐已原原本本记录在奏折之上。”乾隆揽着景娴的手紧了紧,继续道,“皇后,你又欺君。”   景娴笑而不语。   乾隆道:“朕真希望,腊月二十六快些到,朕封了笔,你与朕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叶之桐的奏折里再不会有皇后今日如何……明日如何……”   “只怕皇上不愿日日对着臣妾。”景娴站起身,拉起乾隆道,“夜深了,若是不吃,歇了吧。”   乾隆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摊在桌上的奏折,叹了口气。   景娴道:“奏折是批不完的,身子重要。”景娴抬手帮着乾隆脱了龙袍。   乾隆笑着将景娴拦腰抱起,轻轻搁在床上,放下床帐,躺到景娴身边。   景娴侧身躺着,看着乾隆道:“四爷,今日在漱芳斋,多亏了还珠格格那位结拜姊妹紫薇。”   “那姑娘确实心细……”乾隆双手枕在脑后,“景娴你若是喜欢,不若讨了过来,命她随侍左右?”   “臣妾年岁大了,有容嬷嬷已足够了。”   乾隆侧过身看着景娴道:“你是有意提起那丫头?”想了想,戏谑道,“怕朕后宫空虚?”   “当然不是!”景娴见他一脸不正经,不再说话。   乾隆道:“说起来,这个紫薇……”   “是夏紫薇……”景娴有意提起。   “哦?”乾隆问道,“她也姓夏?”随即笑道,“怪不得与小燕子如此投缘,原来是本家。”   景娴道:“皇上难道不曾觉得,紫薇身上有一股南方姑娘的温婉?”   乾隆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是啊……小燕子更似咱们满族格格,豪爽、洒脱……”   景娴看着乾隆,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皇上乏了……”   乾隆闭上眼睛,侧过身揽了景娴入怀,会周公去了。   ☆、兄弟   腊月二十六,天坛,吴书来将点燃的香递到乾隆帝手中,乾隆双手执香,深深鞠躬,而后道:“愿我大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随后,吴书来将那柱香插进了香炉。   入夜,紫禁城内爆竹声声。太和殿外,乾隆帝坐在金龙大宴桌后,他左手边坐着景娴,右手边坐着太后。御阶两侧,坐着的是嫔妃、阿哥、格格们。   乾隆帝举起御杯道:“今儿个朕封笔,大家切勿拘谨,和太后一起共享天伦。”   众位嫔妃、阿哥、格格们共同举起了酒杯。   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轻声问道:“你杯子里的该不是酒吧?”   景娴回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这杯子里的,当然不是酒。”   乾隆笑着点了点头,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晴儿站在太后身边,忙着给太后布菜。太后笑着看了看晴儿,侧过头看着乾隆道:“皇帝,这晴儿跟着哀家好些个年头了,哀家看着她由一个小姑娘出落得如此标致,虽说是心中不舍,可也不该总让她守着哀家,是时候给晴儿指婚了。”   乾隆看着太后笑道:“太后说得是。不知道哪家公子能入得了咱们晴儿的眼?”   晴儿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改颜色,她浅笑回道:“太后,您舍得把晴儿嫁出去啊?即便您舍得晴儿,晴儿还舍不得您呢!”   太后拍着晴儿的手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哀家老了,你的生活里不该只有哀家,你也该……”   晴儿道:“晴儿不该谁的。太后,您就让晴儿再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几年吧……”   乾隆接道:“皇额娘,想必是咱们身边贝勒、贝子们都不够出众,晴儿看不上。咱们晴格格的婚事,自然是要慎重考虑的。”   “是啊。”景娴道,“皇额娘,晴儿尚未遇到意中人,若是遇到了,恐怕不用您开口,她便要主动向您请旨了。”   晴儿笑道:“太后,皇后娘娘说的正是晴儿心中所想。若是晴儿有朝一日遇到了意中人,晴儿自会知会您,求您请皇上指婚的。在此之前,您就不用替晴儿操心了,晴儿愿意侍奉您左右。”   太后握住晴儿的手道:“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晴儿笑了,却有些心虚。她并未告诉太后的是,早在两年前,她陪着太后在五台山吃斋念佛的时候,便遇到了意中人。她没有办法告知太后,她的这位意中人本该也是皇族子弟……   御阶左侧,五阿哥看着小燕子,端起酒杯。小燕子撇了撇嘴,还是端起了杯子,二人均是一饮而尽,心照不宣。   景娴起身走到乾隆身边,附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乾隆微笑颔首,而后对着太后道:“皇额娘,有咱们在,小辈们过于拘谨了,不若命他们散了,儿子陪着您说说话。”   太后点了点头,对着晴儿道:“你也随他们去吧,早些回宫。”   晴儿很是开心,微笑称是。   愉妃起身走到永琪身边,柔声道:“永琪,起风了,不若额娘陪你回景阳宫?”   永琪道:“额娘陪着太后吧,儿子今日并未感到不适,何况,弟弟们邀儿臣一同放烟火呢。”   皇八子永璇道:“愉妃娘娘,我们兄弟极少能聚在一起,您就放五哥随我们一道去玩儿吧,我和六哥会照顾好五哥的。”   愉妃叹了口气,而后道:“好吧。八阿哥,本宫便将永琪交给你了。”   “娘娘您就放心吧!”   随后,永琪、永瑢、永璇三人朝着御花园方向走去了。   万春亭上,永璇一早命人摆好了八仙桌,其上布满了点心、果脯。他三人落座后,永琪道:“八弟,原来你早有准备。”   永璇耸了耸肩道:“对着玛嬷,对着阿玛,咱们兄弟总是不能尽兴。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想着等来年散了宴,咱们兄弟几个再聚上一聚。”   永琪咳了几声道:“你该放些心思在政务上……”   “诶?”永璇拿起酒壶斟满了三人的酒杯,而后道,“五哥,今儿个难得高兴,千万别提那些个劳什子,扫了哥儿几个的兴。”   “五哥”永瑢戏谑道,“你看老八哪里像个静得下心搞政务的人。依六弟看,他能不惹祸,已然不错。”   永琪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兄弟三人,阿玛是指望不上了。”   永璇扔了一颗榛子到嘴里,而后道:“六哥若是不成日作画、写诗的,还是可以帮上阿玛一些的。”   永瑢撇了撇嘴道:“你六哥我啊,这辈子就只会作画、写诗了。好在阿玛风雅,否则有我苦头吃。”   永琪摇了摇头,掩住嘴咳了两声。   永瑢关切道:“那个揭皇榜的大夫怎么说?几时能医得好?”   永琪道:“再过些日子吧。”   永璇气道:“太医院那帮太医也太过草包,五哥你不过感染风寒,竟治了这么久,真该上道折子给阿玛,好生整治整治他们。”   永琪笑道:“是你五哥身子不争气,与太医何干啊。”   永璇道:“五哥,你是不是该请阿玛给你指婚了?六哥眼巴巴等在后面,可怜得很。”   永琪问道:“老六,你看中了哪家格格?”   永瑢狠狠拍了一下永璇的头道:“你听这小子胡说,我整日待在宫里,哪儿有什么格格!”   他三人一同笑了。   不多时,小燕子拽着晴儿、紫薇跑进了御花园。堆秀山旁,小燕子自袖中掏出了火折子兴奋道:“我一早叫了小桌子、小凳子将烟花搬到这儿,这回咱们把几个连起来一起放,肯定很漂亮!”   “格格!”紫薇急道,“您等着我和晴格格走远些再点吧!”说罢,紫薇便拉着晴儿朝着浮碧亭方向跑去。   小燕子撅了撅嘴,打开火折子,俯身将烟花捻子点燃,而后捂着耳朵跑到堆秀山另外一侧。   “原来,你也是怕的。”永琪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小燕子身后。   小燕子回过头看了眼永琪,笑了笑,重又抬起头看着空中绽放的烟花道:“真的很漂亮!我小的时候,特别希望天天是过年!”   永琪心道:“我也希望天天是过年,若能如此,很快,你我二人便可一起白头了。”   万春亭上,永瑢、永璇二人并排而立,看着堆秀山旁站着的永琪和小燕子。   永璇开口问道:“六哥,你说宫中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咱们五哥与还珠格格之间……”   “切莫胡乱揣测!”永瑢严肃道,“不过……”他凝眉思索一阵,“也许此刻,五哥已并不在乎宫中传言了吧。”   “六哥你的意思是……”   永瑢笑着搭了永璇的肩膀,在八仙桌旁落座后道:“他们兄妹二人看烟花,咱们兄弟二人继续喝。”   永璇会意,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深宫苦乐   浮碧亭上,晴儿与紫薇并排而立。晴儿想了想,试探道:“紫薇,你入宫不仅仅只是为了陪伴小燕子左右吧?”   紫薇低了低头,复又抬起,笑道:“格格是主子,也是奴婢在宫外的结拜姐姐,伴她左右,是紫薇心中所愿啊。”   晴儿道:“紫薇,我与你们相识时间不长,可也不算太短了……晴儿自诩并非蠢钝之人,你们心中,是不是藏着一个大秘密?”   “格格怎会这样想?”   晴儿拉住紫薇的手道:“你知书达理,温婉动人,小燕子却是大而化之……”晴儿顿了顿,继续道,“恕晴儿唐突,究竟是大明湖畔飞来的小燕子,还是大明湖畔盛开的紫薇花,恐怕是未知之数吧。”   “晴格格……”紫薇侧过头看着她。   晴儿看着堆秀山旁的小燕子与永琪,笑道:“你们放心,如果你们不愿意相信晴儿,晴儿也绝不会是个多事的人。”   “我……”紫薇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晴儿侧过身看着紫薇,满是真诚道:“紫薇,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紫薇深知格格善良,紫薇只是怕……”   “怕什么?”晴儿道,“你是聪明人,这件事若是如晴儿心中所想,早晚会人尽皆知的。”   紫薇终究是默认了:“无论如何,我要保小燕子周全。”   “放心吧……”晴儿道,“她一定会毫发无损的。”   紫薇看了看晴儿,并未继续问下去。她怎会如此肯定的说,小燕子定会毫发无损呢……   亥时二刻,景娴坐着暖轿回了景仁宫。景仁门前,她远远地见到乾隆的轿子入了延禧宫。她嘴角翘起,不知是自嘲还是酸涩……终是由容嬷嬷扶着,走进景仁门。   景娴穿着睡袍坐到雕花铜镜前,任由容嬷嬷给她梳着乌黑的头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蹙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容嬷嬷道,“您一向看得开,今日是怎么了……”   景娴淡然一笑,右手抚上小腹道:“许是这孩子的缘故吧。”   容嬷嬷笑道:“想必是位格格。”   “若然如此,本宫也算儿女双全了。”   容嬷嬷笑道:“娘娘富贵之极,将来定会子孙绵绵的。”   “会吗?”景娴反问了一句,“自古君恩难久长啊……毕竟红颜易老,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我的娘娘,您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景娴站起身,拉住容嬷嬷的手笑道:“叫你担心了。嬷嬷,今夜与娴儿一同睡吧。”   容嬷嬷躬身道:“老奴不敢。”   景娴道:“我自幼便是您带大的,入了宫,身份变了,可情分还在啊。”   “娘娘……”容嬷嬷抬起头看着景娴,眼眶渐红。   容嬷嬷服侍景娴躺下,而后吹了宫灯,躺在景娴身边。   景娴道:“嬷嬷,咱们太久太久未这样躺在一起说话儿了。”   “娘娘……”容嬷嬷道,“老奴实在惶恐。”   景娴感叹道:“若是没有嬷嬷,这深宫中的漫漫长夜,娴儿该有多寂寞……”   “娘娘……”容嬷嬷试探着,用手轻轻搂住景娴,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儿一样。   一墙之隔,延禧宫内,令妃微笑着脱下乾隆身上的龙袍。   乾隆道:“小玉今日的装扮,很是合朕心意。”   令妃笑道:“皇上喜欢便好。”而后扶着乾隆坐在床上,她坐在乾隆身边。   乾隆问道:“朕好些日子没来见你了,可想朕吗?”   令妃娇俏一笑,回道:“皇上这样问,叫臣妾如何作答?”   乾隆戏谑道:“想必是不想?”   “当然不是!”令妃撅了撅嘴,侧过身不看乾隆。   乾隆双手扶正她的身子道:“好了,朕逗你的!”   他右手抬起,拔下令妃头上最后一根玉簪,扔到地上。看着令妃一头黑发如瀑布般垂了下去,他笑着吻上令妃的唇。   两相痴缠间,令妃娇喘着道:“皇上……臣妾有孕在身,您……您轻着些……”   乾隆冷言道:“朕自然知道分寸。”   翌日清晨,令妃醒来之时,乾隆已不在身侧。她坐起身,唤道:“腊梅……”   隔着芙蓉帐,腊梅道:“娘娘,腊梅在。”   令妃单手打开芙蓉帐,由腊梅扶着站起身,走到雕花铜镜前坐下,她开口问道:“皇上是几时走的?”   腊梅回道:“皇上刚走不久。”   令妃左手揉了揉腰,吩咐道:“用过早膳,请孙太医来一趟延禧宫。”   腊梅恭敬称是。   景仁宫,乾隆款步而至。景娴见到乾隆,放下手中的瓷碗,起身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乾隆双手扶起她道:“朕饿了……”   景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戏谑道:“皇上消耗了体力,不该原地补充吗?”   乾隆假意咳了两声,示意站在两侧服侍的奴才下了去,而后拉着景娴的手坐下道:“你身子不便,何况,朕知道,你不愿担上‘独宠’的名儿。”   “‘独宠’?”景娴不置可否,“皇上您太过高看景娴了。”   乾隆道:“朕愿意独宠你啊!”   景娴浅浅一笑:“皇上不是饿了吗?臣妾不知您这么早过来,只有清粥小菜。若是吃不惯,命御膳房再做一些?”   “不必了……”正说如此,他端起景娴的那碗粥喝了起来。   景娴默默翻了个白眼,坐在身边后,重又给自己添了半碗粥。   乾隆道:“皇后,朕今日无处可去,你可愿收留朕?”   景娴浅笑道:“皇上难道不该待在延禧宫吗?臣妾这景仁宫庙小,恐怕装不下您这位大佛。”   “还是被你瞧见了,当初真该下一道圣旨命令你搬去坤宁宫的。”   景娴自嘲道:“臣妾自认比不得先皇后,还是待在自己的地方舒坦。”   乾隆摇了摇头,左手握住景娴的右手,笑道:“原来朕的皇后也并非大度女人,朕宠幸他人,你还是会介意的,是吗?”   景娴抽出自己的手,侧过头道:“皇上每日翻的绿头牌都是臣妾安排的,臣妾扪心自问,从未失过公允。”   乾隆撇了撇嘴道:“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皇后,朕只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当朕是皇帝还是丈夫?”   景娴右手托腮,思索片刻后道:“在这深宫大院,皇上叫臣妾如何二选一呢?”   乾隆轻轻叹了一口气,凝眉问道:“倘若,只是在这景阳宫呢?景娴你可否不当朕是皇帝?”   未待景娴作答,景阳宫外,小燕子高声道:“皇额娘,快看我抢了什么好东西给您!”她拉着紫薇跑进景阳宫,见到乾隆后,她将左手背到身后,抿了抿嘴道,“小燕子见过皇阿玛。”   紫薇福身道:“奴婢紫薇见过皇上。”   乾隆假意怒道:“小燕子,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该收敛收敛,再这样下去,将来朕如何给你指婚啊?”   小燕子嘟囔道:“从没叫您给我指婚啊……”   景娴看着乾隆的脸色渐渐变暗,笑着对小燕子道:“不知还珠格格为本宫抢了什么好东西?”   小燕子重又笑了起来,伸出左手,献宝一样将手中布包递给景娴,跟着道:“皇额娘,这是我刚刚从箫剑那里抢来的!”   “箫剑?”乾隆问道,“宫里有这个人吗?小燕子你又偷跑出宫了?”   景娴解围道:“箫剑是日前揭了皇榜进太医院的,皇上不是已经知道了?”   乾隆轻轻颔首。   景娴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她轻轻打开,却笑了,问道:“格格可听那位箫大夫说过,要将这味药用在何处吗?”   小燕子回道:“我只是听到孙太医说,‘这样的好东西真是难得!’难道不合用?”   景娴将盒子推到乾隆面前,而后道:“此刻怕是不合适。本宫想,这盒子该是要送到景阳宫去的。”   未待小燕子继续回话,箫剑匆忙赶到,他看了看坐着的两人,眉头蹙起,仍是行礼道:“箫剑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乾隆道:“平身。”   箫剑道:“娘娘,适才格格从箫剑手中抢走这雪莲,恕箫剑无礼,这不是给您准备的。”   乾隆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无礼。”   箫剑道:“皇上是明君,该不会动辄便要杀头、流放吧?”   乾隆皱起眉头,双眼紧紧盯着箫剑,后者傲然而立,嘴角带着一抹笑。   景娴轻轻握住乾隆右手,笑着对箫剑道:“想必箫大夫今日要替永琪治疗寒症了?”   箫剑道:“娘娘明鉴。这雪莲是稀有之物,有极强活血功效,尤其适宜治疗伤寒之症。”   小燕子听到这儿,伸了伸舌头道:“皇额娘,是小燕子鲁莽了。”   景娴佯怒道:“是不是该向箫大夫认错?”   小燕子看着箫剑,扁了扁嘴。   箫剑看着小燕子道:“认错就不必了,日后收敛一些就好。”随即抱拳躬身道,“皇上、娘娘,箫剑告退了。”他上前将雪莲重又包好,转身出了景仁宫。   乾隆看着箫剑的背影,眉头紧锁,总觉着这人身上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感觉。   小燕子福了福身道:“皇阿玛、皇额娘,小燕子也告退了。”   待小燕子、紫薇二人走后,乾隆开口道:“皇后,你可觉着那个箫剑对朕不怀好意?”   景娴道:“皇上怕是多虑了……他来自草湖旷野间,又是个多才之人,为人狂傲了些也是正常的。”   乾隆轻轻摇头:“不止是狂傲,他对着朕出口便是‘砍头、流放’,这两个词儿不是个草湖旷野行医之人随随便便便可说出来的,怕是他有意为之吧……”   ☆、年夜   景阳宫,箫剑给永琪诊过脉后,打开搁在桌子上的布包道:“五阿哥,这雪莲是几年前我随着师父去天山摘得的,我想,你服过后,寒症会有所好转。”   永琪笑道:“多谢你。”   箫剑将腕垫收回到药箱中,回道:“不过是尽医者本分罢了。”他背起药箱,走出景阳宫前,转身道,“昨日之事,我并无特别的意思。”   永琪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道:“昨日有发生什么事吗?”   箫剑笑了,转过身走出景阳宫。   永琪走到门口,抬头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的雪花,伸出右手接了几粒在手心,看着它们一点点融化……他心中感叹: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仿佛格外的多……   他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几声,轻轻叹了口气,重又走回到屋里,坐到了火盆旁边。   乾隆十七年腊月三十,本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清宫里却并不是十分热闹。乾隆坐在他的金龙大宴桌后,看着一众宫人偏偏起舞,兴味索然。没有阿哥、格格们陪在身边,这深宫终究是寂寞的。   酒过三巡,太后有些乏了,由随侍嬷嬷扶着回了寿康宫。乾隆起身送别后,命陪侍在一旁的嫔妃们散去了。   他走到景娴身边,伏在她耳畔问道:“你猜,此刻哪里最热闹?”   景娴笑着答道:“臣妾陪皇上一同去漱芳斋?”   乾隆关切道:“你身子可还好?”   景娴道:“有了那位箫大夫,臣妾的身子无碍的。”   乾隆的眼神渐变深邃,随即戏谑道:“看来,朕要多留他些时日了。”   他二人坐进同一顶暖轿后,景娴回道:“皇上一向仁慈,他不过是不谙深宫之道罢了,皇上身边多些个箫剑这样的人,不好吗?”   “景娴你不知道……”乾隆缓缓道,“朕在他眼中,看出了敌意,还隐约有那么一股子杀气……”他拉住景娴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景娴反手握住他的,她想不明白,那样的一个俊俏后生,怎会让堂堂九五之尊感觉到杀气呢。她侧过头看了看乾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想来,自古帝王都是多疑的吧……   漱芳斋,紫薇的身前摆了一架古筝,小燕子、晴儿、永琪分坐两侧,听着她弹奏新曲子。漱芳斋外,乾隆拉着景娴的手慢慢向里走着,小凳子、小桌子正要行礼,乾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平身。   紫薇的歌声很美,融合着江南女子的温婉细腻与北方女子的豪爽洒脱,乾隆站在门外并未推门而入。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大明湖畔,那个叫夏雨荷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替他磨墨,看着他为刚刚画好的荷花题诗,两相对视间,她浅笑嫣然。他松开拉着景娴的手,双手推开了漱芳斋的门。   紫薇的琴声、歌声随着乾隆的推门而入戛然而止。景娴跟在乾隆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燕子站起身,行礼后道:“皇阿玛,您怎么来了?”   乾隆笑着回道:“你的地方,阿玛不能来吗?”   永琪抱拳道:“皇阿玛吉祥,皇额娘吉祥”   晴儿福了福身:“晴儿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紫薇随着晴儿一同行礼。   乾隆走到离着紫薇最近的那把椅子前坐下,看着她道:“你叫紫薇?”   紫薇低头回道:“是,奴婢名叫夏紫薇。”   “夏……紫薇……”乾隆的双眼渐变迷离,而后感叹道,“你竟也姓夏,好巧……”   紫薇低首不语。   景娴看着永琪,问道:“五阿哥身子可好些了?”   永琪回道:“劳皇额娘惦念,儿臣已无大碍。”   乾隆继续道:“朕和皇后是来凑热闹的,别叫朕扰了你们的好兴致。”   紫薇抬眼看了看景娴,景娴轻轻点头。紫薇重又落座,将双手搁在古筝上。   亥时二刻,乾隆打了个哈欠,起身笑道:“紫薇丫头好歌声、好琴技。”   小燕子笑道:“皇阿玛您不知道,我们紫薇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紫薇含笑道:“格格过誉了。”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乾隆看着紫薇道,“看来,朕得空要来这漱芳斋与你切磋切磋棋艺了。”随后,他转过身对着景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歇了。孩子们还有精力,咱们毕竟年岁大了。”   小燕子道:“皇阿玛哪里年岁大了,皇额娘也还年轻啊!”   乾隆笑着给了小燕子一记白眼道:“你当朕不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吗?”而后拉着景娴的手出了漱芳斋。   小燕子看着乾隆上了暖轿,伸了个懒腰道:“皇阿玛终于走了!”她转过身看着众人道,“咱们……开吃吧!”   晴儿却道:“今儿个真是晚了,我再不走呀,太后估计要来漱芳斋找人了!你们几个好好儿聚吧,下次再和你们一起。”   “晴儿!”小燕子拉住晴儿的手道,“你这么快就要走啊,咱们好戏还没开始呢!”   晴儿笑道:“我呢,就没有你们这么自由了,为了我下次还能跑出来和你们一起玩儿,我真的要回寿康宫了。”   紫薇道:“格格,晴格格既然要走,必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咱们就不要再劝了。”   小燕子耸了耸肩道:“那好吧……晴儿,明儿个你早些过来吧。我叫小凳子、小桌子准备好节目给咱们看。”   晴儿浅笑道:“好……”而后,披上狐裘走出漱芳斋。   更深露重,晴儿双手合十,弯起手臂,哈了口气。她一早支开了随侍宫女,只为感受这紫禁城的浓浓深夜。   “一个人,不怕吗?”她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晴儿微微低头,嘴角翘起,而后道:“萧大侠的轻功越发好了。”   箫剑走到她身侧,轻轻拉起她的手道:“这紫禁城里,别的不多,守卫尤其多。想要见你,真是难得很。”   晴儿戏谑道:“这样便难倒了萧大侠?那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了。”   “当然不成!”箫剑急道,“实在不成,我扮成强盗劫你出宫。”   晴儿侧过头看着他:“只劫我,那小燕子呢?”   箫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道:“晴儿,今儿个除夕,咱们先把那些个烦心事儿忘记不好吗?”   晴儿笑着道:“箫剑,你和小燕子的确很像,有些时候像个孩子。”   “孩子?”箫剑侧过头看了看晴儿,突然揽起她的腰,飞身而起,坐到了房檐上。   “箫剑!”晴儿心中有些怕。   “嘘!”箫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揽住晴儿的手紧了又紧,“有我在,你会一直很安全的。”   晴儿佯怒,给了他一记白眼。   箫剑道:“我这只天涯孤鸟竟被你收服了,世间事还真是奇妙。”   晴儿戏谑道:“听起来,萧大侠很向往自由啊?”   箫剑正色道:“不是自由,是孤独……”他吻了吻晴儿的额头,继续道,“我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了太久,也不止一次怨过上苍不公……直到那日在五台山上遇见你,我才知道,上苍终究是公平的。”   晴儿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道:“人生本就是酸甜苦辣咸夹杂在一起的啊。”   “那你的人生呢?”箫剑直视着晴儿,“你自幼随侍在太后身边,真的开心吗?”   晴儿双手合十,上下搓了搓道:“我想不出,当年若不是太后,现而今的我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已经去见阿玛、额娘了吧。”   箫剑紧紧揽住晴儿,握住她的手。   晴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蹙眉问道:“你可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箫剑答的十分平静。   晴儿叹了口气道:“上次见面,忘记嘱咐你,若是见到皇上,千万收敛……”   箫剑很是无辜:“我并未做什么啊。”   “我太了解你了,倔强高傲,宁折不弯……以你的本领,在江湖中还可游刃有余,但在这深宫大内……皇帝毕竟是掌握着至高权力的。”   箫剑冷笑道:“难不成他还会杀了我吗?晴儿,我与小燕子这半生皆是拜他阿玛所赐,要我对着他卑躬屈膝,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啊!”晴儿软语劝道,“为了小燕子,为了我……”   箫剑叹了口气,自嘲般笑了:“进了这深宫大院,我仿佛成了一个笑话。该办的事全无头绪,却要拼尽所学去救那个皇帝的儿子和女人……”他摇了摇头。   晴儿握住了箫剑的手道:“我知道,你还是渴望得到亲情的,是吗?”   箫剑笑了,满是苦涩:“没有爹没有娘的日子,你知道有多苦。何况……”他未再说下去,那段又苦又涩的童年记忆烙在他心里,每每想起,便像揭开刚结的痂,鲜血淋漓……   晴儿主动抱着他,她终归是心疼的……   子时,箫剑笑着对晴儿道:“今夜有你,真好……”   晴儿回道:“我很感激上苍,能让我遇见你。”   “晴儿……”箫剑凝眉道,“若是小燕子不是我妹妹……”   “你便如何?”晴儿道,“深宫之事再与你无关?萧大侠要策马远走了?”   箫剑笑了,叹道:“你又何必挖苦我。”   “我知道,事关重大,你绝不会草率处之。可是……”她笑了,“我认识的箫剑,在无万全把握之前,是绝不会有任何动作的。你一早便认定了小燕子是你亲生妹妹,不是吗?”   “我想……”箫剑仍旧犹豫,“只有见到她身上的胎记,我才敢完全确认……”   “这个怕是不容易。”晴儿未再多说,扁了扁嘴,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箫剑含笑看着晴儿道:“她是我亲生妹妹啊!何况,这样的事儿,当然要你帮忙了。我一个大男人,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晴儿白了他一眼道:“夜深了,我要回寿康宫。”   “晴格格肯不肯帮忙?”   晴儿想了想道:“总该等到恰当的时候。”   箫剑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轻吻她额头,紧紧揽住,飞身而起,轻轻落地。   ☆、圣怒   乾隆十八年元月初一,乾隆早早起身,只着一袭明黄睡袍坐在火盆旁烤火,眉头紧蹙。芙蓉帐内,景娴翻了个身,敏感地察觉到睡在身旁的人不在了。她轻声下床,拿了挂在一旁的狐裘走到乾隆身后,轻轻披在他身上。   乾隆嘴角微挑,伸出右手,拉住景娴,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道:“才睡了一个时辰,朕吵醒了你?”   景娴轻轻摇头问道:“今儿个怎么醒得这样早?”   乾隆双手搂住景娴道:“睡不安稳,总觉着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怎么会呢!”景娴安慰道,“现而今国泰民安,世人皆道‘康乾盛世’。”   “是吗?”乾隆有些犹疑,“圣祖康熙爷打下了这太平江山,皇阿玛励精图治,国库充盈,到了朕这儿……”   景娴笑道:“打天下易,守天下难。皇上不该妄自菲薄。”   “朕不知道,历史会对朕作何评价,朕只求,无愧于心。”乾隆眼神渐变坚毅,二人一同起身后,他对着景娴道,“朕该去养心殿了……”   景娴侍候乾隆穿好龙袍,嘱咐道:“用过早膳后,再歇一歇。”   乾隆握住景娴的手道:“开笔之后,朕过来你这边用饽饽如何。”   景娴摇头道:“不合祖制的事儿,皇上还是少做,以免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乾隆笑道,“朕在皇后这儿用个早膳而已,景娴你太过将规矩放在心上了。”   景娴低头笑了笑,福了福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乾隆走出门前,回头道:“时辰还早,躺回床上歇一歇,朕一会儿便过来。”   景娴点头以示回应。目送乾隆走远,景娴双眼渐变迷离,容嬷嬷悄声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狐裘,柔声道:“娘娘,天儿还凉着,注意身子。”   景娴紧了紧狐裘,转身走到铜镜前坐下,由着容嬷嬷为自己梳头发。她抱臂胸前,两只手上下摩挲着,眉头微蹙,她开口道:“嬷嬷,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娘娘是指……”   景娴深吸了一口气道:“紫薇的事,本宫许是操之过急了……昨夜,看皇上的样子,似乎并未将她当成后辈一般看待。”   容嬷嬷宽慰道:“娘娘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依老奴看来,此事不论急缓,总要走过这一遭的。”   景娴苦笑道:“是啊……咱们的皇上……”她并未说下去,只是轻轻摇头。   容嬷嬷放下手中梳子,关切道:“时辰还早,娘娘再歇歇吧……今儿个晚些时候,好些事儿要您主持呢。”   景娴打了个哈欠,左手撑腰道:“睡不安稳。一阵间皇上还要过来用膳,咱们早些准备吧。”   容嬷嬷道了声是,重又拿起梳子为景娴梳头。她稍作犹豫,开口道:“娘娘,老奴有件事儿搁在心里,不知当不当讲。”   景娴道:“嬷嬷有事但说无妨。”   容嬷嬷思忖后道:“昨儿个夜里,老奴在寿康宫陪着崔嬷嬷说了会儿话,回的晚了些……”她稍作停顿,心中仍旧有一丝犹豫。   景娴笑问:“究竟是怎样的大事能叫嬷嬷说话如此吞吐?”   容嬷嬷将心一横道:“老奴见到晴格格与那位刚入太医院的箫大夫走在一起……”话毕,她双手交叠,微微躬身。   景娴皱了眉头,思忖后,起身对着容嬷嬷郑重道:“嬷嬷定是看花眼了。”   容嬷嬷会意道:“老奴醒得,老奴昨夜酒喝多了,看花眼了。”   景娴轻轻点头。   乾清宫,乾庐开笔’后,由着吴书来为自己披上狐裘,准备去景仁宫用早膳。   “禀皇上……”小路子小跑而入,躬身道,“军机处曹大人在外求见。”   “哦?”乾隆重又脱下狐裘,吴书来躬身双手接下了,乾隆吩咐道,“宣他进来。”   小路子道了声‘嗻’,后退几步出门迎曹大人入内。   曹钰,军机处大臣,为官清廉,堪称乾隆的左膀右臂。此刻他手握奏折,躬身道:“启奏皇上,臣有一事不得不禀。”   乾隆落座后道:“老大人真是鞠躬尽瘁,究竟是何等大事要你这样早入宫啊?”   曹钰听出了乾隆心中的不乐,将手中奏折交给吴书来,吴书来躬身双手接了,回身快走几步将奏折搁在御案之上。   乾隆拿起奏折,展开,一字一句看过后,脸色渐渐黑了下来。他重重合上奏折,狠狠拍在御案上道:“鄂昌忒也糊涂,想他叔父鄂尔泰,三朝元老,何等忠良,怎会有这样肆意胡为的侄儿!”   “皇上息怒!”曹钰抱拳道,“鄂昌其人,还是忠厚的。”   “忠厚?”乾隆轻哼一声道,“先革了职吧。”   曹钰躬身道:“是。皇上,如此,老臣先告退了。”   “曹大人……”乾隆犹豫道,“朕若是再下江南……”   曹钰略加思忖,恭敬回道:“恕老臣直言,南巡总是劳民伤财之举……”   乾隆笑道:“想我大清国库充盈,南巡于吏治有益而无害啊。”   曹钰毕竟耿直,仍是道:“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乾隆站起身,示意吴书来为自己披上狐裘,而后道,“当年讷亲骗朕,说什么虎丘像坟堆,苏州河道恶臭难闻。现而今,你又来阻挠朕!圣祖康熙爷几次南巡,走遍了我大清河山,朕效法圣祖,又有何不可呢?你跪安吧!”他心中有气,先自走出乾清宫,吴书来紧随其后。   曹钰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摇了摇头,而后将双手背于身后,迈着四方步出了乾清宫。   景仁门前,乾隆下了御撵,搓着双手走进景仁宫。   景娴本是在凤榻上坐着,见乾隆进了屋,起身相迎,接过他脱下的狐裘,关切道:“不是坐暖轿过来的吗?怎么这么大寒气?”   乾隆在凤榻一侧落座,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手炉道:“朝堂上这些个老大人,真是越发的固执了!”   “我的皇上……”景娴笑问,“不知是哪位惹了您生这么大的气?有暖轿不坐,偏要乘御撵,拿自己的身子折腾?”   乾隆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上她隆起的小腹,跟着道:“还不是军机处曹老头,一大早跑到乾清宫告了鄂昌一状。”   “鄂昌?”景娴稍作思索,而后道,“怕是不致惹到皇上如此动怒吧?”   乾隆却笑了:“知朕者,景娴也。”   “若是臣妾猜得不错……”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道,“曹大人必是说了什么有违皇上心意的话。”   乾隆道:“朕不过是想效法圣祖,再次南巡罢了。”   “南巡……”景娴未再说下去,她知道,乾隆之所以动怒,全是因了曹大人劝解得当之故,她站起身笑对乾隆道,“该用膳了,那些个惹你不快的事儿,该忘便忘了吧。”   乾隆一拍大腿,站起身道:“用膳!也是朕疏忽了,再过几个月,你便要临产,无论如何,朕也该等到咱们的小格格降生后,你身子好些了,再行南巡之举。”   景娴笑而颔首。   “这孩子可如老十二那般闹腾?”   景娴右手抚上小腹,脸上洋溢着母亲最慈爱的笑:“比起老十二,这孩子安静很多。许是正如皇上所愿,是个小格格吧。”   乾隆眼中满是柔情:“待她降生,朕便封她作固伦公主可好?”   景娴笑着摇头道:“臣妾说过,只想孩子平安,别无他求。何况,盛宠之下……”她未再说下去,脸上却也不见了笑容。当年,孝贤皇后所出两子皆早殇,究其原因,没人能说得清……因了孝贤皇后之故,皇上对那两个孩子格外宠爱,是不是宠爱之过,谁又知道呢。   乾隆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景娴的顾虑,伸出右手揽上景娴的腰,他侧过头吻了吻景娴的额头。   景娴拉住乾隆的左手搁在自己的小腹上,柔声道:“在这景仁宫里,四爷想怎样便怎样,出了景仁宫,这偌大的紫禁城都需要皇上的关怀。”   乾隆索性双手圈住景娴的腰,叹道:“你真的胖了,再过些日子,朕怕是再不能这样抱着你了。”   景娴笑出声儿来,以同样的姿势抱着乾隆,一阵温存。   “朕常常觉着,做皇帝的日子越久,心里越空……”他眼中透着迷茫,染着一股凄凉。   景娴道:“高处终究是不胜寒的。皇上,景娴会永远站在你身边,陪着你……”   “咱们说好了……”乾隆直视着她,眼中含情,“你要一辈子陪着朕,一辈子站在朕身边。”   景娴在乾隆怀里轻轻点头,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太了解这位爷了,也见过太多太多深宫中不幸的女人。此时此刻,虽是两情缱绻,可红颜终究会老……圣宠……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停留太久的。   “怎么了?”乾隆敏感察觉到怀中女人情绪的波动。   景娴答道:“没什么。许是这孩子知道阿玛来了,心中高兴吧,方才居然动了一下。”   “是吗?”乾隆眼中满是兴奋,将手搁在景娴小腹上。   景娴笑着白了他一眼道:“她还太小,你感觉不到的。”   乾隆一脸无奈,拉住景娴的手,坐到圆桌旁,用膳去了。   ☆、九王骨血   寿康宫佛堂,太后跪在蒲团上,双眼紧闭,手握佛珠,一颗颗拨动着。不多时,佛堂的门嘎吱一声响了,崔嬷嬷轻声入内。她走到太后身侧,俯下身,在太后耳畔轻声说着什么。   太后的眉头越蹙越紧,待崔嬷嬷说完,她睁开双眼,由崔嬷嬷扶着站起身,而后道:“你确定,那孩子是九爷的后代?”   崔嬷嬷扶着太后坐下,而后将一直握在手中折好的帕子呈了上去,微躬身道:“主子,听说这是那孩子幼年来到京城时戴在身上的,收养那孩子的尼姑怕这东西会招祸患,便私自藏了起来。”   太后将那帕子一层层打开,里面躺着半块玉,她的手轻轻颤抖,颤声道:“当年,圣祖爷命工匠打造了十四块一模一样的玉,赏赐给皇子们,以示血脉相承。四爷的那一块,现而今在弘历手中。这块……”她将玉佩翻转过来,本该刻着皇子排行的一面,因这玉佩只剩一半,数字残缺不全,仅剩下一个‘王’字,太后叹道,“果然是九爷……”   “太后……”崔嬷嬷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后道:“哀家初时不过是觉着,折扇、字画不足以证实那孩子的身份,想着皇家血统万万不可混淆,方才派人查探。现而今……”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崔嬷嬷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该将此事告知皇上?”   太后轻轻摇头道:“皇帝的性子你知道,他终究是觉着他阿玛亏欠了其他叔伯。而小燕子,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究竟会做出何种举动?”她凝眉思索,突然问道,“既然小燕子不是皇帝的女儿,那她的折扇、字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未待崔嬷嬷回话,太后肯定道:“夏紫薇!”   崔嬷嬷恭敬道:“太后英明。”   太后苦笑道:“这真是我大清开国以来最大的笑话!堂堂格格,竟然在宫中做宫女?”   “太后还请息怒……此事还要谨慎处理。”   太后扶着崔嬷嬷的手站起身,而后道:“好在皇帝收的是‘义女’,将来昭告天下时,不致贻笑大方……”   崔嬷嬷道:“时候不早了,想必皇后娘娘已领着一众娘娘们在正殿等着给您请安呢。”   太后轻轻颔首,由崔嬷嬷扶着出了佛堂。   寿康宫正殿,晴儿正陪着一众娘娘们聊天。凤榻左侧依次坐着景娴、嘉贵妃、舒妃、令妃,右侧坐着纯贵妃、愉妃、庆妃和豫妃。晴儿见太后进了内殿,赶忙迎上前扶住太后,柔声道:“您昨儿个歇得还好?”   太后拍着晴儿的手,佯怒道:“没有你陪在身边,哀家哪里睡得安稳。”   晴儿道:“晴儿知错了,今儿个晚上一定陪在您身边侍奉您。”   太后看着晴儿,笑得慈爱。   一众娘娘们站起身请安道:“太后吉祥。”   太后由崔嬷嬷、晴儿扶着坐在凤榻上,而后道:“自家人聚在一起说说话儿,别这么拘着,都坐吧。”   待她们坐定,太后侧过头看着嘉贵妃,问道:“嘉妃身子可好些了?”   嘉妃笑着回道:“劳太后惦记,臣妾好多了。”   太后道:“自打你生了永瑆,身子是越发弱了,该叫太医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嘉妃回道:“太医们很是尽心,是臣妾自己不争气。”   景娴道:“皇额娘,太医院近来添了位新人,犹擅妇科,不妨命他入宫为嘉妃妹妹诊治。”   太后问道:“是那个接了皇榜的年轻人?”   景娴颔首称是,而后看了看晴儿,后者浅浅笑着,不动声色。   太后吩咐道:“崔嬷嬷……”   崔嬷嬷微微躬身:“老奴醒得。”而后出正殿,吩咐小太监去请箫剑入寿康宫。   太后看着景娴,问道:“再过几个月,你又要当额娘了,再给皇上添个小阿哥?”   景娴回道:“这次怕是个小格格……”   “阿哥也好,格格也罢,平安就好。”太后看着一众嫔妃道,“皇帝他勤政爱民,只是在这后嗣上……”她眉头微皱,未再说下去。   愉妃宽慰道:“太后,皇上正值壮年,后嗣的事儿实在不必忧心。”   太后点了点头,问道:“永琪近来可好些了?”   “好多了……”愉妃笑道,“真是亏得那位箫大夫,永琪的寒症再过些日子便可痊愈了。”   “那个年轻人当真有如斯本领?”太后越发好奇了,“永琪的身子若是能调理好,将来……”   愉妃笑着低下头,她知道,太后说的将来,指的是什么。反观其他嫔妃,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心中却比不得景娴洒脱了。   月华门,小太监匆匆跑至,推开木门道:“哪位是箫太医,太后请您去寿康宫。”   箫剑正坐在八仙桌上,抱臂胸前,笑着看了一眼孙太医,而后对着那小太监道:“我不是太医啊!何况,区区箫剑,是入不得寿康宫的!”   孙太医假意咳了两声,挥了挥右手,命那小太监在外等候,跟着对箫剑道:“你够了!那是当今太后,逆了她的意,你还想在这紫禁城中办大事吗?”   “师叔……”箫剑跳将下来,“难不成你想我跟你一样,在这紫禁城里卑躬屈膝吗?”   孙太医叹了口气,怒道:“那股子机灵劲儿都被你丢在江湖上了?背着你那药箱去寿康宫!”   “是……”箫剑拖着长音,回得甚是不着意,转过身拿起药箱,出门跟着那小太监去了寿康宫。   孙太医抬起右手捋了捋胡须,而后坐在八仙桌一侧,提笔在纸上写下‘吾妹岳清’四字。   箫剑走在那小太监身侧,问道:“小兄弟年纪不大吧?”   小太监道:“我十五了……”   “十五……”箫剑叹了口气。   “您叹什么气啊?”那小太监笑道,“是可怜我?”未等箫剑回答,小太监继续道,“您一定是生在富贵之家,看不起我们净了身的。”   “哪里!”箫剑赶忙道,“我自幼便没了爹娘,多承师父收留,才不致饿死。”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那小太监看着箫剑道,“你若是在寿康宫遇到麻烦,便去求一求太后身边的晴格格,她定会帮忙的。”   箫剑笑着点了点头,自药箱中拿出一个瓷瓶递到那小太监手中道:“你在这深宫大内当差,一个不小心,怕是会皮开肉绽,我这独门秘方很是好用。”   小太监看着手中的白色瓷瓶,笑道:“多谢!日后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我叫孟东,他们都叫我小东子。”   箫剑笑着应承。   寿康宫内,箫剑双腿下跪道:“草民箫剑,见过太后。”   太后道:“平身吧。”   箫剑站起身,直视太后,晴儿站在太后身边,对着他轻轻摇头。   太后问道:“哀家听说,你医术超群?”   “不知是哪位娘娘如此抬举在下……”箫剑回道,“箫剑的医术来自草湖旷野,登不得大雅之堂。”   太后点头道:“年轻人,难得有本领又不狂傲……”   箫剑瞥了一眼晴儿,微微挑起嘴角,抱拳躬身道,“太后过誉了。”   箫剑的小动作,旁人不知,景娴却看在眼里。她没想到,容嬷嬷早上说的话,此刻便能得到证实。   太后道:“嘉妃身子不适,请箫大夫替她诊治诊治。”   “既是太后吩咐……”箫剑走到嘉妃身前,恭敬道,“还请娘娘恕箫剑无礼。”他左右看了看,皱了眉头,单膝跪地,不情不愿。而后自药箱中拿出腕垫搁在嘉妃身旁的桌子上。   片刻过后,箫剑收回右手,起身回道:“太后,娘娘气血双亏,怕是……”他稍加犹豫,仍是回道,“几次生产后,未好生调理之故。”   “可严重吗?”   箫剑微微低头思忖,而后抬起头道:“积重难返,怕是只能尽人事。”   “放肆!”太后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满脸怒气。   箫剑沉着应对:“太后还请息怒。您既叫了我来,总不想我有何欺瞒。何况,身为医者,该当实事求是,自欺欺人的事儿,箫剑办不到。”   “箫大夫!”景娴开口道,“还请注意言辞。”   晴儿笑着对太后道:“太后,依晴儿看,这位大夫该是有些本领的。何况,实事求是、刚正不阿,您老人家不是最喜欢这类人吗。晴儿记得,您跟皇上说过,希望皇上身前少些个阿谀奉承的大臣,多一些秉笔直书的谏官。何况,医者仁心,晴儿相信,这位大夫定会尽心尽力医治嘉妃娘娘的,您又何必生气呢。若是气坏了身子,晴儿会心疼的。”   太后听了晴儿劝说,笑着拍着她的手道:“我们晴儿心地善良,既然有你替他说话儿,哀家便不计较了!”   景娴对着箫剑道:“箫大夫,还不快快谢恩。”   箫剑抱拳躬身,终是没有说话。   嘉妃说道:“太后,这位箫大夫刚刚入宫,实事求是正是可贵之处。何况,臣妾清楚自己的身子……”她轻轻叹了口气,“臣妾不愿自欺欺人,一切但凭天意吧。”   箫剑转身对着嘉妃道:“娘娘亦不必太过忧心,箫剑会尽力。”而后对着太后道,“箫剑初入皇宫,不知礼数。何况,我们江湖中人一向随性,还请太后不要介怀。”   太后凝眉看着箫剑,心中飘过了一个念头,却看不真切。她挥挥手道:“你尽心瞧病便是,退下吧。”   箫剑收好药箱,转身出了寿康宫,头也不回。   太后以手加额,有些疲惫,过了一阵方道:“皇后留下,你们都跪安吧。”   只见一众嫔妃起身行礼道:“臣妾告退。”而后,鱼贯而出。   ☆、商榷   晴儿命一众随侍宫女退下,随后点上一炉龙涎香,转身走到太后身边,笑着道:“您怕是与皇后娘娘有要事相商,晴儿先退下了。”   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你是哀家最信任的人,没有什么事儿是你不能知道的。”   晴儿笑了笑,站在太后身边。   景娴开口问道:“皇额娘是有事要交代给臣妾去办?”   “你……”太后心中不无犹豫,稍加迟疑,她开口道,“哀家记得,小燕子初入宫时,你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景娴道:“事关皇室血脉,自然是要慎重的。”   太后问道:“哀家想知道,你可证实了小燕子的身份,她的的确确是皇帝的女儿?”   景娴摇了摇头道:“景娴无能,还请额娘责罚。”   太后浅浅一笑道:“皇后,当年,哀家一手扶持你,看中的可并非你这个‘满蒙第一美女’的称号啊……哀家想,足智多谋这四个字,你是担得起的。”   “额娘谬赞……”景娴眉头微蹙,大脑飞速转着,想着该如何答对这个深宫中万万人之上的女人。   “对着哀家,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太后步步紧逼,景娴将心一横道:“皇额娘,您既信得过景娴,何不静待事情发展,景娴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满意?”太后轻哼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知道小燕子并非皇帝亲女了?”   “额娘恕罪……”景娴跪在地上道,“臣妾知道,额娘定是派人调查过了。臣妾斗胆,请额娘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妾处理。”   太后直视景娴道:“皇后,哀家一向觉着你做事有规矩,却不成想,这样的大事,你竟然敢欺瞒哀家!”   “臣妾绝非有意隐瞒,实在是……”   “太后……”晴儿看着跪在地上的景娴,心中着实不忍,开口道,“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前阵子又出了意外,怕是跪不得。”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说话儿。”   晴儿走到景娴身边,扶她起身,跟着道:“太后可愿听晴儿说几句话?”   太后眉头微皱,看着晴儿道:“晴儿想说什么?”   晴儿笑道:“晴儿大概能听明白您和皇后娘娘说的是什么。晴儿想,皇后娘娘多半是为了皇上考虑。您想想,自打还珠格格进宫,咱们这座皇宫不知道添了多少生气,皇上喜欢还珠格格,就像您喜欢晴儿一样。晴儿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皇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知道了他一心宠爱的孩子骗了他,该有多难过,多伤心啊!太后您菩萨心肠,无论如何也是不愿见到还珠格格年纪轻轻便背上欺君大罪吧。”   “皇额娘……”景娴道,“晴儿方才所讲,正是臣妾心中所想。皇上是性情中人,他是打心眼儿里喜爱还珠格格的。”   “皇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后叹了口气道,“若是这小燕子只是个寻常百姓,皇上收个义女,也便罢了……”   晴儿的心突然一紧,她知道,太后怕是已然调查清楚小燕子的身世了。   景娴开口问道:“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道:“小燕子的身体里流着满人的血……”   “这……”景娴蹙起眉头,显然,有些事,太后知道的她还并不清楚。   太后示意景娴落座,而后道:“皇帝身上戴着一块先皇留下的玉佩,这个你该清楚。”   景娴点头道:“臣妾听说,是当年圣祖派工匠打造的,圣祖的几位阿哥每人手中皆有一块。”   太后颔首,跟着道:“先帝继位后的事儿,你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景娴轻轻颔首。   太后继续道:“圣祖爷的几个儿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弘历继位后,想尽办法弥补他几位皇叔,可是……”   景娴道:“额娘的意思……小燕子莫非……”   太后轻轻点头:“她是九爷的后代。”   “这……”景娴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越发的乱了。   “哀家知道,小燕子本性不坏……”太后缓缓道来,“可是,倘若小燕子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轻轻摇头,继续道,“她成了孤儿,或多或少都与先帝有关。”   景娴试探着问道:“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正色道:“皇帝是性情中人,小燕子的真实身世万万不可告知他。至于小燕子……”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佛珠,而后抬起头道,“快些送她离开皇宫。”   景娴苦笑道:“皇额娘,现而今她是玉牒中的格格,送她出宫,谈何容易?”   太后略加思索,而后道:“她年纪也不小了,叫皇帝给她指婚,指的越远越好。”   晴儿嘴角依旧挂着一抹笑,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入夜,晴儿身披斗篷,右手提着宫灯,匆匆走到月华门边的小屋前,叩响了门。   箫剑开门后,见来人是她,问道:“你怎么到月华门来了?”而后侧过身让她进屋。   孙太医见到晴儿,请安道:“见过晴格格。”而后对着箫剑道,“老头儿我去外面遛遛,你好生陪着格格。”   箫剑笑着点了点头。   晴儿待孙太医出了屋子,急道:“箫剑,太后知道小燕子的身世了!”   “什么?”箫剑一张嬉笑的脸顿时冷了下来,眉头紧皱。   “都是我不好……”晴儿自责道,“日日陪在太后身边,竟然不知道她派人去调查小燕子。”   “这怨不得你……”箫剑将右手搭在晴儿肩上,问道,“太后预备怎么处置小燕子?”   晴儿叹了口气道:“怕是要给小燕子指婚,要她远离紫禁城,离得越远越好。”   “哼……”箫剑冷笑道,“流放一次还不够,居然还要来第二次!”   “箫剑!”晴儿道,“此刻你该想的是如何应对,忘了过去吧。”   “忘?”箫剑面有怒色,看着晴儿道,“你叫我怎么忘!哼……”他合上双眼,深深吸了几口气道,“若是当真不能掌控,只好走!”他看着晴儿道,“海阔凭鱼跃,晴儿,紫禁城是容不得我们兄妹的。不是我忘,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随我走,好吗?”   “走是下策!”晴儿正色道,“箫剑,你难道看不出,小燕子与永琪之间的情义,再也斩不断了吗?姑且不论,现而今你在她眼中只是个大夫,即便她知道你是她亲哥哥,她肯随你走,你忍心分开她和永琪,看着她肝肠寸断吗?”   “难道叫我看着她远嫁到蛮夷之地?”   晴儿摇了摇头道:“这不过是太后一厢情愿,太后不愿将小燕子的身世告知皇上,可是,这天下从来没有永久的秘密,总有一日,皇上会知道。”   “知道后呢?”箫剑苦笑道,“将我们兄妹流放、斩首?”   晴儿肯定道:“当今皇上,是仁君。”   “仁君?”箫剑冷笑道,“他身上流着的,是他阿玛的血!”   晴儿看了看箫剑,索性坐下,不再说话。   箫剑闭上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睁开,而后道:“晴儿,方才是我太过激动了。”   晴儿侧着头,笑道:“我知道,萧大侠心宽似海,你需要的,只是时间。”   “可是……”箫剑道,“太后既然知道了,给小燕子指婚的事儿怕是很快便要成真了?”   晴儿站起身,走到箫剑身前道:“太后身边有我,皇上身边有皇后。箫剑,皇后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箫剑深深叹了一口气,笑中带着疲惫:“晴儿,我有些累了……”   “累了就歇一歇……在这紫禁城里,你还有我……”   箫剑笑了,笑着将晴儿拥进怀里。   片刻过后,晴儿抬起头看着箫剑道:“险些忘记嘱咐你,你的那半块玉佩,千万收好。”   箫剑放开晴儿,而后自腰间摸出半块刻着‘久’字的玉佩,笑道:“我成日上蹿下跳,保不齐哪一天这块东西便不见了。你可愿替我收着?”   ☆、初心   未待晴儿作答,箫剑已将那半块玉佩放在晴儿手心……   手中的玉佩,价值连城,可在晴儿眼中,却并非什么吉祥物。她皱着眉头道:“放在我这儿,怕是终有一日会被太后发现的。”   “我不怕!”箫剑一脸认真颜色,他直视着晴儿双眼,笑问,“倘若有朝一日,太后发现你这个她一手养大的格格与我这个江湖中人有染,你会怕吗?”   晴儿眼中含笑,轻轻摇头。   “既是如此……”箫剑继续道,“这玉佩是我最珍视之物,该当交由你保管。”   晴儿想起,当年在五台山上,眼前的这个男人第一次将他最珍视的玉佩拿给她看,而后向她交代自己的身世,事无巨细。   箫剑见晴儿突然愣住了,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晴儿回过神来,仔细收起那块玉佩,而后道:“在想,有一个傻瓜,在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箫剑笑道:“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想和盘托出了,可惜……”箫剑的思绪飘回到过去,“那时的你,站在太后身边,高高在上,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   晴儿抱起双臂,歪着头看着箫剑道:“箫剑,谢谢你给了我遇见你的机会。”   “我想……”箫剑将晴儿搂进怀里,“我们该感谢上苍的安排。”   北风呼啸,景阳宫内,景娴怀中抱着十二阿哥,轻轻拍着,心中想着白日里太后对自己说过的话。容嬷嬷随侍在侧,可她什么都不能对她说,这件事,只能装在心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烟消云散……   “娘娘……”容嬷嬷轻声道,“十二爷睡着了。”   景娴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将永璂交给奶娘抱了下去。她左手撑腰,打了个哈欠。   “这么晚了还未安置,在等朕吗?”乾隆款步入内,脱下狐裘交到吴书来手中。   景娴笑着福身道:“臣妾见过皇上。”   乾隆挥退了随侍在侧的太监、宫女,而后亲自扶起景娴,笑着说:“今儿个朕来迟了些,好在你还未睡。”   景娴道:“外面风大,先暖暖身子吧。”边说如此,边拿起搁在一旁的手炉递给乾隆。   乾隆接过手炉,随景娴一同走到卧榻旁落座,而后问道:“朕听说,白日里额娘单独留下你说了会儿话,没什么大事儿吧……”   景娴浅笑摇头。   乾隆捏起景娴搭在胸前的头发道:“朕这里倒是有一件大事儿要说与你听。”   “哦?”景娴侧过身看着乾隆,后者继续道:“西藏土司斯郎降措带着王子扎西次仁启程来京了。”   景娴笑道:“看来,这紫禁城里很快便要热闹起来了。”   乾隆颔首道:“斯郎降措老了,很快便会将土司之位传与扎西次仁,此次他与他儿子同来京城,怕是意在联姻。”   “联姻?”景娴皱起眉头,“四格格还小,和敬公主远嫁蒙古,这联姻的合适人选……”她想到了小燕子,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倘若如了太后的愿,永琪又该怎么办,小燕子若是以公主身份嫁与西藏王子,紫薇的身份便更难大白于天下了……   乾隆叹了口气道:“朕仔细想过,现而今在这宫中,就只有小燕子与晴儿到了该出阁的年纪。晴儿深得太后喜爱,太后怕是不愿她远嫁。至于小燕子,朕亏欠她娘太多,她刚刚认祖归宗便被指婚给西藏王子,朕心中着实不愿。”   景娴想了想道:“不若看看朝中哪位大臣家的女儿待字闺中……”   乾隆道:“那位西藏王子怕是要自己看中了才肯娶走的,大臣家的女儿……”乾隆细思后道,“倘若当真要办,怕还是要你费心了。”   景娴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   乾隆歪躺到枕头上,闭上双眼,右手捏着鼻梁道:“今儿个刚开笔,便不得闲,今年的事儿怕是少不了。”   景娴恭维道:“臣妾听太后说,先帝在世时常说皇上是天生王者,处理政务想来游刃有余。”   乾隆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阿玛登基后,一向勤政,比起他来,朕还差得远。”   景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圣祖爷在位时,征战连年,国库空虚。先帝励精图治,方使得国库充盈。”   乾隆点了点头。   景娴继续道:“皇上恕景娴无理,既说到了这儿,当年九王夺嫡……”   “放肆!”乾隆直起身子,正襟危坐。   景娴下跪道:“皇上恕罪。”   乾隆叹了口气,站起身扶她起来:“你身子重,不要跪。”跟着道,“此事,倒也并非说不得,只是朕身为人子,心中总该有个‘敬’字。说阿玛的不是,做儿子的总是不孝啊。”   “如此说来……”景娴直视着乾隆道,“皇上对先帝所做之事并非全然赞同。”   乾隆皱着眉头,轻轻颔首。他揽住景娴,重又坐下,而后道:“阿玛处事决绝,可仔细想来,他当时处境艰难,为保皇位,有些个事儿,怕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皇上登基后允准当年被迫改名换姓的王爷及其后代重入玉牒。”   乾隆认真道:“血脉相承,朕不忍心。”   景娴主动握住乾隆的手,真诚道:“皇上仁慈乃天下之大幸。”   乾隆笑了,右手紧紧揽住景娴,须臾,开口问道:“今儿个怎么想起聊这个,朕方才险些发了脾气。”   景娴抬起头看着他道:“臣妾知道,皇上有些事儿一直搁在心底,没有适合的人说一说,很难过的。”   “你就不怕朕真的对你发脾气吗?”   景娴笑了,主动搂住他的腰道:“臣妾随侍皇上,该尽到本分。四哥,你相信景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吗?”   乾隆郑重点头:“朕说过,立你为后,朕心甘情愿。朕只怕,皇帝这高高在上的位置终有一日会让朕变了心,变得不再是潜邸里的四王爷,不再是你的四哥。”   景娴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那一天终有一日会来的。   ☆、西藏王子   乾隆十八年二月初一,西藏土司斯郎降措带着王子扎西次仁及一众随从浩浩荡荡入京。斯郎降措生就虎背熊腰,一袭藏服称得他粗犷豪迈,浓密的双眉,如鹰般锐利的眼神,他虽笑着与两侧围观百姓招手示意,以示和蔼,威仪尚在。与斯郎降措全然不同,扎西次仁身穿汉人服饰,骑着一匹高头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头,好不潇洒。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只听一大叔问道:“头排那个年轻人生得俊俏,是咱们大清派到西藏的大人吧?”   “怎么会!”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青年回道,“他虽穿着咱们汉人衣服,头发却依旧是藏人特色。依我看,他在西藏定是个举足轻重之人。”   站在他一旁的年轻人道:“你眼力一向很好,依你所言,他该是西藏王子了?”   那青年回道:“我想,应该是的。”   旁边有人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次要轮到哪位公主。都说生在皇家好,依我看,还是咱们平头百姓最好!皇家公主,身份尊贵,荣华富贵又能怎么着呢?到头来,还不是要嫁到新疆、西藏去。”   那青年人笑了,眼中一抹豁达:“也许,嫁给西藏土司也并非坏事。”   太和殿前,乾隆爷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握着朝珠,面带笑容静候斯郎降措。他身后站着一众皇子、大臣。离乾隆远些的,不时交头接耳,猜测着那西藏王子究竟是俊俏抑或粗犷,猜测着西藏土司的来意,有些个消息灵通的,在猜测哪家格格会远嫁西藏。   斯郎降措下了撵,昂首挺身走到乾隆身前,右臂微曲,右手搁在胸前,微躬身道:“见过大清皇帝。”   乾隆帝双手扶起他道:“路途遥远,你一路辛苦了。”   斯郎降措侧过身唤道:“扎西次仁!”   扎西次仁款步上前,微躬身道:“扎西次仁见过皇上。”   乾隆帝笑道:“斯郎降措,你好福气啊!扎西次仁王子谦和有礼,温润如玉。”   “皇上谬赞了!”斯郎降措道,“这小子平日里最是不服管教,在您面前方才收敛一些。”   乾隆帝笑而颔首,侧过身道:“这是朕的儿子们。”   众皇子行礼道:“见过西藏土司。”   斯郎降措朗声大笑:“皇上才真是好福气!”他向前几步,走到永琪身前道,“五阿哥,上一次我进京的时候,咱们见过面。”   永琪笑着回道:“永琪记得,当时您说过,您的儿子扎西次仁一定会和我成为好友的。”   扎西次仁道:“原来你就是大清的五阿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我阿爸很是喜欢你,想着要把我妹妹嫁到大清来给你做福晋,可惜我阿妈舍不得。”他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永琪对着斯郎降措道:“您错爱了。”   乾隆朗声大笑,而后道:“你该把公主一并带来,若是朕的儿子没有这个福气,宗亲里面不乏翩翩佳公子啊!”   斯郎降措笑着摇了摇头:“我那女儿,宝贝的很。”顿了顿,他继续道,“皇上,我这次带着扎西次仁进京,便是希望扎西次仁能有福气迎娶一位大清公主啊!您也见到了,我这儿子与我不同,生的俊俏,除了顽皮些,性子还算温和,绝不会亏待了公主的。”   乾隆道:“你千里迢迢来京,总要待上一阵子。指婚是件大事儿,朕要仔细考虑。”   “那是自然!”斯郎降措对着扎西次仁道,“你要好生表现,大清公主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娶到的。”   扎西次仁笑着回道:“好的,阿爸。您也该相信,您一手□□出的儿子绝非凡品啊。”   斯郎降措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朗声大笑。   漱芳斋,小燕子心中有气,恨恨道:“难得有热闹可看,皇阿玛居然只带着那些阿哥们,格格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小燕子……”紫薇道,“这是规矩,不好破的。”   小燕子转了转眼珠儿道:“不准咱们去太和殿,没说不准咱们出漱芳斋啊!紫薇,咱们去寿康宫找晴儿吧,或者,去月华门作弄作弄那个箫剑?”   紫薇叹了口气道:“人家箫剑是入宫给娘娘、阿哥瞧病的,你这样三天两头的戏弄他,不太好吧!”她也不愿见到小燕子不开心,商量道,“不如去御花园啊?天色阴沉,怕是要落雪,陪着我去接雪水可好?”   小燕子扁了扁嘴,无奈低下头,以示同意。紫薇笑了,拉着小燕子的手出了漱芳斋。   御花园万春亭前,站着一身着水绿色长衫的男子,小燕子远远的瞧见,低声对着紫薇道:“那人眼生的很,之前从未见过,怕不是好人!”未待紫薇说话,她已飞身上前,对着那青年道,“小贼!皇宫是你随意出入的地方吗?”   那青年正是扎西次仁。他正感慨着大清皇宫恢弘壮丽,花园子景色优美……冷不防被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偷袭了……   他一边出招一边道:“这位姑娘,我不是小贼。”   小燕子步步紧逼,跟着道:“你说不是便不是?证据呢?”   扎西次仁看着眼前姑娘的装束,问道:“你是大清公主?好漂亮!”   “什么大清公主,我是还珠格格!”   紫薇匆匆跑到万春亭前,喘着道:“格格,格格快请住手……”   “小燕子,切莫无礼!”永琪手中拿着一坛陈年女儿红,刚刚走到御花园,便见到小燕子与扎西次仁大打出手。   他二人终于停下手,永琪走到扎西次仁身边介绍道:“这位是还珠格格,她平日里最是不爱学规矩,让你见笑了。”而后看着小燕子道,“他是西藏王子扎西次仁,皇阿玛正与西藏土司谈论政事,命我带着扎西次仁在宫中转一转。你这样贸然出手,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小燕子撇了撇嘴道:“我还当他是小贼!”而后一双大眼睛看着扎西次仁,笑着道,“原来你就是西藏王子啊!刚才对不住了!你叫扎什么?名字好难记。”   扎西次仁将右手搁在胸前,躬身道:“西藏王子扎西次仁见过还珠格格,格格好样貌,好武艺!”   “扎什么?次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更好记的名儿啊?”   扎西次仁笑看着小燕子道:“格格如果愿意,可以叫我达瓦。”   “达瓦?”小燕子眼中透着不解。   扎西次仁解释道:“达瓦在我们藏语中是月亮的意思。”   “那……”小燕子转了转眼珠儿道,“不如我叫你月亮吧!”   扎西次仁笑而颔首,而后对着永琪道:“五阿哥,我们上万春亭?”   永琪心中不乐,仍旧笑对扎西次仁道:“好。”而后对着小燕子道,“看这天色,很快便要下雪,你早些回漱芳斋吧。”   小燕子刚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便被紫薇拽了拽衣袖。她侧过头看了看紫薇,后者轻轻摇头。   万春亭上,扎西次仁看着小燕子的背影,笑着问永琪:“你们大清的公主都这么漂亮吗?”   永琪道:“她这个不在格子里的格格,是最特别的……”   “是很特别……”扎西次仁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扎西次仁……”   “你可以叫我达瓦……”扎西次仁道,“除了我阿爸,我家里人都叫我达瓦。”   永琪不经意间问道:“达瓦……恕永琪冒昧,你这次来,真的是为了联姻?”   扎西次仁将右腿叠在左腿上,笑着道:“我阿爸希望我可以娶一位大清公主,其实我自己……”他耸了耸肩,又突然笑了,“我本以为,养在深宫里的公主都是循规蹈矩,无趣得很,这次来京城,不过是顺着阿爸的意。没想到……”他看着永琪道,“阿爸说的是对的,在接任土司之前,我该走出西藏看一看。”   永琪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   ☆、远嫁   小燕子披着一件淡粉色狐裘,站在漱芳斋院子里的参天古树旁,抬头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   紫薇走到她身边道:“进屋儿吧,一阵间,这雪怕是要下大了。”   小燕子侧过头看着紫薇,问道:“方才为什么要拽着我?这深宫里面儿难得有像月亮那般好玩儿的男人,咱们和他多玩儿一阵不好吗?”   紫薇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小燕子进了卧房,关上门道:“小燕子,你当真看不出五阿哥对你的情意?方才你与那西藏王子相谈甚欢,五阿哥看上去不高兴呢。”   小燕子脱下狐裘,坐在床上道:“他有吗?”   紫薇坐在她身边,认真道:“当然有!肯定有!”   “即便永琪真的喜欢我,又能怎样呢?”小燕子难得认真,“你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心里清楚,要不了多久,你是还珠格格,我是小燕子。小燕子生在民间长在民间,不过是老天可怜我,送给我一段有爹的日子。将来,如果我这颗脑袋还能保住……”她眼睛里闪着光,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我当然要逃出这个皇宫!”   “逃?”紫薇心中不解。   小燕子拉住紫薇的手,认真看着她道:“你难道从来不曾觉得,这个皇宫,又压抑又无聊,远远比不上皇宫外的花花世界吗?”   “这……”紫薇皱起眉头道,“我想,很多事儿都是命中注定的,无论你想怎么逃,都逃不开。就像,五阿哥就那么凑巧在围场射伤了你,你阴差阳错入宫成了还珠格格,而我,遇到尔康……”   “我从不信命!”小燕子的目光中透出了一股坚毅,“说起来,我自小便是被上天抛弃的孩子,没有爹娘,没有亲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什么事儿都不在乎,我这条小命儿恐怕早就被上天收走了。”   “小燕子……”紫薇侧过身抱着她,心中尽是怜惜,“心有善念,天必怜之。也许上天不一定会人人都好,可是,上天一定是公平的……你前半生孤苦无依,所以,上苍安排你入宫,让你以后的日子有皇上宠,有五阿哥爱。”   小燕子看着紫薇,真诚道:“紫薇,你真好。”   寿康宫暖阁内,太后由晴儿扶着坐在凤榻上。景娴请过安后,由容嬷嬷帮着脱下狐裘,而后坐在了右边的椅子上。   太后关切道:“近来,你身子可还好?”   景娴浅笑回道:“亏得箫大夫,臣妾的身子已无大碍。”   太后手中缓缓拨动着佛珠,轻轻点头:“晴儿是我的心腹,容嬷嬷是你的心腹,在这暖阁里,咱们娘儿俩还是可以好好说话儿的。”   景娴轻轻颔首。   “哀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都经过见过了,按理说,什么事儿哀家都该看开了。”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唯有皇帝的后嗣……”   景娴笑着回道:“皇上正值壮年,额娘不必忧心。”   太后道:“哀家也常这么劝自个儿,可是……”她微微蹙眉道,“孝贤的两个皇子尽皆早夭,她年纪轻轻,便也跟着孩子去了。皇帝表面儿上不说,可哀家知道,他心中这道坎儿永远过不去。”   景娴微微蹙起眉头。   “你正受宠,永璂是中宫嫡子,皇上是有意立太子的……”   景娴浅笑摇头道:“皇额娘,景娴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会当皇上。臣妾陪在皇上身边儿的日子不短了,深知做一个好皇帝要牺牲掉多少宝贵的东西。臣妾是个自私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心中藏着万千憾事坐在那个高高的位子上。”   “你倒是看得透彻!”太后道,“哀家方才并未讲完……皇帝不立永璂,是怕他重蹈永琏覆辙,更是因为……”她眉头越蹙越紧,“你该知道,早几年,皇帝是属意永琪的。”   景娴颔首道:“五阿哥不论弓马骑射抑或诗词歌赋均乃众位皇子中的佼佼者。”   “可惜……”太后继续道,“皇帝正准备用心教导,永琪便病倒了。”   “皇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苦笑一声道:“也许,弘历真的在替先皇还债吧。”   景娴安慰道:“皇额娘多虑了,五阿哥的伤寒之症已然痊愈。臣妾听说,他今儿个一直陪在西藏王子身边,两人几乎成了好友。”   太后道:“皇后,哀家虽老,却并不糊涂。这宫里面儿的大小事儿,哀家都还算清楚。那位箫大夫的一句‘五阿哥身患隐疾’,不是险些惹怒了愉妃吗?”   “额娘……”景娴心中感叹,太后果然精明。   太后道:“景娴,你也做了额娘,你该明白,在哀家眼里,皇帝始终是个孩子,哀家是决不允许皇帝身边存在任何能威胁到他安全的人和事的。”   景娴眉头微蹙,问道:“额娘的意思是……”   太后回的决绝:“还珠格格到了该指婚的年纪,就指给那个西藏王子吧!”   晴儿端着茶盘正要给太后和景娴奉茶,听到这句话,手微微一抖,而后笑道:“太后,您和皇后娘娘聊了这么久,不口渴吗?”而后将茶盏递到太后手中。   太后笑着接过,抿了一口。   景娴道:“皇额娘,这件事儿是不是决定得太过草率了……”   太后将茶盏搁在桌上,继续道:“草率?且不论小燕子并不是金枝玉叶,即便是和敬,哀家嫡亲的孙女儿,不是也嫁给了蒙古人吗?”   景娴急道:“额驸自幼入宫,何况,和敬公主府邸便在这京城之内,并未远嫁。这西藏王子,他将来是要做土司的,小燕子若是嫁了他,定然要随他去西藏……”   “这正是哀家的意思啊……”太后道,“只有把她送的远远的,哀家才不必担心,有朝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做出什么不利于皇帝的举动来。”   景娴道:“便是额娘有意如此,皇上怕是……”   “皇上舍不得?”太后道,“皇后,你是皇上的枕边人,这件事儿,不难做到吧!”   ☆、劝阻   “皇额娘……”景娴此刻左右为难,若是向太后坦陈永琪喜欢小燕子,太后怕是会觉着小燕子行为不检,更加不会留她在宫中……若是顺着太后的意,不只是棒打鸳鸯,将来真相大白,皇上本就对他的那些皇叔们心存愧疚……   “太后……”未待景娴说下去,晴儿开口道,“依晴儿看呢,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   “哦?”太后笑问,“晴儿是怎么想的?”   晴儿浅笑回道:“晴儿知道,太后万事都是以皇上为先的。您知道还珠格格的真实身份,可是皇上并不知道啊。在皇上心里呢,还珠格格是沧海遗珠,他想着法儿的补偿这许多年来的亏欠,更何况,还珠格格那么特别,很是得皇上的喜爱,此时此刻,皇上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她远嫁的。您叫皇后娘娘向皇上开口,将还珠格格指婚给西藏王子,不是为难了皇后娘娘吗!”   景娴看着晴儿,轻轻颔首,报以感激一笑。   晴儿继续道:“且不论还珠格格有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是知道了,那么久远的事儿,以她的性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何况,皇上待她这般好,晴儿想,您心中的顾虑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发生的。”   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而后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哀家这心里……”   “臣妾知道,无论如何,额娘的心里总是会有顾虑……”景娴劝慰道,“您也知道,小燕子那个性子,有什么事儿都是会摆在脸上的。”   太后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   景娴笑着回道:“臣妾想,晴格格与小燕子她们是同龄人,该是可以随时觉察到小燕子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是啊!”晴儿帮腔道,“太后,晴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您还信不过我啊!”   “哀家最信得过的便是你了!”太后眼中满是慈爱。   景娴继续道:“额娘尽管放心,漱芳斋那边,臣妾也会派人时刻盯着的。”   太后轻轻点头,双眼渐变迷离,而后道:“若是那个西藏王子看中了小燕子,那便再好不过了!”   “倘若如此,那便是他们之间的事儿啦……”晴儿道,“将来,即便皇上知道了事情始末,也不会妨碍到和您之间的母子之情的!”   太后轻轻颔首,略加思索,她仍是对着景娴说道:“虽说有些个事儿需要听天意,可是,人事还是要尽的。”   景娴回道:“臣妾明白额娘的意思。”   晴儿嫣然道:“皇后娘娘身子才刚好些,您便让她伤神劳心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心疼的还不是您吗,您这是何苦呢!”   太后道:“依晴儿看,这些事儿哀家要亲自去办?”   晴儿浅笑摇头道:“莫非晴儿不知道心疼您?晴儿想着,您如此信得过我,让我知道了事情始末,晴儿总该出些力气,帮着皇后娘娘出出主意,跑跑腿儿。”   太后佯怒,给了她一记白眼道:“你是心痒了,在哀家这儿待得无聊了,要出去给人家做军师了?”   晴儿‘噗嗤’一笑道:“晴儿分明是在替您分忧,您要是不喜欢……”晴儿耸了耸肩道,“晴儿乐得自在逍遥。”   景娴站起身嫣然道:“皇额娘,臣妾也的确需要晴儿这样的好帮手。”   太后笑对景娴道:“你既开了口,她又是打心底里愿意,哀家也不好说个‘不’字儿……”   景娴道:“既是如此,臣妾谢过皇额娘。”   晴儿看了看景娴,而后对着太后道:“晴儿送皇后娘娘回宫,晚些时候回来。”   太后轻轻颔首。   待她二人走出寿康宫,崔嬷嬷扶着太后走到寿康门前,太后看着门外苍翠的古柏,叹道:“她还是长大了,哀家真的老了……”   “您不是盼着晴格格快些长大吗……”   太后苦笑道:“她自幼便待在哀家身边,哀家看着她由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这心里,既安慰,又……”她蹙了眉头。   “又不舍……”崔嬷嬷接道,“您还是不愿晴格格离开您的。”   太后笑着摇头,转身走回寿康宫。她扶在崔嬷嬷左臂上的手紧了紧,而后道:“这寿康宫太小,关不住她的……能一直陪伴哀家左右的,就只有你啊!”   “太后……”   太后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崔嬷嬷,问道:“你大半辈子随侍哀家左右,心里也是怨的吧?”   崔嬷嬷摇头道:“您说的是哪里的话,小姐待老奴这般好,老奴感激还来不及……”   太后握住了崔嬷嬷的手,二人相携着进了寿康宫。   暖轿自永康左门出,进了隆宗门、内左门、咸和左门,最后在景仁门前停下。景娴下轿后,远远望着交泰殿方向,出了会儿神……   晴儿顺着景娴的目光看过去,嫣然一笑,而后扶着景娴走进景仁门,道:“皇后娘娘,晴儿不解,您为何不搬进坤宁宫呢?”   景娴淡然一笑:“住在哪里,并无所谓……”   晴儿道:“娘娘在乎的,是皇上的心意……”   景娴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未再多说。   景仁宫内,箫剑打开药箱,拿出了腕垫。他侧过头,见到晴儿扶着景娴进门,嘴角微提,行礼请安道:“箫剑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晴格格。”   景娴落座后道:“箫大夫免礼。”而后示意晴儿落座。她将右手搁在腕垫上,箫剑撩袍坐到景娴对面,左手搭在景娴的腕上,片刻后,开口道:“看来,娘娘无论如何是不能静下心休养了……”   景娴问道:“可是孩子有何不妥?”   箫剑收起腕垫,回道:“娘娘恕箫剑无礼,有些个烦心的事儿,当放则放,待孩子平安降生后再去想。若是再如此费心劳神,草民怕是不能向您保证什么。”   晴儿急道:“箫剑!”   景娴看了一眼晴儿,右手轻轻抚在隆起的小腹上,蹙眉道:“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好……无论如何,还请箫大夫保住本宫腹中的孩子。”   箫剑背起药箱,对着景娴说道:“娘娘若是不肯做个听话的病人,萧某只好请旨出宫了……”而后,未待景娴言语,便转过身走出了景仁宫。   晴儿看着箫剑的背影,眼中尽是无可奈何。   ☆、矛盾   景娴叹了口气,右肘支在桌上,以手加额,眉头微蹙,合上双眼。   晴儿起身走到景娴身前道:“娘娘,方才那位箫大夫既然叫您不要劳心……”   景娴睁开眼,看着晴儿,问道:“你觉着,可能吗?”   晴儿试探着握住景娴的手,嫣然道:“那么,您便相信他。晴儿想,作为医者,他定会竭尽全力保住您腹中龙子的。”   景娴微微颔首,拉着晴儿坐下后道:“方才太后所提之事,你怎样想?”   晴儿思忖后道:“静观其变,不作为便是最大的作为。”   景娴‘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看着晴儿,轻轻摇头。   晴儿笑问:“娘娘是觉着,晴儿此法不妥?”   景娴道:“太后说的是对的,人事,总是要尽。”   晴儿试探着问道:“娘娘预备如何尽人事?”   景娴看着晴儿,佯装认真道:“总要为西藏王子安排相亲大会的。”   “娘娘您……”晴儿想问‘您不是已知晓事情始末……’话到嘴边,她略加思忖,笑道,“您是在试探晴儿?”   景娴右手轻托香腮,认真道:“相亲大会总是要安排,至于小燕子与西藏王子之间……”她未再说下去,有些事,并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力再强,也是要听从天意的。   晴儿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想道:“若是没了小燕子,永琪真的会生无可恋吧……”而后对着景娴道,“娘娘日后有事,尽管差遣晴儿。”   景娴右手搁在桌上,慢条斯理道:“格格,你是在太后身边儿长大的,当知,这深宫大内处处都有耳朵,任何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晴儿眉头微蹙,问道:“娘娘是指……”   景娴浅笑道:“本宫只是一时感慨,并无他意。”   晴儿福了福身道:“晴儿谢娘娘提醒,娘娘若无其他事情吩咐,晴儿告退。”   景娴点了点头。晴儿是太后一手教大的,景娴深知,有些事,不说透,不点破,她便能完全领会自己的意思。然而,情之一物,就像一种病,一旦染上,无药可医。   晴儿走出景仁门,抬头便见到了笑望着自己的箫剑,她眉头微蹙,轻轻摇头,而后右转朝着寿康宫方向走去。   箫剑不再笑,他背着药箱,朝着月华门方向走去……他以为,一切来得不会太快,他还有很多时间做好铺垫,以求万无一失……可惜,现实总是叫人措手不及。   寿康门前,晴儿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那块牌匾,她双手交叠搁在身前,须臾,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她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格格啊,她是太后一手养大的,太后待她如珠似宝,她有着属于自己的路,嫁给哪个王子或者哪个阿哥……她只要一辈子中规中矩走下去,注定是大富大贵的……可是,现而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她遇见箫剑,爱上箫剑,一个身体里流淌着皇室血液却被除名的江湖侠客。自此之后,她有一些秘密太后不知道了,她在太后面前,演起了戏,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后言传身教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如果,她真的很希望,那一年,她在五台山巅遇见箫剑,此后便随他浪迹天涯,再也不走进这红墙绿瓦的紫禁城……   三更天,寿康门外,箫剑披着斗篷傲然而立。他已痴痴站了许久,与紫禁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他剑眉微蹙,右手缓缓伸到腰间,准备抽出玉箫。   “箫剑……”恰在此刻,寿康门内传来晴儿的声音。   箫剑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迫不及待冲到门前,将晴儿紧揽入怀,随后道:“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晴儿右手食指竖在嘴边,轻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月华门一侧的小屋屋顶,箫剑替晴儿系紧狐裘,关切道:“可还冷吗?”   晴儿轻轻摇头,而后问道:“方才,你想吹箫?”   箫剑笑着回道:“迟迟见不到你,只好故技重施。”   晴儿严肃道:“箫剑,这里不是五台山,不是宫外的任何一处地方,这里是紫禁城,是杀人不见血的紫禁城!”   “那便如何?”箫剑依旧笑言,“莫非,晴格格信不过箫大侠的功夫?觉着紫禁城里这帮酒囊饭袋随随便便即可将我拿下?”   晴儿叹道:“箫剑,我是认真的。”   箫剑蹙眉问道:“可是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晴儿欲言又止,“哎……”   箫剑略加思忖,而后问道:“皇后知道了你我之间的事?”   “我想……”晴儿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星星道,“她知道了……”   “那便如何?我看得出,她至少不是个坏人。”   晴儿看着箫剑道:“皇后娘娘是个善良的人,她今日只是善意提醒,并未说破。”   “所以……”箫剑笑望晴儿道,“你不想再与我见面了?”   晴儿抱臂胸前,不再说话。   “你舍不得?”箫剑语气中满是调侃,“即便整个儿紫禁城都知道,又能如何?晴格格真的心甘情愿做个循规蹈矩的格格吗?你不是早已被我‘带坏’了吗?”   晴儿给了他一记白眼道:“这个时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燕子的事儿尚未解决,你不能再出事儿了!”   箫剑揽住晴儿,笑道:“原来,你是怕我出意外啊……”   “说正经的!”晴儿道,“太后真的有意将小燕子嫁与西藏王子。”   箫剑凝眉道:“我见过那位西藏王子了,若是小燕子愿意,我想,未尝不可……”   晴儿眼中满是不解:“你前一阵子还是不愿意的……”   箫剑苦笑道:“比起嫁给你们那位五阿哥,我宁愿她远嫁。”   “箫剑……”晴儿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箫剑究竟为何如此坚决,却不忍心问出口。   箫剑道:“我的妹妹,她已经孤独太久了,我实在见不得她为了片刻欢愉,便要孤独一生。”   晴儿凝眉道:“箫剑,如果我身有绝症,你是不是会很快离开我……”   “当然不会!”箫剑回的坚决,“有我在你身边,你会一生无忧的。”   “你与小燕子一奶同胞,你就从来未曾想过,小燕子和你是一样的吗?”   箫剑叹了口气道:“晴儿,如果我身患绝症,我是不会招惹你的!”   晴儿看着箫剑,眼眶渐红,而后紧紧抱着他道:“我们都要好好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永琪遇到小燕子的时候,也不曾想过他自己身患隐疾。遇见便是遇见了,若是你真的不成,请师父过来吧……相信我,没有了永琪,小燕子会生不如死的!”   ☆、悔恨   景阳宫内,永琪打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月亮,手中握着一只酒杯。   “月亮……”他饮下一口酒,苦笑一声,他是想送小燕子出宫的,却不曾想,最快的方式是看着她嫁与‘他人’……   他拿起手边的一张弓,搭了箭,张满,而后朝着月亮方向狠狠射了出去。明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要做,不过是出了心头一口气罢了。   他摇了摇头,关上窗子,走回到卧榻前,仰头躺下,脑海中尽是小燕子的一颦一笑,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翌日清晨,景仁宫内,景娴看着桌上罗起的画像,又瞧了瞧手中展开的画像上浅笑嫣然的小燕子,终究是卷了起来,搁在了上面。而后吩咐一旁的小太监:“送去给西藏王子吧。”   那小太监道了声:“嗻!”   容嬷嬷上前扶了景娴走回内殿。   景娴坐到凤榻上,一只手揉着腰道:“你说,事情不会那么巧吧……”   容嬷嬷回道:“娘娘恕老奴无礼,若是以画像论,还珠格格确是一等一的。”   “是啊……”景娴苦笑道,“若是天意,本宫真是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娘娘……”容嬷嬷道,“五阿哥不是希望能送还珠格格出宫吗?”   景娴笑道:“这小儿女情怀,嬷嬷难道不清楚吗?”   容嬷嬷笑而颔首。   景娴叹了口气,双眼渐变迷离:“也许,皇上知道了实情,并不会雷霆震怒,反而……”她以手加额,即便她的或许成立,她又怎敢冒险呢……   容嬷嬷道:“娘娘,老奴劝您还是先顾着自己。”   “顾着自己?”景娴嘴角一抹苦笑,“还珠格格真的嫁给了西藏王子怎么办?嬷嬷,五阿哥虽然并非我亲生,可他毕竟叫我一声‘皇额娘’,他的命已经很苦了……”   容嬷嬷无话可说,只能道:“娘娘心善……”   “再有……”景娴思忖后道,“晴格格的事,嬷嬷若是听到他人议论……”   容嬷嬷躬身道:“老奴醒得如何做。”   景娴叹道:“你我二人,在这深宫之中不知道手中染了多少血,若是人真的有来生,会遭报应的吧……”   容嬷嬷道:“要报应,也会报应到老奴身上。娘娘,生生世世,有老奴在,您不会受苦的。”   景娴低首道:“我何德何能,有嬷嬷陪伴左右。嬷嬷,因果业障,都是与你无关的!”   景娴心中通透,这个世界,因果总是循环,说什么在其位谋其政,有些时候,何尝不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这‘不得不’三个字,真的是道尽了人的无可奈何。   容嬷嬷道:“娘娘,您天性纯良,上天会眷顾的。”   景娴由容嬷嬷扶着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湛蓝的天空道:“自本宫接下凤印那一刻起,本宫便知道,这‘好人’是再也做不成了……”   “娘娘做事,从来都是有分寸的。”   景娴看着容嬷嬷问道:“‘灭口’在分寸之内吗?”而后苦笑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若是个局外人也便罢了,可身在局中,不由自己啊……”   驿馆内,扎西次仁将小太监送来的画像一张张展开,又一张张卷起,不住摇头。   斯郎降措坐在八仙桌旁饮茶,问道:“这么多美人儿,一个都不何意吗?”   扎西次仁一边展开画像,一边说道:“阿爸,儿子即便比不得你,能娶到阿妈那样的豪爽女人,也总不至于要娶这种娇滴滴的小姐吧!”正说如此,他将手中画像递给斯郎降措,斯郎降措接过看后,朗声大笑道:“我儿好眼力,这女娃子的确配不上我儿一身英气!”   扎西次仁笑着点了点头,又接连将两卷画像扔到一旁。他一边打开手中画卷,一边对着斯郎降措道:“阿爸,昨天我在大清皇帝的花园子里遇见了一位公主,漂亮的很,也够英气!”   斯郎降措问道:“你心动了?”   扎西次仁撇了撇嘴道:“只见了一面,说心动也太早了。我只是觉着,她与众不同,不像我想象中大清公主该有的样子。”   斯郎降措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走到扎西次仁身前道:“若是与你年纪相仿,该在这堆画里啊。”正说如此,他替扎西次仁打开一卷画像,抱怨道,“这大清朝的女人真是金贵,面不给见,单凭这画像能看出什么?”   扎西次仁瞥了一眼斯郎降措手中的画像道:“阿爸,我遇见的就是这位公主!”   画中人正是小燕子,浓眉大眼,浅笑嫣然。   斯郎降措道:“这孩子不造作,像咱们藏人,我儿好眼光!”   扎西次仁问道:“阿爸也觉得这位公主不错?”   “达瓦……”斯郎降措难得地叫了扎西次仁的小名,“阿爸知道,你不喜欢政治联姻,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是你这个未来土司必须去做的。你肯跟随阿爸来紫禁城,阿爸已经很开心了。至于迎娶哪位公主,阿爸不再干涉。”   扎西次仁笑道:“谢阿爸。”   “不过……”斯郎降措看着手中画像道,“阿爸看得出,这位公主,在我儿心中已占了一定分量。”   扎西次仁一脸骄傲:“阿爸,在达瓦心里,女人永远不会占据首位。”   斯郎降措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状似无意道:“你还年轻,之于一个人来说,很多事是难分首次的。”   “阿爸!”扎西次仁坐到八仙桌上道,“达瓦这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达瓦所做的其他事,都是为这一件事服务的。”   斯郎降措摇了摇头道:“这是你说的,不是阿爸逼你的!将来,你后悔之日,切勿怪阿爸啊!”   扎西次仁笑道:“达瓦做事,勇往无前!达瓦心中,从无‘悔’字!”   斯郎降措眼中有一抹怅惘,轻叹口气,无可奈何……这孩子,与年轻时的自己别无二致,他本该欣慰,可他知道,多年后的自己,对于往昔那些未曾执着过的事,心中抱有多少悔恨。   漱芳斋,乾隆与紫薇相对而坐,桌子上,摆着一盘棋。紫薇手执白子,看着棋盘上仅余的落子处,笑着叹道:“皇上,紫薇认输。”   小燕子拍手叫道:“皇阿玛好厉害!我以为紫薇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想不到皇阿玛才是天下第一人!”   乾隆站起身,拿起折扇轻敲了一下小燕子的脑袋道:“你也学会了溜须拍马?当心拍到马腿上,阿玛正愁着不知道把谁指给西藏王子呢!”   “皇阿玛……”小燕子撅了撅嘴,随即转了转眼珠道,“您怎么能说自己是马呢!小燕子胆子再大,也不过是轻轻地拔一下您的龙须……”边说如此,她边伸出右手做了个拔胡子的动作,可爱至极。   乾隆哭笑不得,摇着头坐下,看着紫薇道:“每一盘都要算计着如何让朕赢,你不累吗?”他眼中散出的光,是男人对女人的宠爱。   紫薇笑着回道:“皇上本就棋艺无双,紫薇与您对弈,是必输无疑的。”   “好一个紫薇姑娘啊!”乾隆重又站起身,拽了拽身上的汉服,将折扇别在腰间,而后笑对紫薇道,“朕约了西藏土司谈政事,晚些时候再过来。”   紫薇福身行礼。   小燕子行礼道:“皇阿玛好走!”   乾隆走出漱芳斋前,回头对着小燕子说道:“好生待你这位姐妹。”   小燕子笑着回道:“那是自然,皇阿玛不必叮嘱。”   看着乾隆越行越远,紫薇拉着小燕子进了内室,关上门道:“小燕子,事情越发难办了……”   小燕子笑道:“哪里难办?皇阿玛越来越喜欢你,不是很好吗?”   “这……”紫薇眉头微蹙道,“皇上看着我的眼神不是一个长辈看后辈该有的……”   小燕子试探道:“你的意思是……皇阿玛他……”   紫薇轻轻点头,跟着道:“他不知我身份,只道我是你的好姐妹,自然会误会。”   “这太夸张了!”小燕子道,“我要去找皇阿玛说清楚!”   “格格!”紫薇匆忙拽住小燕子,“这样鲁莽,你不怕掉脑袋吗?”   小燕子双手拉住紫薇道:“好紫薇,你最聪明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总不能由着皇阿玛封你做娘娘吧?”   “当然不成!”紫薇道,“咱们去找皇后娘娘,我能得皇上青睐,是皇后娘娘一手安排,她最了解皇上,该会有办法的。”   小燕子不相信:“除了告诉皇阿玛真相,还会有别的办法吗?”   紫薇坚定道:“你信我,一定会有办法,一定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乱点鸳鸯   景仁宫内殿,景娴屏退左右,听着紫薇仔仔细细道出了事情始末,摇头叹道:“这正是本宫最担心的,你阿玛……”她未再说下去,毕竟那是她的丈夫,九五之尊。   小燕子蹙眉问道:“皇额娘,事情真的像紫薇想的那样糟糕吗?”   景娴搁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攥紧,看着眼前这‘又一道难题’,笑道:“格格不觉得糟糕吗?”   小燕子道:“也许,皇阿玛只是欣赏紫薇呢,或者,皇阿玛高兴了,也收紫薇作义女?”   景娴摇头道:“我的格格,你以为这义女是随意收的吗?”   小燕子抿了抿嘴,不再言语。   紫薇跪在地上道:“娘娘,紫薇无论如何也不能……”她着实说不出口。   景娴站起身走到紫薇身前,弯腰扶她起身,嫣然道:“除夕当夜,本宫既安排了你在漱芳斋抚琴,便想过会有今日。你们的阿玛……”她思忖后道,“太博爱了……”   紫薇蹙眉道:“娘娘……”   景娴由紫薇扶着,重又在凤榻上落座,而后道:“你不妨稍作暗示,切莫说破……本宫想,只要西藏土司还在京城,皇上便顾不上你。”   “那……”紫薇问道,“西藏土司走后呢?”   景娴笑道:“西藏土司走后,你们会各归各位的。”   “皇额娘……”小燕子双手握住景娴的左手,真诚道,“我才喜欢上你,就要出宫了,将来我在宫外,你会不会想我啊?”   景娴站起身,摸着她的脸蛋儿道:“傻孩子,你入宫,并非无缘无故……”她并未说破,本是心绪烦乱,仍旧笑道,“本宫说过,将来,你还是要唤本宫一声皇额娘的。”   小燕子微微撅嘴,突然抱起景娴道:“皇额娘、皇额娘、皇额娘……娘……”她多么渴望有景娴这样的娘亲啊。   景娴左手撑腰,右手替小燕子擦着脸上的泪道:“傻孩子……”   小燕子看着景娴,歪着头道:“皇额娘,你知道吗,我总觉着,我不会在这个皇宫里待太久了,很快,我就要飞到宫外面去……想到要走,我又开心,又舍不得……”   景娴笑问道:“舍不得本宫吗?”   小燕子郑重点头:“娘娘您给了我娘亲的感觉,我的娘亲也许就该是您这个样子。”   景娴心底满是柔情,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对着小燕子说道:“这个皇宫里,你最舍不得的恐怕不是本宫……”而后拉起小燕子的手说道,“是你的,跑不了,切莫轻言放弃。也许……”景娴看着紫薇道,“我们该相信血浓于水。”   乾清宫,东暖阁。乾隆正凝神批奏折,远远地传来斯郎降措爽朗的笑声。斯郎降措进门后即刻道:“皇上,我那宝贝儿子眼光挑剔,挑了许久,才看中了这位公主。”说着将手中画卷搁在乾隆的御案上,展了开。   乾隆看着画卷道:“小燕子……”他略加思忖,对着斯郎降措说,“这还珠格格平日里不守规矩,最爱胡闹,朕怕扎西次仁承受不住啊。”   “诶?”斯郎降措不以为意,“我儿最是喜欢爽朗女子,这位格格与我儿对脾气,莫不是皇上舍不得?”   乾隆将手中朱笔搭在笔架上道:“实不相瞒,这还珠格格精灵古怪,很是得朕喜爱,朕还想再多留她几年,舍不得这么早给她指婚。”   “皇上看不上我儿子?”   乾隆忙道:“当然不是!”乾隆思忖后道,“若是扎西次仁真的非小燕子不娶,朕也只好下旨了。”   “痛快!”斯郎降措很是高兴,“我先代我儿谢过皇上。”   入夜,景仁宫,景娴今夜心绪不宁,是以早早上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乾隆进了景仁门后,不准奴才通报,直接进了寝宫,站在床前柔声道:“朕不来,睡不着?”   景娴本是侧身朝里躺着,听见乾隆的声音,赶忙坐起身。乾隆上前扶住她道:“你身子重,当心……”   景娴笑道:“怎么不叫奴才过来传话,臣妾好做准备。”景娴站起身替乾隆脱了龙袍。   乾隆道:“今儿个批奏折批得晚了些,本想在乾清宫歇了。白日里斯郎降措特意跑到乾清宫,说是扎西次仁选中了一位公主,朕想着这事儿是你一手操办的,总该过来和你说一声儿。”   景娴心中莫名紧张,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问道:“是哪家的小姐?”   乾隆扶着景娴坐到床上,他自己坐在景娴旁边,揽着她道:“你万万想不到,是小燕子……”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和缓了心绪问道:“皇上答应他了?”   “朕本想着,当年欠了她娘太多,多留她几年,好生补偿她。将来,给她找个文武全才的额驸……”   景娴认真听着,希望听到乾隆的‘拒绝’。乾隆继续道:“谁知那斯郎降措紧追不舍,说什么不肯让这位公主下嫁,是看不上他儿子,朕只好说择日下旨了。”   景娴的心猛然下沉,肚子也跟着疼了起来,她右手抚着小腹,‘嘶’了一声。   乾隆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景娴闭上眼睛歇了一阵,而后道:“臣妾无碍。”接着问道,“皇上当真舍得还珠格格远嫁西藏?”   乾隆道:“舍不得又能如何?扎西次仁是未来的西藏土司,他若是娶了我大清的公主,有百利而无一害。怪只怪,小燕子是朕的女儿吧。”   景娴急道:“臣妾还请皇上三思。以还珠格格大而化之的性格,在这皇宫之内,有皇上宠着,不会出什么差错。可那西藏,万里之遥,她是匹野马,如何驯得住呢。”   乾隆打了个哈欠,躺下道:“朕已答应了西藏土司,总不好出尔反尔。”   景娴叹了口气,她想再劝,却不知该如何劝,今夜,注定是无眠了。她右手抚着小腹,想着十二阿哥永璂,想着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想着紫薇,想着小燕子,想着永琪……这些宫墙内的孩子们,无一不被命运所缚,无一不被身份所缚。怪不得,小燕子想要飞到宫外去,或许,真的该放她飞到宫外,如果能将永琪一起放走,那便再好不过了……   ☆、醋意   乾隆十八年二月十五,校场之上,斯郎降措自西藏带来的一众摔跤好手正与清廷武士过招,好不热闹。看台之上,小燕子拼尽全力为清廷武士加油。扎西次仁原本坐在一侧观看,见到小燕子呐喊助威,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小燕子身边道:“大清公主,喊了这么久,不渴吗?”说着,拿起桌子上的茶盏,递到小燕子手里。   小燕子侧过头见是扎西次仁,接过茶盏,而后说道:“月亮,我们大清武士一定胜得过你们西藏武士!”   扎西次仁笑道:“切磋而已,输赢并无大碍,不过……”他侧过头看着小燕子道,“听说你们这儿有句话叫‘出嫁从夫’,大清公主,说不定,你该为西藏武士呐喊。”   “你在胡说什么!”小燕子给了他一记白眼,而后对着擂台上的人道,“赛威,用软剑对付他!”   扎西次仁眼见自家武士被打下台,不怒反笑,左手打了个响指,朗声道:“多吉!”   须臾,一个头顶扎满辫子,皮肤黝黑的大汉站到了擂台之上。   小燕子朝着扎西次仁哼了一声道:“巴郎,这个人看上去笨拙的很,你知道怎么对付他!”   巴郎飞身而至,他的轻功在一众侍卫中数一数二。初时,多吉追着巴郎的身影,直搞得自己眼花缭乱。他索性闭上双眼,仅凭一双耳朵辨认巴郎所处位置。只见他左耳微动,随即伸出双手拽住了巴郎的脚,狠狠将他摔在了地上。   斯郎降措朗声大笑,拍手叫好,反观乾隆,却是有些尴尬了。   看台上的小燕子撇了撇嘴,不过仍是对着扎西次仁说道:“你们这位多吉,听力不错吗!”   扎西次仁双手负于身后,笑道:“他并非我们西藏最勇猛的武士,大清公主,我们西藏最勇猛的武士在这里……”正说如此,他飞身而起,站到了擂台之上。   小燕子紧抿嘴唇,撸起了袖子,正要跟在他身后,却被永琪拽住了,后者道:“小燕子,这是男人的战场。”说着,他脱下狐裘交到小燕子手中,微微笑着,一步步走上擂台。   看台正中,斯郎降措高声道:“皇上,我的儿子在我们西藏是一顶一的勇士……”他竖起了右手大拇指,继续道,“五阿哥也是一顶一的勇士!让他们切磋,伤了碰了无所谓,男人嘛!交过手,才能成为真正的好友啊!”   乾隆笑而颔首,心中却不无担忧,永琪病了太久,即便之前弓马骑射再出色,现而今恐怕也……   晴儿附在太后耳畔说了几句话,而后走到小燕子身边坐下,轻轻拉起她的手。   擂台之上,扎西次仁看着永琪一步步走了上来,笑着说道:“五阿哥,想不到,会是你。”   永琪道:“太久未练功了,招式有些生疏,你我二人权当切磋。”   扎西次仁撇了撇嘴道:“我阿妈说过,男人做任何事都该尽全力!”正说如此,他出拳攻将上去。   永琪毕竟病了太久,只一阵,气息便乱了。   扎西次仁停手,而后问道:“你身体抱恙?”未待永琪答话,他继续道,“与病人比试,胜之不武。”随即飞身上了看台,右手弯曲,行礼道,“皇上,阿爸,五阿哥身体抱恙,此时不宜比试。扎西次仁恳请待他体力恢复,我二人再行比武。”   乾隆朗声大笑,称赞道:“西藏王子好品行!就依你,待永琪体力恢复,你二人再行比试。”   扎西次仁嘴角微挑,临走之前,特意凑到小燕子身前道:“大清公主,我们还会再见的。”   漱芳斋,小燕子摆弄着她旗头上的流苏,笑道:“那个月亮,很有意思。”   “你当真觉得他有意思?”说话之人正是永琪,紫薇见到来人,福身行礼,而后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走了出去。   小燕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永琪气息有些乱,来不及脱狐裘,径直走到小燕子身边,坐下后道:“我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小燕子双手交叠着搁在桌上,侧过身看着他道:“想问什么?”   永琪右手搭在桌上,食指一上一下缓缓动着,思忖后道:“你喜欢扎西次仁吗?”   小燕子有些气恼,正过身子不再看他,也并不答话。   永琪继续追问:“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倘若叫你一辈子和他待在一起,你会觉得无聊吗?会一直开心吗?”   小燕子站起身,背对永琪道:“你不想见我,直说就是了。我很快便会出宫了,何必拐着弯儿的叫我跟了那个西藏王子呢!”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永琪站起身,走到小燕子面前,让她直视着自己道,“小燕子,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仔细想过,你若愿意,嫁给扎西次仁至少能保证你这一生平平安安。”   小燕子直视着永琪,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快便红了。   永琪措手不及,赶忙替她擦着泪,跟着说道:“若是不愿意,直说就是了。见你流泪,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燕子突然抱住永琪道:“我知道,你是皇阿哥,我是野丫头,我配不上你。将来,我若是活着出了宫,只要能待在京城里,你随皇阿玛出行时,我能在人群中远远看上你一眼就好。求你,别让我嫁给那个什么西藏王子。”   永琪的眼睛也红了,他原本伸开的双臂,缓缓搂住小燕子,柔声道:“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你!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见到你和扎西次仁有说有笑,我心中很是难过,今日才走上擂台想与他一较高下。小燕子,我如何舍得你嫁到西藏去……”   小燕子破涕为笑,抬起头看着他道:“我以后不与他说笑就是了。”   景仁宫,景娴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道:“永琪登台与扎西次仁比武?荒唐!”她左手撑腰,由容嬷嬷扶着站起身道,“他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清楚吗?”   晴儿道:“想必是还珠格格太过与西藏王子亲近之故。”   “哦?”景娴侧过头问道,“他二人见过面?”   晴儿笑道:“小燕子那个性子,任是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景娴摇了摇头道:“请箫大夫入宫为永琪调理一下身子吧。”   容嬷嬷瞟了一眼晴儿,躬身道了声‘嗻’。   ☆、好友   景阳宫,永琪盘腿坐在床上,双目紧闭,调整气息,小顺子进了屋行礼后道:“五阿哥,西藏王子来了。”   “哦?”永琪睁开双眼,微感诧异,而后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小顺子躬身称是。   永琪由宫女侍候着披上外裳迎出门去。   扎西次仁左手拎着个红色布包,见到永琪,右手弯曲,行礼道:“五阿哥。”   永琪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道:“自己的地方,你不要见外。”   扎西次仁点了点头,跟着永琪进屋,落座后道:“方才真是失礼,若是知道你大病初愈,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你比试的。”   永琪含笑回道:“也是我一时技痒。”   扎西次仁打开搁在桌上的红色布包道:“我见你气息紊乱,大约是气血不通。这是我们藏地最为有名的藏红花,我的个人私藏,也许合用。”   “达瓦……”   “诶?”未待永琪道谢,扎西次仁说道,“我们藏人豪爽,受不得你们的……”他一时词穷,面上有尴尬神色,“抱歉,汉语还是不到火候。”   永琪笑道:“很不错了!”   小顺子托着茶盘上前奉茶,而后躬身退下。   扎西次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而后道:“五阿哥,我想,我们很快便会成为一家人了。”   “哦?”永琪右手端起茶盏,复又放下,问道,“不知你看中了哪位格格?”   扎西次仁道:“正是那日,你我二人在御花园遇见的那位公主,方才险些上了擂台与我比试的还珠格格。”   永琪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微微蹙眉问道:“小燕子?”   扎西次仁郑重点头。   “达瓦……”永琪斟酌着用词,“还珠格格是我阿玛自民间收的义女,她身上并无皇族血统。”   扎西次仁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啊。她虽是义女,却很得皇上宠爱。我阿爸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得皇上下旨将这位公主指婚给我。”   “什么?”永琪音调突然高了起来,他极力克制,问道:“阿玛下旨了?”   “我想……”扎西次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我和阿爸回西藏前,总会接到这道圣旨的。”   永琪想说恭喜,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想自私一次,哪怕与小燕子只做一日夫妻,也是好的,可现而今的局面……   扎西次仁继续说道:“五阿哥,我阿爸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是可以成为好友的。”   五阿哥尴尬一笑,不知作何回答,只是道:“你我二人,对于一些人和一些事,确实有着相同的喜好。”   扎西次仁郑重点头:“咱们男人之间,交过手后,方能成为挚友,五阿哥,你要快些好起来。”   永琪含笑回道:“那是自然。我也很期待能与你有一场公平比赛。”   扎西次仁笑道:“若是我输了,我的宝贝任你挑,就当你我二人交友的信物。”   “倒也不必……”永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而后道,“我若是有事求你,你应承便好。”   扎西次仁很是好奇,问道:“堂堂大清阿哥,会有事求我?”   永琪耸了耸肩道:“阿哥也是人啊。”   扎西次仁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道:“东西送到了,不打扰你休息,达瓦告辞。”   永琪站起身道:“左右无事,不妨多坐一阵。”   扎西次仁透过窗子,看着院子里背着药箱正朝里屋走的箫剑,而后道:“你有客人,我在多有不便。”   永琪看了看窗外道:“既是如此,你我二人来日再聚。”正说如此,他引了扎西次仁走出内室。   箫剑见了永琪,微躬身道:“见过五阿哥。”   永琪轻轻颔首,示意箫剑进屋等着自己,而后送了扎西次仁出门。箫剑看着扎西次仁背影,心道:身子骨不错,只这一点,便强过五阿哥许多了。   永琪送走了扎西次仁,重又走回内室,问道:“箫大夫今日来得这样早?”   箫剑自药箱中拿出腕垫,搁在永琪身前道:“皇后娘娘的旨意,箫剑不敢不从啊。”   永琪将右腕搭在了腕垫上,跟着道:“皇额娘小题大做了。”   箫剑并未答话,左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一齐搭在了永琪的脉上,面无表情。片刻后,他开口道:“五阿哥寒症已痊愈,多加锻炼,身子会好起来的。”   永琪笑得温和:“谢过箫大夫。”   箫剑收起腕垫,跟着道:“我不过尽了医者本分,你这伤寒之症本就不重,换了哪一位太医都是可以医得好的。”   “如此……”永琪略作思考,而后问道:“箫大夫曾说,我患有隐疾,可能根除?”   箫剑笑道:“我是个江湖郎中……”他看着五阿哥目光中的希冀,心中叹了口气道,“五阿哥恕箫剑无能。”   永琪苦笑道:“多谢你如此坦诚。”   箫剑奇道:“怪哉,我无计可施,你竟谢我?”   永琪笑道:“我在这个皇宫待久了,见惯了虚与委蛇,你的洒脱与坦白是我一直向往的,有些时候,在你面前,我会觉得汗颜。”   箫剑轻哼一声道:“汗颜大可不必。”他背起药箱,出门前,回过头道,“五阿哥,若我是你,从今而后,只过自己的日子,不再与任何人纠缠不清。”   远远地看着箫剑的背影,永琪蹙起眉头,他听得出箫剑的意有所指,却想不通,一个草湖旷野的小郎中,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在这深宫大内‘坦诚’,又凭什么‘指点’自己呢。   景仁宫内殿,箫剑行过礼后回道:“娘娘,五阿哥的身子已无大碍。”   景娴嫣然道:“辛苦箫大夫。”   箫剑回道:“比起您,五阿哥实在是个听话的病人。”   景娴掀起茶碗盖,轻轻擦着茶碗,不经意间说道:“箫大夫是否当真认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本宫,本宫当真不会生气?”   箫剑笑着回道:“箫剑自诩有些识人本领,娘娘心地善良、为人宽厚,便是有些‘不得已而为之’,恐怕也是这深宫所逼。”   景娴放下茶碗盖,道:“不怕高估了自己?”   箫剑轻轻摇头。   景娴浅浅一笑,称赞道:“好一个箫剑,为人沉稳,又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怪不得……”她未再说下去,再看箫剑神色,仿佛并未听到一般,她暗道,‘做戏’的本事也是一流啊……   ☆、端倪   漱芳斋,乾隆摇着折扇款步而入,小燕子放下手中茶碗,走上前福了福身道:“小燕子见过皇阿玛。”   “平身吧。”乾隆合起折扇,走进内室,落座后看了看站在一侧的紫薇,后者接过明月递上的茶盘,走到乾隆身前道:“皇上,这是化了雪水煮的茶,紫薇想,您会喜欢。”   乾隆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而后道:“白居易说‘融雪煎香茗’,也许,朕看着你煮茶,才是名士所为。”   紫薇嫣然道:“奴婢的娘说过,春分时节的雨水,冬至时的雪水,清晨荷叶上的露水皆可用来煮茶。”   乾隆喝了一口茶,而后点头道:“你娘说的不错,的确别有一番滋味。”茶香在他齿间萦绕,他突然品出了另一种滋味,问道,“你煮茶的时候放了梅子?”   紫薇点头道:“皇上圣明。”   乾隆闭上双眼,细细回味:“很多年前,朕尝到过这种味道,那个时候……”他嘴角微挑,继续道,“朕被她戏弄了。”   乾隆睁开双眼,恰好见到紫薇浅笑盈盈,多年前那抹倩影与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身影渐渐重叠到一起,他有些恍惚,开口问道:“紫薇,你可见过小燕子的娘亲?”   “我……”紫薇心中叹了口气,凝眉低首道,“奴婢不曾见过。”   “朕听说……”乾隆仔细回想景娴说过的话,“你的家也在大明湖。”   紫薇轻轻点头。   乾隆戏谑道:“想来,你该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娘许你入宫,别有一番用意吧?”   “奴婢……”紫薇思忖着道,“奴婢的娘,过世了……奴婢的爹在奴婢出世前离开了奴婢的娘,听说,是来了京城……”她缓缓道来,时刻注意着乾隆神色。   后者眉头微蹙,问道:“如此说来,你来京城是为了找爹?可找到了?”   紫薇回道:“也许,奴婢的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吧……”   乾隆继续追问:“你娘总该同你讲过,你爹姓甚名谁,或许,朕可以下旨……”   紫薇恭敬道:“奴婢家中琐事,不劳皇上挂怀。”   乾隆重又打开折扇,轻轻扇着,缓缓说道:“你是还珠格格的结拜姐妹,你的事,想必小燕子会时刻记挂。”   “皇上……”未待乾隆说完,景娴由容嬷嬷扶着进了漱芳斋,福身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乾隆亲自扶了景娴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景娴在乾隆身边落座,笑着回道:“闲来无事,想来看看还珠格格。”   小燕子娇俏一笑道:“皇额娘待小燕子最好了。”   景娴轻轻点头,而后笑着问乾隆:“方才聊了些什么?”   乾隆有意隐瞒,回道:“闲聊而已,险些忘了正事。小燕子……”他面露威严神色,“你见过西藏王子了,觉着他如何?”   小燕子认真道:“他若是不为西藏武士加油,为人还是不错的,还算有趣。”   乾隆微微颔首,景娴看了看紫薇,轻轻摇头。   乾隆继续道:“朕本想,过两年再给你指婚,现而今看来,斯郎降措所请,朕并未应错。”   “思什么?”小燕子脸上有疑惑,“皇阿玛,您明知道小燕子对文字一窍不通……”   乾隆笑道:“‘一窍不通’,你用的很好啊!”他喝了口茶,正色道,“小燕子,过些日子,朕会下旨,将你指婚给西藏王子扎西次仁。”   小燕子刚刚端起的茶盏掉在了地上,她蹙眉开口道:“皇阿玛!”紫薇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说。小燕子抿紧了嘴唇,仍是开口道:“若是小燕子不愿意呢?”   乾隆道:“朕虽未下旨,却已与西藏土司有了口头约定,你该懂得,君无戏言。”   “什么‘君无戏言’!”小燕子心中烧起了一团火,“我的事情,您问也不问,随意便替我做了决定,您当我是什么……”   “放肆!”看着乾隆越发黑的脸,景娴说道,“还珠格格忒也无礼,你该知道,格格的婚事向来由皇上做主。何况,作为大清公主,该有为朝廷牺牲自我,与番邦联姻的准备。”她极力示意小燕子,万不可再激怒眼前的九五之尊了。   小燕子眼中仍有怒气,咬了咬嘴唇,下跪道:“皇阿玛,方才是小燕子的不是。”   乾隆并未示意小燕子起身,打开折扇,轻轻扇着,而后拉起景娴的手,走出了漱芳斋。   看着乾隆的背影,紫薇扶着小燕子起身,轻声道:“格格……”   小燕子拉着紫薇的手进了内室,关上门后,她的眼眶渐渐红了:“紫薇,我的报应来了……我抢了你的阿玛,老天便要将我嫁到西藏去。”   “不会的!”紫薇替小燕子擦着脸上的泪,安慰道,“皇后娘娘会帮助我们,一定会的!”   “没用了……”小燕子瘫坐到床上,“皇阿玛不是来与我商量的,他是决定了,再不能反悔了。”   紫薇坐到小燕子身边,揽着她,未再多说什么。   乾隆拉着景娴上了御撵,脸上仍有怒气。   景娴柔声道:“皇上不是一向喜欢小燕子的直爽?”   乾隆哼了一声,用力摇着扇子道:“她居然胆敢公然顶撞朕,忒也不懂规矩!”   景娴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右手抚上小腹。乾隆意识到她体虚畏寒,赶忙收起折扇。   景娴故作惆怅道:“生为皇家人,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心中又装了多少无可奈何啊。”   乾隆揽了景娴入怀,笑道:“你最近太过感性了,待朕的五公主落地后,朕带着你去木兰围场可好?”   景娴微微低首,而后看着乾隆道:“皇上自围场带回小燕子,仿佛是不久之前的事。”   乾隆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也舍不得小燕子。可是,言而有信方是君子作为,何况,朕乃一国之君。”   景娴面上露出了担忧神色:“皇上可曾想过,西藏那边,情形复杂,依着小燕子大而化之的性子,可能妥善处理?若是稍有差池……”   乾隆心中不无担忧,‘唰’的一声展开折扇,看了看怀中人,复又合上,而后苦笑道:“皇后你不要多想,朕当年曾想过,朕与雨荷若是有孩子,那孩子必定知书达理……”   “像夏紫薇一样?”   乾隆看着景娴,她的一句话像一颗雷一样在乾隆的心底炸开,有些缕不清的线渐渐明晰,他问道:“景娴你意有所指?”   景娴笑道:“臣妾不过觉着,那个‘紫薇姑娘’知书达理,颇有江南女子的气质,想必皇上会喜欢。”   “女人就是敏感!”乾隆笑着揽紧景娴,“朕这一生会喜欢上很多女人,却独独爱你。”   景娴在心底叹了口气,男人的承诺,总是那样简单,听起来无比真诚,也不过是听起来罢了……   入夜,乾清宫东暖阁,乾隆待景娴睡熟,轻轻起身,披上狐裘,走出暖阁,而后开口问道:“今儿个谁值夜?”   自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奴才贾六,听皇上吩咐。”   “贾六?”乾隆觉着这名字有些陌生,“新来的?”   贾六恭敬回道:“奴才入宫不久,有幸被吴总管挑中,来乾清宫侍候皇上左右。”   乾隆轻轻点头,而后道:“你去御景亭,命唐海来乾清宫,朕有要事找他。”   贾六道了声嗻,小跑着去了。   ☆、异姓兄弟   寅时二刻,乾隆于御案后落座,展开一张宣纸,拿起搭在笔架上的毛笔,蘸满了墨,略作思考,他落笔于宣纸之上。不消片刻,一朵紫薇花被他勾勒出来,栩栩如生。   唐海跟在贾六身后,进了乾清宫内殿。见到乾隆后,他单膝跪地道:“唐海参见圣上。”贾六后退几步出了内殿,而后轻轻关上了门。   乾隆并未抬头,只是道:“看看朕的这幅画作如何?”   唐海站起身,走到乾隆身侧,恭敬答道:“微臣是粗人,皇上不要拿微臣打趣。”   乾隆画完最后一笔,重又将毛笔搭在笔架上,拿出私印,重重盖在了那幅画的右下角。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搓着手走到了御案右侧,示意唐海坐在自己对面。   贾六端着茶盘上了茶,而后恭敬退下。   乾隆喝了口茶,看着关好的门道:“是个识趣的。”   唐海恭敬问道:“不知皇上有何要事交予微臣去办?”   乾隆道:“小唐,你与朕是故交好友,现而今竟如此生分?”   唐海回道:“皇上高高在上,唐海不敢越矩。”   “真是无趣!”乾隆不禁摇头,“你叫朕四哥的那段日子,朕时常怀念。”   唐海道:“皇上是念旧之人,唐海终生感念。”   乾隆一口怨气憋在心里,很是不适。和缓心绪,而后道:“唐大人近来可曾察觉宫廷内有何异常?”   唐海答得不卑不亢:“皇上恕罪,未接圣旨,粘杆处不涉宫廷事务。”   乾隆轻哼一声道:“你倒是听话的很。”   唐海站起身,抱拳道:“圣上有任何吩咐,唐海万死不辞。”   “哎……”乾隆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折好的一张纸,递给唐海前,他说道,“事关……”   未待乾隆继续说下去,唐海接道:“无需圣上嘱咐,唐海醒得如何做。”   乾隆笑道:“小唐,你是朕肚子里的蛔虫。”   唐海展开‘密旨’,看过后突然笑了,回道:“四哥,倘若当今圣上换做别人,小唐决计不做粘杆处的人。”他突然活泼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   乾隆笑着哼了一声道:“朕登基之初,便许了你将军之位,驻江宁,辖江苏。是你推脱再三,偏要进粘杆处啊。”   唐海复又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而后道:“若是做了将军,与四哥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淡。四哥念旧,唐海亦然。”   乾隆轻轻颔首,也坐了下来,说道:“粘杆处若是少了你,朕还真不知道,这样的事儿该派谁去查。”   唐海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道:“小唐该走了。”   乾隆道:“老规矩,朕不送你。”   唐海出门前,右脚点地,跃到乾隆身前,问道:“我的轻功可有长进?”   乾隆有些恍惚,昔日那个阳光少年仿佛就在眼前,他笑着回道:“比起四哥,你还差得远。”   唐海摇了摇头道:“哪日皇上得空,不妨与臣比试一下,若是臣赢了,皇上将那匹‘赤炎’赏给臣吧!”   乾隆看着他眼中神色,道:“‘赤炎’野性难驯,你当真看中了?”   唐海郑重点头:“良驹从来难驯。”   乾隆思忖后道:“这件差事办得好,‘赤炎’便是你的了。”   唐海叹了口气道:“看来皇上不肯割爱……”他扬起手中的纸道,“这件差事,无论结果如何,臣呈上密报后,两个月内是决计不敢再见圣上的。”   乾隆道:“小唐,你心底从未怕过朕……”   唐海认真说道:“四哥,在小唐心中,您永远是四哥。可小唐也知道,您坐在那个位子上,再不可能是之前的四哥了。您是仁君,这一点小唐从未怀疑,可是……”他欲言又止,有些话,若是说出口,很有可能成为两人难以跨越的心理障碍。   乾隆叹了口气道:“朕明日派人将‘赤炎’送到你府上。”   唐海单膝跪地,抱拳道:“臣谢过皇上!”而后扬起头来,灿烂一笑。   乾隆佯怒道:“你小不了朕几岁,怎么像朕的儿子一样?”   唐海站起身,展了展身上的披风,并未回乾隆问话。他重又回复严肃神色道:“皇上,微臣告退。”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乾隆重又坐回到御案后,将那副画揉作一团,扔在一旁。他闭眼苦笑,恨自己害最好的兄弟戴着面具生活。他重又拿起毛笔,蘸满墨汁,凝眉思忖。重重叹了口气,他将手中毛笔扔在宣纸之上,墨汁晕染开来……   卯时三刻,景娴渐渐醒来。她睁开双眼,见到乾隆侧身躺着,目光柔和看着自己,笑道:“皇上醒得早。”声音中透着几丝慵懒。   乾隆双手枕于脑后,撒娇般道:“朕一夜未睡……”   景娴右手搭在乾隆身上,柔声问道:“心里有事?”   乾隆叹了口气,并未答话。   景娴坐起身,佯怒道:“想必是臣妾扰了皇上美梦。”   “哪儿有什么美梦!”乾隆坐起身,将枕头垫在景娴腰后,右肘支床,重又侧身躺下,左手轻抚景娴隆起的小腹,跟着道,“朕只是,有些微失落……”   “失落?”景娴有些不解。   乾隆轻声一笑,不愿多言。夫妻二人静默片刻,他开口道:“皇后,普天之下,朕最信得过的便是你。”   景娴心中微虚,仍旧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些个?”   乾隆左手握住景娴左手,而后道:“朕的朋友,可性命相托的朋友,碍于朕的身份,坦诚亦不复从前,朕心中有些怕……”   景娴劝慰道:“有些事,若是能心照,又何必要宣之于口呢……皇上您毕竟是九五之尊。”   “九五……”乾隆思忖着这两个字,苦笑道,“当真‘至尊’吗?”他伸开左臂,欲揽住景娴的腰,不禁抱怨道,“你胖了……”   景娴给了他一记白眼,右手抚着小腹道:“孩子,你尚未出世,你阿玛便嫌弃你了……”   “哪里……”乾隆赶忙坐起身,‘哎呦’一声……   景娴关切道:“怎么了?”   乾隆微微抬起右手,道:“麻了……”   景娴撇了撇嘴,仍旧轻轻替他揉着,却冷不防被他揽入怀中,他在她耳畔柔声道:“答应朕,不论是何事,不要对朕有丝毫隐瞒……”   “四哥……”她没办法说出那个‘好’字,毕竟,有些‘隐瞒’是逼不得已……   ☆、事发   三月初一,斯郎降措请旨回藏。乾隆心知,若是允准,他势必要下旨将小燕子指婚给扎西次仁。可是,他心底的疑团尚未解开,贸然下旨并非明智之举。是以,他以难舍还珠格格远嫁为由,留下了扎西次仁。并允诺,待钦天监选定黄道吉日再下旨指婚,命一队亲兵送还珠格格和扎西次仁回西藏。   驿馆内,扎西次仁坐在八仙桌上,对着斯郎降措道:“阿爸,你觉不觉得大清皇帝有些古怪?”   斯郎降措问道:“怎么讲?”   扎西次仁思忖后道:“他不下旨,理由太过牵强。这里面定然有事是你我不知道的。”   斯郎降措笑道:“人家的家务事与你无关。你该放些心思在政务上。”   扎西次仁很是无奈,打了个哈欠道:“阿爸,你这样走了,就不怕儿子娶不回大清公主?”   斯郎降措道:“我儿子的本事我清楚,你不过是表面上不羁罢了,大事上从不含糊。”   扎西次仁耸了耸肩道:“总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我总觉着,前些日子应错了一件事。”   斯郎降措不以为意:“达瓦,你是西藏王子,该有海一样广阔的胸怀。”   扎西次仁叹了口气道:“论谋略,达瓦不及阿爸,论胸怀,达瓦更是不及。”   斯郎降措朗声大笑,拍了拍眼前的儿子道:“你还年轻,将来,你的成就定会超过阿爸。”   扎西次仁跳将下来,右臂弯曲,躬身行礼道:“扎西次仁定然不负土司期望。”   斯郎降措满意颔首,嘱咐儿子:“阿爸走后,你万事小心,切不可踏错一步。”   扎西次仁郑重点头允诺。   三月初八,寿康宫佛堂,太后坐于八仙桌旁,脸色阴沉,晴儿跪在她身前,微微低首。佛堂内,只她二人。   沉默许久,太后终于开口道:“晴儿,即便你并非哀家的亲孙女儿,哀家也一向最疼你。”   晴儿道:“晴儿知道。”   太后的心有些疼:“知书达理、聪慧过人……自你幼年,哀家便悉心教导,扪心自问,哀家对得起你阿玛和额娘。”   “太后……”晴儿心中动容。   太后缓缓道来:“你终是令哀家失望了。”她右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宫中传言,你与箫剑有染,是也不是?”   晴儿自知避无可避,横下心道:“晴儿喜欢箫剑,但我二人发乎情、止乎礼……”   “够了!”太后气道,“哀家□□不出你这样的格格!”   “老佛爷……”晴儿哭着跪走到太后身前道,“晴儿自知有错,您下旨惩处,晴儿绝无半句怨言,晴儿只求老佛爷保重凤体。”   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半块玉佩躺在她手心,她说道:“如此重要的物件,你该随身带着。”   晴儿眉头蹙紧,她忘了,她的‘危险安全论’全是太后所教,她在太后面前,是藏不住秘密的。   太后逼问道:“哀家想,你与箫剑一早便相识了?”   晴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是。晴儿与箫剑相识于五台山。”   “哦?”太后倒是并未感到诧异,只是苦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哀家的不是。哀家去五台山清修,不该叫你随侍左右。”   晴儿低首不语。   太后轻声问道:“你还是那个哀家最宠爱的晴儿吗?”   晴儿眼中的泪滚滚而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太后终究心疼,却不得不强自镇定,她站起身道:“哀家已下旨囚禁箫剑,你……就在这佛堂内思过吧。”而后转身离去。   晴儿瘫坐到地上,她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三月初九,景娴乘暖轿到了漱芳斋。她下轿后,左手撑腰,由容嬷嬷扶着进了内室。小燕子、永琪、紫薇三人早已恭候。   景娴由容嬷嬷扶着坐下后,容嬷嬷重又走出内室,关上了门。   景娴开口问道:“五阿哥,你可愿随小燕子一同出宫?”   五阿哥恭敬回道:“儿臣愿意。只是……”他思忖后道,“额娘只我一个孩儿,我走后,还请皇额娘多加照料。”   景娴心道:这一关,我能否闯过,都是未知……却仍是对着永琪道:“你尽管放心。未免夜长梦多,今日,本宫便安排你们出宫。”她侧过头看着紫薇,说道,“孩子,只好委屈你,先随他们出宫。待本宫……”   紫薇恭敬道:“紫薇明白……”   景娴轻轻颔首。   小燕子却问道:“皇额娘,为何如此着急?”   景娴看着小燕子,柔声道:“你不是一向想出宫么……出了宫,海阔凭鱼跃,小燕子该飞到天上去了。”   永琪心中也有疑问,他开口道:“皇额娘,可是皇阿玛派人调查了?”   景娴心道:永琪果然心思细腻……却再无时间解释,对着小燕子、紫薇说道:“迟则生变,你二人快些换了小太监的衣服,出宫去吧。”   紫薇眼眶渐红,轻声道:“皇额娘……”   景娴笑道:“去吧……待你阿玛怒气消了,再回来……那个时候儿,你想唤本宫多少声皇额娘都可以。”   紫薇轻轻颔首。   重华门外,景娴看着那架马车越走越远,轻轻摇头。   容嬷嬷问道:“娘娘,您可想好了该如何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景娴苦笑道,“天威难测啊……”   三月初十,养心殿,贾六捧着唐海的密报跪于乾隆身前。乾隆接过密报,一字字看完,心中怒火熊熊燃起。他乘着御撵来到漱芳斋,却是‘人去楼空。’他‘唰’的一声儿打开折扇,用力扇着。   景仁宫内,景娴歪在凤榻上,右手抚着小腹,蹙眉道:“本宫想,皇上该到了。”正说如此,一抹明黄闪进了内殿,景娴站起身,缓缓下跪。   乾隆走到景娴身前,目光中再无柔情,他开口问道:“你为何要跪?”   景娴道:“臣妾知‘真假格格’始末,却隐瞒不报,是为罪一;小燕子乃九王爷之后,臣妾亦知而不报,是为罪二;助小燕子、永琪、紫薇三人外逃,是为罪三。”   乾隆仰天而笑,笑中满是凄凉,他说道:“皇后,朕本以为,你与朕同心同德,不论何事,绝不会对朕有所欺瞒……”   景娴抬头看着乾隆,轻声道:“皇上……”   “原来,你竟是这样对朕的……”他闭上双眼,一字字说道,“朕真的错看了你,错爱了你……”乾隆自怀中摸出一块血红色的玉佩,扔到了地上,碎成两半。而后,他开步走出了内殿。   景娴弯腰捡起两块碎玉,那是当年她送给他的,这块玉上,沾了两个人的血。她的心很疼,肚子也跟着疼了起来……   小宫女匆忙上前扶起景娴,却惊呼道:“娘娘,您流血了!”   ☆、早产(上)   乾隆怒气冲冲走出了景仁门,却有小太监匆匆跑出,撞到了他身上。那小太监匆忙下跪,心中害怕,嘴上说道:“皇上恕罪,皇后娘娘不好了,奴才赶着去请太医,才冲撞了圣上!”   “你说什么?”乾隆眉头紧蹙,对着那小太监道,“快去!宣叶太医、孙太医还有那个箫剑即刻入宫!耽搁了时辰,朕要了你的脑袋!”而后转身,重又进了景仁宫。那小太监来不及回话,便急忙朝着月华门方向跑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贾六追在乾隆身后,说道:“万岁爷,奴才去请收生嬷嬷。”   乾隆脚步略停,轻轻颔首。贾六一刻不等,转身快步跑出了景仁门。   景仁宫内殿,景娴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随侍宫女麻利地脱掉她累赘的外衣,雪白的亵裤此刻染上了大片的血,红的刺眼。   容嬷嬷的心似针扎般疼痛,此刻她顾不得尊卑,跪在床上替景娴脱下亵裤,拿着温水洗过的帕子轻擦她腿上的血,柔声说道:“娘娘,小石头去请太医了,他腿脚最是麻利,你很快会没事的。”却有泪滴在景娴的腿上。   景娴睁开双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对着容嬷嬷说道:“嬷嬷,景娴又叫你伤心了……”   容嬷嬷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她看着景娴,勉强笑道:“老奴不伤心,老奴只是有些心疼。”   景娴右手紧紧攥着那碎成两块的玉佩,左手抚着小腹,重又闭上双眼,眼角溢出了泪。   乾隆快步走进内殿,随侍宫女纷纷下跪,只容嬷嬷一人仍跪坐在床上,不看乾隆,也不行礼。   他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妻子,心中怒气一丝也无,只剩下心疼和愧疚。他侧身坐在床边,轻轻将景娴揽入怀中,而后说道:“快醒醒,朕回来了,朕不该朝你发火,不该叫你下跪,朕错了……”   景娴重又睁开双眼,忍着疼,看着乾隆蹙眉道:“你……快出去!”   乾隆道:“见不到你平安,朕无论如何不会离开。”   景娴连叹气的力气也无,她突然觉着肚子疼的厉害,却并非阵痛,心知情状糟糕,趁着尚存的理智,她对乾隆说道:“皇上,若有意外,还请不要牵累……”   “朕不许你有意外!”乾隆眼中燃着一团火,继续说道,“你和孩子决不能出意外!”   什刹海,小燕子、永琪、紫薇、尔康四人坐在小山坡上,紫薇先自开口道:“五哥,你最了解皇上,他若是发现皇额娘私自放我们三人外逃……”   永琪思忖着道:“皇阿玛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只是,盛怒之下……”他眉头渐渐蹙紧,侧过头看着尔康道,“今日你上朝之时,皇阿玛可有异常?”   尔康道:“并无异常,只是下朝后脚步匆匆。”   “这便是了……”永琪眉头紧蹙,看着不远处湖水中白塔的倒影说道,“只怕此刻,皇阿玛已然知道了真相。”   紫薇道:“如此说来,我们该回到宫里去!”   小燕子虽不通经史子集,却终究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她说道:“皇阿玛若是知道我骗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又找不到我这个‘罪魁祸首’,迁怒皇额娘怎么办?我小燕子不是个自私的人,即便我没了脑袋,也不能叫别人替我承担罪责。”   永琪温和一笑,握住小燕子的手说道:“你若是没了脑袋,我随你共赴黄泉。”   小燕子目光坚毅,站起身道:“那我们不要再等,即刻回宫!”   永琪轻轻颔首,他喜欢这样的小燕子。   尔康看着紫薇,问道:“你呢?要随他们回去吗?我们好久未见了……”   紫薇嫣然道:“小燕子尚且知道,自己犯下的错,不可连累他人。更何况,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我……”   尔康目光温柔,问道:“我陪你?”   紫薇轻轻摇头:“这团麻,已经够乱了。相信我,相信皇上。”   小燕子正准备上马车,不远处,一个身着淡青色外裳,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牵着匹白马走到四人身前,她看着小燕子,笑着问道:“你是小燕子?”   小燕子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心中满是疑惑,说道:“我们见过?”   那女人右手捋了捋头发,柔声道:“我见过你的画像……”看着小燕子眼中的疑惑,她扁了扁嘴,而后道,“我是箫剑的师父,我叫岳清。”   “箫剑?”小燕子心中仍有警惕:“我如何信你?”   岳清很是无奈,只得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太医院孙璟写给我的信……”她看了看眼前四个人,将信递给永琪道,“我想,你识得他笔迹?”   永琪接过信笺,粗略看了,而后笑对岳清道:“方才是小燕子无礼,我代小燕子赔罪。”   岳清并不介意,仍旧笑着问道:“几位可能带我入宫?”   “这……”永琪思忖后道,“我们几人恐怕不成,既然您认识孙太医……”   岳清轻哼一声,看着小燕子道:“不为难后生,实在不成,几位带我去见孙璟吧。”   永琪道:“这个不难。”   太医院门口,永琪一行五人驾车、骑马赶到时,恰逢孙璟背着药箱匆匆出门。孙璟见到岳清,来不及叙旧,只是道:“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快随我入宫。”   岳清跃下了马,看着孙璟道:“箫剑呢?我要见他。”   孙璟急道:“姑奶奶,先进宫救人!这人若是出了意外,箫剑怕是会没命的。”   景仁宫,叶之桐跪在床前给景娴把脉,片刻后,他颤巍巍收回右手,将心一横道:“臣请皇上下旨,命箫剑前来诊治。臣的医术,怕是只能保一人平安。”   “废物!”乾隆一脚踹到了年近半百的叶之桐身上,而后问道,“箫剑去哪儿了?”   叶之桐道:“日前,太后下旨命箫剑入宫看诊。他接旨入宫后,再未回过太医院。”   乾隆心中虽有疑惑,却来不及细想,只是握住了景娴的手道:“朕去去便回,你一定撑着。”   景娴左手紧紧抓着枕头,勉强点头应允。   ☆、早产(下)   寿康宫,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闭目养神。乾隆匆匆而至,来不及行礼,他开口说道:“额娘,还请放了箫剑。”   太后睁开双眼,蹙眉问道:“皇帝这是从何说起。”   乾隆急道:“箫剑一事,儿子迟些再与额娘商量。皇后出了意外,只箫剑一人或可诊治。”   太后心知事情紧急,示意随侍一侧的赵嬷嬷前去放了箫剑,而后站起身道:“哀家随你一同去景仁宫。”   乾隆道:“现而今景仁宫一片混乱,额娘去了恐有不便。待景娴诞下龙子,儿子即刻命贾六前来通传。”而后转身匆匆离去。   太后摇着头落座,缓缓道:“他倒是真急了。”   崔嬷嬷道:“在皇上心里,皇后的分量终究是重的。”   太后蹙眉道:“那孩子在皇后腹中,不过七个月吧?”   崔嬷嬷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太后拨动着手中佛珠,缓缓说道:“愿佛祖保佑那孩子平安。爱新觉罗氏子孙命硬,会挺过去的。”   永琪一行三人听了孙璟口述景娴的状况,心中均懊悔不已,是以快马扬鞭赶回了皇宫。一路上,小燕子不停说道:“岳大夫,岳神医,您是箫剑的师父,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活皇额娘,否则,小燕子万死难辞其咎啊!”   岳清很是无奈,径对孙璟道:“你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清妹……”孙璟自知失言,仍旧道,“自箫剑入宫后,皇后便一直由他看顾,我虽不擅妇科,却还是能听懂一二的。”   岳清叹道:“刚进京,便接了催产的活儿,看来,这京城注定与我八字不合啊。”   孙璟本欲细问,侧头见到岳清闭目养神,讪讪闭了嘴。   景仁宫,景娴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小腹,额头上不停有汗珠渗出。收生嬷嬷匆匆赶到,上前看了景娴情形,双手摸了摸景娴小腹,直起身看着叶之桐,轻轻摇头。   叶之桐问道:“难产?”   收生嬷嬷回道:“孩子太小,不到时候儿。娘娘又体虚若斯,院使大人,老奴就只是个收生嬷嬷啊。”   叶之桐右手捻着胡须,凝眉缓缓说道:“再耽搁,皇后娘娘恐有危险……若是用药化掉胎儿……”   “不可……”景娴费力睁开双眼,看着叶之桐,却再说不出第三个字。   恰在此刻,乾隆重又赶回景仁宫,箫剑紧紧跟在他身后。景仁门外,永琪驾着马车赶到,一行人下了马车。   永琪见到乾隆,凝眉躬身道:“阿玛……”   乾隆哼了一声道:“朕现在无暇他顾,你们三人各自回宫,没朕的旨意,不许出屋半步。”   小燕子急着进门去瞧景娴,硬生生被紫薇拽了回去。   箫剑见到岳清和孙璟,躬身对着乾隆说道:“皇上,这位岳清大夫是箫剑的师父,请允准她给皇后看诊。”   乾隆看了一眼眼前不施粉黛的女人,轻轻颔首。   景仁宫内殿,乾隆坐在床边,接过容嬷嬷递上来的帕子,替景娴擦着额头上的汗,柔声道:“景娴,朕来了,箫剑的师父也来了,你和孩子会没事的。”   箫剑深知师父脾性,搬了圆凳搁在床前,岳清看着箫剑道:“你小子还算尊师重道。”而后落座,左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搭在了景娴的脉上,而后对着景娴说道,“娘娘还请放松。”   岳清一边号脉一边吩咐箫剑:“准备银针。”而后对着孙璟道,“你可还记得固本止崩汤的方子?配来煎好。”   片刻后,她站起身躬身对着乾隆说道:“皇后娘娘气虚体寒,忧思过度,如今只有催产一法或可保母子均安,还请皇上回避。这屋子里,只留下箫剑即可。”   乾隆道:“你若是出了差错……”   岳清哼了一声,而后道:“皇上若是信不过,民女自请告退。”   箫剑凝眉道:“师父……”   乾隆隐下怒气,说道:“是朕的不是。岳大夫尽管施针,朕守在皇后身边,绝不扰乱。”   岳清微感无奈,心知他有些信不过自己和箫剑,于是不再理会,径直问箫剑:“催产术的配穴你可还记得?”   箫剑恭敬道:“不敢或忘。”   岳清轻轻颔首,捏起箫剑递上的银针,向着合谷穴扎了下去。箫剑作为配合,捏起银针扎了景娴的膻中穴。   岳清施针之余,余光看着箫剑,轻轻颔首。她连施三针,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最后一针该扎在独阴穴,她右手捏起银针,抖了一下。   箫剑关切道:“师父,最后一针,不如由徒儿……”   岳清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还未老眼昏花,拿捏得准。”而后坐到了床尾,对准独阴穴,一点点将银针送了进去。片刻过后,她直起身子,对着站在一旁的收生嬷嬷说道:“你是接生婆吧?过来守着吧……”而后净了手,重又坐回到圆凳上,号着景娴的脉。   却见景娴的身子不再紧绷,蹙紧的眉头也渐渐展开。片刻后,只听收生嬷嬷说道:“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格格!”   那孩子哭声甚弱,比之永璂出生时,小了一圈不止。乾隆接过婴孩儿,眼眶渐红,他和景娴的女儿,终究是挺过来了。他将那孩子搁在景娴怀里,柔声道:“景娴,快看我们的女儿……”   景娴试图睁开眼睛,却是徒劳,终是侧过头晕了过去。   岳清吩咐道:“箫剑,快去看看固本止崩汤熬好了没有!”   箫剑称是,小跑出门。   岳清对着乾隆道:“皇上,岳清可保皇后娘娘平安。可这孩子……”她心中稍有不忍,“恕岳清直言,只能听天意,看造化。”   乾隆重又将那孩子抱入怀中,又黑又皱的一个婴儿,他说道:“朕信你会全力救治,也相信,大清朝的五公主不会薄命。”   岳清心中叹了口气。   箫剑端了固本止崩汤进内殿,岳清吩咐道:“强灌下去,省着一会儿麻烦。”   箫剑看了一眼乾隆神色,后者眉头紧蹙看着躺在床上的景娴,根本无暇他顾。   ☆、静夜   月挂中天,月华门值房内,岳清闭上双眼,晃动着脑袋。孙璟关切道:“若是累了,歇一歇。”   岳清瞪了他一眼,看着箫剑,问道:“后宫那位主子娘娘发作时,你跑到哪里去了?若非救治过迟,也不致催产。”   箫剑心中委屈,说道:“若非被太后囚禁,这两日不能看诊,依徒儿的本事,皇后娘娘不会出意外。”   “你倒是大言不惭!”岳清听见箫剑被囚,并未表露出关切,继续训斥道,“你该知道她气虚体寒,为何不调理?”   箫剑很是无奈:“师父,你信不信,若是换做你是我,遇到如此不听话的病人,早出宫去了。”   岳清深知箫剑脾性,摇了摇头,却也笑了出来,终是问道:“你如何会被囚?”   “当真是病人大如天……”箫剑很是无奈,“师父您终于醒得徒儿也是需要被关心的。”   岳清抱臂胸前,问道:“说是不说?”   箫剑耸了耸肩,蹙眉道:“想必,是那半块玉佩之故。”   岳清叹了口气,问道:“你故意为之?”   箫剑撇了撇嘴,终究笑了:“师父就是师父,徒儿甘拜下风。”   岳清继续问道:“铤而走险,何苦来哉?”   “虽说会连累晴儿……”箫剑凝眉道,“今日之前,我本以为若非如此,这件事将永无终结之日。却谁知……”隔墙有耳,他点到即止。   岳清轻轻颔首,而后道:“晴儿为你所累,不去救她出来?”   箫剑道:“晴儿毕竟是太后教养长大,若是我估计不错,太后无论如何也会不舍。”   岳清轻哼一声道:“难为你还能如此冷静分析。”   箫剑一摊手道:“徒弟江湖上还有朋友,若是事情不能如愿……”他冷冷一笑道,“不过继续仗剑天涯而已,又能如何呢。”   岳清轻轻点头,看着被她晾在一旁的孙璟,问道:“你呢?宫廷可待够了?”   孙璟本是一脸落寞,听见岳清主动和自己说话,立时来了精神:“只要清妹一句话,孙璟即刻辞官。”   “呦……”岳清戏谑道,“当年你削尖了脑袋钻进太医院,今儿个怎么学乖了?”   孙璟道:“夫人,凡人大都如此,尚未得到之时,心中渴望至极,得到后,方知哪个更好。孙璟自问,并不如夫人活得洒脱。”   岳清轻哼一声,不再理他。   箫剑看着眼前二人,摇头轻笑,而后推门出屋。理智上,他相信晴儿不会有事,可情感上,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思念’二字本就无法克制。   寿康门前,他跃身而起。寿康宫不大,想找到晴儿并不难,在他揭开第四块瓦片的时候,终于见到了跪着的晴儿。他跳将下来,推门而入。   晴儿很是警醒,回过头问道:“谁?”   箫剑眼中含笑,看着晴儿,柔声道:“你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晴儿又是惊诧又是高兴,本想站起身,却因跪了太久,膝盖酸痛。箫剑快步上前,揽住了晴儿,扶着她落座后,替她检查膝盖伤势,问道:“你到底跪了多久?”   晴儿含笑回道:“我没事儿……”   箫剑责备道:“怎样才算有事?”他半跪着,右手托起晴儿的右小腿,左手轻揉她膝盖,跟着道,“是我不好,我该早些来找你。太后忒也……”   “太后没错……”晴儿蹙眉道,“是晴儿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望。”   “这话从何说起?”箫剑心中不解,气道,“不若我即刻带你出宫,再不受气了。”   晴儿轻轻摇头道:“你又说气话。”   箫剑叹了口气,又笑了,轻揉她左腿膝盖,而后叹道:“山雨欲来……晴儿,我此来,有件事要问你。”   晴儿问道:“什么事要箫大侠如此费神?”   箫剑道:“若我猜得不错,小燕子与我的身世已非秘密。此前,我已联络了一群江湖好友,若是事情发展难以把控,他们会闯宫,护着小燕子离开。可我拿捏不准……”箫剑试探着问道,“你可愿随我浪迹天涯?”   晴儿偏过头问道:“若是我说不愿,你待如何?”   箫剑笑道:“我做土匪,抢了你做土匪夫人。”   晴儿白了他一眼道:“好生霸道!”   箫剑开玩笑道:“我本就不是好人,你‘遇人不淑’而已。”   晴儿顿时红了脸道:“我几时答应嫁你?”   箫剑耸了耸肩,突然起身,亲了她脸颊,而后道:“既无凭证,盖章作数。”   景仁宫,乾隆坐在凤榻一侧,看着手中唐海呈上的密折,叹了口气。他右手扬起,将密折凑近点燃的蜡烛,燃着前猛的收回,搁在了八仙桌上。   芙蓉帐内,景娴昏睡整日,终于醒转,未睁开双眼便唤道:“容嬷嬷……”   乾隆听到响声,赶忙起身走到床前,左手拨开帐子,柔声问道:“你醒了!”而后扶着她坐起来。   景娴面色依旧发白,看着乾隆道:“皇上……孩子……”   “是小格格……”乾隆抱起摇篮中的孩子搁在景娴怀中。   景娴看着臂弯中又皱又小的婴儿道:“比起永璂,她瘦小好多……孩子,额娘对不住你。”她声音发颤。   乾隆揽着她道:“孩子挺过来了,已是喜事,你该高兴。”   景娴轻吻婴儿脸颊,又哪里高兴得起来。   乾隆心中犹豫,终究开口道:“你可能原谅朕?”   “嗯?”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心有不解。   乾隆欲言又止,终是说不出口。   景娴靠在乾隆怀里,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静默片刻,乾隆开口道:“朕已下旨,大赦天下,为五格格积福。”   景娴轻声道:“臣妾替这孩子谢过皇上。”   乾隆心知景娴心中有怨,却又无法掰开说明,他思忖后道:“朕想了很久,也未想出怎样的名字才配得上大清朝的五格格。”   景娴右手轻轻拍着怀中的婴孩儿,双眼缓缓闭上,轻轻道:“只要活着,叫什么,并不打紧。”   乾隆轻叹口气,看着景娴枕着自己的肩膀重又入睡,心中顿时柔软。他示意一旁的小宫女上前抱起五格格,自己竟是动也不敢动。   ☆、过往   卯时二刻,乾隆见景娴已然睡熟,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而后示意贾六上前给自己披上狐裘,转身出了景仁宫。   天还黑着,乾清宫前,一队守夜亲兵见到乾隆,立时停下脚步,齐声道:“皇上吉祥。”   乾隆双手负于身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巡逻。   进了内殿,贾六上前接了乾隆脱下的狐裘,搭在衣架上,而后快跑两步,取了一卷宣纸搁在御案上,铺平,拿镇纸压好。   乾隆坐于御案后,右手拿起毛笔,蘸墨的同时,抬头看着贾六,问道:“你知道朕的习惯?”   贾六躬身回道:“奴才值夜的时候,常有留意。”   乾隆轻轻颔首,吩咐道:“从今而后,你便随朕左右吧。”   贾六跪倒在地,心中感激:“奴才谢皇上器重,此后服侍皇上,忠心不二。”   乾隆轻哼一声,提起笔,落在宣纸上,赫然的‘九叔’两个大字。他阖上双眼,身子乏,心更累。皇九子胤禟是圣祖爷最为宠爱的宜贵妃之子,乾隆想起,自己幼年时,这位九叔曾教自己骑马射箭,那段日子很是快活。他本以为,九皇叔已再无血脉留下。详加思忖后,他吩咐道:“早朝过后,宣永琪、紫薇、小燕子、箫剑四人来乾清宫。”   贾六躬身道了声‘嗻’。   巳时整,漱芳斋内室,小燕子与紫薇二人一夜未睡,相对而坐。终究按捺不住,小燕子站起身道:“紫薇,我们去景仁宫?”   紫薇摇了摇头,耐心劝道:“晚些时候,皇上怕是会派人来宣。”   小燕子蹙起眉头道:“你的意思,要我乖乖‘等死’?紫薇,放我去皇额娘那儿吧,万一我真的要死了,总该去她身边忏悔过后,再上断头台吧。”   “不会的!”紫薇认真说道,“相信我,你不会有事。”   正说如此,贾六进了漱芳斋,躬身对着小燕子说道:“还珠格格、紫薇姑娘,皇上请二位去乾清宫。”   紫薇伸出左手,笑着对小燕子说道:“走吧,生死我们都在一起,姐姐……”   小燕子偏头一笑,拉住了紫薇的手,一起走出了漱芳斋。   重华门外,永琪披着狐裘,负手而立,见到小燕子与紫薇二人,他迎上前去。三人相视而笑,一同朝着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内殿,箫剑长身而立,笑对乾隆。后者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长久的对视后,箫剑开口道:“皇上,箫剑无意欺君,箫剑生母乃圣祖康熙爷所生九阿哥胤禟之女。”   乾隆将手中朱笔搭在笔架上,对于箫剑的坦白,他微感惊讶,开口说道:“朕没想到,你会如此坦诚。”   箫剑道:“多年前,皇上便允准被除名宗亲重入玉牒。而且……”箫剑低头一笑道,“倘若皇上要杀我,恐怕我此刻已不能站在这儿。”   乾隆却道:“箫剑,江湖侠客,交友无数,而且均是生死之交,朕并未说错吧?”   箫剑笑道:“箫剑小看了大内密探。”   正说如此,小燕子、永琪、紫薇三人进了乾清宫内殿,三人行礼过后,跪在地上,并未起身。   乾隆问道:“你们三个,去哪儿了?”   永琪蹙紧眉头,抱拳回道:“阿玛,小燕子的事,想必您已派人查清……”   乾隆哼了一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欺君乃大罪!”   小燕子抿紧了嘴唇,而后开口道:“皇上,小燕子最初入宫时,不止一次和您说过,我不是格格,可您从未信过。更何况,您昭告天下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是您在民间收的义女,义女自然并非亲生血脉,您若非说小燕子欺君,您恐怕也在欺民吧!”   站在一侧的箫剑笑出了声儿,心中赞叹,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妹妹。   乾隆凝视着小燕子,她眉目间的确与九皇叔有些许相似之处,怪不得,自己总觉着她身上不乏满族格格洒脱爽朗的气质。却仍旧怒道:“巧舌如簧!小燕子,你几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小燕子鼓起勇气正欲再辩,内殿门外传来景娴虚弱的声音:“还珠格格!”这四个字虽说得有气无力,却仍旧威严。   乾隆站起身,匆忙走到景娴身前,将她拦腰抱起,责备道:“谁准你下床,谁准你来这儿的?”   景娴却挣扎着下了地,手中握着一道圣旨,她缓缓下跪,而后道:“皇上可还记得这道空圣旨?”   乾隆扶她起身道:“你若跪着,朕一个字也不会听。”   景娴此刻确是虚弱,在御案左侧的椅子上落座后继续道:“君无戏言,臣妾恳请皇上,不论小燕子有何过错,饶了她……”   乾隆摸着景娴苍白的脸颊,很是心疼,柔声道:“这道圣旨,你收好,若非逼不得已,不要随意拿出来。至于小燕子……”乾隆示意贾六递了手炉给景娴,而后走到箫剑身前,问道,“你入宫,是为找她?”   箫剑笑而颔首。   乾隆继续问道:“你可愿重入玉牒?”   此话一出,除乾隆、箫剑二人外,其余人心中皆有不解。   箫剑道:“皇上,箫剑乃江湖中人,更何况……”   乾隆道:“当年的事,你心中多少怀有怨恨……”   箫剑为人坦荡,大方称是。   乾隆继续说道:“朕身为人子,不该评论父辈是非。”   箫剑蹙眉道:“皇权争斗,必有死伤。但波及子女,非明君当为之事。”   “放肆!”乾隆怒道,“朕说过,不论父辈是非。何况,朕登基后极力弥补……”   箫剑轻哼一声道:“皇上,你知道我娘亲的阿玛死后,我娘亲过得多惨吗?”他突然拉起小燕子道,“她夫家受到连累,那个男人……”他如此称呼自己的阿玛,攥紧了拳头继续道,“那个男人对她极尽□□,她生下我妹妹,便去了……”小燕子本被箫剑攥得手腕疼痛,听到此处,瞪大双眼,直视着眼前这个‘哥哥’,呢喃道:“你是我哥哥?”   箫剑并未理她,继续对着乾隆说道:“娘亲去后,他变本加厉,整日酗酒,他不敢看妹妹这张像极了娘亲的脸,竟将妹妹送予他人……”   ☆、父债子还(上)   小燕子双手拉住箫剑,蹙眉问道:“你真的是我哥哥?”她心中很是激动,连声音中也有一丝颤抖。   箫剑看着眼前的妹妹,嘴角微挑,伸出左手捏着她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柔声道:“即便晴儿尚未赶得及验你身上的胎记,我想,皇上已经帮我们查好,你是我妹妹,如假包换。”   “那……”小燕子咬了咬下嘴唇,思忖后问道,“如你所说,我娘已经死了……可是……”她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样扑面而来的事实,言语混乱,“我娘,她到底是谁?我爹又是谁?他还活着吗?”   箫剑面如冰霜,冷冷回道:“你没有爹,你和我,我们只有娘,没有爹!”看得出,他恨自己的爹,恨之入骨……   小燕子眼圈渐红,小声说道:“可是……”   “小燕子……”乾隆道,“你虽非朕的骨血,却也是我爱新觉罗氏的后代。你的郭罗玛父是朕的九皇叔。”   箫剑冷然道:“紫禁城的宫墙太高,我们高攀不起。小燕子,我此次进宫,只是为了你,你可愿随我出宫?”   乾隆道:“小燕子已受封,是大清朝的还珠格格,岂是你能随便带走的?”   箫剑哼了一声道:“箫剑的一身武艺,比之大内高手,只高不低。我若想带走小燕子,恐怕无人拦得住。”   “那……”乾隆嘴角挂上一抹微笑,右手摸向腰间,而后问道,“朕呢?”正说如此,一抹白光闪过,乾隆自腰间抽出了随身软剑,攻将上去。   箫剑抽出玉箫抵挡,问道:“皇上此举何意?”   软剑在乾隆手中有如蛟龙,他面色一寒,回道:“你太傲了,朕代你额娘教训你!”正说如此,乾隆跃到御案一侧,将摆在案上的宝剑扔了出去,跟着右足点地,跃出了乾清宫。   箫剑接剑在手,紧随其后道:“你没资格!”他身体里虽流淌着爱新觉罗氏的血,心底里却很是怨恨雍正帝。毕竟,兄妹分离,半生漂泊,全是拜他所赐。‘父债子还’,他并非没想过。只是晴儿时常相劝,加之,乾隆帝确是明君,若有差错,朝堂之上必定大乱。可此时,乾隆帝出招在先,他的一腔怒火顿时燃起。   景娴眉头紧蹙,紫薇上前扶了她,几人一同出了乾清宫。   再看乾隆与箫剑二人,打斗正酣。乾隆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说道:“你武功不错,比朕的儿子们强一些。”   箫剑轻哼一声,并未答话。   乾隆轻叹口气,突然收剑。他双手负于身后,笑对箫剑。正此时,箫剑右手握剑,直刺出去,目光冷然。景娴等人不及反应,箫剑心中叹了口气,剑尖微偏,擦着乾隆的左臂过了去。   景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本欲上前查看乾隆伤势,却腿脚发软,好在紫薇一路扶着。乾隆伸出右手制止,示意他们不必上前。   箫剑开口问道:“你为何停手?”   乾隆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鲜血一点点渗了出来,他笑着说道:“朕说过,不议论父辈是非。却也深知,你怒气难消。这一剑,不知能否平了箫大侠心中之怒?”   箫剑依旧不解:“你就不怕,我一剑刺下去。”   乾隆道:“朕相信,你从未想过杀朕。”   箫剑右手张开,那柄剑随即落地,他说道:“皇上,箫剑给您包扎。”   乾隆轻轻颔首,走到景娴身边,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眉头蹙起,顾不得左臂剑伤,将她拦腰抱起。景娴将双臂搭在他肩上,问道:“疼吗?”   乾隆轻轻摇头。   将景娴安置在东暖阁后,乾隆重又回到内殿,在御案后落座。箫剑上前替乾隆进行简单包扎,而后站回到小燕子身旁。   乾隆轻哼一声道:“你们这群孩子,叫朕如何是好?”   小燕子不敢抬头看乾隆,她此刻心中五味杂陈。   乾隆继续道:“紫薇,朕对不起你娘……”   紫薇眉头微蹙,轻声道:“皇上……”   乾隆眉目间满是柔情,说道:“怪不得,朕总觉得,你身上有雨荷的影子……孩子,你该叫朕阿玛,你回家了!”   紫薇哭得梨花带雨,奔上前去,跪在乾隆身前道:“皇阿玛……”   乾隆左臂吃痛,只得侧过身,伸出右手轻轻摸着女儿的后脑勺,眼眶竟也渐渐红了。   小燕子深深吐出一口气,歪着头看着紫薇,心中想:紫薇,我终于终于把这个格格还给你了!   乾隆看着小燕子,缓缓说道:“小燕子,你说的不错,你是朕在民间收的义女,是朕下旨册封的还珠格格。朕不知道,你有了亲生哥哥后,可还愿唤朕一声皇阿玛?”   小燕子侧过头看了看箫剑,后者心知她对父亲的渴望,终是点了点头。   小燕子很是开心,同样跪到了乾隆身前,唤道:“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   乾隆很是欣慰,但想到已许下承诺,将小燕子指婚给扎西次仁,叹道:“你半生孤苦,朕本该留你在身边,可君无戏言……”   “阿玛!”永琪突然跪倒在地,“小燕子已与儿臣生死相许,儿臣请求您,不要将小燕子嫁到西藏去!”   乾隆摇了摇头,心中道:为何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如此痴情……却道:“朕虽尚未下旨,可已对西藏土司许下承诺。你总该容朕想想……”而后看着小燕子、紫薇说道,“你们两个,先回漱芳斋好好歇着。至于箫剑……”   箫剑躬身道:“箫剑自幼长在江湖,此次进宫,只是为了小燕子。现而今她没事儿了,待皇后娘娘有所好转,箫剑自当离去。”   “不成!”小燕子突然道,“很多事,我还糊里糊涂的,你不准走!”   箫剑撇了撇嘴,很是无奈。   乾隆道:“你们各自回宫,之后的事,迟些再说,朕累了。”   眼前四人依次退去,乾隆摇了摇头,站起身走进东暖阁。他侧坐在床边,握着景娴的手问道:“朕这样做,你觉得如何?”   景娴道:“臣妾深知皇上仁慈。”   乾隆扶着景娴坐了起来,将她揽在怀里,手臂终究吃痛,他蹙了蹙眉。   景娴关切道:“很疼吗?”   乾隆摇了摇头:“箫剑与小燕子兄妹分离或多或少与先皇有关,‘父债子还’,这一剑是朕该受的。”   “你又何必如此?”景娴道,“你明知箫剑心地纯善,若非你步步紧逼,他不会出手。”   乾隆双眼渐变迷离:“有些事儿,不做,于心难安。若是没有这一剑,箫剑放不下,朕也同样放不下。便是此刻……”他欲言又止,即便对着景娴,他也不能坦陈那心中时不时便跳出来的恐惧。   ☆、父债子还(下)   景娴伸出右手,与乾隆十指相扣,虚弱一笑。乾隆左手轻轻抚着她散下的头发,柔声道:“你累了,就在东暖阁睡一觉。待朕见过皇额娘,便与你一同回景仁宫。”   景娴轻轻颔首,由乾隆扶着慢慢躺下。   寿康门前,乾隆的暖轿缓缓落下。贾六掀开轿帘,乾隆下轿后,微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臂,紧了身上狐裘,尽力遮掩。   寿康宫内殿,晴儿跪在太后身前,微低着头。   乾隆进屋后,笑对太后道:“皇额娘,晴儿一向乖觉,今儿个可是做了错事,惹您不快?”他披着狐裘坐在了凤榻左侧的太师椅上。   太后示意晴儿起身,而后对着乾隆说道:“皇帝这个时辰来寿康宫,是有要事?”   乾隆右手一挥,示意一众宫女、太监退下。晴儿福了福身,正要告退,却听乾隆道:“晴儿留下。”   太后心中犹疑:“皇帝……”   乾隆右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略作思忖,直说出口:“皇额娘,儿臣料想,您已知晓小燕子和箫剑的身世。”   太后轻轻颔首,开口道:“哀家本不愿你知晓。”   乾隆问道:“若是朕不派人去查,额娘想怎么做?”   太后道:“将小燕子指婚给西藏王子,至于那个箫剑……”太后看了看晴儿,后者低首不语,她继续道,“哀家尚未想好。”   乾隆冷言道:“这样的大事,您不该瞒着朕。”   太后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叹道:“哀家知道你的脾气……可那小燕子冒充格格,混淆皇室血统,你不恼?”   “皇额娘!”乾隆道,“小燕子身体里淌着爱新觉罗氏的血,是九皇叔的骨血。”他站起身,缓缓道来,“朕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自问对得起皇天后土,对得起黎明百姓。朕实不知,究竟哪里做错了,朕的几个孩子不是身体孱弱,便是幼年夭折。皇后早产,情状凶险,若非箫剑的师父及时赶到,恐怕早已丢了性命。朕的五格格,现而今还在生死边缘徘徊……”   “皇帝……”太后心中动容。   乾隆继续说道:“当年,朕并非不愿封景娴为后,只是怕她步了孝贤后尘。若是永璂、五格格最终也像永琏、永琮一样,朕再难承受了……”他重又坐了下来,合上双眼。   太后眉头紧蹙,缓缓道来:“皇帝是觉着,是先皇所为……”   “阿玛的事,做儿子的不该议论。”他思忖后道,“额娘,朕身为人子,该替阿玛还债。还珠格格一事,说是偶然,可细想想,却是命定。既然上苍将九皇叔的骨血送到朕身边,朕应当好生对待他们。”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只是怕,他们有朝一日会对皇帝不利。”   “太后……”站在一侧的晴儿终于开口,“您可还愿听晴儿说几句话。”   太后侧过头看着晴儿,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晴儿道:“箫剑行走江湖,一向侠义为怀。他心中纵然有怨,也只是怨上天的不公罢了。此次他入宫,虽说有些许不敬之处,但在大事上从未行错。他尽力医治皇后,尽力医治五阿哥,除了医者本分,晴儿想,他心中是将他们看作了亲人。他半生漂泊,心中有多么渴望亲情,太后和皇上一定可以理解。”   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倒真是向着他!”   乾隆却道:“皇额娘,若是您允许,朕想将晴儿指婚给箫剑。”   太后尚未说话,晴儿跪下道:“晴儿还请皇上收回成命!晴儿愿侍奉在太后身边,终生不嫁!”   太后叹道:“这怎么成!哀家总要对得起你天上的阿玛和额娘。”而后对着乾隆道,“晴儿还小,不必急着给她指婚。皇帝说了这么一堆,不过是希望哀家不要碰小燕子和箫剑,你若是能保证自个儿的安全,哀家应了你便是。”   乾隆站起身,抱拳躬身道:“儿子谢过皇额娘。”   太后双眼渐变迷离,缓缓说道:“因果业障,先帝的手上沾了太多亲兄弟的血。你如此善待众位王爷的骨血,上苍会怜悯的。”   乾隆左臂又疼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很是忐忑,总觉着五格格终有一日会像永琏一样,离开自己……   ☆、恩怨散   漱芳斋,小燕子拉着箫剑,不停问道:“你真的是我哥哥?你怎么可能是我哥哥?你武功这样好,之前我与你比试,你一直都在哄我?”   箫剑很是无奈,翻了个白眼道:“我是你哥哥,真的是你哥哥!你那几招三脚猫功夫,我若是当真与你比试,岂非‘自轻自贱’?”   小燕子重重坐在卧榻上,双手托着下巴道:“你武功好、医术好、学问好,几乎没有缺点,怎么可能是我哥哥呢?”   “小燕子!”紫薇上前扶住她双肩道,“你清醒一点!”   由乾清宫到漱芳斋,永琪一路凝眉不语,箫剑看着他,开口道:“五阿哥,你心中若有疑惑,不妨直说出来。”   永琪轻轻颔首,伸出左手示意箫剑落座,而后问道:“你自幼便知自己身世?”   箫剑点了点头:“我与娘亲一起生活过几年,娘亲将她的过去当成故事讲给我听。”   略作思忖,永琪道:“你不该恨我阿玛。他与我玛父不同,近些年来,的确在为前事不断弥补。更何况,当年旧事,我等后辈并不能全然了解。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箫剑眉头微蹙,思忖良久,方缓缓点头:“我此次入宫,也不过是想找她……”他看着小燕子,嘴角漾起一抹笑,“我本以为,这个妹妹早已不在人世。”   永琪同样看着小燕子,眼中满是柔情:“她生性洒脱,被我一箭射入皇宫,错认了阿玛,现而今想来,竟似命定一般。”   “我从不信命!”箫剑站起身来,看着小燕子,问道:“你我二人血脉相连,待皇后大安,你随哥哥出宫可好?”   “我……”小燕子咬着下唇,轻声道,“哥,这是永琪……”   箫剑冷哼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而出。小燕子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口中喊道:“哥,你等等我啊!”   紫薇就要追着小燕子出去,却被永琪叫住。   她回过头看着永琪,心有疑惑:“五哥?”   永琪苦笑道:“随她去吧……你五哥不配有小燕子这样的福晋。”他右手握拳,此时此刻,终于明白箫剑为何越矩规劝。他双眼渐变迷离,想起日前与扎西次仁的约定,有些哭笑不得……比起嫁给自己,箫剑恐怕更愿自己的妹妹嫁给西藏王子吧!   小燕子追了箫剑一路,两人终于在月华门值房前停下脚步。   小燕子气道:“箫剑,你怎么不说清楚便走,一点交代也无!”   箫剑抱臂胸前,看着眼前的妹妹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说……”小燕子凝眉思索,终究放弃,叹了口气道,“说什么都成啊,你总不能刚认了妹妹就走吧?”   箫剑哭笑不得,开口道:“姑奶奶,你既选了五阿哥,还追我做什么?”   小燕子撅了撅嘴,似是下定决心般说道:“你既是我哥哥,若是你不许,你叫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箫剑突然笑了,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道:“你舍得吗?”   小燕子目光复杂,开口说道:“有些事,你和皇阿玛说的那些旧事,我不懂,也不想懂。不久之前,我和紫薇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皇宫……这一遭,我过了有阿玛和额娘疼的日子,很知足了。”   箫剑撇了撇嘴道:“我以为,你会说,‘哥,我要嫁给永琪,我一定要嫁给永琪!’”   小燕子知道他在调侃自己,狠狠打了他一拳。   箫剑继续说道:“你毕竟不能一辈子跟着哥哥。若是我师父有法子,皇上亦允诺无论何时何地均能保你周全,你嫁给永琪倒也无妨……”   乾清宫东暖阁,景娴醒来之时,天已擦黑。她扶着床坐起身,看到乾隆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就着烛光,将左臂上的绷带解了下来。他眉头蹙紧,景娴知道,箫剑那一剑,并非只是轻轻擦过那样简单。她站起身,走到乾隆身侧,柔声道:“臣妾来吧。”   乾隆只顾瞧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并未察觉景娴已然醒来。他责备道:“回去躺着!你出血过多,若不好生调养,会落下病的。”   景娴摇了摇头,看着乾隆左臂,那条伤口已渗出血来,她皱着眉拿起桌上的药,轻轻撒在那条伤口上。乾隆倒吸了口冷气。   景娴关切道:“还是叫叶之桐……”   乾隆苦笑道:“这件事不能出乾清宫。万一传到太后那儿,恐怕朕也保不住箫剑。”   景娴颔首。   包扎完毕,乾隆伸出左臂,笑道:“皇后手艺不错,比那位江湖郎中强。”   景娴无奈一笑,心中后怕。   乾隆拉住景娴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而后道:“朕乃十全天子,箫剑的功夫,比起朕来,还差得远。”   “四哥……”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乾隆,“我怕……”   乾隆轻抚着景娴的背,安慰道:“你是孩子的额娘,何必同孩子一般见识。何况,这一剑,是朕‘咎由自取’,本与箫剑无关。”   景娴和缓心绪,沉默片刻,方开口问道:“太后怎么讲?”   乾隆抱着景娴起身,将她轻轻搁在床上,自己坐在她身边,方道:“皇额娘不过是担心箫剑和小燕子会因为自己的身世对朕不利。”   景娴继续问道:“皇上怎么想?”   乾隆道:“依朕看来,箫剑不愿待在这深宫大内。要不了多久,他恐怕就要回到‘他的江湖’中去了。至于小燕子,朕倒是颇为头疼……”   景娴蹙眉道:“皇上金口已开,很难收回成命。更何况,西藏王子还在……”   乾隆笑道:“明日事明日忧,说不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朕送你回景仁宫……”他拿了搭在一旁的狐裘,盖在景娴身上。   景娴黯然道:“皇上有事,臣妾有丫头陪着就好。”   乾隆心中暗笑,回道:“朕总要去漱芳斋看看紫薇,由着她做了那么久宫女,朕还险些误会……”他感到尴尬,并未继续说下去。   景娴浅笑摇头,任由乾隆将自己拦腰抱起。   ☆、‘薄情’天子   景仁宫内,容嬷嬷抱着五格格,轻轻拍着。景娴进屋后,抱了五格格入怀,柔声对着容嬷嬷说道:“嬷嬷辛苦了,早些歇着吧。”   容嬷嬷福身称是,径对乾隆道:“皇上,老奴告退。”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恭敬之意。   景娴蹙了眉头,对着乾隆道:“皇上……”   乾隆浑不介意,说道:“好一个忠仆。景娴,你好福气……”而后扶着景娴坐到了床上。   景娴笑了:“容嬷嬷是臣妾的奶娘,待臣妾有如亲生。”   乾隆点了点头。他看着景娴怀中的婴孩儿,蹙眉道:“朕的五格格,你要好好的……”想起眼前一切皆是自己一手造成,心中顿时升腾起阵阵愧意,看着眼前的妻子,他艰难开口,“景娴,朕对不住你……”而后,紧紧搂了她入怀。   景娴抬起头看着乾隆,轻声道:“皇上……”   乾隆苦笑道:“若非朕迁怒于你,箫剑定能保得你足月生产,咱们的五格格也不致如此……”   景娴看着怀中的婴孩儿道:“也是她命该如此。若是她能熬过这一遭,此后人生路上必定再无坎坷。”   乾隆郑重颔首。轻抚那婴孩儿,柔声道:“朕的五格格,朕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   景娴道:“臣妾请求皇上,赐给五格格一个‘安’字。”   乾隆问道:“安?”   景娴继续道:“取安康、平安之意。”   乾隆道:“朕明日便下旨,封五格格为固伦和安公主。”   “万万不可!”景娴断然拒绝,“这么小的孩子,皇上为她屡屡破例,恐非好事。”   乾隆叹了口气,宠溺般回道:“你说怎样便怎样。朕盼着这孩子出世,恨不得把世间最好的都给她……”   景娴道:“臣妾代和安谢过皇上。”   乾隆替景娴捋了捋头发,而后道:“朕该去漱芳斋了。”他开玩笑般说道,“真恨不得箫剑那一剑刺得再深些,朕能多听你唤几声‘四哥’。”   景娴白了他一眼。   乾隆却笑了,拉过床里的锦被替景娴盖好,柔声道:“早些休息。”   漱芳斋,乾隆在卧榻上落座,紫薇仍穿着汉家女孩儿的衣裳,端着托盘给乾隆上茶。   乾隆右手端起茶盏,小抿一口,而后道:“荷叶上的露水……紫薇,你和你娘活得一样雅致。”   紫薇温柔笑道:“比起我娘,紫薇还差得远。”   乾隆却道:“你娘……”他思绪飘忽,仿似回到了过去,“灵通剔透、温婉动人……”重又回过神来看着紫薇,继续道,“她必定对你悉心栽培,朕看得出她的一片苦心。”   “皇……”紫薇略加思忖,唤道,“皇阿玛……”   乾隆轻轻颔首。   紫薇继续说道:“紫薇斗胆,敢问皇阿玛,当年为何不接我娘入宫?”   乾隆眉头蹙起,脱了狐裘,将手中折扇一并搁在桌上,而后缓缓道来:“朕与你娘相识之时,朕尚未登基。当时,朕奉了先皇旨意南下查探吏治,在大明湖畔见到了雨荷。朕本想带着她一同回京,可先帝去的突然,政局不稳,朕不得不先行回京。”   紫薇知道他句句属实,轻轻颔首。   乾隆继续说道:“你娘识大体、顾大局。朕亦承诺,过些日子,便接她进京。可朕登基之初,政务繁杂,各方关系亟待平衡。再后来,端慧太子早殇,朕与先皇后忧思过度……”   他言语吞吐,紫薇听得出,他口中尽是推脱之词,终究开口问道:“皇上,忘了我娘?”   乾隆沉默不语,他心中知道,若非木兰围场,小燕子中箭后的那一句‘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他真的会永远忘记这个温婉贤淑的女人……沉思半晌,他终于开口说道:“朕对不住你娘,只有尽力弥补你……”   紫薇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他虽猜到了结局,却终究会替她娘感到委屈……   乾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继续说道:“‘情’之一物,很难看得清,也很难说得清。阿玛只能说,你娘,阿玛真心爱过。倘若你不来京城找朕,朕终有一日,会想起大明湖那个雨夜,会记起和你娘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待朕百年后,若能见到你娘,朕会努力去还朕欠她的‘情债’。”   紫薇已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她心里很乱,这世间的男人,是不是都如她阿玛一样,深情却又‘薄情’……   乾隆扶正了紫薇的身子,目光温柔,说道:“孩子,再陪阿玛下一盘棋如何?”   紫薇擦了眼泪,笑着点了点头。   亥时三刻,乾隆伸了伸右臂,笑着道:“好丫头,总算敢赢朕了!”   紫薇回道:“皇阿玛,这一盘棋,紫薇是替娘亲下的。”   乾隆轻轻颔首。站起身,由紫薇替他披上狐裘,而后道:“朕该走了……”他突然意识到今天的漱芳斋太过安静,开口问道,“朕来了许久,为何不见小燕子?”   紫薇笑着回道:“箫剑见小燕子太聒噪了,是以扎了她睡穴,早早的让她会周公去了。”   乾隆嘴角微挑,又摇了摇头,他深知小燕子脾性,而后转身离去。   紫薇福了福身道:“紫薇恭送皇阿玛。”   乾隆出了重华门,示意贾六等人在门口待命,他自己朝着御花园御景亭方向走去。   御景亭上,唐海远远见到来人,心中很是无奈。他跃身而下,抱拳躬身道:“小唐参见皇上。”   乾隆哼了一声,却拾级而上,唐海紧随其后。   乾隆于亭中落座,冷言问道:“唐海,你该知道,朕今日来见你,所为何事。”   唐海抿紧了嘴唇,抱拳躬身道:“微臣不知。”   “当真不知?”乾隆索性挑明来意,“朕命你详查还珠格格一事,皇后如何会知道?”他目光深沉,继续道,“小唐,你该知道‘欺君’是大罪。”   唐海思忖过后,跪在地上,而后道:“微臣知罪,但请皇上切莫收回‘赤炎’。”   乾隆很是无奈,哭笑不得,只是道:“皇后和五格格险些丢了性命!”   唐海横下心道:“恕臣直言,今日之事,天意如此。臣若不知会四嫂,皇上盛怒之下,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悔之终生的憾事。臣只是未曾想到,皇上会迁怒于四嫂。皇上要杀要剐,臣都受着。”   乾隆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沉默过后,乾隆开口问道:“小唐,你不是觉着,朕很‘薄情’?”   唐海回道:“微臣不敢。”   乾隆苦笑道:“‘不敢’……”他站起身道,“朕回去了。‘赤炎’,朕已命人送到了你府上。”   唐海眼中闪出一丝光亮,躬身道:“谢过皇上。”看着乾隆背影,他思忖后继续说道,“四哥,好生待四嫂!”   乾隆脚步微顿,并未答话。一步一步缓缓走下了御景亭。   ☆、不眠夜   月华门值房内,箫剑右手把玩着玉箫,满腹心事。   岳清‘怒其不争’,开口骂道:“想去便去,扭扭捏捏岂是男儿作风!”   箫剑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师父,认真交代:“师父,徒儿今日做错了一件事……”   岳清揶揄道:“萧大侠一向‘自命不凡’,也会有认错的时候?”   箫剑蹙眉道:“今儿个白天,我刺了皇上一剑……”他直说出口,并无丝毫隐瞒。   岳清却笑了,她问道:“是皇上先出手?”   “师父你知道了?”箫剑自问遍阅世人,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师父。   岳清道:“师父不知道,可师父了解你。你虽自命‘洒脱’,却也不过是‘自命’罢了。箫剑,你的心,终究不够硬。”   箫剑苦苦一笑,在师父勉强,他从未曾藏住过秘密。叹了口气,他蹙眉躬身道:“箫剑求师父指点。”   岳清却很是轻松,直说道:“带着晴儿随师父一同离开皇宫,别无他法。”她摆弄着平铺在桌上的一排银针,一根根摸了过去。   箫剑心知结局如此,却放不下小燕子,缓缓问道:“是不是该带着小燕子一同离开?留她一人,我不放心……”   岳清摇了摇头道:“她肯随你走吗?即便你带走了她的人,带得走她的心?”   箫剑心中一股无力感升腾而起,他叹了口气,面色渐变轻松,而后道:“我去寿康宫了。”   岳清颔首,而后道:“师父替你救活五格格,就当还了你刺皇上的那一剑可好?”   箫剑却笑了:“师父要救人活命,何必拿箫剑做挡箭牌。”   岳清右手捏起一根银针,‘嗖’的一声朝着箫剑的左臂扔了过去。箫剑跃身而起,出了门口方道:“师父,您的手速比起当年,可是慢了许多!”   看着箫剑跃身而去,岳清缓缓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靠在椅背上,佯装睡熟的孙璟,此刻‘醒了过来’,他站起身走到岳清身边,将右手搁在她肩膀上道:“清妹,人总会老……”   岳清苦笑道:“他长大了,我却老了……”   孙璟试探着揽住她道:“还有孙老头陪着你!”   岳清抬起头看着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半生的孤寂终是烟消云散。   寿康宫外,箫剑迟迟等不到晴儿出现,心中越发焦急。他左臂弯曲,左手食指轻轻蹭着鼻子。略做思忖后,他跃身而起,今晚,势必要见到晴儿。   偏殿外,箫剑略施小计,将晴儿贴身宫女引走,他哼笑一声,闪身而入。   晴儿此刻正坐在雕花铜镜前,右手拿着篦子一下一下梳着搭在胸前的头发,身后突然传来箫剑的声音:“怎么不来见我?”   晴儿匆忙站起,转身看着箫剑,轻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箫剑温和笑道:“太后的暗房我都进得,何况这里?”正说如此,箫剑拿起挂在一旁的狐裘,披在晴儿身上,随即单手搂住她的腰,轻声在她耳畔说道,“猜一猜,箫大侠能否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你走?”他身法极快,只一瞬便跃上了屋顶,门外守夜侍卫只觉一阵风过……   月华门值房屋顶,箫剑揽着晴儿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冷吗?”   晴儿摇了摇头,蹙眉看着箫剑,犹豫着说道:“不要再来找我,好吗?”   “怎么了?”箫剑心中不解,日前,他还和晴儿商量着离开皇宫……   晴儿抿了抿嘴唇,抱紧双臂说道:“今儿个白天,皇上说要将我指给你……我跪求皇上收回成命,承诺一世守在太后身边。”   箫剑难以相信,问道:“为什么?”   晴儿苦笑道:“我是王府格格,你是江湖浪子,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不是吗?”   箫剑缓缓摇着头,一字一顿说道:“我认识的晴儿,没有门第之见……”他思忖后道,“你是怕太后……”   “是!”晴儿并不打算隐瞒,“太后为了皇上,什么都肯做。你的存在,或多或少是扎在太后和皇上心上的刺。我留在皇宫,尽力护你和小燕子周全。”   箫剑哭笑不得,道:“箫剑堂堂七尺男儿,不需要你这个小女子的保护。何况,他们若是动了心思,任你如何护都是护不住的。”   晴儿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看着满天繁星,不再言语。   箫剑同样仰头望天,跟着道:“若是你不肯走,我只好用强。不过……”他侧过头看着晴儿,继续说道,“我相信,皇上了解我等痴情儿女,会放了你的。”   晴儿温柔一笑,依偎在箫剑怀中。毕竟‘今朝有酒今朝醉’……   景阳宫,永琪盘腿坐在卧榻上,闭目打坐。不多时,他身后的窗子被人从外打开,永璇站在窗外道:“五哥,我可能进来?”   永琪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道:“你几时学得这样乖觉?我若说不能,你肯乖乖回去吗?”   永璇耸了耸肩,快步进屋,而后道:“小弟得了好东西,特地赶来献宝,五哥倒像是要赶人的样子!”   永琪示意永璇落座,替他倒了茶,问道:“什么好宝贝能入得八阿哥的眼啊?”   永璇神秘一笑,将右手提着的布包搁到了桌子上,问道:“五哥你猜,这是什么?”   永琪看着那深蓝色布包,打了个哈欠道:“字画集?”   永璇摇了摇头,伸手解开,眼中满是兴奋,说道:“《金陵十二钗》,我叫敦诚抄了第一册给我。”   永琪笑道:“我当什么好东西,你果真是有闲情逸致。”   永璇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那本书被他抱在怀里道:“我道五哥你是个识货的,这书我刚从敦诚府上拿过来,便赶着来你这景阳宫献宝。你既不稀罕,我拿走便是,将来你可不要后悔!”   永琪心中无奈,仍旧笑道:“八弟一番美意,五哥怎会不领情呢!”   永璇撇了撇嘴,侧过头道:“我后悔了!将来定要你求我,方才借这书给你看!”言毕,将那《金陵十二钗》第一册紧紧搂在怀里,跑出了景阳宫。永琪看着他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比武(上)   卯时二刻,景阳宫内,永琪于卧榻之上打坐整晚,此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侧过头看了看西洋钟上的时辰,他站起身,拿起搭在龙门架上的狐裘,披在身上,而后出了宫。   月华门,箫剑打完一整套伏虎拳后,将双拳收在腰间。岳清推门而出,揶揄道:“你还年轻,怎么学起孙璟来了?”   箫剑跑到岳清身边,笑着回道:“徒儿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师父可有兴致指点徒儿?”   正说如此,永琪骑着一匹快马朝着月华门值房飞奔而来。   箫剑叹道:“麻烦来了……”而后对着岳清说道,“师父,您可有办法医治他体内隐疾?”   岳清正欲开口,永琪牵了马过来,他笑着对岳清说道:“岳大夫医术高超,紫禁城内已然传遍。”   岳清心想:好一个温文尔雅的皇子。回道:“五阿哥过奖。”她微微躬身,心中全无皇子与平民之间的地位尊卑。   永琪心胸广阔,并不将礼数放在心上。他径对箫剑道:“若以年龄论,我该唤你一声表哥。”   箫剑却笑道:“人在江湖,箫剑不敢。日前之事,就请五阿哥忘了吧。”   永琪却道:“毕竟血脉相连。永琪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箫剑侧过头看了一眼岳清,心中不解。   永琪继续说道:“我听说,江湖上有许多可以短时间内提升功力的法子……”   箫剑笑道:“夸张了!据我所知,不过是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罢了。”   永琪目光中透出一股失落,他深深叹了口气。   箫剑道:“你待在紫禁城内,平日里习武强身健体便好,不必过于苛求。”   永琪却道:“不论你究竟怎样想,我不愿小燕子嫁到西藏去。阿玛金口玉言,为今之计,只有我胜过扎西次仁……”   箫剑微微低头,不再言语。   岳清却拉过永琪右腕,手指搭在他脉上,而后道:“五阿哥随我进来。”   箫剑本欲开口说话,岳清瞪了他一眼。   值房内,岳清取了银针,箫剑虽心中不愿,却也帮她点燃了蜡烛。岳清右手捏着银针,烤火消毒,开口说道:“五阿哥,我施过针后,虽可短时间迫使你体力与习武者别无二致。时限过后,你的身体怕是会更加虚弱,你可想好了?”   永琪苦笑道:“便是就此躺在床上,再不能起身又能如何?我本是个将死之人,不是吗?”   岳清叹道:“好一个痴情男子!”而后依次在他的命门、关元、三阴交、涌泉等穴位下针。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岳清收起了银针,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而后道:“五阿哥,岳清盼你马到功成。”   永琪笑而颔首,对着箫剑说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眼见着小燕子嫁给西藏王子。”   看着永琪远去的背影,箫剑摇了摇头。   岳清双手负于身后,走到箫剑身边道:“他的隐疾一旦发作,必死无疑,大罗神仙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箫剑左手握拳,内心摇摆不定。   岳清拍着他肩膀说道:“推己及人……若是晴儿遭遇不幸,你当如何?”   ☆、比武(下)   驿馆外,永琪匆匆下马,脱了狐裘搭在左臂上,此刻,他确是觉得精力充沛。   扎西次仁迎了出来,右臂弯曲,微躬身道:“五阿哥。”   永琪不欲过多寒暄,只是道:“达瓦,当日擂台之上,你与我之间的约定,可还记得?”   扎西次仁微微一笑,道:“我阿妈说过,好男儿当一诺千金。扎西次仁话已出口,绝无反悔之理。”   永琪轻轻颔首,走至兵器架前,拎起一柄剑扔了出去。   扎西次仁嘴角微挑,右足点地,腾身而起,将那柄剑接在手中。   永琪赞叹道:“好轻功!”同样以右足点地,飞身而起,两柄剑击打在一起……   十八般武器,永琪偏爱宝剑,翻挑之间,他目光坚定,越发自信。   扎西次仁却颇不适应,一盏茶后,他一边出招一边说道:“中原的宝剑太过单薄,达瓦爱刀!”正说如此,他翻身将手中宝剑插入剑鞘,随即抽出了一旁的宝刀。   永琪收剑在侧,也道:“是永琪思虑不周!”他见扎西次仁握刀在手,重又挺剑而出道,“再来过!”   扎西次仁口中咬了一缕头发,目光渐寒。   永琪见他一招狠过一招,知他用了全力,当下不敢马虎,想着速战速决,唯恐迟则生变。他提着一口气,左手负于身后,攻将上去,趁着扎西次仁提刀抵挡之际,他左手伸出,飞速点了扎西次仁檀中穴,酣斗立止……   扎西次仁动弹不得,开口说道:“五阿哥,你我二人既是比试武功,该当在招式上分个上下。你突袭点我穴道,恐怕胜之不武……”   永琪浑不介意,只是问道:“达瓦,若你娶得还珠格格为妻,可能一世不负她?西藏诸事复杂,你可能护她周全?”   扎西次仁道:“你若是特地为此事而来,直说就是。总该解了我穴道,我二人坐下再谈。”   永琪点了点头,右手使力重又点在他檀中穴上。扎西次仁右手用力,手中钢刀随即飞插回兵器架,他动了动右臂道:“我幼年时最是看不起点穴功夫,想不到今日竟着了此道。”言毕,嘴角漾起一抹苦笑,随即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永琪跟在扎西次仁身后,两人一同进了驿馆。两人落座后,扎西次仁的随从奉上了香茶,而后告退。   扎西次仁道:“五阿哥与还珠格格的关系想必很好,对她的事竟然如此上心。”   永琪道:“小燕子半生孤苦无依,为人又太过直爽,难以在复杂环境中周旋。若是你不能做此承诺,我希望……”   扎西次仁含笑问道:“若是达瓦今日要迎娶的并非还珠格格,五阿哥还会如此上心吗?”   永琪右手掩住了嘴,咳了两声,而后道:“永琪深知,西藏王子迎娶大清公主,是一桩政治交易。恕我直言,西藏情势复杂,西藏王子该迎娶一位智勇双全的格格,而非凡事大而化之的小燕子。”   扎西次仁笑道:“听起来,五阿哥似是在为达瓦着想。”   永琪掀起茶碗盖,轻轻蹭着茶碗,而后道:“永琪所言,出自肺腑,西藏王子终有一日是要做土司的,不是吗?”   扎西次仁抱臂胸前,仔细想着永琪所说的话,叹道:“看来,我看重的始终不是‘情’,居然就这样被你说动了,谁叫你方才赢了我!”而后站起身,走到八仙桌前,拿起桌上的一轴画道,“依你所言,我该娶哪家格格?”   永琪问道:“你信得过我?”   扎西次仁郑重颔首:“我既当你作挚友,自然不会存疑。”   永琪温和一笑,走到扎西次仁身边,打开了几轴画卷,拿起其中一幅,对着扎西次仁说道:“这位乌雅芳儿是兆惠将军的女儿,自幼便随她阿玛学习兵法,人也长得标致……”   扎西次仁叹道:“想不到我扎西次仁真的会娶一位素不相识的夫人……”   永琪思忖后道:“过几日有一场骑马比赛,若我猜想不错,这位芳儿姑娘定会在场,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扎西次仁躬身道:“如此,达瓦先行谢过。”   永琪却道:“我该谢你!”   驿馆外,永琪牵着那匹马慢慢走着……咳了两声后,他翻身上马,双腿夹紧,绝尘而去。   ☆、为师者   景仁宫内,景娴自回宫后便觉体虚异常,倒头睡下。醒来之时,天色昏暗,她双手扶床,坐起身来,看了看桌上的西洋钟,方知已然快到午时。取了搭在一旁的狐裘披在身上,她站起身,走到摇篮旁。摇篮里,五格格沉沉睡着,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嘴唇发白,轻轻颤抖……景娴急忙抱她起来,右手背试探她额头温度,朗声吩咐道:“来人!即刻宣箫剑入宫!”声音中透着一丝颤抖。   小太监推门而入,见此情形,道了声‘嗻’后,便匆匆跑出了景仁门。   月华门值房内,箫剑正依着岳清的吩咐,将芦荟捣成汁。他心中叫苦,堂堂大侠,自从进了这深宫大内,便再没‘潇洒’过,还说什么‘以天为盖地为庐’,若是传了出去,定会遭到江湖中的一众好友们耻笑。   岳清看着箫剑神色,开口说道:“你若是觉着做这些琐碎事堕了你箫大侠的名头,可以不做。”   箫剑立刻笑着回道:“师父吩咐,箫剑岂敢不从。何况,为医者,任何琐碎事都该亲力亲为。”   岳清‘哼’了一声道:“箫大侠从不曾以医者自居吧?想我岳清英明一世,居然收了你这样一个徒弟!”口气中皆是不满。   箫剑耸了耸肩,随即低下头,嘴角微翘,挑了挑眉毛道:“师父不喜欢徒弟,不如收晴儿作关门弟子?”   岳清侧过头看了箫剑一眼,而后说道:“娇滴滴的格格,你师父惹不起。”   箫剑自觉无趣,低下头继续手中工作。   片刻过后,景仁宫小太监推开门道:“箫大夫,五格格不好了,请您速去景仁宫。”   箫剑看了一眼岳清,后者道:“体热还好,若是体冷……”岳清背起药箱,吩咐箫剑,“带上你捣好的芦荟汁,以备不时之需。”   箫剑笑道:“师父确有先见之明!”此刻,三人已快步朝着景仁宫方向走去。   岳清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事情紧急?竟然有空说笑!”   箫剑自觉无趣,闭了嘴,心知有师父在,再急的症应该也有解法。   景仁宫内,景娴怀抱五格格,口中不停说道:“好孩子,你一定要挺过去!你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是大清朝的五公主……”   岳清快步进了景仁宫,来不及行礼,对着景娴说道:“娘娘还请将五格格平放在床上。”   景娴看着岳清,印象模糊,却仍旧照她所说的去做。   箫剑解释道:“这位岳清大夫,是箫剑的师父。”   景娴轻轻颔首。   岳清上前试了五格格的体温,松了口气道:“好在是发热……”   景娴蹙眉问道:“怎么说?”   岳清一边捏起银针一边解释道:“五格格未到时辰便落了地,我一直担心她会体冷。好在未有此症状出现。此刻体热,是初生婴孩儿常有症状。”正说如此,她落了一针在五格格的合谷穴。   景娴看着如此幼小的女儿竟要受针灸的罪,心下不忍,却只能闭上双眼,狠心不看。   五格格失声痛哭,岳清恍若未闻,示意箫剑轻轻按住五格格,以防落针不准。   在风池穴落针后,岳清终于松了口气,叹道:“小格格,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儿,岳清连看家的宝贝都拿出来了,你可要争气啊……”正说如此,岳清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倒出一粒药丸……   箫剑蹙眉道:“师父……”   岳清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而后站起身,对着景娴说道:“娘娘,请将这粒药丸用水化开,分四次喂给小格格。”   景娴问道:“这是?”   “救命良药!”岳清回道,“岳某真心要救格格,娘娘切勿心存怀疑。”   景娴心中满是感激,说道:“岳大夫救了本宫,此刻又救了和安,本宫不知该如何答谢……”   岳清笑道:“皇后娘娘为人良善,箫剑未看走眼。”她直言道来,“娘娘若是当真想要答谢,先请卧床休养一阵。元气回复过后,若是能促成箫剑与晴格格的婚事,岳某感激不尽。”   ☆、江湖中人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日已西斜,五格格终于退了烧。岳清一直搭在五格格腕上的手指终于收回,她站起身对着景娴说道:“这一关闯过去了……”   景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看着已然睡熟的女儿,嘴角含笑……而后侧过头对着岳清说道:“岳大夫,有劳了……”   岳清背起药箱,回道:“人皆有私,岳清概莫能外。”   景娴轻轻颔首。   岳清看着景娴苍白的脸,重又将药箱放下,而后问道:“娘娘身子还好?”   景娴回道:“只是觉着虚了些,并无其他异常。”   岳清轻轻颔首,笑着说道:“娘娘可能允准岳某给您号一下脉?”   景娴轻轻颔首,走到凤榻前落座。   岳清重又打开药箱,拿出腕垫搁在桌上。她撩袍而坐,将左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搭在景娴脉上。   景娴笑道:“想来,箫剑确是岳大夫高徒,号脉的手法都是一样的。”   岳清侧过头看了一眼箫剑,后者像个学徒一样站在一侧,但嘴角微翘……岳清深知徒弟心中的骄傲,却道:“他确有天赋,但心不在此,我虽觉可惜,也并未过多挽留,毕竟强求无福。”   景娴轻轻颔首,略加思忖后,她问道:“岳大夫一早知道他身世?”   岳清却不作答,片刻过后,她收起腕垫,说道:“恕岳清直言,娘娘还是静心休养一段时日,烦心的事不妨过些日子再想。”她提起毛笔,边开方子边说道,“娘娘身体底子好,可也不能肆意‘挥霍’。女子生产本就是大事,何况娘娘产后出血过多,若不好生调理,会留下病根。”   箫剑终于开口说道:“师父,我说过,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不好,并非我的过错。”   岳清侧过头给了他一记白眼,背起药箱道:“娘娘,岳清告辞。”   景娴吩咐随侍在侧的小宫女:“送岳大夫。”   那小宫女脆生生答了‘是’。   待岳清与箫剑二人走出景仁宫,景娴不再笑。她站起身走回床边,落座后,轻轻将五格格抱在怀里。怀中的孩子、身边的孩子,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有那么多‘孩子’要照顾……若是要‘不负’他人,只能‘负’了自己,毕竟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舍’、‘得’平衡。   岳清与箫剑二人一路无话,直至到了月华门前,岳清见四下再无旁人,方道:“你适才太过无礼!”   箫剑坦然道:“徒弟不过直言,师父您也一向如此啊。莫非,进了这皇宫您也要‘低头’了?”   岳清叹道:“‘过直’并非好事。我们做大夫的‘点到’即可,不能越矩。当然,你从不曾当自己是大夫!”   箫剑耸了耸肩,不以为意。   岳清直言道:“你我师徒二人还是早些出宫为好。我回我的草庐,你回你的江湖。你这个性子,只有你那帮狐朋狗友才真的不会介意。”   箫剑笑而颔首,突然说道:“若是皇后娘娘是江湖中人,或许真的会成为我箫剑的好友……人在深宫,可惜了……”他蹙眉摇头,言语间中尽是惋惜。   岳清自腰间捏出一支银针,刺了过去,跟着道:“再敢口无遮拦,师父下手绝不留情。”   箫剑拔出扎在臂上的银针,笑着说道:“师父若是无事可做,也帮徒儿通了任督二脉如何?”   岳清哼了一声道:“难为你做了我岳清的徒弟!”随即戏谑道,“你若是见谁通了任督二脉,不妨回来教教师父,说不定能长生不老呢!”   箫剑自己也笑了,文人墨客的杜撰,能有一成是真已属不错。他想,定是自己在这深宫中待了太久,太过无聊,才会对着师父开如此无聊的玩笑。   ☆、知人   月挂中天,景仁宫,乾隆夤夜而来。彼时,景娴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内殿,乾隆由贾六服侍着脱掉外衣后,右手轻挥,示意贾六退下。   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左手轻抚景娴搭在胸前的头发,目光中满是柔情。   景娴眉头微微蹙起,缓缓睁开双眼,她看到乾隆,迷迷糊糊说道:“皇上……”   乾隆温柔道:“朕吵醒你了?”边说如此,边躺了下来,将景娴搂在怀里。   景娴打了个哈欠,头脑稍稍有些清醒了,而后笑着说道:“臣妾以为,皇上今儿个就在乾清宫歇了。”   乾隆右手搂着景娴,左手搁在脑后,说道:“朕心中有事,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着来看看和安,看看你……”   景娴开口问道:“是为了小燕子和箫剑的事?”   乾隆轻轻颔首,直说道:“朕本想着,将晴儿指婚给箫剑,谁成想,那丫头竟然不愿……小儿女的心思,朕真是猜不透。”   景娴直言道:“将晴儿指婚给箫剑,皇额娘定是不肯的。”   乾隆看着景娴,问道:“你如何得知?”   景娴右手捏着自己搭在胸前的头发,正色道:“晴儿自幼便跟在皇额娘身边儿了,皇额娘是如何对待晴儿的,皇上比臣妾看得清楚。”   乾隆道:“时刻捧在手心儿里,皇额娘疼晴儿胜过疼自个儿的亲孙女儿。”   景娴轻轻颔首,继续说道:“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晴儿是‘十全’格格。她事事依着皇额娘的性子来,这些个年头下来,中规中矩,在皇额娘心中,她是‘完美’的。”   乾隆续道:“是以,她的行差踏错,皇额娘很难接受。”   景娴点了点头,而后蹙起眉头说道:“更何况,是‘男女私情’……”   乾隆叹道:“皇额娘终究是老了……‘情’之一物,本就是这世上最难逃得脱的。更何况,箫剑本是皇九叔的骨血,与晴儿也算相配。”   景娴却道:“正是因为箫剑的身世,皇额娘才更加不愿晴儿嫁给箫剑。”   “此话怎讲?”乾隆心中‘不解’。   景娴却笑道:“我的四哥,您明知故问!”她心中很是笃定,终究思忖过后,方继续说道,“皇上恕臣妾无礼,臣妾猜想,太后该是与皇上一样,‘害怕’箫剑和他额娘的过去。皇上其实并不愿箫剑重入玉牒,相反,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乾隆微低头看着景娴,苦笑道:“你说的不错,朕确是如此想法。”   景娴继续说道:“至于晴儿……皇上毕竟觉着先皇所为有不妥之处……”她尽力找着合适的措辞,“希望能以一纸婚约弥补箫剑半生孤苦。再者,有晴儿在箫剑身边时刻规劝,箫剑会心甘情愿做个‘江湖中人’,忘记过去……”   乾隆轻轻颔首,搂紧了景娴。这些个小心思,今时今日被景娴说了出来,他心中竟感到轻松无比……而后说道:“可惜,皇额娘舍不得晴儿……”   景娴叹了口气道:“毕竟晴儿是皇额娘养大的。她若嫁与箫剑,今生今世恐怕再不会入宫了,也就再不能与太后相见……”想着‘永别’二次,景娴的眼眶微微泛红。   乾隆轻抚着景娴后脑勺,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以示安慰。   景娴继续说道:“臣妾想,太后最终还是会成全晴儿和箫剑的。”   乾隆点了点头,道:“皇额娘终究舍不得见晴儿伤心。”片刻过后,他看着景娴的眼睛,问道,“朕的心思,你怎会猜得这样透彻?”   景娴心中叹了口气,搂紧乾隆道:“因为臣妾也希望,箫剑能快些回到他的‘江湖’中去。四哥,景娴常常想起箫剑刺了你一剑,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怕……”   乾隆双臂搂紧景娴,他十分清楚,自登基为帝后,心中的秘密越来越多。独自站在高处,身边无人为伴……   景娴突然觉得脸颊上凉凉的,却听乾隆呢喃道:“景娴,四哥谢谢你……”   ☆、乌雅芳儿   这一年,‘倒春寒’在这紫禁城中尤为严重,当真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即便是常年驰骋疆场的将士,也免不得搓着双手,不停抱怨。马场,兆惠将军的女儿乌雅芳儿身穿铠甲,披着一件银色斗篷,乌黑的头发被她高高束起,若非眉梢眼角女儿姿态尚存,俨然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将军。此刻,她站在一匹小黑马身边,左手轻抚马背,不时的踮起脚附在小马耳畔说着什么,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兆惠穿着一袭蓝色铠甲,左腰间挎着宝剑,走到女儿身边。他将右臂搭在女儿肩上,问道:“在说什么?”   乌雅芳儿侧过头,脆声唤道:“阿玛!”而后重又看着身边的小黑马,说道,“女儿一阵间能否赢到黄马褂,全要靠它,现下自然要好生安抚。”   兆惠道:“女儿家,整日里想着骑马打仗,真是不像话!”目光中却满是宠意。   乌雅芳儿吐了吐舌头,说道:“兆惠将军的女儿,岂是闺房能关得住的!”   兆惠点了点头,笑着道:“也好!就凭你这身手,将来嫁给哪家公子,阿玛都不必担心。”   “阿玛!”乌雅芳儿顿时红了脸,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肚,任由自己随着马儿在马场驰骋。   兆惠看着女儿的背影,嘴角含笑,但想着她终要嫁与他人,冠上夫家姓,终究难舍……   巳时整,兆惠与一众将士待在马场外恭候圣驾。乾隆身着铠甲,策马而至,永琪跟在他身后,重又披上了厚厚的狐裘。   乾隆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兆惠身前。后者半跪行礼,恭敬说道:“臣兆惠参见圣上!”身后将士同样下跪行礼。   乾隆将马缰交给贾六,朗声道:“众位将士免礼。”随即扶起兆惠,笑着说道,“和甫将军辛苦了。”   兆惠微躬身道:“训练将士是臣职责所在。何况,皇上宽厚仁慈,近些年并无战事,何谈辛苦。”   乾隆轻轻颔首,心道:这沙场武将竟也懂得恭维说话。而后侧过头看着站在兆惠身边的乌雅芳儿,笑道:“芳儿姑娘技痒了?也想下场比试?”   乌雅芳儿同样半跪行礼:“芳儿见过皇上!若是芳儿赢了一众将士,皇上可愿将黄马褂赏与芳儿?”她扬起头,目光中满是自信。   乾隆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儿,笑着说道:“好!我满族女儿该有芳儿这样的气魄,巾帼不让须眉!”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兆惠说的,“和甫,你生了个好女儿!”   兆惠摸了摸乌雅芳儿的头发,笑着说道:“皇上过誉了,芳儿这丫头被我宠坏了,她额娘一直担心她这样野下去,怕是要一辈子待在将军府,没人要咯!”   乌雅芳儿侧过头看着自己的阿玛,碍于皇上在此,只是挤了挤鼻子,以示抗议。   乾隆朗声大笑。   兆惠侧过身,右手伸出,对着乾隆说道:“皇上,一切已准备妥当,请!”   乾隆大步入内,身上尽是武人气度,永琪紧随其后。扎西次仁走在永琪身旁,同样身着盔甲,与众不同的头发被他收进了头盔中,走到乌雅芳儿身边时,他特意侧过头看了芳儿一眼,后者微笑点头示意。永琪身后跟着六阿哥永瑢和八阿哥永璇,永璇虽也身穿铠甲,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武人应有的质素,书生气十足……他看着阿玛已进了马场,闪身到乌雅芳儿身前,嬉皮笑脸说道:“芳儿,一阵间你若是赢到了黄马褂,八哥有礼物送你!”   乌雅芳儿侧过头看着永璇,脸上有不屑神色,抱着臂说道:“八哥?几时你可以骑着我的小黑马绕着这马场跑上一圈,我便叫你八哥。”   永璇碰了一鼻子灰,却并不介意,仍旧嬉笑说道:“芳儿,你再嫌弃八哥,八哥也不会嫌弃你!”   乌雅芳儿很是无奈,右手握拳,就要打上去。永璇闪身躲过,重又回到队伍中去,时不时转身朝着乌雅芳儿招手。乌雅芳儿看着永璇的背影,嘴边漾起一抹笑,这个皇八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习不得武功……   马场之上,乌雅芳儿骑着她的小黑马缓缓上前,一阵风过,吹起她身上的披风。乾隆坐在看台之上,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而后侧过头对着兆惠说道:“芳儿这孩子,朕喜欢的紧。看着她志在必得的样子……”他神思飘忽,想起多年前,他尚在潜邸,一样的初春,一样的‘倒春寒’,景娴披着银白色斗篷,骑着一匹小白马,与他一同驰骋在坝上围场,那情景恍如昨天……   只听兆惠说道:“芳儿不知天高地厚,皇上切莫怪罪。”   乾隆回过神来,说道:“朕恨不得有芳儿一样的女儿,哪里会怪罪!何况,今儿个这黄马褂,除芳儿外,其他人是拿不走的。”   正说如此,芳儿双腿夹紧马肚,朝着远处红旗飞奔而去。她脸上尽是英气,时不时回过头看着被她落在身后的将士,嘴边笑意更浓。   看台之上,永琪侧过头对着扎西次仁说道:“芳儿这姑娘,你觉着如何?”   扎西次仁看着乌雅芳儿的背影,笑着说道:“总要交过手后,方知脾气秉性。不过……”他眼含笑意,“她定能与我阿妈合得来。”   永琪轻轻颔首。   再看乌雅芳儿,已然将红旗拿在手中,绕着马场跑着,脸上满是自豪神色。乾隆起身鼓掌,朗声道:“芳儿不愧是我满族女儿!”   兆惠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很是骄傲,只是为芳儿并非男儿身感到惋惜。   看台下方,乌雅芳儿翻身下马,将马缰交到一旁的将士手中,她自己小跑几步上了看台,在乾隆面前单膝下跪道:“皇上,芳儿前来复命。”   乾隆却道:“朕并无命令给你,何谈‘复命’啊?”   乌雅芳儿抿紧嘴唇,扬起脸道:“芳儿抢到了红旗,皇上该将黄马褂赏赐与芳儿。”   乾隆朗声而笑,说道:“朕一言既出,自然不会反悔。芳儿姑娘除了黄马褂外,还想要什么赏赐?”   乌雅芳儿说道:“芳儿不贪,凭本事得到自己该得的即可。”而后站起身,走到兆惠身边,伸出右手,俏声说道,“阿玛,这回你该割爱了吧?”   兆惠心中无奈,却仍旧解下佩剑,交到芳儿手中,跟着说道:“好生对待,否则……”   “否则怎样?”乌雅芳儿眼中流过一丝狡黠,坐到兆惠身边,继续说道,“阿玛,你既将这宝贝给了我,日后,它命途如何,便全然与你无关了。和甫将军,请你‘拿得起,放得下’!”   兆惠重重叹了口气,当真拿这个宝贝女儿无可奈何。   乾隆侧过头对着乌雅芳儿说道:“芳儿若是喜欢宝剑,朕改日送你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如何?”   乌雅芳儿笑着回道:“芳儿先行谢过皇上。”全无矫揉造作之态。   未时三刻,乌雅芳儿牵着她的小黑马在草场里漫步。永琪与扎西次仁各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乌雅芳儿看着永琪,笑着道:“芳儿见过五阿哥。”   永琪说道:“恭喜芳儿姑娘赢了黄马褂。”   乌雅芳儿嫣然一笑,回道:“若非五阿哥身子不适,不能下场比试,芳儿恐怕没有这个机会。”   永琪笑着摇头,跟着介绍道:“这位是西藏王子扎西次仁。”   扎西次仁右臂弯曲,躬身道:“达瓦见过芳儿姑娘。”   “达瓦?”乌雅芳儿偏着头说道,“我还道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原来是西藏王子,芳儿失敬了。”   扎西次仁笑着问道:“我看起来很像‘公子哥儿’吗?”   乌雅芳儿嫣然道:“芳儿用词不当,还请西藏王子不要介怀。”   “你是看我不起?”扎西次仁翻身上马,继续说道,“你我二人比试一场如何?”   乌雅芳儿扬起头看着扎西次仁,嘴角微挑,右手一甩披风,翻身上马,朗声道:“怕你不成!”   看着他二人策马远去,永琪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嘴角微微翘起。永璇右手握了一轴画,走到永琪身侧,问道:“五哥有意给他们牵线?”   永琪回道:“有些‘缘分’,不需我牵,自然会来。扎西次仁一早便说起,要看一场赛马,见识见识我大清将士的马术。”   永璇将右手负于身后,眉头蹙起,轻轻叹了口气。   远处,扎西次仁策马驰骋,乌雅芳儿紧随其后。扎西次仁回过头说道:“芳儿姑娘,你若是累了,我们便歇一歇!”   乌雅芳儿撇了撇嘴,同样朗声回道:“小心了!”随后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她的小黑马一声长嘶,发足狂奔。   扎西次仁很快被甩到了后面,他伏在马背上,凑到那匹马的耳畔轻声说了两句话,双腿夹紧,加了速度。   片刻过后,他二人已是并驾齐驱。   乌雅芳儿侧过头笑着说道:“不赖不赖,看来你并不是‘公子哥儿’。”随即慢下速度。   扎西次仁同样放慢速度,回道:“能赢得芳儿姑娘的认可,当真不容易!”   乌雅芳儿娇俏一笑,不再看他。   扎西次仁继续说道:“我阿妈一定喜欢你。”   乌雅芳儿又看了他一眼,面露疑惑,而后问道:“你叫‘月亮’?”   扎西次仁回道:“是!你竟然知道达瓦是月亮的意思?”   乌雅芳儿嫣然一笑,回道:“芳儿自诩并非鲁莽武夫,各族文化皆有涉猎。”   扎西次仁略作思忖,回道:“倒是在下小看了姑娘。”   乌雅芳儿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掉转马头,朝着永琪所在方向飞奔而去。   ☆、割爱   永璇远远的看着乌雅芳儿,嘴角翘起,却将手中画轴藏于袖中。   乌雅芳儿翻身下马,见到永璇,开口问道:“八阿哥,你要送什么给我?”   永璇尴尬一笑,并未接话。   永琪笑着开口说道:“他估计是作了新诗,想说,又怕你嫌他整日不务正事。”   乌雅芳儿转了转眼珠,嫣然道:“若是当真如此,八阿哥还是免开尊口。”   永璇看着英姿飒爽的芳儿,抿紧了嘴唇,苦苦一笑。   回宫的路上,永璇骑马走在永琪身边,闷闷不乐。他时不时瞧着马背上袋子里那轴还未送出的画,心情沉郁。   永琪见扎西次仁骑马走在乾隆身边,离着自己和永璇有些距离,开口说道:“今儿个早晨还兴致勃勃,谁惹到你了?”   永璇心中有气,沉默不语。   永琪微微笑着,笑中却有苦涩,他继续说道:“八弟,五哥并非只想着自己,比起小燕子,芳儿更适合嫁到西藏去。”   永璇冷哼一声,说道:“若是芳儿是你心中所爱,你可愿她嫁到西藏去。”   永琪微微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即便不愿,也会承受,我想……”他思绪飘忽,“我会送她,一程又一程。”   永璇看着自己的五哥,心中不解:“为什么?”   永琪笑着回道:“因为,我们是爱新觉罗氏子孙,有责任守着这江山。”   永璇越发不解,道:“芳儿不过是个女孩儿,若是嫁去西藏,万水千山相隔……”   “你不知政事!”永琪叹道,“准噶尔现而今蠢蠢欲动,皇阿玛有意出兵。”   “这与芳儿有何干系!”永璇道,“她一个女儿家,难不成真的叫她去带兵打仗不成?”   永琪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芳儿嫁与扎西次仁,兆惠将军赴藏筹备防范事宜便容易得多,我这样说,你可懂了?”   永璇脸上满是忧伤:“只是为了这个,便要芳儿嫁到千里之外,太无情了……”   永琪左手握着缰绳,直视前方,直言说道:“八弟,比起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你可会觉着自己幸运?”   永璇缓缓道来:“我们皇族儿女享尽了荣华富贵,衣食自不用愁……”   永琪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上苍是公平的……八弟,你还小,人生总有些事不能称你心意。”   永璇叹了口气,默然不语。他自幼酷爱吟诗作画,生为皇家子弟,却从不关心政事,就这样无忧无虑长大。他以为,上苍对自己终究是厚爱的……可惜,世事难两全。   乾清宫东暖阁,扎西次仁紧随乾隆入内,直言道:“皇上念在扎西次仁年幼,还请不要生气啊。”   乾隆于御案后落座,示意贾六奉茶,而后说道:“西藏王子不是想迎娶还珠格格?”   扎西次仁坦言道:“于公于私,扎西次仁想,乌雅芳儿确是最佳选择。好在皇上并未下旨……”   “可朕金口已开啊……”乾隆端起茶杯,掀开茶盖,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更何况,这件事,朕与斯郎降措之间已有默契。”   扎西次仁笑着说道:“此一点,皇上不必担心。我阿爸说过,迎娶哪家姑娘,但凭我喜欢。”他特意用了‘姑娘’二字,而并非‘公主’。   乾隆继续喝着茶,沉默不语。   扎西次仁见乾隆并无反应,继续说道:“将来皇上若是有何需要,扎西次仁必定率领西藏武士全力以赴。”   乾隆终于笑了,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朕迟些时候下旨……”略作思忖,他继续说道,“芳儿毕竟是她阿玛的掌上明珠,朕特旨由兆惠将军送你们回西藏,看着你们二人完婚。”   扎西次仁嘴角微挑,很快明白乾隆此举何意,右臂弯曲,行礼道:“谢过皇上。”   待扎西次仁出了乾清宫,兆惠自西暖阁出,撩袍进了东暖阁,行礼道:“臣兆惠参见圣上。”   乾隆道:“将军请起。”   兆惠站起身,走到御案左侧,在太师椅上落座。   乾隆继续说道:“朕实不愿将芳儿嫁与西藏王子。”   兆惠却道:“芳儿是臣的女儿,该为圣上分忧。何况,送芳儿出嫁,是臣去西藏最为合适的理由。”   乾隆深知兆惠对这个女儿的疼爱,笑着说道:“朕有意册封她为郡主,不知你意下如何?”   兆惠站起身,单腿下跪,抱拳说道:“臣替芳儿谢过圣上。”   “和甫……”乾隆站起身,走到兆惠身前,亲自扶他起来,继续说道,“朕知道,你舍不得芳儿。相信朕的眼睛,扎西次仁是个好孩子,不会亏待了芳儿。”   兆惠说道:“臣看得出。也深知,这是芳儿该有的宿命。”   乾隆拍着兆惠肩膀,以示安慰。   入夜,景阳宫内,永璇右手拿着酒壶,趴在桌上,已然醉了。   永琪蹙眉说道:“你喝多了,就在五哥这儿歇了吧。”说着便要扶他起身。   永璇右手一挥,说道:“我没醉!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想起芳儿!芳儿嫁给谁又与我何干?”   永琪听着弟弟的胡言乱语,摇头轻笑。   永璇突然踉跄着站起身,跑出了景阳宫。一边跑,一边嚷着:“我要去找皇阿玛!皇阿玛一向很喜欢芳儿,我叫阿玛将芳儿指婚给我!”   “胡闹!”永琪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永祥门前,永璇扶着石墩子吐了起来。永琪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说道:“你若是清醒了,就随五哥回去。”   乾隆本想去景仁宫歇息,刚过了近光左门,远远地瞧见永琪、永璇二人,他走上前去,问道:“老八怎么了?”   永琪站起身,抱拳躬身道:“皇阿玛!”右脚踹了永璇一下。后者不耐烦道:“你踢我做什么!”而后扶着柱子站起身,见到乾隆,他并不慌乱,直直地跪在地上,晃着身子道:“儿子求皇阿玛留下芳儿!儿子给您磕头了!”言毕,狠狠磕了下去,贾六赶忙上前扶他起身,但他额头已然发青。   乾隆蹙紧了眉头看着眼前的儿子,对着永琪说道:“扶着他随朕去乾清宫。”而后吩咐贾六,“煮醒酒汤过来。”   贾六躬身称是。   乾清宫东暖阁,乾隆坐在卧榻上,右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贾六端了醒酒汤进门,乾隆冷言道:“给他灌下去。”   贾六称是,却也小心翼翼一点点此后永璇喝了下去。   片刻过后,乾隆问道:“你可清醒了?”   永璇站起身,‘噗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重重磕了头而后直起身子说道:“皇阿玛,儿子舍不得芳儿!儿子求皇阿玛,念在……”   “念在什么?”乾隆右手轻挥,贾六退了下去,暖阁里只剩他自己与永琪、永璇二人,他继续说道,“老八,你生为皇子,该知道大局为重。”   “阿玛……”永璇重又磕了头,这一次,久久未直起身子。   永琪撩袍跪在永璇身边,说道:“阿玛……”   乾隆气道:“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永琪摇了摇头,抱拳说道:“永琪知道,阿玛自始至终都希望芳儿能嫁给扎西次仁,如此一来,兆惠将军便可正大光明去西藏……”   乾隆轻轻颔首,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里,却不想,永琪的心竟如此通透。   永琪继续说道:“八弟是性情中人……”永琪侧过头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笑着道,“他喜欢芳儿,却不得不看着她远嫁,心痛之余难免冲动,还请皇阿玛不要怪罪。”   乾隆看着跪在他身前的两个儿子,叹道:“你们都起来吧。”   永琪扶着永璇站起身,后者竟哭了。   乾隆自袖中掏出帕子递给永璇,说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哭啼啼,哪有半点儿男子汉气概!”   永璇接过,吸了吸鼻子,道:“情之所钟,永璇不觉着丢人。”   乾隆哭笑不得,摇着头说道:“老八,你还年轻,终有一日……”   永璇抢着说道:“儿子此生此世只爱一人。”他信誓旦旦,在乾隆看来,却是年少无知,乾隆道:“朕不日便会下旨,将芳儿指婚给扎西次仁。”而后站起身拍了拍永璇的肩膀,说道,“朕答应你,将来,你再遇到合意的人,不论满汉,朕尽量成全你。”   永璇摇着头,呢喃道:“不会了,芳儿走了,儿子心如死灰,再也瞧不上其他女人……”他转身发足狂奔,这紫禁城太大,任他如何跑,也跑不到尽头,跑累了,他停下脚步,席地而坐。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他大声喊道:“啊……”声音中满是凄凉……   永琪站在他身后,抱紧了双臂。他听得出弟弟心中的绝望……   永璇哭累了,喊累了,站起身,回过头便看到了永琪,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永琪走上前,脱了身上的狐裘披在永璇身上,说道:“随五哥回景阳宫吧。”   永璇点了点头,重又将狐裘披到了永琪身上,笑着说道:“五哥,谢谢你……”   ☆、痴情皇子   乾清宫东暖阁,乾隆写好了赐婚圣旨,重重盖上玉玺。他将圣旨卷好,扔在一旁,靠在龙椅上,捏着自己的鼻梁。歇息片刻后,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折扇,走出乾清宫。贾六随侍在侧。出了乾清宫,乾隆撩袍坐到了御阶上。   贾六关切道:“皇上,夜里凉,奴才进屋给您取狐裘?”   乾隆摇了摇头,反倒打开折扇缓缓扇着。永璇是他的第八个儿子,自幼丧母,本就可怜,作为他的阿玛,自己从未偏疼过这个没有额娘的孩子。现而今,还要亲手送走他心爱的姑娘……乾隆苦苦一笑,想起方才永璇目光中的凄凉、绝望,那颗心终究是疼的。爱新觉罗氏,自□□始,便不乏痴情的男人,‘痴情’必会为情所伤,□□、太宗、世祖无不如是。他本以为,天生风流多情的自己,后世子孙定能逃出‘情’之一字。可惜,有些性情刻在骨血中,世代相传……   贾六不敢怠慢,进屋拿了手炉出来。乾隆接到手中,却又搁在地上。贾六大着胆子劝道:“皇上,您若是病了可不得了。”   乾隆合上折扇,搁在一旁,搓着双手说道:“朕若是说,朕想生一场大病,你相信吗?”   “奴才信!”贾六言辞诚恳,“主子爷累了,想歇了,却又歇不得,只好生病……”   乾隆笑了,而后抱紧双臂问道:“朕若是病了,病在哪儿合适呢?”   贾六心知乾隆在说胡话,转了转眼珠儿,说道:“依奴才看,皇上不妨等几天,待皇后娘娘大安了,病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乾隆回过头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会挑地方儿。”而后站起身,重又走进乾清宫东暖阁,一边走一边说道,“朕便依了你,过些日子病到皇后那儿去。”   贾六接话道:“奴才先叫皇后娘娘准备着。”   乾隆停下脚步,回过身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么能说,朕怎么才发现?”   贾六低下头,笑着说道:“奴才不过想着,怎么着主子才能开心罢了。”   乾隆嘴角微挑,解下腰间玉佩扔到他手里,说道:“赏你了!”   贾六看着手中玉佩,笑着说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卯时整,永璇迷迷糊糊醒来,头还有些疼……他看了看四周摆设,方忆起昨夜酩酊大醉后在皇阿玛身前胡闹了一番。他生性洒脱,并未觉着‘行止不端’是件大事,是以自嘲般笑了笑后,便不再当成一回事了。起床后,他坐到圆桌旁,自行斟了盏凉茶喝掉,而后拿起搭在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将那轴尚未送出去的画抱在怀里,出了景阳宫。   银锭桥上,乌雅芳儿倚栏而立,风吹起她散下的头发,吹不散她眼中的忧郁……   永璇抱着那轴画跑上了桥顶,大口大口喘着气。   “八阿哥?”乌雅芳儿侧过身看着永璇,问道,“这么早,你是特地来找我?”   永璇将怀中画卷递给乌雅芳儿,索性坐了下来。   乌雅芳儿看着躺在自己手上的画卷,狠了狠心并不展开。她走上前两步,在永璇身边坐下。   永璇歇了好一阵,方开口问道:“你阿玛可对你说了?”   乌雅芳儿轻轻颔首。   永璇继续问道:“你可愿意?”   乌雅芳儿嫣然一笑,脸上尽是洒脱神色:“八阿哥,你身为皇子,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阿玛是当朝大将军,我早料到会有今日……”   永璇大着胆子握了乌雅芳儿的手,说道:“你可知道,我喜欢你?”   乌雅芳儿任由永璇握着自己的手,她扬起脸,看着天上的云彩,说道 :“缘起缘灭就像云聚云散,八阿哥,你我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永璇难以接受,“你如此洒脱,全然不顾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乌雅芳儿抽出被八阿哥握住的手,双手抱膝,说道:“八哥,你是性情中人……可惜,任你如何深情,也是争不过时光的,终有一日,你会忘了我,遇到一个可以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永璇闭上双眼,缓缓摇着头,苦笑着说道:“我一直在等着你叫我八哥的这一天,想不到……”他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芳儿,这辈子,我忘不掉你了……”   乌雅芳儿浅笑嫣然,并未接话。她在京城长大,听了太多贵族子弟的风流韵事,甜言蜜语过后,仍旧逃不过始乱终弃的结局,是以她从不相信男人的承诺。她站起身,看着永璇说道:“我该回府了……”而后转过身,一步步走下银锭桥。   “芳儿!”永璇匆忙站起身,快跑几步,搂住她,附在她耳畔说道,“我知道,你嫁定西藏王子了……答应我,将来若是有何意外,回到京城来,我……”他本想说,‘福晋的位子,我会留给你’,却想起,身为皇子,娶哪家姑娘做福晋,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心底里不禁涌起一股无力感,只是说道,“我等着你。”   乌雅芳儿还是走了,头也不回。永璇远远的看着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轻声说着‘再见’。他的心空了,此后,他的生命里再不会与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有任何交集……她翻身上马的模样,她在马场驰骋时的英姿,她的自信,她的一颦一笑就只能出现在梦里……   兆惠府邸,乌雅芳儿终于展开了那轴画,画上的她,披着银白色斗篷骑在小黑马上,眉眼俱笑……她看得出,画这幅画时,永璇是用了心的……可她仍旧固执地认为,永璇不会是个痴情种,他与那些贵族子弟并无不同。也从不认为,上苍会如此眷顾自己,赏给她一个专情的皇阿哥……可她错了,爱新觉罗氏永字辈的这群子弟中,永璇最为痴情,当真是认准了一个,便是一生。可惜,她再也没机会知道……永璇一生中最为宝贝的,是一只装满了她的画像的箱子。   辰时一刻,景仁宫正殿,景娴以手撑床,坐了起来。容嬷嬷扶着她下了床,拿了一旁的狐裘披在她身上,而后问道:“娘娘这一夜睡得可好?”   景娴摇了摇头,在雕花铜镜前落座后,她开口问道:“嬷嬷昨儿个夜里可听到了一声大喊?”   容嬷嬷示意随侍宫女退下,而后说道:“是八阿哥……”   景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拿起篦子一下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思忖过后,她叹了口气,说道:“永璇,是个可怜的孩子。”   容嬷嬷问道:“娘娘知道八阿哥所为何事?”   景娴笑着说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能让他们如此‘悲痛’的,就只有‘情’了。”她眉头微微蹙起,此时此刻,她才想清楚,皇上自始至终未曾动过将小燕子指婚给扎西次仁的心思……可是,他又如何能算得准扎西次仁一定会看中乌雅芳儿呢?叹了口气,她搭着容嬷嬷的手站起身,走回到床边,坐了下去,吩咐道:“永璇的额娘去得早,嬷嬷派些人去撷芳殿暗中守着他吧……此外,昨儿个夜里的事儿,无论真相如何,总是不好传出去。”   容嬷嬷躬身说道:“老奴醒得。”   景娴重又躺在床上,合上双眼。   容嬷嬷关切道:“娘娘进些粥再睡吧……”   景娴迷糊着说道:“本宫乏得紧……”   容嬷嬷看着景娴还有些苍白的脸,一阵心疼。叹了口气,她转身出了正殿,轻轻关上了门。   ☆、还珠案结(一)   午时三刻,乾隆批完奏折后出了乾清宫,不知不觉走到景仁门前。他抬头看了看那三个大字,终觉有些事还是要说与皇后知晓,而后撩袍入内。进了景仁宫正殿,却见到景娴仍昏昏沉沉地睡着。他眉头蹙起,走上前,坐在床边,握住景娴的手说道:“时辰不早了,陪朕用午膳。”   景娴蹙了蹙眉头,缓缓睁开双眼,见到乾隆后,并未急着起身行礼,问道:“皇上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而后由乾隆扶着坐了起来。   乾隆回道:“朕昨儿个夜里就想过来,谁知路上遇到了老五和老八。”他站起身,拿了搭在一旁的披风披到了景娴身上,继续说道,“老八那声大喊,你可听到了?”   景娴轻轻颔首,回道:“皇上既说了是‘大喊’,臣妾想,整个儿东六宫的人怕是都听到了。”   乾隆叹了口气,说道:“朕……对不住他。”   景娴眉头微蹙,试探着问道:“皇上属意的人始终是乌雅芳儿吧?”   乾隆表情微僵,随即笑着问道:“你怎会这样想?”   景娴抿了抿嘴唇,反手握住乾隆,说道:“有些事,臣妾不说,却并非不知。”略作思忖,她继续说道,“皇上曾透露,欲下旨命兆惠将军远赴西藏,却苦无办法掩人耳目。”   乾隆目光如炬,却有意说道:“即便朕下旨将小燕子指婚给西藏王子,也同样可以命兆惠前往护送。”   景娴笑着接道:“臣妾虽久居深宫,却也或多或少知道西藏情势复杂。小燕子,她自幼长在宫外,心思单纯,恐怕难以周旋。而心思缜密,自幼熟读兵法的乌雅芳儿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只是……”她闭口不语。   乾隆问道:“只是什么?”   景娴道出心中疑问:“只是,倘若西藏王子真的看中了还珠格格,皇上该当如何?”   乾隆笑了,将景娴揽入怀中,他回道:“皇后,若你是西藏王子,小燕子与芳儿,你会选哪一个?”   景娴说道:“权衡利弊,臣妾属意芳儿。”她不甘心,继续问道,“皇上不怕万一?”   “朕怕啊……”他直言不讳,“可朕也知道,永琪无论如何不会眼睁睁看着小燕子嫁到西藏去。可惜……”乾隆笑了,摸了摸景娴散着的头发,说道,“永琪比不得你,要朕亲自点拨后,方知道乌雅芳儿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景娴笑着摇了摇头,感叹道:“皇上真是用心良苦。”   乾隆略作思忖,开口问道:“朕瞒了你,不生气吧?”   景娴道:“老祖宗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方才已是越矩。”   乾隆却道:“是政事亦是家事。何况,乌雅芳儿的画像是你派人送到扎西次仁手中的。”   景娴苦笑着说道:“臣妾只是听兆惠将军的夫人提起过,说永璇与芳儿走得近。却不成想,咱们的八阿哥竟情深至此。”   乾隆也说道:“朕只道老八不务正业,平日里酷爱琴棋书画,大约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却如何也想不到……”他又想起昨儿个夜里,永璇眼中的那抹‘绝望’神色,心中一痛。   景娴握紧了乾隆的手,安慰道:“永璇会好起来的。”   “朕倒是觉着……”乾隆双眼渐变迷离,“他说的是真的……此后,他心如死灰。”   “不会的!”景娴心中很是笃定,直视着乾隆双眼,开玩笑般说道,“皇上,永璇是你的儿子……”   乾隆尴尬一笑,问道:“你这是何意?”   景娴但笑不语。   乾隆耸了耸肩,正色说道:“朕来找你,主要是为了……”   “小燕子和箫剑的事?”景娴站起身,展了展肩道,“皇上若是不忙,边用午膳边说?”   乾隆轻轻颔首。   二人在圆桌旁落座,待宫女们一道道上完菜,景娴示意他们全部退下。她仍旧披散着头发,穿了一件明黄色外裳。   乾隆喝下一口粥,笑着对景娴说道:“朕喜欢看你散着头发的样子。”   景娴嫣然一笑,并不接话。   乾隆搁下勺子,继续说道:“朕日前和你提过,想将晴儿指婚给箫剑。”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继续说道:“他们这帮孩子的事儿拖了太久,而且……”顿了一阵,他方说道,“你与和安平安渡过难关,朕感激岳清和箫剑,可是……朕还是希望箫剑能早些出宫。”   景娴搅着碗里的粥,思忖过后方道:“岳大夫日前也提过,希望臣妾能促成晴儿和箫剑的婚事。”   乾隆轻轻颔首,说道:“朕迟些时候便去找皇额娘,若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肯……”   景娴轻轻握住乾隆的手,说道:“皇上,额娘也是性情中人,她不过是舍不得晴儿。臣妾说过,她会成全箫剑和晴儿的。”她握着乾隆的手紧了紧,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小燕子?”   乾隆笑着说道:“你怎会用‘处置’这两个字?且不说,她是九皇叔的骨血,单就她兄长救了你和朕的五公主,朕也不会‘处置’她的。”   景娴略感无奈,抿了抿嘴唇问道:“皇上还是不要卖关子。”   乾隆摇着头叹道:“真是无趣……”看着景娴微微变化的脸色,他赶忙笑着说道,“朕即便有将她指婚给永琪的打算,也要她愿意才成。永琪的身子,你清楚、朕清楚,他自己也清楚。朕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不愿自己拖累小燕子。”   景娴右手轻轻握拳,微微蹙着眉头说道:“小燕子怕是不愿待在皇宫。若是她随箫剑出宫,永琪……”   “这个,你倒是不必担忧。”乾隆笑着说道,“永琪和永璇不同,女人不会是他的全部。即便没了小燕子,他也不过伤心一段时间罢了。他与朕一样,心里装着天下……”   景娴默默翻了个白眼,喝着碗里的粥,不再说话。   乾隆自知说错了话,耸了耸肩膀。沉默良久,他方开口说道:“朕……”   “皇上不必解释。”景娴洒脱一笑,直视着乾隆双眼,说道,“心怀天下,不沉溺于儿女情长,是好事。”   乾隆嘴角微提,继续说道:“小燕子的去处,朕不该替她做决定。若是她当真愿意做永琪的福晋,朕自然下旨成全。若是她不愿意,朕也会放她归去。”   景娴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乾隆碗里。   乾隆看着景娴,问道:“看来,朕的想法,你不反对?”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却叹道:“只是可惜,岳清不肯留在太医院。他日若有万一……”   景娴轻叹口气,她又何尝不希望这个尤擅妇科的岳大夫能留在宫中,却也深知强求无福这个道理。终是说道,“她能入宫救治臣妾和五格格已属不易。何况,江湖中人是受不得宫内各种规矩约束的。”   乾隆虽不情愿,却也深知景娴所说确有道理。喝光了碗中的粥,他站起身说道:“朕去寿康宫见皇额娘,晚些时候再过来。”   景娴仍旧坐着,抬起头看着乾隆,她说道:“皇上恕臣妾不远送了。”目光中有调皮神色。   乾隆弯下腰,轻轻吻了景娴额头,跟着说道:“过些日子,朕再罚你!”而后,转身出了景仁宫。   ☆、还珠案结(二)   寿康宫正殿,乾隆挥退了随侍左右的一众宫女、太监,偌大的宫殿,只剩他与太后二人相对而坐。   乾隆右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沉默不语。   太后缓缓拨着手中佛珠,开口问道:“皇帝,对着额娘,你有事不妨明说。”   乾隆站起身,点了一炉檀香,重又落座后说道:“儿子要做一件事,怕是会惹您不快。”   太后并非等闲之辈,更何况‘知子莫若母’,即便心知皇上意欲何为,她仍旧笑着说道:“皇帝一向孝顺,‘孝子不违其志’啊。”   乾隆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接话。沉默良久,他斟了一盏茶,双手奉上,说道:“皇额娘了解儿子,想必已然猜到,儿子此来是为了晴儿的婚事。”   太后合上双眼,并不看乾隆,她仍旧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说道:“哀家说过,晴儿还小,指婚的事不急。”   乾隆抬起的手臂并未放下,他仍旧笑着说道:“儿子知道,晴儿自幼在额娘身边长大,额娘疼爱晴儿,舍不得她远嫁。”   太后轻轻颔首,缓缓说着:“皇帝知道就好。”   乾隆继续说道:“可是,晴儿毕竟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她长大了……”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侧过头看着乾隆,问道:“你这是何意?”   乾隆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额娘也曾年轻过……”   太后轻哼一声,说道:“依你所言,是哀家不通情理了?”   乾隆恭敬回道:“儿子不敢!箫剑虽生于江湖,长于江湖,骨子里还是留着爱新觉罗氏的血,与晴儿也算相配。”他看了看手中的茶盏,说道,“额娘,儿子手酸了,您还是先接了这盏茶?”   太后看着眼前这个状似‘无赖’的皇上,给了他一记白眼,左手接过茶盏放在桌上。   乾隆将右臂搭在桌上,继续说道:“若是儿子随意将晴儿指婚给蒙古小王爷,或者朕的儿子,皇额娘可愿意?”   太后却道:“不论是王爷还是阿哥,总要晴儿看得上,皇上才好下旨。”   乾隆微抿嘴唇,轻轻颔首,跟着说道:“她看中了箫剑,额娘却要她另嫁他人,还要她甘心情愿答允,真不知是为难了晴儿还是为难了儿子。”他索性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太后深感无奈,问道:“若是哀家不答允,你要赖在寿康宫不成?”   乾隆略加思忖,开玩笑般说道:“未免额娘日后抱憾,儿子做一回无赖也未尝不可。”   太后说道:“真该叫乾清宫里那帮大臣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   乾隆尴尬一笑,接话道:“儿子也就只有在皇额娘面前才能耍耍无赖。”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平心静气说道:“皇帝,皇后和五格格已经大安,箫剑不能再留在宫里。”   乾隆点头以示同意。   太后继续说道:“若是晴儿嫁与箫剑,自此而后,便要在江湖上漂泊。她自幼长在宫里,如何受得了风餐露宿?”   乾隆却道:“以箫剑的本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晴儿‘风餐露宿’。退一万步,即便‘风餐露宿’,想必晴儿也是‘甘之如饴’的。”他神思飘忽,仿佛‘浪迹江湖’也是他心中渴望的生活,可惜,终他一生也不可得,想来,不免惆怅……   太后叹道:“你不小了,怎么和那些孩子一样。”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跟着说道,“也罢,只要她甘心情愿,哀家又怎会勉强她嫁与他人呢。”   乾隆站起身,抱拳微微躬身道:“儿子替晴儿和箫剑谢过皇额娘。”   “免了吧!”太后苦笑着说道,“哀家知道,迟早她会离开哀家。可是……”她眼圈微微泛红,“哀家毕竟养了她十几年,又如何舍得……箫剑的品行,哀家派人查过,配得上晴儿。无论如何,哀家总要对得住她死去的阿玛和额娘。”   乾隆重又落座,看着自己的额娘,笑着说道:“倒是朕多此一举了,原来,额娘早有将晴儿指婚给箫剑的意思。”   太后说道:“哀家是不忍见晴儿伤心。毕竟,没有人能陪伴她一生,未来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下去。至于走哪条路,哀家没有权利替她选。”   乾隆感叹道:“对晴儿,额娘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太后温和一笑,说道:“皇帝,哀家已经老了,有些事,即便想管,也有心无力了……”   乾隆心有所感,安慰道:“皇额娘精神矍铄,有您在,儿子心里才有底。”   太后笑而不语。   乾隆站起身,展了展汉服下摆,恭敬说道:“即已得到额娘首肯,朕不日便下旨指婚。”   太后重又合上双眼,缓缓拨着手中佛珠,轻轻点头。   待乾隆转身离去,太后开口说道:“出来吧,别藏着了。”   晴儿自屏风后走出,眼中含泪,跪在太后身前。   太后轻轻抚着晴儿后脑勺,问道:“你都听到了?”   晴儿轻轻点头。   太后继续说道:“你碰到了合适的人,哀家应该成全。未来的路,全靠你自己了。没有哀家的庇护……”太后声音渐渐哽咽,洒脱一笑,跟着说道,“我们的晴格格既聪明又善解人意,不论是在宫内抑或在宫外,都会如鱼得水的。”   “太后……”晴儿终于开口,“晴儿辜负了您,晴儿对不起您!”   太后却道:“你在哀家身边待了十几年,越来越优秀,时不时为哀家解忧……哀家该感谢你的陪伴。”   晴儿伏在太后腿上,哽咽着:“太后对晴儿的养育之恩,晴儿此生不忘。”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是哀家存有私心,觉着你还小,想着能留多你一日是一日。时光流逝,转眼间,你竟这么大了……”   晴儿仰起脸,直视着太后的眼睛说道:“晴儿不走,晴儿愿一直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替晴儿擦干脸上的泪,说道:“哀家老了,你还年轻。也许,要不了多久,哀家便要去见先帝了。你……”太后不忍心说下去,晴儿没有阿玛,没有额娘,若是嫁与王孙公子,难免会受人欺……这也是她肯同意晴儿随箫剑出宫的首要原因。   “太后时刻为晴儿着想,晴儿实在汗颜……”   太后扶着晴儿站起身,将她搂进怀中,说道:“无论如何,哀家也要对得住你天上的阿玛和额娘。日后,哀家不在你身边,万事小心。”   晴儿紧紧抱着太后,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   “好了……”太后扶起她身子,温和一笑,直视着晴儿泛红的双眼说道,“你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哭肿了可如何是好。”   晴儿任由太后给她擦干眼泪,而后扶着太后坐下,柔声说道:“日后,不论晴儿走到哪儿,心中都会记挂着您。”   太后红着眼睛说道:“若是‘路’不好走,就回来。”   此时此刻,太后已不在乎晴儿是否中规中矩,不在乎晴儿与箫剑之间的‘私情’,只是一心一意的希望,这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能够一生幸运、平安。   日正西斜,乾隆重又回到景仁宫。彼时,景娴身穿淡粉色汉服,头发仍披散在脑后。   乾隆进了内殿后,拉了景娴的手坐在凤榻上,说道:“朕一向喜欢汉服。这身淡粉色的,穿在你身上尤为合适。”   景娴嫣然道:“臣妾比不得皇上,这衣衫穿不出景仁宫。”   乾隆叹道:“前阵子朕有意恢复汉服衣冠,却遭到朝中老臣反对。入关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做不到满、汉一家。”   景娴劝慰道:“皇上励精图治,‘康乾盛世’绝非说说而已。”   乾隆笑着摇了摇头,自行斟了一盏茶,喝下一口,说道:“不说这些烦心事。方才朕去了寿康宫,你猜……”   “太后定是首肯了。”景娴笃定说道。   乾隆笑着问道:“你朕的神情太过轻松了?”   景娴回道:“是臣妾了解皇上。”   乾隆轻轻颔首,说道:“你猜准了皇额娘的心思。为了晴儿,她真的是煞费苦心了。”   景娴嫣然道:“毕竟是额娘亲自养大的孩子……”   乾隆摸着景娴的头发,深深呼出一口气,说道:“朕累了……”他摘下帽子,脱了鞋,枕着景娴的腿躺在凤榻上。   景娴轻抚着乾隆的后脑勺,默然不语。   乾隆闭上双眼,问道:“这些日子,你可有见过小燕子和紫薇?”   景娴道:“臣妾……”   未待她说完,乾隆拉住她的手,说道:“朕忘了,你吹不得风,还不能出屋。”   景娴说道:“听说日前她们来过,臣妾身子虚,便没见……皇上的意思是?”   乾隆说道:“朕想……”   “探探小燕子的意思?”   乾隆笑而颔首,说道:“若是小燕子愿做永琪的福晋,朕便下旨赐婚。”   景娴说道:“她若愿意,自然是好。可永琪……”   乾隆翻身坐起,揽住景娴,问道:“永琪怎样?”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略作思忖,摇头不语。   ☆、还珠案结(三)   月挂中天,乾清宫内,永琪奉诏夤夜而来。见到乾隆,他行礼道:“永琪见过皇阿玛。”   乾隆示意永琪起身落座。彼时,乾隆正手握毛笔,在宣纸上作画。片刻过后,乾隆提起毛笔,说道:“看看朕的这幅画如何?”   永琪起身上前,走到乾隆身边。宣纸上,梧桐树旁飞着一只小燕子。所谓‘凤栖梧’,只有凤凰才会栖于梧桐树上。永琪说道:“阿玛笔下的梧桐,枝繁叶茂,这只小燕子又能在空中自由翱翔,意境深远。”   乾隆将笔搁在笔架上,先自走出了乾清宫,永琪紧随其后。二人坐在御阶上,乾隆侧过头看着永琪,问道:“你身子可还受得住?”   永琪回道:“阿玛不必担忧,儿子的寒症已然痊愈。”   乾隆轻轻颔首,而后说道:“阿玛召你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永琪道:“阿玛请讲。”   乾隆略作思忖,问道:“若是朕让那只小燕子栖于梧桐之上,你可愿意?”   永琪笑了,起身脱下身上狐裘,披到了乾隆身上,而后重又坐下说道:“夜里凉,阿玛要当心。”   乾隆看了一眼身上的狐裘,对这个儿子越发满意,他继续说道:“你为了小燕子,不惜顶撞朕……很希望她能做你的福晋吧?”   永琪嘴角微挑,看着这漆黑的夜,说道:“阿玛,有些时候,喜欢也不一定要得到,对吗?”   乾隆不置可否,他坐拥天下,极少会想起‘放手’这两个字。   永琪继续说道:“儿子恐怕陪不了她一生一世,又何必勉强留她在宫里……”   乾隆问道:“如此说来,你甘心情愿放弃?”   永琪面色凝重,回道:“儿子不敢欺瞒阿玛,儿子不甘心!可惜……”他抿了抿嘴唇,而后说道,“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放弃,有些抱憾罢了。”   “永琪……”看着自己的儿子,乾隆有些心疼。   永琪释然一笑,说道:“阿玛的画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小燕子,终究不是凤凰,即便勉强让她栖息在梧桐树上,她也不会快乐。”   乾庐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放得下!”   永琪恭敬说道:“倘若儿子身子硬朗,会想办法让这只小燕子甘心变作凤凰,栖于梧桐树上。退一步讲,即便她仍旧是只燕子,儿子也可做她一生的屏障。可惜,假若儿子很快病发不治,独独留下小燕子,儿子不忍心。”   “若是她甘心情愿呢?”   永琪苦笑一声,说道:“儿子也曾想过,自私一次,留她在身边。到头来,终究还是觉着,这偌大的皇宫并不适合自由自在的燕子。在宫外,她有可庇护她一生的哥哥,一定会更快活。”他突然间跪在乾隆身前,恳求道,“阿玛,若是可能,求您下一道圣旨,放小燕子出宫吧!”   乾隆呢喃道:“有些时候,放弃又何尝不是一种爱……”他看着永琪,说道,“你起来吧。若是老八也能如你一般洒脱,朕便无需操心了。”   永琪叹道:“儿子不是洒脱,只是,无奈……”   乾隆看着自己的儿子,站起身,将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重又披回到他身上,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宫歇着吧。”   永琪站起身,略作思忖,他重又跪在地上,说道:“永琪知道,阿玛此前有意将鄂尔泰的孙女儿指婚给儿子,若是他孙女儿愿意,儿子求阿玛下旨。”   乾隆蹙起眉头,问道:“想要逼走小燕子?”他紧紧盯着永琪,说道,“阿玛为何要你娶鄂尔泰的孙女儿,你应该清楚。”   永琪轻轻颔首,跟着说道:“儿子会对未来福晋好,此一点,阿玛不必担忧。”   乾隆苦笑着说道:“这件事,朕还要想想。你先跪安吧。”   永琪恭敬说道:“儿子告退。”   乾隆双手负于身后看着永琪的背影,他竟感觉到孤独……作为帝王的孤独,作为皇子的孤独。永琪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他多想在‘正大光明’牌匾后放下一道立储诏书,只可惜……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乾清宫。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箫剑背着药箱进了乾清宫,他行礼道:“箫剑参加皇上。”而后自药箱中拿出药膏和绷带,走上前去。   乾隆任由他给自己换药,沉默了一段时间,他方说道:“朕将晴儿指婚给你,你可愿意。”   箫剑仍旧站在乾隆身侧,并不下跪,只是说道:“谢皇上成全。”   乾隆亦不介意,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跟着说道:“你肯医治皇后和五格格,朕很感激。”   箫剑尴尬一笑,回道:“皇后和五格格能够大安,亏得我师父……箫剑,还差得远……”他给乾隆包扎好伤口后,退了几步,站到御案前,说道,“皇上放心,箫剑不日便会出宫。此后,皇上可高枕无忧了。”   乾隆奇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箫剑嘴角勾起一抹笑,微微低下头,复又抬起,直视着乾隆说道:“有些事,还是搁在心里不要说出来为好。”他背起药箱,却并未急着转身离去,而是开口问道,“皇上可能允准箫剑带走小燕子?”   乾隆笑着说道:“小燕子是朕下册封的还珠格格……她不是小孩子,未来,她是留下亦或离开,该由她自己决定,你与朕都没有权利替她选择。”   箫剑轻轻颔首,突然跪在地上说道:“若是她愿意留下,箫剑恳请皇上善待于她。”   乾隆回道:“那是自然。”   箫剑站起身,退后几步,走出乾清宫。乾隆看着御案上,他亲自画的那幅画,终是团作一团,扔到了地上。   随侍在侧的贾六走上前,微微躬身,恭敬说道:“夜深了,皇上该歇了。”   乾隆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搓着,问道:“你说,还珠格格会不会留下?”   “这样的事儿,皇上问奴才啊?”贾六一脸茫然。   乾隆侧过头,白了他一眼,气道:“朕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贾六耸了耸肩膀,回道:“奴才斗胆,皇上您金口玉言,想格格留下,是您说了算,不想格格留下,还是您说了算。左右都是您一道旨意的事儿啊!”   乾隆哼了一声,站起身朝着东暖阁走去。边走边说道:“你整日跟在朕身边儿,小燕子与箫剑的事,朕不信你不清楚。”   贾六沉默不语,给乾隆脱着衣服。   乾隆继续说道:“他们二人,朕是有心补偿啊……”   贾六恭维着说道:“皇上仁慈。”   乾隆换好了睡袍,瞪了贾六一眼,说道:“奴才就是奴才,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贾六伺候乾隆躺下,跟着说道:“皇上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怪难受的。奴才记性不好,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   乾隆笑了,双手交叉着搁在胸前。   箫剑出了乾清宫后,将药箱搁回值房。彼时夜色正浓,他右足点地,跃上房顶,朝着漱芳斋方向飞身而去。   重华门外,小燕子很是无聊,伸了个懒腰。   箫剑飞身而至,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有些许无奈。他上前拍了小燕子的肩膀,说道:“你这样大摇大摆待在外面,不怕他们起疑吗?”   小燕子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早睡熟了!”   箫剑默默翻了个白眼,正色说道:“今儿个我有正事同你商量。”言毕,抓起她坐到了房顶上。   小燕子心中不满,问道:“你也是这样对晴儿的?”   箫剑问道:“我和晴儿的事,你如何会知道?”   小燕子双臂抱膝,笑着说道:“哥,你这样聪明,你妹妹也不是傻子。晴儿是这个皇宫里面第一个知道我是你妹妹的人吧?”   箫剑也笑了,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目光中满是宠爱。   小燕子继续问道:“你找我,有什么正事儿啊?”   箫剑正色说道:“你我兄妹之间,无需拐弯抹角。哥哥要出宫了,你想留下还是跟着哥哥一同出宫?”   小燕子心中不无犹豫,她思忖着说道:“我……我还没想好。”   箫剑心中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良久,小燕子开口问道:“哥,我们的娘……”   箫剑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与你无关。你只需知道,你的娘亲也是格格,你绝对配得上永琪。”   “谁说我要嫁给永琪?”小燕子的脸颊微微泛红,而后问道,“你医术不错,永琪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箫剑心中天人交战,永琪的病,他一清二楚,可小燕子却一知半解。以箫剑对小燕子的了解,若是说出实情,小燕子未来的路,恐怕就只有一条了……他狠了狠心,说道:“当然无碍。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平日里又爱好习武,身子能有什么大碍。”   小燕子心中存疑,抿紧了嘴唇,思虑良久……   箫剑继续说道:“你哥哥我即便比不得‘在世华佗’,总也强过太医院里那帮‘草包大夫’。我骗你做什么。”   小燕子咬着下嘴唇,轻轻点头。   ☆、还珠案结(四)   天刚发亮,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景阳宫,照到永琪的脸上。盘腿打坐的永琪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重又在圆桌旁坐下,双手握紧茶盏,目光炯炯。他本是失落的,却在昨晚,他跪在地上求阿玛指婚的那一刻,想了个通透。想必,这世间美满之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人生于世,总是在不断的选择中,得到、失去……也许,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文人骚客的梦中世界……若然如此,当真叫人唏嘘不已。   永琪站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走出了景阳宫。漱芳斋门外,他踌躇不前。本已打定了主意,再不能反悔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难说出口。自嘲般笑了笑,他开步入内。   明月等人见到五阿哥,半蹲行礼说道:“五阿哥吉祥。”   五阿哥示意他们起身,开口问道:“还珠格格可起身了?”   明月笑着回道:“格格已梳洗完毕,正要用早膳。”言毕,引着永琪进了内室。   紫薇见到永琪,笑着说道:“五哥好。”   永琪坐到小燕子身边,看着紫薇,说道:“你这声儿‘五哥’,终于无需再背着人叫了。”   紫薇嫣然一笑。   小燕子侧过头看着永琪,问道:“你是专门来蹭饭的?”目光中有一丝狡黠。   永琪摸了摸小燕子的头发,宠溺般说道:“用过早膳,我有话对你说。”而后接过紫薇递过来的红枣薏米粥。   小燕子转了转眼珠儿,认真说道:“刚好我也有事要找你,你来了,省着我去景阳宫了。”   永琪含笑问道:“你不喜欢景阳宫?”   小燕子默然不语,她喜欢永琪,却不喜欢永琪的额娘,有些事,并非‘爱屋及乌’那样简单。   用过早膳,永琪拉着小燕子去了建福宫花园。延春阁内,永琪说道:“这儿除了皇阿玛和皇额娘,旁人极少过来,咱们俩可以好好说话儿。”   小燕子坐了下来,看着窗外,说道:“谁跟你是‘咱们俩’?”   永琪却再没心思与她逗趣,他双手负于身后,沉默良久。   小燕子觉得永琪今日很是奇怪,站起身悄声走到他身后,重重拍了他肩膀,叫到:“永琪!”   后者转过身,看着小燕子的眼睛,认真说道:“若是我娶他人做福晋,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小燕子咬着下嘴唇,沉默不语。   永琪狠了狠心,继续说道:“皇阿玛有意将鄂尔泰的孙女儿指给我。我想,与其将来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倒不如我亲自说与你知晓。”   小燕子苦笑着问道:“她很漂亮?是大家闺秀吧?”   永琪坐了下来,不再看着小燕子。他缓缓说道:“她本人,我并未见过。她玛父鄂尔泰是大学士,三朝元老,前些年去世了。她阿玛是四川总督,她生于书香世家……”   小燕子也坐了下来,右手捏着旗头上的流苏,说道:“如此,恭喜五阿哥。想必,愉妃娘娘会很高兴吧。”   永琪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   小燕子深深看了永琪一眼,眉头紧锁,转身跑出了延春阁。永琪并未追出去,他苦苦一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延春阁,走出了建福宫花园。片刻过后,他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起来。   回到漱芳斋后,小燕子闷闷不乐。紫薇不知是何故,试探着问道:“五哥欺负你了?”   小燕子脱了花盆底,窝在床上,双臂抱膝,蹙着眉头说道:“紫薇,我要和我哥出宫了。”   紫薇抿紧了嘴唇,关上房门后,坐回到小燕子身边,柔声问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出宫?放得下永琪?”   小燕子扬起脸看着紫薇,苦笑着说道:“他既放得下我,我当然也要放下他。”   “他放得下你?”紫薇心中不解。   小燕子目光怅然,却仍旧笑着说道:“你的五哥很快便要成亲了。”   紫薇冰雪聪明,隐隐约约可以猜到永琪的良苦用心。她握住小燕子的手,说道:“不说永琪,只说你我,你要留我一个人在宫里?”   小燕子歪着头说道:“皇阿玛认了你,皇额娘也很喜欢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嫁给尔康了,我还留在宫里做什么呢?何况……”小燕子侧过头看着窗外,浅笑说道,“宫墙外面儿,自由自在,我本就想着出去的。”   紫薇叹道:“这皇宫里的一切,你就一点儿不留恋吗?”   小燕子咬住下嘴唇,眉头微锁,说道:“怀念总好过伤心吧……”她洒脱一笑,说道,“为了防止我‘心痛而死’,我还是早些出去的好。”   紫薇还想再劝,小凳子敲了敲门说道:“两位格格,皇后娘娘身前儿的公公来了,说是要请两位格格去景仁宫说话。”   景仁宫内殿,景娴穿了明黄色旗装,坐在凤榻上,头发仍披散在脑后。   小燕子与紫薇二人进门后,请安道:“皇额娘吉祥。”   景娴示意她二人起身落座。容嬷嬷奉了茶,后退几步出了内殿。   紫薇浅笑说道:“紫薇见您面色红润,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景娴轻轻颔首,看着闷闷不乐的小燕子,她开口问道:“还珠格格今儿个不开心?”见小燕子仍不言语,她目光中流过一丝狡黠,开玩笑般说道,“本宫近来并未‘惹’到还珠格格吧……”   小燕子‘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双手交叠着搁在腿上,看着景娴说道:“皇额娘,若是小燕子离开了皇宫,我们这辈子是不是见不到了?”   景娴略作思忖,正色问道:“你想出宫?”   小燕子点了点头,回道:“我糊里糊涂受伤进了宫,抢了紫薇的阿玛,做了这么久的假格格,够本儿了。”她嫣然一笑道,“宫墙外面儿的世界才真正属于小燕子,所以,我决定了,出宫去。”   景娴眉头紧锁,缓缓说道:“宫墙内外,是两个世界,你既来了,何不随遇而安?”   小燕子道:“皇额娘,我不是‘鱼’,我是‘小燕子’!小燕子在水里,会被淹死的!”她说的郑重其事,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恐惧。   景娴将右臂搁在桌上,眉头渐渐展开,小燕子说的不错,这皇宫确似深海,一时不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淹死的……她笑着问道:“若是离开了,可能再也进不来,你可想好了?”   小燕子咬了咬下嘴唇,站起身走到景娴身前,下跪说道:“皇额娘,小燕子欠您一句‘对不起’。”   景娴问道:“此话怎讲?”   小燕子仰起脸,直视着景娴的眼睛说道:“若是没有皇额娘,皇阿玛盛怒之下一定会砍了我的脑袋。我能活到现在,全赖皇额娘周旋……小燕子自认并非没有心肝,全然不知感激。”   景娴含笑问道:“你既说到了感激,如何感激?”   小燕子正色说道:“皇额娘有何需要,小燕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景娴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弯腰将小燕子扶起,而后说道,“本宫这一世都要在这红墙之内,出不去了。倘若你出了宫,我们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你又如何‘赴汤蹈火’呢?”   小燕子眨了眨眼睛,认真说道:“我先行出宫探路,皇额娘几时不愿待在宫里了,宫外也好有人接应啊。”   景娴拉着小燕子在自己身边坐下,却看着紫薇,说道:“本宫当日说过,你娘不进宫,未必是坏事。”   紫薇眉头紧锁,说道:“我娘,活在回忆里,好过‘梦碎’。”   景娴轻轻颔首,继续说道:“这紫禁城,进来不易,出去……”她苦笑着摇头。   小燕子转了转眼珠儿说道:“皇额娘,若是有朝一日你不想再待在宫里,我和我哥做‘强盗’‘劫’你出去!”她目光坚毅,打定主意。   景娴却道:“皇额娘和你不同,这宫里有太多牵绊,若是‘逃走’,如何心安?”她抬起右手,摸着小燕子的后脑勺说道,“本宫不再劝你,不做皇家的女人,未尝不是好事。”   入夜,乾隆乘御撵来到景仁宫。进了正殿,他搓着双手说道:“今儿个真冷,也不知几时这天才能转暖。”   景娴起身相迎,半蹲身说道:“臣妾见过皇上。”   乾隆扶着她起身,解下身上披风递到贾六手中,右手轻挥,示意他退下。跟着问道:“今儿个召小燕子来你宫里了?”   景娴笑着回道:“皇上的消息当真灵通。”   乾隆揽着景娴坐到凤榻上,而后问道:“她可愿留下?”   景娴看着乾隆,轻轻摇头。   乾隆叹了口气,说道:“昨儿个永琪求朕,将鄂弼的女儿指婚给他。”   “哦?”景娴思忖着说道,“怪不得小燕子如此坚决……”而后苦笑着道,“咱们家的五阿哥,为了小燕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乾隆歪在枕头上,看着景娴说道:“朕此前的确有意将鄂弼的女儿指婚给永琪。只是……”他右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搓着,不再言语。   景娴双手交叠着搁在乾隆身上,直视着乾隆说道:“皇上不妨成全永琪……”   乾隆右臂抬起,右手捏着自己的鼻梁,苦笑着说道:“朕本以为,老五与老八不同……”   ☆、还珠案结(五)-离别   次日清晨,乾隆连下两道圣旨。第一道,封兆惠之女乌雅芳儿为郡主,指婚给西藏王子扎西次仁,三日后启程,赴藏完婚。第二道,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贤良淑德,指婚给五阿哥永琪。至于晴儿与箫剑的婚事,由于箫剑并未认祖归宗,仍是江湖中人,是以乾隆并未下旨,只是叫景娴给晴儿准备一份嫁妆。   三日后,京城的天仿佛漏了一般,下起了瓢泼大雨,乌雅芳儿与扎西次仁启程赴藏。官道上,一架架马车列队而行。不远处,皇八子永璇骑在乌雅芳儿的小黑马上,缓缓跟着队伍。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全无皇子气派。他记得,乌雅芳儿说过,他能骑着她的小黑马在马场奔上几圈的时候,便是乌雅芳儿唤他‘八哥’的时候。他苦苦一笑,那声‘八哥’他等到了,却终究等不到芳儿做自己的福晋。他多想追上去,拦下送亲队伍,告诉芳儿,现而今,他骑着小黑马驰骋千里也不怕。可惜,他只能看着芳儿越走越远,走出他的生命,从今而后与他再无交集。他掉转马头,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那匹小黑马仰头长嘶,顺着来时路,疾行而去。永璇再不会感激上苍,他这一世人,一颗心,只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自始至终,绝不更改……上苍夺走了他最爱的人,从今往后,这人生路上,只他孤单一人,再不会与人为伴。   寿康宫中,太后将那半块玉佩交还给晴儿,说道:“这件儿东西,再不要弄丢了。”   彼时晴儿已换上了汉人装束,她眼中噙着泪,接过玉佩,缓缓点头。   太后伸出右手轻抚晴儿脸颊,说道:“哀家的乖晴儿,宫外不比宫里,虽说天高海阔,却也要事事当心。”   晴儿跪在太后身前,说道:“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太后轻轻抚着她后脑勺说道:“今儿个雨这样大,待多一日不成吗?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太后!”晴儿噙在眼中的泪还是流了下来,她仰起头直视着太后双眼说道,“再待下去,晴儿怕自己没有了出宫的勇气……”   太后弯腰将晴儿扶起,两人抱在了一起,毕竟,有些离别,再不能相聚……   太后轻轻拍着晴儿后背,说着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胡话’:“有朝一日,晴儿想哀家了,就回到这寿康宫来,哀家等着你。”   两人慢慢分开,晴儿握紧太后的手,说道:“有朝一日,您和皇上一同南巡时,说不定晴儿还有福气能再见您一面。”   “会再见的。”太后看着晴儿,目光中满是宠爱,“即便不能再见,你能陪伴哀家十几年,你我之间的缘分已然不浅,哀家知足了。”   晴儿眼前一片朦胧,太后终究历经世事,看透了‘生死离别’,可晴儿依旧年轻……她不得不走,却又舍不得走……   太后缓缓转过身,颤着声音说道:“既决定了,别再犹豫,去走属于你自己的路吧……将来,哀家去见先皇的时候,你上一柱清香,告诉哀家,你出宫后,过得很好,哀家便可含笑了。”   晴儿抿紧的嘴唇微微颤抖,她重又跪在地上,给太后磕了头之后,转身离去。   崔嬷嬷见晴儿已然走远,自屏风后走出,扶着太后坐回到凤榻上。   太后双手缓缓拨动着佛珠,脸上也有了泪痕。   崔嬷嬷劝说道:“您该保重身子,不可太过伤心啊。”   太后说道:“能一直伴在哀家左右的,果然只有你了!”   崔嬷嬷温和一笑,说道:“老奴是小姐的陪嫁丫鬟,该陪着小姐一生的!晴格格是金枝玉叶、大家闺秀,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早晚会离开……”   “是啊……”太后叹道,“哀家还道,给她找个小王爷,或者,嫁给哀家的孙儿。只要,她还在京城,哀家想她了,能时时见到就好。”   崔嬷嬷笑着说道:“您终究不能护她一世……现而今,晴格格选的这条路,不正是您当年想选却又不敢选的吗。”   太后看着崔嬷嬷,目光中有一丝嗔怪:“几十年前的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崔嬷嬷回说:“小姐的事,老奴一点一滴不敢或忘。”   太后摇着头,拍了拍崔嬷嬷的手。   漱芳斋,小燕子换好了汉人衣服,转过身紧紧抱住紫薇,说道:“好妹妹,待姐姐在江湖中立住了脚,你可随意出宫玩耍。”她言语中,三分认真,七分玩笑,紫薇却红了眼睛:“小燕子,你说走就走,全然不顾你我二人结拜的情义。”   小燕子拉住紫薇的手,歪着头笑着说道:“紫薇格格,你现在真的是格格了。当初,我答应帮你找爹,完成了任务,接下去的戏码当然是‘撤离’。何况,我还‘赚’到了个文武双全的哥哥,我哥还‘拐走了’太后最心爱的格格,够本儿了!”   紫薇眉头微锁,说道:“永琪有苦衷,你就这样心急,不愿等一等吗?”   小燕子问道:“‘等’他大婚吗?”她将包袱背在身后,转过身看着漱芳斋,这个地方,往后只会留在记忆里了。   紫薇深知永琪苦心,却也知道,小燕子真的不愿待在这红墙之内。略作思忖,她笑着说道:“小燕子,未来,你一定要快乐地活着,像我最初见到你那般。”   小燕子扬起脸,笑着答道:“那是自然!”聪明如紫薇,也并未透过小燕子的眼睛看出她深藏于心底的落寞。   “小燕子你好大的胆子!”乾隆人未到声先至,紧接着,他款步走进漱芳斋,脸上尽是威严神色。   小燕子转过身见到来人,摇了摇下嘴唇,说道:“皇阿玛……”   乾隆大步走到卧榻前坐了下来,问道:“你准备‘不辞而别’?”看着小燕子不知所措的眼睛,乾隆面色渐变温和,说道,“总该跟朕说一声‘再见’吧。”   小燕子嗫喏着说道:“我骗了您,您不该再对我好。”   乾隆却道:“你是朕下旨封的还珠格格,朕为何不该对你好?”   小燕子放下包袱,跪在乾隆身前道:“皇阿玛……小燕子要走了……”   乾隆问道:“几时回来?”   小燕子摇头不语。   乾隆打开折扇,缓缓扇着。凝视了小燕子半晌,方道:“漱芳斋的门会一直为你开着,朕和……朕等着你回来。”   小燕子重重磕了头后,站起身说道:“皇阿玛,小燕子走了!”她自诩‘女侠’,做‘女侠’最重要的便是拿得起放得下,是以,她逼着自己放下。   乾隆看着小燕子一步一步走出漱芳斋,心中五味杂陈。本以为,有些事是‘天意如此’,却终究‘造化弄人’,这次,他真的累了。   神武门前,小燕子披着斗篷骑在千里马上,回过头遥望着这巍峨宫殿,眉头紧锁。彼时,天已放晴。箫剑与晴儿同乘一骑,晴儿搂着箫剑,目光中满是柔情。他们三人身边还有一架马车,赶车人是孙璟太医,他过够了太医院生活,终于决定辞官,和他的岳清师妹一起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箫剑侧过头问小燕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燕子将头一扬,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箫剑耸了耸肩膀,状似无奈,柔声对着晴儿说道:“搂紧我,我们的生活开始了!”   晴儿紧紧搂着箫剑,嘴角含笑。   城楼之上,永琪看着小燕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眉头紧锁。他不曾后悔,却终究难过。这个生命中的过客,在他心里狠狠烙下了一个印记。自此而后,每每想起,必会钻心疼痛……看着她策马驰骋,身影渐渐变小,渐渐消失,永琪温和而笑,她的‘新生’开始了,而他选择接受命运的安排。   ☆、病   乾隆十八年四月初四,夜,景仁宫。   乾隆平躺在床上,眉头紧锁,时不时打着寒战。景娴坐在床畔,握紧乾隆的手,柔声说道:“皇上,臣妾已宣了叶太医,他很快就到。”她眉梢眼角尽是心疼。   乾隆反握住景娴的手,却没什么力气。他勉力张开双眼,看着景娴,含笑说道:“朕前阵子说,要病在你这儿,不过偶一戏言,不成想竟成真了。”   景娴嗔道:“哪有人想着自己要生病的!”   乾隆却道:“朕只有病了,才能歇息几日,这些天下来,朕累了。”   景娴轻轻叹了口气。小宫女递上铜盆,景娴拎出浸在里面的毛巾,稍微拧出些水,搭在了乾隆头上。   叶之桐背着药箱进了内殿,请安说道:“臣叶之桐参见皇上、皇后。”而后跪在床前,右手搭在了乾隆腕上。片刻过后,他收回右手,站立起身。   景娴关切道:“怎样?”   叶之桐恭敬回道:“禀娘娘,皇上这是受了凉,发了汗就好了。”   景娴轻轻颔首,吩咐随侍一旁的小宫女:“去煮姜汤来。”   小宫女恭敬称是,后退几步,出了内殿。   叶之桐开了方子,交代学徒前去抓药,而后对着景娴说道:“为防意外,微臣今夜就守在门外。”   景娴说道:“辛苦你了,叶大夫。”   看着叶之桐出了内殿,景娴重又坐回床畔,握住乾隆的手。   乾隆轻声说道:“害你担心了。”有气无力。   景娴浅笑摇头,柔声说道:“皇上累了,便歇一歇。臣妾这景仁宫的门会一直为你开着。”   乾隆眉头微锁,‘撒娇’般说道:“朕病了,你该唤朕‘四哥’。”   景娴笑出了声,深感无奈。替乾隆换了额头上的帕子后,景娴抱着臂说道:“四哥,你不能总是赖在我这儿。”   乾隆抬起手臂,拿下搭在额头上的帕子,扶着床坐了起来,景娴往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拿了披风披在他身上。乾隆握住景娴的手,笑着说道:“朕就是要‘赖’在你这儿。”   景娴不再理他,端起小宫女奉上的姜汤,一勺一勺喂给乾隆。后者很是听话,一边看着景娴,一边喝下了一整碗姜汤,目光中满是柔情。   撷芳殿,八阿哥永璇与五阿哥永琪相对而坐,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永璇右手蹭了蹭鼻子,端起酒杯说道:“五哥,咱们兄弟二人也算是苦命相连了,我满饮此杯!”言毕,仰起头喝干了杯中酒。   永琪喝下一口酒,说道:“我身子不成,不陪你癫了。”   永璇脱了披在身上的斗篷,扔在地上,苦笑说道:“唱戏的说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都是胡扯!没了牵挂,人便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永琪蹙着眉说道:“你喝醉了。”   永璇索性站起身,拎起酒壶,左脚踩在石凳上。他对着壶嘴喝下一口,而后问道:“五哥,你的心不疼吗?我们几个兄弟都看得出,你喜欢还珠格格。”   永琪温和而笑,凝眉说道:“小燕子于我而言,是冬日里的太阳……遇到她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出格’的格格竟能活得如此精彩。”   永璇栖身到永琪身前,问道:“她走了,你心底一丝波澜不起?怎还能如此坦然视之?”   永琪又喝下一口酒,回道:“她好便是了。你五哥没那么贪心,有些事、有些情,藏在心里一生回味,也许好过占有。”   “你还真是超脱五行之外,不在凡俗之中……”永璇心中稍有不屑,拎着酒壶坐到了台阶上,他看着天上的乌云,呢喃道,“我入凡尘一遭,只为体味这世间爱恨情仇,到头来,一切皆成空。”   永琪蹙眉问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永璇苦笑着说道:“我并没胡言乱语啊!”他站起身,仰望着天空,朗声说道,“想我爱新觉罗永璇,乃当今皇上第八子,生就富贵之身……”他音调突然低了下来,“却连自己最为心爱的女子都得不到,真是可笑之极!”他的音调中有一丝颤抖。   永琪站起身,走到永璇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八弟,好男儿该当志在四方,不为儿女私情所左右……”   永璇侧过头看着永琪:“五哥,我活得不如你潇洒。‘情’之一字,我参不透……即便我身边多了那一僧一道,我也是参不透的!”   永琪觉着弟弟的话中有些许怪异,只道全因乌雅芳儿远嫁西藏之故。他拿过永璇手中的酒壶,对着壶嘴喝下一口,鼓足勇气说道:“你以为我当真能‘参透’吗?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几个能‘参透’呢?”   永璇已有些许醉意,他用手指着永琪,笑着说道:“参不透,方是凡人!”   永琪继续说道:“我又何尝愿意放弃?有时候,不过是逼不得已……”永琪自幼心思细腻,很多事情,他宁愿永远装在心里,也不愿说与他人知道,即便是对着自己最信任的亲兄弟。   永璇搭着永琪的肩膀说道:“五哥,你活得真累!有些时候,我都替你累!”他重又抢过永琪手中的酒壶,扬起头喝了一口。   永琪将手负于身后,双目远眺。   永璇絮絮说道:“你把自己埋得太深了。我们是皇子,却也是凡人,凡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你这样憋着自己,小心内伤……”言毕,他重又走回石桌旁坐下,趴到了石桌上。   永琪愣住了,他眉头紧锁,看着睡着的永璇,呢喃着说道:“八弟,你可知道,五哥很是羡慕你。”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永远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渐渐地,他自己也觉着自己是个平和的人,是没什么喜怒的……他走到永璇身边,摇晃着他的身体,说道,“老八醒醒,进屋睡。在这儿睡着,你会着凉的。”   永璇却握住了永琪的手,嘴角边挂着一抹笑,呢喃着:“芳儿……八哥送你的画,你可喜欢?”   ☆、番外一 皇上皇后小格格(稍微恶搞版)   清漪园景明楼,景娴怀中抱着和安格格,右手轻轻拍着。乾隆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搭在笔架上,说道:“你越来越像女N号了,咱们这故事叫什么《那拉后传奇》啊?改叫《乾隆朝杂事记》,朕看更合适些。”   景娴叹了口气,嫣然一笑,说道:“臣妾呀,是个没有主角光环的女一号。不过……”她淡然一笑继续说道,“臣妾也并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路还长着,这么一段,不碍事的。”   乾隆站起身,走到景娴身边,抱过和安,轻轻捏了捏她肉肉的脸蛋儿:“你这个‘如此淡定’的性子,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他看着景娴问道,“接下来的故事怎么演下去?”   景娴道:“臣妾听说,要请出曹家落难公子了。”   乾隆蹙眉问道:“曹梦阮?他有什么好演的?一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   景娴却道:“永璇倒是颇为喜欢这位曹家公子。臣妾听说,他得了一本曹家公子写的书,爱不释手呢。”   乾隆重重‘哼’了一声:“这个永璇!游手好闲也便罢了,总要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儿出来。”   景娴叹道:“他本就缺少额娘疼爱,难得有些能叫他上心的人和事,皇上对他也该宽容着些。”   乾隆道:“朕真的是谁的都该,该你们这一堆女人的,该儿子的,该女儿的。朕这个皇帝当的还真是窝囊。”   景娴笑着道:“四哥,你该下的,这辈子估计还不了,只能等下辈子了。”   乾隆不置可否,抱着和安坐到了卧榻上,继续道:“朕最初觉着,在你这《皇后传》里,充其量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初期出场率还真的是不高,谁知道‘厚积薄发’,后期朕突然‘逆袭’了!”   “臭屁啊你!”景娴坐到乾隆身边道,“若不是有了这个小丫头,臣妾的风头无论如何也不会叫皇上抢了去!”   乾隆侧过头看了一眼景娴,而后双手举起和安,目光中满是疼爱:“看来,朕要好好疼爱咱们的五格格!小和安,你快快长大,将来,朕给你找一个文武双全的额驸。”   景娴摇头浅笑,而后叹道:“臣妾本以为自己会做宫斗戏的女一号,顶着主角光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现在看来,这个‘梦’终究是要落空了。”   “未尝不是好事啊!”乾隆却道,“若是宫斗戏,朕指不定要‘渣’到什么程度!这样淡淡的挺好,朕时不时能和你在一起‘秀一秀恩爱’,总不至于是什么‘秀恩爱死得快’吧?”   景娴嫣然一笑,未再答话。   乾隆继续说道:“这场不是‘正篇’,朕说什么做什么,无所谓吧。”   “您是圣上,言行举止当为天下表率!”   “诶?”乾隆不以为意,“你什么都好,只这规矩,太认真了!”   景娴歪着头看着乾隆:“臣妾既在皇后位上,自然该时时规劝皇上,这是臣妾的职责所在。”   乾隆戏谑道:“你就不怕,朕有朝一日厌烦了你的‘时时规劝’?”   景娴似不在意,眼神缥缈:“‘缘起缘灭’本就是人力难强求的。臣妾是凡人,做好本分的事就好,未来如何,交给上苍吧。”   “你呀!”乾隆左手抱着和安,右手搂住景娴道,“朕将来若是负了你,怕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景娴微微低头,而后抬起,微笑着道:“世人皆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坐拥天下,这天下实在有太多美女了,皇上想要,唾手可得。臣妾自问,终有老的一日。”   “朕真的有那么‘花’吗?”他抱着和安站起身,走到铜镜前照了又照,“朕并没长着‘桃花眼’啊!”   景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站起身快走两步,将和安抱回怀里,道:“当心和安见到,会学坏的。”   “学坏好啊!”乾隆挑起眉毛道,“人都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依朕看啊,这女人也一样。‘女人不坏,男人估计也不会爱’。朕的和安长得这样标致,还是要多和阿玛学习,坏着些,多长些心眼儿。将来,总不能叫那些贝勒贝子们欺负了去。”   景娴白了乾隆一眼,抱着和安出了景明楼。   ☆、归于平静   永琪勉力扶着永璇进了撷芳殿。永璇的屋子里,宣纸铺了满地,有画作,有诗词,永琪不禁摇了摇头。安顿好了永璇,永琪在他的枕边看到了那本《金陵十二钗》。拿起那本书的同时,永琪含笑看着躺在床上的弟弟,想来,他真的当这本书是宝贝。本就没有困意,又记挂着弟弟,永琪索性坐了下来,翻开了那本书。首页,夹着一张折好的纸,他打了开来,其上是永璇的笔迹:‘若我猜得不错,宝二爷一定娶不到林妹妹!曹家小爷,不知我能否有幸与你结为良友,若能相对而坐,畅谈人生失意事,快哉、乐哉……’   “人生失意事……”永琪轻声呢喃,人生短暂,能‘畅谈失意事’的好友千金难求。若是自己不能看得开、放得下,再‘畅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他重又将那本书合上,搁在永璇床头,而后转身走出了撷芳殿。   甬道上,永琪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走着……他习惯了在紫禁城中生活,习惯了将喜怒哀乐收藏在心底,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消化掉所有事。他羡慕永璇可以‘随性妄为’,而自己,却永远不能……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中规中矩’的阿哥,若说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就只有小燕子这一件了。小燕子离开皇宫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条可变轨迹随即消失,自此而后,他又变回那个中规中矩的阿哥,生命中也许再不会有一丝波澜起伏。他微微一笑,昂首挺胸,朝着景阳宫方向走去。   寅初三刻,景仁宫内,景娴握着乾隆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乾隆蹙着眉头,缓缓睁开眼。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半坐起身,抚着景娴的后脑勺,柔声道:“醒一醒,上床睡吧。”   景娴迷迷糊糊仰起脸,笑看着乾隆,问道:“可舒服些了?”   乾隆轻轻颔首。   景娴站起身展了展肩膀,而后侧坐到床上,看了看窗外的天道:“今儿个早朝,皇上歇了吧。”   乾隆却道:“你不怕人家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景娴索性将双腿搭在床上,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道:“皇上身子不适,权宜之计而已。”   乾隆任由景娴替他擦了额头上的汗,而后搂她入怀,朝着门外朗声唤道:“贾六!”   隔着一道门,贾六恭敬道:“奴才听皇上吩咐。”   乾隆道:“朕身子不适,要休养几日。你替朕传旨出去,朕养病期间,谁也不见。”   贾六恭敬回道:“是。”   景娴心中无奈,劝道:“皇上就不怕朝堂上有大事需要您决断?”   乾隆道:“那些个红顶子大臣,朕总不能白养着他们。”他嘴唇依旧泛白,轻轻咳了两声。   景娴浅笑摇头,不再说话。   乾隆微低下头,看着景娴的脸道:“你累了,躺下歇着吧。”   景娴轻轻颔首,扶着乾隆,两人一起躺了下去。景娴给乾隆盖好了被子,后者侧过身躺着,直视着她说道:“朕心里觉着对不住永璇。生在皇家是不是真的比不上生在寻常百姓家?”   景娴握住乾隆的手说道:“不知有多少百姓想要生在皇家。皇室子弟……”她笑了笑,“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上苍总还是要公平一些,不能叫一个人事事顺意啊。”   乾隆叹了口气:“老八心里一定怨朕,嘉妃在天上恐怕也是不会谅解朕的。”   “皇上……”景娴伸出胳膊,用手试了试乾隆额头的温度,玩笑般说道,“烧退了啊,怎么还说胡话呢?”   乾隆笑了,揽住景娴,说道:“幸而身边有你。”   景娴略作思忖,嫣然道:“皇上,小燕子出宫前见过臣妾,她说,若是臣妾愿意,她和箫剑可以扮作‘强盗’‘劫’了臣妾出宫。”   乾隆轻哼一声道:“她忒也放肆。朕的皇后,岂是她说劫便劫的了的!”   景娴温和一笑,说道:“对于小燕子,皇上心中还是舍不得的。”她抬起左手,轻轻抚在乾隆胸口。   乾隆握住她的手,笑中藏有一丝无奈:“毕竟,朕真的当她是‘沧海遗珠’般对待过。这皇宫中,规矩等级森严,多了这样一位格格,也着实添了不少生趣。”   景娴轻轻颔首,伸出手臂揽住乾隆。   乾隆轻叹口气,微微一笑,开口问道:“当年,你嫁与朕做侧福晋,是‘圣意难违’还是‘甘心情愿’?”   景娴直视乾隆双眼,回道:“臣妾那时年少,婚事但凭阿玛做主。不过……”她微微低头,含笑道,“幼时的景娴也的确是中意宝亲王的。”   乾隆朗声而笑,揽住景娴的手臂紧了又紧:“比起朕的儿子们,朕幸运许多。”   景娴嫣然一笑,合上双眼。片刻过后,乾隆微微低下头看了看景娴,后者已然睡着,他嘴角微挑,同样闭上了眼睛。   撷芳殿,永璇迷迷糊糊坐起身,微微清醒后,拿起搁在枕边的那本书,走到圆桌旁坐下。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下一大口茶后,他翻开那本书,仔细读着,眉头紧蹙。片刻过后,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后,铺好一张宣纸,提起笔,蘸满墨,思忖过后,奋笔疾书。写着写着,那张纸竟被一滴滴泪水打湿了……   景阳宫,永琪在卧榻上打坐,双眼紧闭。明天,他要着手安排自己的大婚事宜了。他常常觉着自己并非一个自私的人,大多数时候,他情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人。可实际上呢?他放小燕子出宫,是怕自己时日不多,终究会拖累她,可另娶她人做福晋,岂非是另外一种自私?他睁开双眼,眼中含着泪,对于未来的福晋,他只有尽全力去疼爱,方可弥补心中的亏欠,现而今,只能奢望上苍怜悯,能多给他一些时日……   ☆、曹家公子   乾隆十八年五月初五,京郊。   永璇头戴瓜皮帽,身着月白色长衫,缓缓赶着一架马车。西园前,他停下了车,朗声喊道:“敦诚,还不快出来接你八哥!”边说如此边跳下了马车。   敦诚自园内快步而出,迎上前去:“永璇,且不说辈分上你该唤我一声叔父,但就年龄论,你也该唤我一声‘哥’啊。”   永璇搭着敦诚的肩膀,一边走进西园一边说道:“你我二人算得上总角之交,若是论辈分,岂不是生分了。”   敦诚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进了书房,永璇迫不及待走到书案前翻了又翻,失望道:“我今儿个是特意来寻《金陵十二钗》第二册的,你这儿居然没有。”   敦诚走到书案右侧落座,示意随从上茶,而后道:“好像我欠了你一样!那《金陵十二钗》多珍贵,你道我那么容易便能拿到原本?”   永璇双目微阖,重又睁开,看着敦诚道:“我好歹是皇宫里出来的,若是调查不出你和那曹家公子之间的关系,忒也无能了。”   敦诚叹道:“你这心思若是用在朝政上……”   永璇拍着书案,笑道:“敦诚你整日吟诗作对,居然还能说出‘朝政’二字……今儿个太阳是打你家房后出来的?”   敦诚被永璇噎住,片刻后方道:“今儿个可是端午节,皇上见不到八阿哥,不会怪罪吗?”   永璇混不着意:“我阿玛一向不怎么关心我,今儿个过节,他乐得见不到我这个‘行止不端’的皇阿哥。”   敦诚听得出永璇心中的落寞,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思忖良久,方道:“我本要去见雪芹兄,既然八阿哥赶上了,不妨和我一起。”   “如此甚好!”永璇跳将起来,走到敦诚身前,真诚说道:“我真心想要结识曹家小爷。”   敦诚嘴角微挑,说道:“他的住处,你一个人知道就好,切莫……”   “这个我自然有数。”   京郊西山,极为荒凉的一片天地。永璇与敦诚二人驾着马车缓缓而至。永璇不禁责怪敦诚:“这样的大才子,你竟安排他住在这种地方?”   敦诚笑着回道:“你别看此地荒凉,青山绿水间,最为适合修身养性,雪芹兄极为中意此地。”   “哦?”永璇深深吸了几口空气,笑道,“看来,我的修为比之曹家小爷还差得远。”   敦诚却道:“你我二人还年轻啊,切莫妄自菲薄!”   永璇侧过头看了一眼敦诚,揶揄道:“你不是信誓旦旦要写什么《四松堂集》?可动笔了?”   敦诚平静回道:“这种事,不是一蹴而就的。多年以后你自会见到。”   永璇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草堂前,敦诚停下了马车,犹豫着说道:“他不爱见生人……”   永璇跳下马车,展了展衣襟下摆道:“你我二人是知交,你与曹家小爷是好友,我为何就不能成为曹家小爷的知交好友?”正说如此,他率先走进了草堂。   敦诚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开步跟在永璇身后。   草堂内室,身着青袍的男人背对着门,头微仰,右手握着毛笔,闭目凝思。   永璇毫不客气,走到那人身后,坐了下来,说道:“曹家小爷既无灵感,可愿与鄙人聊上一聊。”   曹霑转过身来,见到来人,微感诧异,而后看了看刚刚进门的敦诚,后者温和一笑,介绍道:“这位是皇八子永璇,看过雪芹兄的《金陵十二钗》第一册后,对你十分仰慕,定要来见你一见。”   “敬亭兄……”曹霑心中却有犹豫。   永璇开口道:“曹家小爷尽管安心,永璇从来不是阿玛眼中那种‘听话’的皇子。”   曹霑轻轻颔首,对着里屋说道:“蕙兰,有客到,看茶。”而后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三人随即围坐在方桌旁。   不多时,一个身穿水绿色氅衣的女人掀帘而出。她端着茶盘走到方桌前,一边奉茶一边说道:“我夫妻二人许久不曾外出,粗茶一壶,怠慢两位贵客了。”   敦诚双手接过茶盏,含笑对着柳蕙兰说道:“是敬亭安排不周,嫂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柳蕙兰微低下头,嫣然道:“若是没有公子收留,我夫妻二人怕是要露宿街头,蕙兰该多谢公子才是。”言毕,她福了福身。   曹霑道:“我要与两位公子详谈。兰妹,烦劳你准备一下饭菜。”   柳蕙兰轻轻点头。   敦诚见柳蕙兰已进了里间,说道:“雪芹兄娶妻如此,好福气啊!”   曹霑只是笑了笑,并未接话。   永璇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微微蹙眉,复又将茶盏搁在桌上,轻声道:“恐怕曹家小爷在情场也并不得意,方才写得出《金陵十二钗》吧?”   敦诚刚刚喝下一口茶,便被永璇的话吓到,呛得他咳嗽不止。   曹霑却道:“兰妹知书达理,我整日伏案,她也并未说半个‘不’字。只是……”   永璇继续压低声音道:“我看她多半出于官宦世家,曹家小爷,她希望你能参加科考,金榜题名?”   敦诚重重咳了两声,示意永璇不要再说。后者撇了撇嘴,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曹霑叹了口气,道:“八阿哥,曹某落魄,担不起‘小爷’二字。如蒙不弃,你称呼在下雪芹即可。”言毕,他站起身来,引着永璇与敦诚出了草堂。   永璇走在曹霑身侧,说道:“那我和敦诚一样,唤你雪芹兄吧!你也不要叫我八阿哥,直呼永璇即可。”曹霑轻轻颔首。   三人走出草堂,直入山林。行了百余步,曹霑先自坐下,伸出右手,笑道:“两位公子请。”   永璇与敦诚撩袍落座。   曹霑道:“此地可畅谈,无需避忌。八阿哥看了《金陵十二钗》第一册?”   永璇点了点头,直言道:“恕永璇冒昧,以雪芹兄的年纪,‘贾府盛事’恐怕不曾经历。”   “永璇!”敦诚有意喝止,曹霑却温和而笑,道:“八阿哥为人爽朗,不碍的。实不相瞒,我祖父与父亲皆好文学,是有些手札留存下来。”   永璇轻轻颔首,问道:“想必宝钗其人,雪芹兄是比对着嫂夫人写的?”   曹霑笑中夹杂着些许无奈,不承认亦不否认。   永璇叹了口气:“看来,这世间‘求不得’的也并非只有永璇一人。”   曹霑微感诧异:“你小小年纪,竟懂得‘求不得’之苦?”   沉默片刻,永璇方道:“我此生最爱之人,远嫁西藏,再不能相见,还算不上‘求不得’吗?”   曹霑眉头紧蹙,呢喃道:“远嫁边疆,此生不复相见……我想通了!我想通了!”他突然站起身,跑回了草庐,全然不顾永璇与敦诚二人。   ☆、重情义   永璇与敦诚二人见曹霑状似疯癫,匆忙起身,跟了回去。草庐内,曹霑重又走到书案后,提起毛笔,蘸满了墨汁,奋笔疾书。柳蕙兰见状,轻轻摇头。   敦诚跟进草庐后,开口道:“雪芹兄……”   柳蕙兰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右手引二人出屋,而后苦笑着说道:“他这个样子,怕是想到了他那故事该如何继续,两位公子恐要久等了。”   永璇笑着摇头道:“雪芹兄竟是如此痴人,难得,真是难得。”   柳蕙兰欲言又止,引了二人在石桌旁落座,拿起茶壶添了茶。   片刻过后,曹霑右手握着毛笔出了屋,见到永璇后,他索性将毛笔扔在一旁,撩袍坐在永璇对面道:“多承八阿哥相助。”   永璇却感到诧异,问道:“我助了你什么?”   曹霑回道:“有位姑娘,我不知该如何安排是好。你的一句‘远嫁’,使曹某茅塞顿开。”   永璇一笑,不知该如何答对是好,笑中尽是苦涩。   曹霑看着永璇神色,说道:“八阿哥,恕曹某直言,这世间尽如人意之事,少之又少。八阿哥出生即为皇子,已然受了上苍厚待,至于其他,该看开些。”   “曹兄可看得开?”永璇说道,“曹兄若是当真看得开,恐怕这《金陵十二钗》便不会如此有味道了。”正说如此,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这杯中物并非茶,而是可‘令人消愁’的酒。   曹霑见状,同样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说道:“曹某以茶代酒,敬知人!”   永璇苦笑道:“所谓‘求不得’,当真是人生至苦。若得良人,永璇万物皆可弃。”   曹霑双眼渐变迷离,自语般说道:“我本以为,这世间男子皆属浊物。却不成想,八阿哥重情若斯,敬亭兄重义若斯,是曹某见识短浅了。”   敦诚终于开口说道:“我一早便说过,雪芹兄这书中不该只写女子,重情重义的男子也该稍有着墨。”   曹霑思忖着缓缓点头。   清漪园,景娴怀中抱着五格格,与乾隆泛舟于昆明湖上。一叶扁舟,竟是乾隆双手握桨缓缓向前划着。   景娴紧紧搂着和安,含笑问道:“皇上几时学会了这门手艺?”   乾隆眉毛一挑,玩笑般说道:“朕有朝一日不做皇帝了,没有几门手艺,如何养活你们?”   景娴亦开玩笑般回道:“皇上家眷众多,几门手艺恐怕养不活。”   乾隆却道:“朕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正说如此,那小船左右晃动了一下,景娴紧张道:“和安也在,皇上还是稳当些。”   乾隆尴尬一笑。   景娴继续说道:“太后和众位妹妹都在大船上,皇上却带着臣妾乘小船,恐有不妥吧。”   “有何不妥?”乾隆不以为意,“今儿个端午节,朕总该率性而为一次。”   景娴心中无奈,终是沉默不语。   乾隆继续说道:“朕有那么多女人,却只有一颗心。众人同游是应酬,单独相对方是真心啊。”他含笑望着景娴,随口道来,却是动人话语。   “皇上……”景娴心中百般滋味,蹙眉笑对,“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乾隆抿了抿嘴唇,轻轻点头,而后问道:“绕湖一周?”   景娴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和安,回道:“五格格睡熟了,咱们就近下船吧。”   乾隆虽有扫兴之感,却终究以女儿的康健为重,将船头调转,朝着湖边划去。划至岸边,早有小太监等在岸上侍候。乾隆先自上岸,而后转身拉住景娴的手。   景娴上岸后,抬头见到了湖边新修建好的一栋楼,感叹道:“皇上好雅兴,竟在这苏堤上修了这样一栋楼。”   乾隆笑道:“这苏堤太长,修个歇脚之处也未尝不可吧。”   见到景娴轻轻颔首,乾隆示意随侍一旁的嬷嬷抱走和安,他牵起景娴的手走进了主楼。登上二楼,乾隆双手推开正对昆明湖一侧的窗子,说道:“站在这楼上,昆明湖景致一览无余,你可喜欢?”   景娴站在乾隆身边,回道:“皇上一向品味不俗,此一点,臣妾从未疑过。”   乾隆笑而颔首,而后走到书案后,提起毛笔,蘸满了墨汁,说道:“这栋楼是在你有孕期间修建而成,朕还不曾给它取名……”他略作思索,缓缓落笔于纸,“就叫景……”   “皇上!”景娴见乾隆已在纸上写了个‘景’字,匆忙叫住他。   乾隆提起毛笔,看了一眼景娴,随即明白她心中所想。略作思忖后,他重又落笔,说道:“景明楼……出自范仲淹所写《岳阳楼记》中的‘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言毕,三个大字跃然纸上,景娴笑而颔首。乾隆将毛笔扔在笔架上,走到景娴身前,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你我二人百年后,后世人见到这‘景明楼’恐怕只会想到范仲淹……朕只是想留个纪念,不好吗?”   景娴与乾隆二人坐到了卧榻上,她侧过头看着乾隆,含笑道:“百年之后……我的四哥,百年之后,这世间事与你我二人再无半点关系。”   “你倒是洒脱!”乾隆心中有气,却不好发作。   景娴微侧过身,搂住乾隆的腰,贴上他胸膛道:“四哥的好意,景娴心领。有朝一日,即便四哥心不在我,景娴心中也无丝毫怨言。”   乾隆揽住景娴,眉头微蹙。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朕自认并非专情之人,遇见朕,苦了你了。”   景娴闭上双眼,说道:“这世间人都是一样的,换做臣妾是皇上,亦难做专情之人。”   乾隆蹙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死胎   乐寿堂,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一众妃嫔随侍在侧。崔嬷嬷点燃一炉檀香,而后站回到太后身边。   片刻后,太后缓缓睁开双眼,含笑看着坐于她两侧的一众嫔妃,说道:“今儿个是端午节,哀家喜静,难得你们还能陪在哀家身边。”   愉妃回道:“陪伴太后左右,是臣妾们分内之事。”   太后轻轻颔首,而后问道:“永琪的婚事可准备妥当了?”   愉妃嫣然道:“烦劳太后记挂,永琪的婚事已经准备妥当,就等吉日了。”   太后心下了然,跟着说道:“鄂尔泰的孙女儿哀家见过,知书达理、温婉动人,配得上永琪。”   愉妃笑而颔首,道:“皇上的良苦用心,永琪很明白。”   太后轻轻提起嘴角,说道:“哀家的几个孙儿中,永琪最是懂事,也最为知轻重,皇帝一向很看重他……”她眉头微蹙,继续说道,“希望他在大婚后,身子骨能好些,未来……”太后再难说下去,以永琪的本事,做大清朝的储君绰绰有余,只是可惜……也许,是大清朝没这个福分。   愉妃抿紧了嘴唇,攥着帕子,沉默不语。   太后轻叹口气,转过身看着令妃,重又提起嘴角,问道:“令妃快生了吧?”   令妃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回道:“太医说还有些日子,臣妾这才敢出来。”   太后关切道:“收生嬷嬷跟着吧?你日子近了,得时刻小心着,防备着万一。”   令妃妖娆一笑,回道:“臣妾无论如何也会小心护着腹中孩儿的。”   太后重又合上双眼,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   正午时分,乾隆先自走进了乐寿堂,景娴紧随其后。见到太后,乾隆直言道:“额娘,时辰到了,传粽子吧。”而后坐到了太后身边。太后侧过头给了他一记白眼。   一众嫔妃起身行礼,乾隆侧过头看着令妃,说道:“你身子重,免了吧。”而后示意景娴坐到自己身边。   令妃的嘴角边依然挂着一丝妖娆的笑,她右手攥紧了帕子,左手撑腰,缓缓坐了下去。   乾隆笑对太后道:“额娘,今年粽子种类之多,绝非往年可比,咱们传膳?”   太后佯怒道:“哀家还道,你只顾游船,不记得用膳了。”   乾隆微感尴尬,景娴嫣然道:“是和安在路上睡着了,臣妾怕她着凉,便就近歇息了一阵才过来。”乾隆看着景娴,轻轻挑了挑眉毛。景娴不动声色,依旧嫣然笑着。   太后轻轻颔首,说道:“和安历劫而生,身子骨怕是会差些,你这个做额娘的要警醒些。”   景娴微微低头,回道:“臣妾知道。”   正说如此,随侍的太监宫女已将备好的粽子摆上了桌。乾隆看着各式各样的粽子,很是满意。贾六拎起酒壶,斟满了摆在乾隆身前的御杯,后者端了起来,说道:“今儿个是家宴,不必拘束。朕特意穿了汉服,也是希望爱妃们今日不要当朕是皇帝。”   一众嫔妃齐声道:“臣妾遵旨。”只景娴一人轻轻摇头。   酒过三巡,令妃突然攥住宫女的手,缓缓站起身,颤声道:“皇上、太后,臣妾不舒服,先行告退了。”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肚子。   景娴匆忙起身,快步走到令妃身前,见她衣襟下摆已透出了血,左臂伸出,撑着她身子说道:“妹妹怕是要生了。”   太后急道:“快!送令妃进暖阁,即刻传太医和收生嬷嬷。”   乾隆心中不无犹豫:“额娘,这万寿堂是儿子建来孝敬您的……”   太后叹道:“什么时候儿了,你还说这些个!令妃和她腹中龙嗣若是出了意外,便是你不后悔,哀家还没脸见列祖列宗呢!”   景娴蹙眉开口道:“皇额娘,让妹妹坐臣妾的轿子去景福阁吧。”边说如此,景娴已示意随侍在侧的太监和宫女扶着令妃出了乐寿堂。她随即看着乾隆,郑重点了点头。   太后却不放心,说道:“哀家还是跟去……”   “额娘!”乾隆劝道,“有皇后在,令妃不会有事的。”   太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将来那孩子若是知道他出世时,你是这个态度,他如何亲近于你。”   乾隆却苦笑道:“儿子子息缘薄……与儿子亲近的,不是早殇,便是体弱多病,不亲近儿子是好事。”   太后缓缓落座,又叹了口气。   暖轿里,景娴坐在令妃身边,柔声安慰道:“你足月了,会平安生产的。”   此刻,令妃的额头已渗出了冷汗,她颤着声音说道:“昨儿个太医才说,还有些日子……若知如此,臣妾……”   景娴开口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省些力气,过会子会顺利些。”   令妃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景娴见她衣襟下摆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心下一凉,暗道不好。   暖轿很快停在了景福阁门前,景娴先自下轿,而后一众小太监涌上前来,七手八脚抬了令妃进暖阁。景娴叹了口气,吩咐随侍在侧的小宫女:“你去乐寿堂找贾六,告诉他,一阵间若是见皇上无紧要事需处理,一定请皇上来景福阁一趟。”   小宫女行事利落,脆生生答了声是,便朝着乐寿堂方向跑去。   景娴眉头深锁,开步进了景福阁,随行太医、收生嬷嬷匆忙赶到。   太医看诊后,走到外间,跪在景娴身前道:“娘娘,令妃娘娘这一胎,怕是不好……”   景娴问道:“她足月生产,如何会不好?”   那太医抬起胳膊擦了擦汗,道:“臣,臣已摸不到胎脉。”   “胡闹!”景娴怒道,“这阵子令妃由你看护,怎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那太医重重磕了个头道:“娘娘,此前令妃娘娘一直由陈太医看诊……臣……臣接手不久……”   “够了!”景娴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你该知此事关系重大,还不速速想办法保住令妃娘娘腹中龙嗣!”   那太医站起身正要重回暖阁,收生嬷嬷已怀抱婴孩走了出来,面色凝重。   景娴站起身,脸上尽是疑惑,问道:“生了?”   收生嬷嬷轻轻点头。   景娴走上前几步,见那孩子双眼紧闭,浑身发紫。她抬起左手放在那孩子鼻下试探,没有气息……   ☆、愧疚   景娴心中慌乱,却不得不强自镇定,她双眼紧紧盯着随行太医,冷言问道:“怎会如此?”   那太医站起身,颤着手给婴孩儿把脉,确知再无生还希望后,他重又跪倒在地,说道:“全身泛紫,先天不足……依臣推测,怕是有孕初期误食药物所致。”   “误食药物?”景娴还欲再问,乾隆已大步进了景福阁,开口问道:“令妃怎样了?”   景娴迎上前去,紧锁眉头道:“皇上,那孩子……”她咬唇不语,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乾隆上前两步,看着收生嬷嬷怀中抱着的婴孩儿,蹙眉道:“他……”   太医将心一横,直言道:“小格格先天不足,在母体中还可勉强存活……”他索性摘下头上顶戴,搁在地上,而后道,“是臣护主不利,致使小格格早殇,臣罪该万死。”而后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不再起身。   “早殇……”乾隆轻声呢喃,扶着扶手坐到卧榻上,浑身无力。   景娴走到乾隆身边,微微蹙眉,握住他的手。   乾隆微抬起头,苦笑着看着景娴,说道:“皇后……”   景娴轻轻颔首,他的心思,她无需猜测便了然于心。   乾隆吩咐收生嬷嬷:“抱小格格过来吧。”收生嬷嬷依言将那婴孩儿递给乾隆。乾隆搂她在怀,看着她脸颊,说道,“朕的六格格,想不到你与阿玛之间的缘分如此之浅,阿玛对不住你。”他凝视着这个刚刚出生便离去的女儿,仿佛要将她的容貌永远刻在心里。   景娴欲开口相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陪在乾隆身边。   过了许久,乾隆闭上双眼,双手将那婴孩儿送了出去。贾六上前,抱了六格格在怀,却听乾隆吩咐道:“六格格,葬进端慧太子陵去吧。”   贾六后退两步,道了声‘是’,转身而去。   乾隆站起身,看着随行太医,吩咐道:“好生照顾令妃,她醒了,即刻告诉朕。”而后进了另一侧的暖阁,景娴紧随其后。   关上门,屋中仅剩乾隆与景娴二人。乾隆坐在床上,景娴紧跟上前,将他搂进怀中。乾隆伸出双手揽住景娴的腰,说道:“是朕的错……令妃侍寝过后,是朕亲自下旨‘不留’。”   景娴只能劝慰道:“皇上切勿太过悲伤,皇额娘还在,还有大事要您处理。”   乾隆轻轻颔首,说道:“皇额娘那里……”   景娴道:“这样的事,瞒恐怕瞒不过去。直言相告为好。”   乾隆道:“皇额娘年纪大了,朕怕她承受不住。”   景娴却道:“此一点,皇上倒是不必担忧,臣妾会照顾好皇额娘。”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上,令妃娘娘醒了。”   乾隆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景娴,说道:“额娘那边,辛苦你。”   景娴微低头道:“这是臣妾应尽的本分。”   而后,乾隆开门而出,进了景福阁中的另一间房。   产房已被小宫女们收拾干净,令妃半坐起身,靠在枕头上,哭得梨花带雨。乾隆快步走到床前,坐到令妃身边,替她擦了脸上的泪,说道:“你刚生产,不要这样。”   “皇上……”令妃攥紧乾隆的手,“我要那个孩子!皇上,哪怕让我见她一面,只见一面……”   乾隆轻揽令妃入怀,说道:“朕派人送她走了……你安心养好身子,孩子还会有的。”   “我的孩子……”令妃低声呢喃,身子轻轻颤抖着。   乾隆揽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安慰道:“朕向你保证,格格、阿哥,我们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他的声音渐变颤抖。   景娴在门外听到乾隆对令妃许下的承诺,内心酸楚。她轻轻叹了口气,由小宫女扶着出了景福阁。   乐寿堂内,太后由崔嬷嬷扶着,在暖阁中不停踱步。直至景娴进门,她方停下脚步,即刻开口问道:“生了?”   景娴走上前,扶着太后在凤榻上落座,而后直言道:“是小格格……不过……”   太后见景娴如此犹豫,心道不好,仍旧开口问道:“不过怎样?”   景娴略作思忖,直言道:“先天不足,刚落地便去了……”   “去了?”太后身体微微颤抖,景娴关切道:“皇额娘,您身子重要。”   太后闭上双眼,歇了好一阵方才睁开。她双手缓缓拨动着佛珠,口中说道:“这孩子是与皇帝、与哀家无缘啊……既不愿生在皇家,便早日找个疼她的百姓人家吧。”   景娴轻轻颔首,说道:“那孩子身上干净,丝毫未沾染尘世污浊便去了,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太后重又闭上双眼,点了点头。片刻过后,她问道:“皇帝在守着令妃?”   景娴点头称是。   太后说道:“令妃得子复失子,难免悲伤。有皇帝陪着,总能防着她悲伤过度,再出了什么岔子。”   景娴道:“额娘说的是,臣妾明白。”   太后由景娴扶着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蓝天,说道:“哀家已有好些孙儿等在天上了……”   景娴劝慰道:“说不定,他们早已觅得好人家。额娘要保重身子,将来您还会有好多孙儿的。”   太后拍着她的手,轻轻摇头。   ☆、天意   京郊西山,永璇、敦诚、曹霑、柳蕙兰四人围绕竹制木桌而坐,柳蕙兰依次给三人斟酒,嫣然说道:“粗茶淡饭,怠慢几位公子了。”   敦诚端起酒杯饮下一口,而后说道:“嫂夫人这样讲,就太过见外了。”   永璇也道:“今日初识雪芹兄,本该由我做东。劳驾嫂夫人下厨,已是永璇的不是。”   曹霑温和一笑,说道:“今日得以结识八阿哥,是雪芹的幸事,亦是我那本书的幸事。”言毕,他举起酒杯。   永璇亦端起酒杯,说道:“承蒙大才子不弃,永璇满饮此杯。”他扬起双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客套过后,永璇左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思忖一阵,开口说道,“永璇不知,此后还有多少次机会能再见雪芹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还请雪芹兄莫要怪罪。”   曹霑道:“八阿哥但说无妨。”   永璇开口问道:“雪芹兄可是不满朝堂人所作所为?”   “这……”曹霑眉头微蹙,心中不无犹豫。   永璇却笑了,说道:“雪芹兄不必为难。依永璇看来,你半生际遇皆为著成《金陵十二钗》一书,若能因此造福后世,雪芹兄功德无量。”   曹霑苦苦一笑,看了一眼柳蕙兰,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若雪芹此生只为成此书,我的家人忒也无辜。”   却见柳蕙兰柳眉微蹙,抿唇不语。   永璇道:“永璇年轻,不清楚朝堂之事。不过……若是阿玛唐突了雪芹兄家人,永璇替阿玛赔不是。”   曹霑却缓缓摇头:“雪芹不糊涂,过往之事,虽心中有怨……毕竟都过去了。”   永璇温和而笑:“雪芹兄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永璇认定了你这个朋友!”   敦诚坐在一旁,终于开口说道:“看你二人你来我往,我倒成了多余的。”   永璇揽住他肩膀道:“你我二人是血脉至亲,你与雪芹兄是莫逆之交,怎会是多余的!”   敦诚憨厚一笑,侧过头看着永璇道:“既是血脉至亲,叫声哥来听听?”   永璇吐了吐舌头,坐正,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曹霑看着眼前两人,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清漪园景福阁,令妃偎在乾隆怀里睡熟了。乾隆扶着她躺下,轻声吩咐随侍在侧的贾六:“抬暖轿进来,找几个人,送娘娘回赅春园。”   贾六微躬身,道了声是。   乾隆站起身,走出了景福阁。门外,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白云,眼眶渐红。渐渐地,他嘴角漾出一抹苦笑,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深吸一口气,他打开折扇,缓缓扇着走向了乐寿堂。乐寿堂外,随驾而来的阿哥、格格皆已在门外守候。永琪左右见不到八阿哥永璇,心中焦急。   乾隆轻咳两声,一众皇子、皇女皆转身行礼道:“阿玛吉祥。”   乾隆轻轻颔首,却见永琪身旁并未站着永璇,心中不乐,也只是道:“你们都去送一送六格格吧。”而后开步进了乐寿堂。   乐寿堂内,太后跪在观音大士像前,景娴跪在太后身后。乾隆轻声上前,跪在景娴身边。   片刻过后,太后开口问道:“是皇帝来了?”而后由乾隆、景娴二人一同扶着站了起身。   乾隆道:“儿子记挂着额娘,不来看看放心不下。”   太后落座后,说道:“你不要太过伤痛才是。令妃那里,你这些日子也要好生安抚。”   乾隆郑重点头答允。   太后继续说道:“那孩子,哀家这个做玛嬷的竟未看上一眼……”   乾隆静默片刻,说道:“儿子想,还是将六格格葬在永琏身边,他们兄妹也好有个照应。”   太后轻轻颔首,手捻佛珠:“你又想起那几个可怜的孩子了?”   乾隆苦苦一笑:“有些个事儿,儿子本想永远埋在心底,怎奈总会被挖出来!”他重又打开折扇,用力扇着,“永琏、永琮、永璜、九阿哥、十阿哥,还有朕的两个女儿……”他一个个数着,每个孩子的死,都似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   太后轻叹口气,安慰道:“皇帝勤政爱民,上苍怜悯,会好起来的!咱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孙,上苍也会庇护的。”   乾隆道:“希望如额娘所说。”   入夜,景福阁内,乾隆身着明黄色睡袍,双眼紧闭在卧榻上打坐。景娴披散着头发,跪在他身后,给他捏着肩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乾隆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景娴侧坐了下来,说道:“皇上今儿个夜里该去赅春园歇着。”   乾隆却道:“你的意思,朕该守在令妃身边?”   景娴耐心说道:“她此刻悲伤至极,若是你在,或多或少她心中会安心些。”   乾隆伸开双腿,坐在塌上,拽了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而后道:“令妃的性子,朕清楚,你也未必不知。更何况,此刻朕心中仿似压了一块大石,这偌大后宫,除了额娘,恐怕只有你能开解。”   “哦?”景娴心有疑惑。   乾隆温和一笑,道:“你待在朕身边,便是替朕开解了。”言毕,他伸出左手揽了景娴入怀。   景娴偎在他怀里,左手捏着胸前的一缕头发,眉头微锁,轻声道:“四哥……”   “朕……”乾隆轻吻她额头,跟着闭上双眼,很快,眼角便流出了泪。   景娴微微侧身,左手握住他右手,越发的使力。   片刻过后,乾隆却笑了:“你身上有功夫,这样用力,是要费了朕的右手吗?”   景娴也笑了:“臣妾不敢。”   乾隆轻轻叹了口气,放开景娴,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而后道:“让你看笑话了。”   景娴轻轻摇头,脸上尽是温柔:“这样的皇上,真实,更叫臣妾心疼……”   “朕……”乾隆有些许犹豫,“有些怕见令妃。”   景娴道:“臣妾想,令妃此后会瓜瓞绵绵的。皇上不是已对她有所承诺了吗?”   乾隆微低下头,看着景娴的双眼,道:“你呀!”   ☆、此生为兄弟   永璇回到清漪园时已近子时,今日他得以与曹霑相见并结为好友,着实是他平生一大快事,是以这一路他嘴角皆含着笑意。进了园子后,他将马车交给随侍奴才,自己绕着苏堤整整走了一圈后,方朝着他的住处湖山真意走去。远远地,他见到永琪负手而立,似是已等候自己许久,快步走了上去,笑着道:“五哥,找我有事?”   永琪转身推门而入,永璇心知恐怕是自己闯了祸,便不再笑,默默跟在他身后。   关上房门,永琪冷言问道:“你今儿个去哪儿了?”   永璇脱了外衣,坐到塌上,说道:“西山一日游,结识知交好友啊!”   永琪冷哼一声,不住摇头。   永璇微微低首,终究开口问道:“今儿个园子里有大事发生?”   “令妃娘娘早产了!”永琪直言道来。   永璇自然不以为意:“这与我有何干系……”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话一出口,即刻反应到,“不会是……早殇了吧?”   永琪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永璇苦苦一笑,叹道:“不生在帝王家,未必不是好事啊。”   “你倒是看得开!”永琪也坐了下来。   永璇道:“生为皇子、公主,虽说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却也有太多的不得已。此一点,五哥你看得该比我透彻。”   永琪正色说道:“这是两回事!八弟,早殇的是你我的亲妹妹!”   “依五哥之意,我此刻该大哭一场送‘妹妹’上路?”永璇神色中尽是不羁,随后将双腿盘起。   永琪叹道:“你个性张扬,心中所思所想皆表露于外,活得洒脱,却也……”   “却也如何?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早殇,我心中总是有些许难过,可是……”他洒脱一笑,“五哥,每个人都是有命数的!她无需经历俗世中的喜怒哀乐,看不到宫廷中的尔虞我诈,我这个做哥哥的既替她惋惜,也替她庆幸。”   听了永璇的话,永琪问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大清朝的八阿哥要参破红尘?”   永璇耸了耸肩膀道:“五哥你还不曾参破,弟弟我怎敢说这两个字。”略作思忖,他继续说道,“今儿个一众兄弟姊妹中一定是只缺了我,阿玛恐怕对我更加失望了。”   永琪轻哼一声道:“难为你还算清醒。”   永璇呢喃道:“我只不过是想随性而为罢了。”顿了顿,他问道,“五哥,你活得累吗?”   永琪双眼微阖,复又张开,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永璇直视着永琪:“你明知故问!你当真愿意做阿玛的乖儿子?从未想过要和还珠格格一起逃到宫外去生活?你不曾有一刻厌恶自己吗?”   这一句句反问,问得永琪哑口无言。他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可终究是愧了自己……   永璇继续说道:“别说是你,即便是我这个天生长了反骨的八阿哥,不也一样要眼睁睁看着芳儿远嫁边疆。咱们兄弟姊妹生于深宫大内,终究是逃不过‘任命’二字的。”   永琪轻叹口气,微微颔首:“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你可曾想过,生而为人,自是有难以逃避的责任。”   永璇十指交叉,紧紧相扣,思索很久方开口说道:“也许,上苍创造每个人都有其用意……”他眉头紧锁,“责任二字,于我而言,太重了。五哥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很庆幸能生而为皇子,无需像寻常百姓般为生计奔波。难得我心中又无大志,能随着自己心意,做些喜欢做的事,我也算未白来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永琪站起身,抱臂胸前,直视着永璇。沉默许久,他释然般笑了:“八弟,你的心思,五哥明白了。从今而后,阿玛那边有什么事,只要五哥尚在人世,一定帮你顶着!”   永璇心中感激:“五哥……”   永琪坐到永璇身边,同样将双腿盘起,而后说道:“那个‘谢’字,你说不出口的。”他缓缓合上双眼,继续说道,“永璇,不论兄弟血缘,你我二人算得上总角之交。五哥做不到的,希望你能做到。”   永璇侧过头看着永琪,赶在眼眶湿润前狠狠眨了几下,而后嘴角微挑,同样闭上了双眼。片刻过后,他开口说道:“我哥哥天性良善,一定会长命百岁。”   永琪很是淡然:“你不是说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吗!”   “五哥……”永璇却道,“若是上苍当真公平,你该长寿。你长寿,天下幸甚,大清百姓幸甚。”   永琪笑出了声:“你太过抬举你五哥了!”可他眼中却有一丝失落,俗话说‘佼佼者易折’,有些时候儿,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庸些,再平庸些,无咎无誉也许是这世上最好的保全办法了。   永璇认真说道:“你是阿玛最优秀的儿子,此一点毋庸置疑。”他思忖了一阵,方继续说道,“有些话,不该我说……若以历史论,我大清繁荣昌盛已至顶峰,假使你不能登基为帝,盛世恐难持久。”   “你过虑了!”永琪突然严肃起来,“这些事,以后休要再提。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五哥也保不了你。”   永璇撇了撇嘴,不置可否:“世人总爱掩耳盗铃,即便是我英明神武的五哥也不能例外。”一边说着,他一边摇头。   永琪轻哼一声,站起身来:“我该回了。明儿个阿玛若是见了你,必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你心中要有数。”   永璇脸上一抹不羁,轻轻点头。   永琪走上前几步,开了门,出门前,他再一次转身说道:“八弟,你毕竟是个皇子,‘分寸’二字,应该不用我说?”   看着永璇轻轻一笑,永琪颔首,走出门去。看着被永琪关上的门,永璇眉头渐渐锁紧,他拽出了挂在颈上的一块玉,乳白色,晶莹剔透。他将那块玉搁在手心,双手合十,呢喃道:“额娘,儿子又闯祸了……儿子也希望自己能像五哥一样,做个出类拔萃的皇阿哥,可儿子做不到……额娘,你不会怪儿子的,是吗……”   ☆、大婚(上)   六格格的离去对于偌大的深宫而言就仿似向大海中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刚刚激起一丝涟漪便消失无踪……五月十六,永琪大婚。   丑时二刻,景阳宫中,永琪躺在床上,全无睡意。思忖片刻,他坐起身来,取了挂在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他站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而后开门而出。愉妃门前,永琪抬起左手,轻敲两下,而后问道:“额娘,睡了吗?”   愉妃双手将门打开,脸上洋溢着喜悦:“怎么睡得着!额娘也正想着去找你。”而后拉了永琪进屋。   母子两人相对而坐,愉妃拉着永琪的手问道:“兴奋得睡不着?”   永琪温和一笑:“额娘应该见过鄂弼的女儿了,您满意就好。”   愉妃并非蠢钝之人,她知道永琪话中深意,却仍旧笑言:“鄂弼家的女儿知书达理,人也长得标致,你会喜欢的。”   永琪左手攥成拳头,他站起身,背对着愉妃,脸上的笑容倏忽不见:“额娘,儿子恐怕不能侍奉您到老,就只能娶个您中意的福晋。”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其实儿子也是个自私的人……”   “永琪……”愉妃看着永琪的背影,突然感到难过。   永琪提起嘴角,重又坐到愉妃对面:“额娘,儿子知道,您的期望都在儿子身上。福晋过门后,儿子会努力让她早日给您生个孙儿。”   愉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眉头微锁:“额娘知道,你喜欢小燕子。可是……”   永琪释然一笑:“额娘的苦心,我清楚。小燕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愉妃道:“你能看得开,额娘很开心。”她站起身,走到永琪身后,扶着他的肩膀道,“额娘知道,我儿从不会把情爱摆在第一位。”   永琪闭上双眼,复又张开:“儿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上苍也并不允许儿子有那么大的野心。额娘……”他右臂抬起,覆在愉妃手上,“儿子只希望您能安康。”他站起身,面对愉妃道,“时辰到了,儿子该去更衣了。”眼中流露出几丝不舍。   “你就要有自己的府邸了……”愉妃缓缓开口,“常进宫看看额娘。”   永琪蹙紧眉头,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头,而后,起身出了愉妃的屋子。   愉妃看着被永琪关上的门,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妃,却也是个普通的母亲,生活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争宠’,她过了那个年纪,唯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是,也正是这份‘希望’隔断了母子之间最深的情分……她也曾有悔意,只是覆水难收。   辰时整,永琪身着大红色蟒袍补服来到寿康宫。太后手握佛珠,端坐于凤榻之上。乾隆与景娴分坐于两旁。永琪撩起蟒袍,对着三人行三跪九叩礼。而后起身,走到愉妃身前,行二跪六叩礼,愉妃亲自扶了他起身。   乾隆道:“你成婚了,有了自个儿的府邸,日后行事要更加稳重。”   永琪微微躬身称是。   太后笑看乾隆道:“今儿个是永琪大喜的日子,你那些训诫说话还是留到朝堂上再说。”   乾隆感到些许尴尬,却也只能含笑道:“皇额娘教训的是。”   景娴说道:“今儿个晚些时候,你就要出宫了。有了府邸是好事,也要时常入宫看看。”   永琪恭敬说道:“皇额娘说的是,儿子一定照办。”   景娴侧过头看了看眼眶泛红的愉妃,继续说道:“你额娘那里,你不必担忧。”   永琪与景娴对视,轻轻颔首。   出了寿康宫,他信步而行。终于到了他要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说再见的时候,却原来,‘舍得’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说出口的两个字。漱芳斋门前,他双手负于身后,仰起头看着那三个大字,而后推门而入。   紫薇见到永琪,并未感到诧异,她笑着站起身,道了句:“五哥。”   永琪道:“晚些时候,我要出宫了,过来看看你。”   紫薇却道:“有些舍不得?”而后给永琪倒了茶,两人相对而坐。   永琪看着漱芳斋的摆设,道:“毕竟真实存在过,不是吗?”   紫薇轻轻颔首:“娶他人做福晋,你终究有些不甘吧。”   永琪双手紧握,道:“她过得好吗?”   “至少,是自由的。”紫薇眼眶有些泛红,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五哥肯放她走,自是知道哪里更适合她。”   永琪笑而颔首,心中有一种释然。   紫薇微蹙眉头,问道:“你是在和过去告别?”   “总要告别的……”永琪温和一笑,“娶了福晋,若是还念着过去,忒也对她不住了。”   紫薇在心底叹了口气,仍旧道:“好好对五嫂。”   永琪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嘱咐紫薇:“若是遇见难处,不妨去找皇额娘。”   紫薇点了点头,站起身,目送永琪离去。   出了重华门,他一路向东。锡庆门前,永璇等得百无聊赖,远远地见到大红蟒袍,他赶上前去,道:“这身行头,果然不同凡响!”   永琪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他二人并肩前行,永璇道:“五哥你有多念旧,我清楚得很。这撷芳殿,你住过一段时间,马上要出宫了,总会过来看上一眼的。”   永琪道:“你是知人。”   永璇却认真问道:“成婚了,你我二人之间的情义不会变吧?”   永琪停下脚步,看着永璇,正色道:“五哥答应你的,一定做到!只要我还活着……”   “这我就放心了!”永璇状似轻松,“好在我是阿哥,今儿个晚上能出宫见你行礼。”他又叹道,“可惜……此后再没人陪着我疯了。”   永琪不再理他,信步走着。   永璇快步跟到永琪身边:“你总该说些舍不得的话,悼念一下过往的日子吧?”   “有些话该搁在心里……”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嘴角慢慢挑起。   永璇撇了撇嘴,侧过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小太监,他说道:“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永琪心中不舍,却也只能转身背对……今晚,他将迈入人生的又一个阶段,却也不得不永远和过去告别。   ☆、大婚(下)   戌时二刻,永琪站在太平湖西新落成的府邸外静候福晋的花轿到来。他脸上洋溢着喜庆,看不出半点白日里的不舍与惆怅。贾六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宝柱率领护军四十人为前列仪仗,好不气派。渐至永琪府邸,仪仗停止、撤下,大红的八抬大轿缓缓而至。永琪左手拿起喜娘托盘上的弓,右手搭箭其上。喜娘朗声道:“一射天,天长地久!”永琪将弓张满,朝着天空空射一箭。喜娘继续说道:“二射地,地久天长!”永琪重又拿起一支箭,朝着大地空射。喜娘又道:“三射天与地,天长地久地久天长!”永琪眉头微蹙,复又展开,张满弓后,思忖片刻,终是向着喜轿空射出最后一箭。   鄂弼的女儿静静地坐在喜塌上,永琪在屋中踱了几步,方才拿起喜娘托盘上的喜秤,只听那喜娘说道:“请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永琪依言照做,新娘子微低着头,浅笑嫣然……永琪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温和的笑,他坐到新娘身旁,任由喜娘上前系起了两人的衣襟前摆。合卺酒喝罢,喜娘们排着队依次走出了新房。   沉默良久,永琪侧过头看着自己的福晋,含笑说道:“咱们满人的成婚礼仪当真繁琐,你累坏了吧?”   新娘子直视着永琪,说道:“这是珂瑛此生最重要的事,怎么会累。”她的声音清脆婉转,有如百灵鸟一般。   “你叫珂瑛?”永琪感到些许歉然,“此前我只见过你的画像,额娘约你入宫之日,恰恰赶上我有要事处理。”   珂瑛嫣然道:“我久居深闺,不善骑射,自然不似芳儿般与众位阿哥十分熟络。”   永琪试探着拉住珂瑛的手,说道:“你做了我的福晋,直唤我永琪便好。永璇他们,都会尊称你一声五嫂的。”   珂瑛羞涩一笑,轻声唤道:“永琪……”   永琪揽了珂瑛入怀,他看着红烛燃尽后流出的泪,眉头微锁。怀中的女人,是他此生唯一的福晋,可惜,他没办法给她一颗真心,就只有‘虚情假意’。永琪侧过头,吻了珂瑛的额头……这样的女人,长相标致、谈吐儒雅,嫁给自己这个‘没有心’的男人,终究是可惜了。   珂瑛解下挂在自己颈上的红绳,替永琪系上,而后说道:“我听说,你身子不太好。这是哥哥去五台山的时候,我托他向住持求来的护身符,希望能护你终生平安。”   永琪将那护身符托在掌心,问道:“这荷包是你绣的?”   珂瑛轻轻颔首。   永琪解开两人系在一起的衣襟前摆,拉着珂瑛的手走到铜镜前,扶着她坐下,替她拆掉头上的饰物,而后拿起篦子替她梳着头发。   珂瑛透过铜镜看着永琪,心中很是满足。   永琪说道:“想必,你在嫁与我之前,已有人同你说过,我恐怕是活不过而立之年的。”   珂瑛突然站起身,抬起右手掩住他的嘴,轻轻摇头:“今儿个是你我二人的大喜之日,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好吗?”   永琪握住她的手:“生死有命,有些事,还是早日说开了为好。”   珂瑛反握住永琪的手,两人在圆桌旁相对而坐。珂瑛开口说道:“我虽然不曾学习弓马骑射,却也终究是咱们满族女儿。永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打定主意要嫁给你了。”她说得十分笃定。   永琪却感诧异:“第一次?”   珂瑛笑言:“太后大寿,我随额娘入宫祝寿,在御花园见过你。”   永琪左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微低头道:“那个时候,我身子硬朗。现而今……”   珂瑛站起身,扶着他的双肩,柔声说道:“我只希望能够做你的女人!你我二人倘若能白首到老固然是好,即便不能……”她未再说下去。   永琪站起身,直视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缓缓吻了下去。   浙江,杭州。西湖边的园子内,随着小燕子的一句:“长长久久!”晴儿与箫剑共同饮下合卺酒。小燕子歪着头看着一对新人,朗声对着门外说道:“众位江湖兄弟要不要闹洞房?”   箫剑低声道:“很晚了,你不要带头胡闹!”   小燕子吐了吐舌头,说道:“等不及早说嘛!我出去招呼众位兄弟,你好生待我嫂子。”却见晴儿脸颊泛红,箫剑瞪眼看着小燕子,后者匆忙跑出屋去。   箫剑轻轻摇头,看着晴儿,说道:“这个小燕子,恐怕永远也长不大了。”   晴儿看着被小燕子关上的门,说道:“她早已长大,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箫剑轻叹口气,揽住晴儿。   晴儿伏在箫剑怀中,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真的想不到,此时此刻我能做你的妻子。”   “不是此时此刻!”箫剑强调,“是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不会分开了。”   晴儿轻轻颔首。   屋子外面,小燕子与箫剑的一众江湖好友开怀畅饮。   早有侠客赞道:“不愧是箫大哥的妹妹,够豪气!”   小燕子已经醉了,仍旧说道:“今儿个是我哥娶晴儿的好日子,我这个做妹妹的当然要给哥哥撑足面子!”   岳清心知小燕子已然喝多,示意孙璟招呼来客,上前扶住小燕子,道:“很晚了,你该歇了。”   小燕子心中不愿,却被岳清点了穴道,不得不跟着她走。   卧房内,岳清扶着小燕子躺在床上,后者翻了身趴着,呢喃道:“你知道吗,我哥哥真的娶到晴儿了……你……你没有我这个‘大麻烦’跟在身边,一定过得很好……一定很好……”   岳清轻轻抚着小燕子的后脑勺,轻叹口气,再看小燕子,她的枕头已渐渐湿了。   岳清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一支银针,刺进小燕子的睡穴,轻声说道:“孩子,好好睡一觉,时光会冲淡一切的。”   小燕子仍旧呢喃着:“不要……不要……”声音渐低,昏睡过去。   ☆、福薄   次日清晨,珂瑛早早起身,坐在铜镜前,梳着自己的头发,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旧有些羞涩。永琪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敏感觉察到身边人已不在,蹙着眉头张开双眼。他起身走到珂瑛身后,将双手覆在珂瑛肩上,含笑说道:“睡不惯吗?起得这样早?”   珂瑛看着铜镜中的永琪,说道:“当然不是!只不过,晚些时候要进宫请安,做了你的福晋,礼数总是不好懈怠。”   永琪拎起搭在一旁的披风,披在珂瑛肩上:“你即便不打扮,已经很美了。”   珂瑛浅浅一笑,微微摇头。   永琪突然转过身,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两声。   珂瑛赶忙起身,倒了杯茶递给永琪,眉眼间尽是关切与心疼。   永琪喝了口茶,微笑说道:“没事的。”   珂瑛问道:“你常这样咳吗?太医可说过是因何而起?”   永琪淡然道:“我易得寒症,太医诊断后,说是患有隐疾。”   珂瑛抿紧嘴唇,紧紧拉住永琪的手。   永琪轻抚珂瑛的后脑勺:“前阵子,皇阿玛特旨,准许我不上早朝。因而我患病之事,朝野上下尽皆知晓。难为你还肯嫁给我。”   珂瑛微微低下头,复又抬起,直视着永琪道:“我说过,你并非阿玛替我选的。”她突然侧过身不看永琪,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道,“你的故事,我也并非全然不知。”   面对着眼前这个玲珑剔透的女人,永琪不忍欺骗,却也不想回答。他拿起搭在一旁的大红蟒袍,披在身上。   珂瑛替他系着扣子,正色说道:“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知道与否并不重要。我只希望,未来的每一天,你的生活里都有我……”   她是这样善解人意,却又如此犀利,永琪揽住她,轻声道:“我答应你。”   辰时整,永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出了府邸,珂瑛紧随其后。   他开口问道:“骑马入宫,你怕吗?”   珂瑛轻轻摇头。   却见永琪左腿蹬着马镫,翻身而上。他嘴角微提,伸出左手,珂瑛将自己的右手搭了上去,两人同乘一骑,缓缓朝着紫禁城方向走去。   寿康宫,太后由崔嬷嬷侍候着用了早膳,坐在卧榻上闭目养神。片刻过后,小宫女进了内殿,附在崔嬷嬷耳畔轻声说了两句话。崔嬷嬷轻轻颔首,示意小宫女退下,而后走到太后身前,微微福身道:“太后,五阿哥携新福晋进宫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缓缓张开双眼:“叫他们进来吧。”   崔嬷嬷亲自出了内殿,引着永琪二人进门请安。彼时,太后已正襟危坐。   永琪进门后,朗声道:“孙儿永琪给玛嬷请安。”紧接着便是三跪九叩。   珂瑛对着太后三跪三拜后,说道:“珂瑛给太后请安。”   太后示意二人起身,含笑望着珂瑛:“你既做了永琪的福晋,该唤哀家一声玛嬷。”   珂瑛温柔一笑,福了福身道:“见过玛嬷。”   太后满意颔首,继而看着永琪道:“你娶了福晋,有了自己的府邸,今后更加要好生调养身体,早日给哀家生出一个重孙儿。”   永琪拉住珂瑛的手,说道:“孙儿谨遵玛嬷懿旨。”   不知何时,崔嬷嬷手中多了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对白玉镯。太后由一旁的小宫女服侍着站起身,亲自将那两只玉镯给珂瑛戴上,说道:“哀家知道你平素喜爱素淡颜色,这对白玉镯便送你了。”   珂瑛恭敬道:“珂瑛谢过玛嬷赏赐。”   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好生照顾永琪,早日为我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   珂瑛的脸颊染上一抹红,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永琪解围道:“玛嬷,您若无其他事吩咐,孙儿和珂瑛还要去请皇阿玛安康。”   太后由小宫女扶着坐回到凤榻上,含笑道:“哀家知道你心疼自个儿的福晋……”她望了珂瑛一眼,说道,“你们去吧。”   看着永琪和珂瑛的背影,太后叹道:“哀家看这孩子的面相,恐难长寿啊……”   崔嬷嬷将手中托盘交予小宫女,示意随侍一旁的宫女、太监统统退下,而后道:“五福晋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与五阿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啊……”太后叹道,“那帮小的都退下了,你还不肯同哀家说句实话。”   崔嬷嬷眉头微锁,说道:“老奴这一把年纪,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她思忖后方道,“小姐,五阿哥若是去了,有五福晋陪在身边,也并非坏事。”   太后轻叹口气,由崔嬷嬷扶着走向佛堂,而后跪在观音像前,念起经来。   景仁宫,乾隆怀中抱着和安格格,端详了半天,对着景娴说道:“这丫头鼻子像朕,眼睛和嘴巴像你,将来指不定要迷倒多少王孙公子!”   景娴浅笑摇头:“臣妾倒是希望她长得丑些……”她并未继续说下去,那句‘佼佼者易折’一旦说出口,就仿似‘诅咒’自己的女儿一般,想起便觉恐惧。   乾隆并未听出景娴言语中的含义,仍旧说道:“朕说过,朕的五格格一定是大清朝最漂亮的公主。”   景娴心中无奈,浅淡一笑,不再接话。   片刻过后,贾六引着永琪、珂瑛二人进内殿给皇上和景娴请安。乾隆将和安交给容嬷嬷,随后与永琪一同走进书斋,商讨政事。景娴示意珂瑛坐到自己身边,而后将一个描金的小盒子搁到她手里:“皇额娘的心意,望你二人早生贵子。”   珂瑛将那盒子打开,里面躺了一只金锁,她笑着说道:“谢皇额娘赏赐。”   景娴说道:“前阵子永琪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为你还愿做他的福晋。”   珂瑛却说道:“能嫁给永琪,是珂瑛几世修来的福分。”   景娴嫣然道:“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皇额娘相信缘分吗?”珂瑛说道,“太后寿宴上,我第一眼见到永琪……”她突然神思飘忽,“仿佛,此生为人,只为寻他。”   ☆、虚与委蛇   景娴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一个痴人。”   珂瑛双手交叠,直视着景娴道:“皇额娘,人生于世,自己过得快活不就够了吗?”   “自己过得快活?”景娴若有所思,“这世间事恐怕不能尽如人意吧……想要快活,又谈何容易。”   珂瑛淡然一笑:“珂瑛做事,但求随心……”她咬了咬下嘴唇,继续说道,“若是不能随心,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景娴看得出,眼前这个孩子并非如她表现得一般豁达,反而心思沉重,含笑说道:“五阿哥是一众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你夫妇二人,此后会琴瑟和谐的。”   珂瑛道:“希望如皇额娘所言。”   景娴缓缓道来:“永琪一向谦恭有礼、温文尔雅,你做了他的福晋,照顾好他的身子是最重要的事。”   珂瑛郑重点头,眉头微锁。依永琪所说,照顾好他的身子,谈何容易。她喜欢永琪,越是喜欢,就越怕离别。   永琪与珂瑛二人离开景仁宫后,乾隆双手负于身后,走出书房。   景娴站起身来,走到乾隆身前,说道:“永琪昨儿个大婚,皇上今儿个便拉着他讨论政事,忒也不近人情了。”   “朕不近人情?”乾隆揽过景娴,“你道他是个闲得住的人?他娶了珂瑛,状似欢快,心底总也有些许遗憾。比起整日闲在府邸,对着自己的福晋‘虚与委蛇’,倒不如做些正事,还能替朕分忧。朕的几个孩子中,只永琪一人佼佼啊。”他心中惆怅,几次立储不成的无奈挥之不去。   景娴侧过头看了乾隆一眼,正色说道:“依臣妾看来,永琪欲以真心对待珂瑛,并非如皇上所说的‘虚与委蛇’。”   他二人于卧榻上落座,乾隆问道:“你这样想?”   景娴转了转眼珠儿,歪着头戏谑道:“永琪是皇上的亲生儿子,他的品行,皇上该比臣妾清楚。”   乾隆听得出景娴话中有话,微微一笑,道:“朕的儿子,与朕总会有些许相似。”   景娴轻哼一声,一只手缕着旗头上的流苏,转过头不再看乾隆。   “你生气了?”乾隆看着景娴的侧脸,“朕不过偶一戏言。论担当,朕的其他儿子远远比不过永琪。”   景娴‘噗嗤’笑出声来,而后道:“臣妾跟在皇上身边许多年了……方才,玩笑而已。”   乾隆故意叹道:“朕还道,朕的皇后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景娴问道:“依皇上的意思……臣妾活得像个玩偶一般?”   乾隆轻轻抬起景娴的下巴:“你啊,活得太过中规中矩,就不怕朕有朝一日厌倦了吗?”   景娴略作思忖,凑上前去,轻吻乾隆脸颊,而后问道:“四哥喜欢这个?”   乾隆朗声大笑,拥了景娴入怀:“朕喜欢听你唤朕四哥!朕的景娴,独一无二,朕会一辈子疼你的。”乾隆直视着景娴,闭上双眼,吻上了景娴的樱唇。   恰在此时,檀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景娴慌慌张张坐直了身子,却并未见到来人。   “皇额娘……”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却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永璂。   景娴笑着给了那小子一记白眼,而后走上前去抱起了他,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问道:“睡醒了?”   一岁的永璂讨好一笑,胖胖的小胳膊搂紧景娴,说道:“额娘,想!”   景娴看着永璂的小脸儿,佯怒道:“才多久不见?哪里想了?”   永璂右手攥成了小小的拳头,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乾隆站起身走到妻儿身前,抱过永璂道:“你这臭小子,眼睛里就只有你皇额娘?”   永璂别过脸去,不看乾隆,两只小手相互搓着。   景娴笑着说道:“不是想见阿玛吗?这会儿见到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阿玛……抱……妹妹!”他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宣示着对乾隆的不满。   “臭小子!”乾隆看着永璂问道,“妹妹不可爱吗?”   永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乾隆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毕竟是哥哥,要懂得时刻护着妹妹。”   永璂懵懵懂懂,小脑袋点了两下。   乾隆微笑颔首,左手抱着永璂,右手自腰间摸出一块系着红绳的玉,挂在永璂的脖子上,而后对着景娴说道:“五台山求来的,戴在儿子身上,希望能护他到老吧。”   景娴福了福身道:“臣妾代永璂谢过皇上。”   乾隆双手将永璂举过头顶,后者笑出了声儿,奶声奶气叫道:“阿玛!”   入夜,延禧宫。令妃手中攥着一件粉红色的婴孩衣衫,靠在床头,无声落泪。腊梅默默收着桌上未动过的饭菜,不敢出声。恰在此时,乾隆身着汉服推门而入,腊梅福了福身道:“皇上吉祥!”   乾隆走到床前,坐在令妃身边,替她擦着脸上的泪,说道:“你刚刚生产完,这个样子会哭坏眼睛的!”   令妃回过神来,侧过头看着乾隆,虚弱唤道:“皇上……”而后意欲起身行礼,却被乾隆一把揽进怀里。   “皇上……”她低声呢喃,“臣妾想那个孩子。”   乾隆轻抚令妃后背,劝道:“朕说过,你好生调养身子,日后,小阿哥、小格格都会有的。”   令妃直视着乾隆,说道:“今晚留在延禧宫,好吗?”   “你……”乾隆眉头微锁,终是说道,“朕看着你睡,就守在你身边。”而后扶着令妃慢慢躺下。   亥时二刻,令妃已然睡熟,乾隆展了展肩膀,看着被她紧紧握住的右手,心中无奈。   贾六轻手轻脚走进内室,低声问道:“皇上今儿个晚上要歇在延禧宫了?”   乾隆低声回道:“你去景仁宫,告知皇后,朕晚些时候过去,让她早点儿歇着。”   贾六低着头道了声‘嗻’,跟着后退几步,出了延禧宫。   乾隆试着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是徒劳。他心中长叹一口气,趴在令妃床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高处不胜寒   寅时三刻,乾隆迷迷糊糊醒转。见令妃已然睡熟,他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胳膊,站起身走出延禧宫。贾六打了个哈欠,跟在乾隆身后。御景亭前,贾六停下脚步,乾隆拾级而上。   唐海见到来人,半跪抱拳道:“小唐参见圣上。”   乾隆示意他起身坐到自己对面,而后道:“朕闲来无事,想着过御景亭看看。这个时辰了,你还在守着?”   唐海说道:“今儿个是小唐值夜,皇上不会不知道吧?”   乾隆尴尬一笑,继续说道:“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粘杆处啊。”   “有何不可?”唐海心中很是洒脱,“除了粘杆处,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自己。”   乾隆哼笑一声,叹道:“你不会永远这样年轻。终有一日,你会对这夜晚的皇宫感到厌烦的。”   唐海眉头微蹙,说道:“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一天,小唐会远离宫廷,回到江湖中去,相信皇上不会不允的。”   乾隆站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走到亭子边,看着天上的繁星,说道:“比起朕,你们要幸运许多。”   唐海走到乾隆身边说道:“这世上有太多人做着‘皇帝梦’,却不知,高高在上的皇帝最为向往的却是寻常百姓家。”   “朕……”乾隆思忖良久方道,“谁都可以选择,唯独朕没的选。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失去的,是自由。”他缓缓道来,心中几多苦楚。若是拿荣华富贵与天高海阔相较,究竟哪者更重……   唐海转过身坐了下来,抬起左腿支在坐凳上,仰头看着乾隆道:“四哥,你未做过寻常百姓,又哪里知道寻常百姓为几斗米受的累。劳力远远比不上劳心。”   乾隆撩起袍子坐到唐海身边,展开折扇,缓缓扇着:“朕这些年添了许多白发……这世上恐怕不会有哪件事难过做个好皇帝。”   唐海轻轻颔首。静默片刻,他说道:“这天下百姓该庆幸生在乾隆盛世。”   乾隆哼了一声,道:“朕来找你,不是要听你说恭维话的。”   唐海低首一笑,开口问道:“四哥当真是因了这长夜无聊,才来找小唐消磨时光?”   乾隆尴尬一笑,只是道:“有事。”   唐海轻轻摇头:“若是四哥的‘家事’,还请四哥放过小唐。”   乾隆侧过头看着唐海,问道:“若是‘家事’,你当真不愿插手?”   唐海深感无奈,回道:“若是圣上下旨,小唐不得不从。若是四哥……四哥的事,小唐不好拒绝。”   乾隆‘哼’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是老八……他近来行动反常,朕想知道,他究竟与何人往来。”   “八阿哥?”唐海右手抬起,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叹道,“四哥真是会给小唐出难题。”   乾隆收起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道:“这件事儿,对你而言轻而易举吧。”   唐海收起左腿,站起身,抱臂胸前,思忖片刻道:“说来,倒也并非难事……”   乾隆问道:“你有顾虑?”   唐海微低下头,说道:“知道四哥太多秘密,总归不是好事。”   乾隆抬起右手,搭在唐海肩上,说道:“朕信得过你。”   唐海轻声一笑,道:“只盼四哥将来不要变了性情。”   乾隆眉头微蹙,轻叹口气,站起身,走出御景亭。   御景亭下,贾六见乾隆下了台阶,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着。乾隆突然慢下脚步,问道:“你怕朕吗?”   贾六此刻正神思恍惚,听到这句问话,吓得一个激灵,道:“皇上……”   乾隆摇头轻笑,继续说道:“朕自问,并非无道昏君,为何去不掉你们心中那个‘怕’字?”   贾六转了转眼珠儿,回道:“皇上,奴才们对皇上是心存敬畏,并非‘怕’。”   “你不怕朕?”乾隆故意停下脚步,看着贾六。   后者猛地跪在地上,回道:“奴才不敢。皇上不要吓奴才啊。”   乾隆朗声大笑,打开折扇,缓缓扇着,转过身朝着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前,乾隆双手推开紧闭的木门,撩袍走进威严却也空旷的宫殿。他登基快二十载,一只朱笔在手,天下大事尽在他掌握之中。坐拥江山,却也为江山所困。‘责任’二字,在他登基为帝那一刻起,便压在了心上,再难卸掉。   贾六试探着说道:“天色已晚,皇上该歇了。”   “朕今日不想歇。”他走到御案后,坐在龙椅上,而后拿起毛笔。   贾六快步上前,铺好了宣纸,走到御案右侧磨着墨。   蘸满墨后,乾隆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了‘杀伐决断’四字。   卯时二刻,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将写满了字的纸团作一团,扔到一旁。贾六猛晃了几下脑袋,清醒过后,微躬身问道:“皇上要不要歇一歇?”   乾隆拿起扇子敲了一下贾六的脑袋,戏谑道:“贾公公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贾六心道‘近来定是时运不济’,而后恭敬道:“奴才不累,皇上不歇,奴才哪敢歇。”   乾隆轻哼一声,走出乾清宫。   紫禁城的清晨,异常静谧。他走在去景仁宫的路上,嘴角渐渐上扬。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在选择中或得或失……只要心中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心里还有一个想见的人,偶尔想起、偶尔牵挂……高处,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曹家   景仁宫,景娴身着一袭明黄色睡袍坐在雕花铜镜前,小宫女手里拿着篦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景娴手里捏着一支簪子,微低着头,眉头深锁……乾隆轻声而入,示意小宫女不要出声,他拿过小宫女手中的篦子,替景娴梳着头发。片刻过后,景娴轻‘嘶’一声,侧过头见到了乾隆。她轻声一笑,站起身问道:“几时来的?”   乾隆揽过她的肩膀,边走边说道:“来了好一会儿了,你方才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景娴嫣然一笑,回道:“起得太早,发呆而已。”   乾隆微低下头,复又抬起,直言道:“朕希望你我二人之间,不再有欺瞒。”   景娴略作思忖,直视着乾隆道:“这‘欺’字,臣妾不敢当。至于这‘瞒’字……”她沉默了,面对着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若说做到无丝毫隐瞒,着实并非易事。   “朕想……”乾隆道,“这世间事本无秘密可言。”   景娴轻轻摇头,嫣然道:“臣妾到忘了皇上的莫逆之交。你方才所言,也确然如此。”   乾隆轻轻颔首。   景娴拉着乾隆坐到凤榻上,继续说道:“端午节那日,永璇去了京郊西山。”   “哦?”乾隆略感诧异,“荒草丛生之地并非永璇所爱啊。”   景娴抿了抿嘴唇,继续道:“皇上可还记得曹贵人?”   乾隆眉头微蹙,仿佛想起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说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景娴道:“永璇所见之人,正是曹贵人的堂弟曹霑。”   乾隆冷笑一声,轻叹口气:“这世间事,当真是巧的不能再巧。老八不捅些篓子出来,他就不是老八了。”   景娴将手搁在乾隆大臂上,说道:“臣妾听说,曹霑是个斯文书生,永璇与他往来,也许并非坏事。”   乾隆轻轻摇头:“曹霑的祖父,侍奉过圣祖爷。圣祖爷对曹家极尽恩宠……可是,‘长盛不衰’也不过是世人最美好的奢望罢了。”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继续说道:“朕登基之初,曹家已是‘金玉其外’。他们将怡儿送到朕的身边来,也不过是希望,朕对怡儿的恩宠能泽被曹家。”   景娴轻轻摇头:“曹贵人可怜,花一样的年纪,竟吞金而去。”   乾隆想起那个水一样的温柔女人,心底终究有些惋惜,有些不舍。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   景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片刻过后,乾隆侧过身,看着景娴,说道:“那曹霑眼见着曹家家道中落,朕不信,他仍旧有一颗澄澈的心。相反……”他未再继续说下去,眉头紧锁,眼睛里透出一股冷,仿佛已见到了曹霑体内的反骨。   景娴思忖后道:“他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啊。”   乾隆哼笑一声,说道:“想搅乱这太平盛世,一支笔就够了!”他想起,那曹贵人极尽荣宠之时,曾极力向自己推荐过这个‘才华横溢’的堂弟,若是她所言不差,这曹霑或许单凭一支笔,便可‘翻云覆雨’。   景娴宽慰道:“臣妾想,皇上太过‘杞人忧天’了。曹家家道中落,至今已有些年头……”   乾隆神思飘忽,说道:“也许是,‘蓄谋已久’,只待时机……”   景娴看着乾隆神色,轻叹口气。在那个至高的位子上坐得越久,所思所想就会越加复杂。   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含笑问道:“这样的四哥,你害怕吗?”   景娴轻轻摇头,回道:“四哥向来心思缜密。也许,是臣妾太过‘单纯’了。”   “你?”乾隆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说道,“你不过是不愿将人心想得太过险恶罢了。”他嘴角微提,将眼前女人搂入怀中,继续说道,“你若是心思单纯,朕又如何能放心的将这后宫交到你手上。”   “臣妾……”景娴眉头微锁,抿紧嘴唇,“或许,这天下就是少了些许‘简单的人’。”   乾隆捏了捏她的头发,叹道:“你啊!”   京郊西山,草堂,永璇与曹霑相对而坐。却听永璇说道:“雪芹兄的书写得越发精彩了。”   曹霑拎起茶壶,给永璇的杯子填了水,而后问道:“书中这许多女子,不知八阿哥最喜欢哪一个?”   永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思忖良久,方才说道:“探春身上,有些许芳儿的影子,按理说我该对她最为钟爱。可仔细想来,我倒是最为喜欢湘云的性子。”   曹霑轻轻颔首。   “雪芹兄……”永璇试探着问道,“恕永璇冒昧,雪芹兄写元春,可是为了纪念仙逝的曹贵人?”   曹霑拿着茶杯的手明显颤了颤,却含笑说道:“八阿哥多想了……”   “是我多想吗?”永璇直言道,“这《金陵十二钗》若是只写了宝黛二人间的爱情,忒也对不住雪芹兄的好文采了。”   “八阿哥……”曹霑正色道,“雪芹写书,只为表达所思所想,别无他意。”   永璇知他认真,挑了挑眉毛,不再言语。   曹霑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负于身后,看着窗外的蓝天。   永璇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拿起搁在身旁的蓝色包袱,说道:“这几部,我看完即刻还回来。”见曹霑并无反应,永璇耸了耸肩膀,转身出了草庐。   曹霑此刻双眼迷离,思绪早已飘回到许多年前,他小的时候。曹怡儿,他的堂姐,曹家最漂亮的女孩子,天仙般的容貌,本该快快乐乐过这一世……   柳蕙兰自内室走出,走到曹霑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问道:“你又想起过往了?”   曹霑缓缓说道:“刻在心底的,怎敢忘啊……”   柳蕙兰秀眉微蹙,侧过头看着曹霑,劝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公子……”她握起曹霑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说道,“哪怕是为了孩子,你也该放下了。”   曹霑轻叹口气,将柳蕙兰搂进怀里,说道:“兰儿,嫁给我,委屈你了。”   柳蕙兰伏在曹霑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反书   入夜,养心殿。乾隆坐在御案后,看着摊在桌上的,装着《金陵十二钗》的蓝色包袱。   唐海站在乾隆身侧,说道:“皇上,小唐此次盗了八阿哥的心头好,可算是出了格了。”   乾隆凝眉说道:“朕默许粘杆处可做不危害我大清的任何事,何时给你框过格子了?”   唐海耸了耸肩,跟着说道:“依小唐所见,皇上此次太过小心了。”   “小心?”乾隆不以为然,拎起其中一部说道,“这曹霑书中写什么‘年代不详’,却处处可见我朝影子!”他将那书直接扔到了桌上,继续说道,“当朕是傻子吗?”   唐海却道:“书生的‘无病呻吟’,四哥你何必介怀。即便他真的是在写我朝之事,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乾隆侧过头看着唐海,“书生的那支笔有多厉害,你不是不清楚。‘书生误国’,当年始皇帝‘焚书坑儒’,恐怕也并非全无道理。”   唐海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即便当真如此……小唐觉着,今晚还是当将此书还回到撷芳殿。”   乾隆哼了一声,道:“老八对它如此痴迷,怎可允他继续看下去。这部书该当如何处理,朕要仔细想想。”   唐海眉头微锁,却终究难以公然反对乾隆的决定。他沉默良久,轻叹口气,说道:“既是如此,小唐告退了。”他快步走出养心殿,头也不回。   乾隆无暇他顾,一页一页翻看着手中的书。贾六适时奉上茶盏,而后站在一旁侍候着。   丑时,乾隆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伸了伸胳膊。他嘴角竟挂着一抹笑,心道:这曹霑果然如曹贵人所说,才华横溢……只是可惜,生不逢时。   贾六微躬身道:“时辰不早了,皇上歇了吧。”   乾隆轻轻颔首,看着身旁的贾六,戏谑道:“贾公公今儿个倒是精神的很。”   贾六说道:“今儿个奴才不敢犯困。”   乾隆轻哼一声,道:“贾公公还真是机灵。”   贾六回道:“谢主子爷夸奖。”   乾隆看了看摊在御案上的书,目光渐寒。   撷芳殿,永璇迷迷糊糊醒转,扶着床站起身,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清醒了一阵,方才想起被自己摊在桌上的《金陵十二钗》,却哪里还有半点儿影子。   永璇朗声唤道:“小柱子!小柱子!”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说道:“八阿哥有事吩咐?”   永璇指着空空如也的圆桌,问道:“你可见到了摊在这桌上的书?”   小柱子匆忙摇头:“您回来后便关了门,奴才们未进来过啊。”   永璇扶着桌边,缓缓坐了下去,眉头紧锁。沉默半晌,他方开口问道:“可见过可疑人?”   小柱子想了半晌,仍旧摇头。   永璇双手握起,攥得‘咯吱’作响,分析道:“你们未进来过,我也并未出门……也就是说,方才我睡着之时,有高手悄无声息拿走了这些书!”他思路渐渐清晰,有些结果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现,却还不能抓住。   “小柱子!”永璇突然站起身,“随我去景阳宫。”   “八阿哥……”小柱子试探着说道,“天太晚了,何况,五阿哥已然大婚,搬出宫了。”   永璇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竟似忘了这件大事!”他突然感觉到孤独,他的五哥成婚了,搬出了皇宫,从此而后便与他生活在两个世界。   永璇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紫禁城浓重的夜。他抬起右手,轻轻挥了两下,小柱子依言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思绪还有些混乱。那些书,毫无疑问,是曹霑的命,他竟将他的命弄丢了,何其荒唐!   天渐渐亮了,阳光洒进永璇的屋子,淡淡的一抹黄……永璇闭了闭双眼,和缓心绪,快步走出了撷芳殿。   永琪府邸,永璇匆匆赶至,等不得小太监通禀,他径直走进内室。彼时,永琪正与珂瑛用早膳。   永璇抱拳,微躬身道:“五哥、五嫂。”   “永璇?”永琪站起身,微感诧异,“你这个时辰出宫,可是有要事?”   永璇郑重颔首:“有事,是急事!不来找五哥商讨,永璇着实不知该如何处理。”   永琪眉头紧锁,起身引着永璇一同进了书房。珂瑛看着永琪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哥!”永璇在永琪对面落座后,说道,“那部《金陵十二钗》不见了。”   永琪看着眼前焦急的弟弟,问道:“在你手中不见的?你看的不是抄本?”   永璇摇了摇头,简要道来:“敦敏引着我见到了雪芹兄,我与雪芹兄志趣相投,是以他将原本借给了我。”   永琪轻轻颔首,继而问道:“昨个儿夜里丢的?”   永璇点头默认。   永琪微蹙眉头,说道:“撷芳殿一向守卫森严,夜里丢东西,是外人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他眉头越蹙越紧,有些事,可以想,却永远不能宣之于口。   永璇左手攥成了拳头,思忖着道:“你的意思是……”   永琪直视着永璇,问道:“那书你看了有些日子了,里面可有言辞不妥之处?”   永璇回道:“若说不妥,有些事确有我朝影子。”   永琪轻轻颔首:“你该知道,曹霑的身份非比寻常。”   “那又如何?”永璇的世界简单,在他眼中,这世间事、世间人亦并不复杂。   永琪笑了,看着眼前的弟弟,他竟不知说什么好。静默良久,他开口道:“我问你,若是自此而后,那部书在这世上消失,你待如何?”   “不可!”永璇匆忙站起身道,“我要去找阿玛!”言罢,他转身跑了出去。   “永璇!”永琪喊不住他,快步追了出去。新府邸外,永璇翻身上马,奔回皇宫。永琪扶在石狮子上,右手掩住嘴,不住地咳嗽。   珂瑛跟了出来,她轻轻拍着永琪的背,关切道:“你还好吧?”   永琪蹙着眉头,吩咐道:“备车,我要入宫。”   珂瑛很是心疼,却不得不照做。   养心殿,乾隆拿起一册《金陵十二钗》,慢慢凑近火盆。他闭上双眼,狠了狠心,松开右手。   “阿玛不要!”永璇飞奔而至,将手伸进火盆,生生将那本已烧着的书抢了出来……可惜,那一册已烧了一半下去。   永璇看着被烧剩一半的书,顾不得烧伤的手,直直跪在乾隆身前:“皇阿玛,儿子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你一件事。这一次,儿子求你,留下这部书。”   乾隆眉头紧锁:“你可知这是一部反书。”   永璇直言回道:“反与不反,儿子不清楚。儿子只知道,这部书价值连城,千载难得。”   乾隆冷哼一声:“曹霑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   “阿玛!”永璇继续说道,“毁了这部书,你会后悔的。”   “永璇!”永琪匆匆而至,跪在乾隆身前,道,“儿子见过皇阿玛。”   乾隆冷笑道:“你也是来劝朕手下留情?”   永琪咳了两声,说道:“儿子知道,阿玛所作所为全是为着江山社稷着想。”   乾隆轻轻颔首。   永琪继续说道:“可是……”他略作思忖,“八弟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依儿臣看来,毁不如修。”   ☆、妥协   “修?”乾隆示意二人起身,“你是说……”   永琪扶着永璇站起身,随后道:“请曹霑入宫。”   乾隆左手轻握成拳,拇指与食指慢慢搓着,缓缓说道:“这件事,朕要好好想一想……”随后侧过头看着贾六,吩咐道,“送八阿哥回撷芳殿,传太医。”   贾六躬身称是。   看着贾六扶着永璇走出了养心殿,乾隆示意永琪落座,而后问道:“‘修书’一法,你是几时想出来的?”   永琪回道:“今儿个一早,永璇便出宫找了儿臣。八弟……”他思忖着道,“虽一向不羁于世,但眼光独到。他既说了这《金陵十二钗》是一部难得的好书,儿臣信他。”   乾隆轻轻颔首:“曹霑的确文采斐然,只可惜,一身反骨。”他心中仍旧有一团怒气。   永琪轻轻咳嗽两声,站起身,走到养心殿中央,重又跪了下去,正色说道:“儿臣请阿玛开恩,容曹霑修书,为后世造福。”   乾隆轻哼一声:“你忒也看得起那曹霑了。”   永琪道:“便是有丝毫可能,儿臣想,此事也值得一做。”   乾隆终是难下决定,沉默良久,方道:“你……先回府吧。”   永琪心知,此刻乾隆已不急于毁了那《金陵十二钗》,他心中也着实记挂着永璇,便行礼退了出去。   撷芳殿,永璇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他的那只右手,既红且肿,他竟似毫无知觉。   门外,小太监朗声道:“皇后娘娘驾到。”随后,景娴走到了永璇窗前。   永璇抬起头,看着景娴,双眼通红,唤道:“皇额娘……”   景娴看着他那只又红又肿,已起了白泡的右手,眉头紧锁,示意叶之桐上前诊治。   叶之桐走上前来,微躬身道:“八阿哥。”而后接过随行小徒递过来的烧伤药膏。   景娴在床边坐了下来,直视着永璇道:“你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不爱惜,你额娘会心疼的。”   永璇看着自己手中那册烧剩一半的《金陵十二钗》,咬紧了下嘴唇。片刻过后,他开口说道:“我对不住雪芹兄……”他的眼角渐渐溢出泪来。   永璇虽然并非景娴的亲生儿子,此时此刻,她也感到心疼。她抬起右手,替永璇擦了眼泪,而后道:“永琪在你阿玛那儿,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她看了看永璇手中那烧剩下的半本书道,“有些事,是天意!既然那曹雪芹才华横溢,重写一册,于他而言,也许并非坏事。”   “无论如何,此事皆因我而起……”永璇道,“我该去找雪芹兄将此事说个明白!”他突然站起身,叶之桐蹙了眉头。   景娴喝道:“你坐下!”她由小宫女扶着站起身道,“你不小了,遇到事,该知道冷静处理,你要对得住你额娘!”   永璇顿感无力,右手终于有了知觉,渐渐疼了起来。他蹙起眉头,一声不吭。   叶之桐躬身对着景娴说道:“娘娘,八阿哥手伤不严重,臣只是怕他夜里会发烧。”   景娴见永璇已躺在床上,侧过头问叶之桐:“他伤了手,如何会发烧?”   叶之桐捋了捋颌下胡须:“急火攻心,烧伤恐会引发炎症。”   景娴眉头微锁,看着永璇道:“叶太医今儿个就留在宫里照看八阿哥吧。”   叶之桐躬身道:“臣即刻去给八阿哥熬药。”他走出门时,恰好碰到永琪,躬身行了礼。   永琪走进永璇的屋子,见到景娴后,行礼道:“见过皇额娘。”   永璇单手撑床,坐起身问道:“五哥,怎样了?”   永琪眉头紧锁,看着永璇那只被包成粽子一样的手,说道:“你安心养着,我想,那部书可以保住了。”   永璇闭上双眼,轻轻颔首,而后躺了下去。   景娴走上前去,以手试他额头,滚烫……   入夜,乾隆走进景仁宫内殿,景娴站起身,迎上前去,福了身道:“皇上吉祥。”   乾隆扶了她起身,静默了一阵,方才开口问道:“永璇如何了?”   景娴回道:“你见到他将手伸进火盆了,还问什么呢?”她转过身,不再看乾隆。   乾隆抱住景娴,眉头微锁:“你是在生朕的气?”   景娴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头发道:“臣妾不敢。”   乾隆扳过她的身子,直视着她双眼:“朕白日里生够气了,来你这儿,是找安慰的。”   景娴板着脸道:“那恐怕皇上是来错地方了。”   乾隆放开了手,独自走到卧榻前坐下,而后道:“你还能生朕的气,想来老八并无大碍。”   景娴咬了咬下嘴唇道:“他额娘本就去得早,皇上……”她思忖着道,“有些无情了。”   “你是觉着,朕对老八不好?”   景娴坐到乾隆对面道:“难道不是吗?”   乾隆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朕从未约束过老八……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朕对他还不够好吗?”   景娴越过桌子,将左手搭在乾隆的右臂上,道:“你是好意,可永璇却会觉着,你对他不上心。你难道觉察不到你与他之间的疏离吗。”   乾隆重重叹了一口气,怅然道:“也许,朕真的不是一个好阿玛。”   景娴站起身,斟了一盏茶递给乾隆,而后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永璇真的是爱极了曹霑写的那部书,毁了那部书,恐怕也会毁了老八……”   乾隆单手揽住景娴:“如此说来,你也赞成修书?”   景娴轻轻颔首:“‘毁’的确不如‘修’!臣妾想,皇上也不愿做‘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乾隆哭笑不得,“那书即便能流传千古,对我朝而言,恐怕也并非好事。”   景娴略加思忖,说道:“至少,后世人会称赞皇上惜才、爱才!”   乾隆哼笑一声:“不给朕扣个‘迫害才子’的罪名,已属不易。”   景娴歪着头问道:“如此说来,皇上已经决定‘修’?”   乾隆心中无奈,双目微阖,轻轻颔首。   景娴嫣然一笑,凑上前去,吻了乾隆。后者就势抱住景娴,越加缠绵。   ☆、阶下囚   京郊西山,唐海带着跟着一队亲兵,包围了曹霑住的草庐。曹霑站在草庐前,护着身后的柳蕙兰。   唐海抱拳说道:“曹公子,我家爷有请。”   曹霑很是镇定,说道:“曹某一介布衣书生,不曾结识过有如此多亲兵的达官贵人。”   唐海道:“还请曹公子不要为难在下。”   曹霑轻哼一声道:“曹某若是不肯随你走,你待如何?”   唐海左手负于身后,含笑说道:“我一向不愿对书生动手,可是,主子爷有命,我不敢不从。”   曹霑笑出了声儿,展了展衣襟下摆,说道:“看来,曹霑也是时候见一见大场面了。我随你去见你的主子爷!”他转过身,看着柳蕙兰,“你在家里等我。”   “公子……”柳蕙兰眉头紧锁,握紧他的手道,“我随你一起。”   曹霑轻轻摇头:“兰儿,我会回来的。”随后左手轻抚她小腹,说道,“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唐海假意咳了两声,开口说道:“迟些时候,自会有人来接曹夫人,曹公子不必牵挂。”   “你们是要拿兰儿要挟我?”曹霑眼中透出一抹鄙夷。   唐海却道:“曹公子误会了!”他转了转眼珠儿,换言道,“你夫妇二人皆出自书香世家,从未习过武艺,着实没这个必要。”他思忖片刻,继续说道,“曹公子,此次,恐怕是你唯一的机会,望你好生把握。”言罢,他侧过身,左手伸出,请曹霑上马车。   柳蕙兰紧紧握住曹霑的手,轻轻摇头。   曹霑温和一笑,让她安心,而后走到那一队亲兵前面,上了马车。柳蕙兰看着那架马车越走越远,眼眶越来越红,终是留下泪来。仿佛,曹霑这一去,她夫妇二人便再难相见……   曹霑坐在马车里,闭上双眼。自从他见到永璇的那一刻起,便隐隐约约感觉到,终有一日,他会被这位八阿哥所‘累’,他的书会为这位八阿哥所‘累’……只不过,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上苍安排,躲不开、避不掉。   紫禁城宫门前,曹霑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那高耸的城墙,他心里一阵难过。他想起了自己的堂姐曹怡儿……花一样的年纪,便被关进了这深宫大院,那么多个漫长的夜,她心里一定很苦。   养心殿内,乾隆坐在龙椅上,静待曹霑的到来。   养心殿外,曹霑深吸一口气,撩袍入内。见到乾隆,他走到大殿中央,跪在地上,说道:“草民曹雪芹,参见皇上。”   乾隆道:“曹雪芹……朕还是宝亲王时,可曾见过你?”   曹霑回道:“草民幼年时,的确曾与祖父一同来过京城。”   乾隆轻轻颔首,面色渐寒,冷言问道:“你写那部《金陵十二钗》,可是要造反?”   曹霑眉头紧锁,抬起头直视着乾隆道:“雪芹一介书生,双手不可缚鸡,造反?”他哼笑一声,“皇上太看得起草民了。”   乾隆双目微阖,右手拿起桌上的一部《金陵十二钗》,扔到了大殿中央:“曹雪芹,你这书中写什么‘朝代不详’,你道朕当真看不出吗?”   曹霑索性站起身来,展了展衣襟下摆,走上前几步,而后道:“即便雪芹写的确是当朝事,也是据实所述,皇上您怕什么?”   乾隆心中的怒火又一次被曹霑点燃,他眉头微锁,怒视着殿上人,道:“来人,将曹霑关进密室,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靠近!”   曹霑的双手突然被飞来之人倒剪,他冷笑着看着乾隆道:“皇上,您这‘盛世’当真是盛世吗?”   乾隆双手紧握成拳,强压住心底想要杀人的那股怒气,看着曹霑昂首走出了养心殿……他突然拍案而起,双手扶着御案,微微发抖。   贾六走上前来,规劝道:“主子爷,气大伤身。”   乾隆哼笑一声,双手负于身后,走出了养心殿……   他漫无目的走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来往士兵皆会停步,单膝跪地,道一声:“皇上吉祥!”这紫禁城、这天下,他是主宰。可他却突然间觉着,紫禁城于他而言,是那么陌生。想来,曹霑的问题当真是犀利,此时此刻,他也禁不住问自己,这‘盛世’当真是盛世吗?   乾清宫密室里只燃着一盏油灯,曹霑坐在床上,看着那一点点光亮,内心竟渐渐明朗开来。   门‘嘎吱’一声响了,曹霑眯着眼睛望过去,来人身穿明黄色的袍子,曹霑摇头苦笑。   乾隆走到曹霑身前,冷言问道:“你恨朕?”   曹霑站起身来,直言道:“是!从我曹家败落的那一刻起,从我堂姐死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一直藏着一股恨,此时此刻见到乾隆,再难抑制。   “怡儿……”乾隆缓缓坐了下来,“她本可以好好活着,带着朕和她的孩子一起。”他心中有遗憾,也有不舍。毕竟,那样的一个如水一般的美丽女子,说不喜欢,太难了。   曹霑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再言语。   贾六点亮了这间密室,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乾隆含笑说道:“曹雪芹,你们文人身上的‘傲骨’,有朝一日,真的会送了你们的命。”   曹霑重又转过身来,看着乾隆道:“一介布衣,命,并没那么金贵。”   “那……”乾隆嘴角挂着一抹笑,“柳蕙兰的命呢?”   “你!”曹霑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抠进了肉里。   乾隆右手摸着左手拇指上戴着的扳指,微低着头,缓缓说道:“朕已命人接了她入宫,会好生待她的。”   曹霑抿紧了嘴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皇上想要雪芹做什么?”   乾隆嘴角微挑,缓缓说道:“修书。”   “修?”曹霑眉头紧锁,思忖片刻,苦笑着说道,“草民是不是该谢过皇上‘不毁之恩’?”   乾隆站起身来,走到门前,背对着曹霑说道:“你开始修书之日,便是你出这密室之时。”   ☆、相约   撷芳殿,永璇的右手缠满了绷带,左手紧紧握着那部烧剩一半的书。永琪推门而入,走到永璇床边,问道:“老八,你可好些了?”   永璇扶着床,坐起身来,唤道:“五哥……”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嘴唇因缺水而发皱泛白。   永琪轻轻颔首,眉头微锁:“曹霑被阿玛‘请’进宫了。”   “‘请’?”永璇匆匆下地,“依雪芹兄的性子,必是不肯轻易修书。”   永琪扶着永璇,说道:“你且安心,阿玛不会对他怎样的。”   “我要去见他!”永璇顾不得手上的伤,抓起搭在一旁的长袍披在身上。   永琪拽住就要冲出去的永璇,说道:“你急什么!”他说得急了,拿出手帕,捂住嘴咳了几声。   “五哥!”永璇回过身来,轻轻拍着永琪的背,“阿玛的脾气,你比我清楚。雪芹兄这样的文人一向宁折不弯,我怕……”   永琪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喘了一阵,方开口说道:“我此来,便是要带你去劝那曹霑,是阿玛的意思。”   永璇不再着急,索性坐了下来。   永琪微笑颔首,而后给他斟了一盏茶,递了过去。   永璇轻轻摇头,问道:“阿玛将雪芹兄安置在了哪儿?”   永琪抿了抿嘴唇,回道:“你该听说过,乾清宫里有一间密室。”   永璇苦涩一笑,看着被他搁在桌上的仅烧剩一半的书,心中无限自责:“终究是我害了雪芹兄,害了《金陵十二钗》。”   “与你无关!”永琪软语劝慰道,“这样的一部书,即便不是被你带进宫里,有朝一日,待它流传于世,阿玛终是会看到的。天意安排你带着书入宫,也许是为了保全也说不定。”   “我……”永璇双手相握,‘嘶’了一声,而后说道:“我了解雪芹兄,正是因为了解,所以,不知该如何劝他。”他眉头紧锁,头也隐隐疼了起来。   “你必须劝!”永琪正色说道,“只要他肯答应阿玛,活下来,一切都有解。”   永璇看着眼前的哥哥,眼神复杂:“五哥,你是说……”   永琪轻轻颔首。皇者的天下,向来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可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完好无缺’。他温和一笑,说道:“你只需让他知道,活着,才有机会,就够了。”   永璇郑重颔首。   乾清宫密室,贾六扶着永璇坐在椅子上。曹霑看着来人,眉头微皱,眼神复杂。   永璇看着贾六关上了门,沉默一阵,方开口说道:“雪芹兄,我对不住你。”他将那本烧剩一半的书递了过去,继续说道,“你如此信任我,而我……”   曹霑站起身,接过那本书,轻轻摸着,苦笑一声:“天地本就不全,我这部书不全,也是应该的。”他心中终究不舍,眼眶渐渐红了。   永璇待曹霑情绪渐渐平复,说道:“我此来,是要劝你……”   “劝?”曹霑哼笑一声,“八阿哥,我当你是知交,你竟来劝我‘修书’?”   “我……”永璇不无尴尬,“阿玛有命,我不得不从。”   曹霑将那烧剩下的半本书小心翼翼搁在床上,弯着腰说道:“八阿哥此来若是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   永璇缓缓站起身,说道:“曹兄,这部《金陵十二钗》是你此生心血,即便残缺难全,你也定会再次翻看吧。”他见曹霑并无反应,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出。   乾清宫外,永琪焦急地等待着。永璇走出乾清宫大门之时,一脸失落。永琪赶上前去,看着永璇面色,他什么也没问,二人并排走回撷芳殿。   “五哥……”马车里,永璇再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他会看到吗?”   永琪轻轻颔首:“你不要忘了,他幼年时,家中煊赫。确切说来,他是个经过见过的人。何况,如你所说,那部书几乎是他的命。”   “只是可惜……”永璇心中惆怅,“烧毁的那些情节,恐怕再难重现于世了。”   永琪轻抚弟弟的后背,宽慰道:“你该相信,你的曹兄定能写出更好的情节。”   永璇闭上双眼,身子随着马车左右晃动。   永琪看着眼前的弟弟,很是心疼。   入夜,景仁宫正殿,景娴披着斗篷推门而入,身边并未跟着随侍宫女。乾隆听见门响,起身相迎。   景娴嫣然一笑,福了身道:“皇上吉祥。”而后自行脱了斗篷,挂在一旁。   乾隆开口问道:“那女人可安顿妥当了?”   景娴转了转眼珠儿,戏谑道:“皇上若是放心不下,不妨亲自去看一看,她就在偏殿。”   乾隆笑着揽了景娴在怀,轻点她的鼻尖,道:“你啊!她是曹霑的夫人!”   景娴却道:“皇上不是最为喜欢别人家的夫人?”   乾隆正色道:“朕后宫三千佳丽,此刻便搂着满蒙第一美女,如何会看得上别人家的夫人!”   景娴自顾自在雕花铜镜前坐了下来,一边散开自己的头发,一边说道:“这世间事,说不好的。那柳蕙兰待字闺中之时,也是很有机会被选入宫中的。”   乾隆拿起梳妆台上的篦子,开口问道:“选入宫中做宫女吗?”   景娴明知乾隆在装傻充愣,依旧笑出了声儿。   乾隆轻轻给景娴梳着头发,正色说道:“恐怕,那曹霑的夫人会在宫中待一些时日,要你费心了。”   “今儿个怎的如此客气?”景娴看着铜镜中的乾隆,说道,“柳蕙兰知书达理,只是心中十分记挂曹霑。”   乾隆哼了一声道:“那曹霑,忒也不知好歹!朕若非顾念着……”他顿了顿,看了看景娴神色,继续说道,“真想下旨杀了他!”   景娴看得出乾隆眼中的那抹寒光,心中一惊,却仍旧玩笑道:“皇上顾念着曹贵人是皇上念旧,为何不说出来?”   “你不介意?”他揽着景娴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景娴轻轻摇头。   乾隆轻叹口气:“你就是这样,仿似什么都不曾介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揶揄道:“皇上您佳丽三千,臣妾如何介意得过来?”   “当年……”乾隆故意说道,“朕可是因为怡儿,冷落你许久。”   景娴嫣然一笑,道:“皇上既说了‘当年’,臣妾还能说什么呢。”   乾隆微感无奈,放开景娴,将双手搁在脑后,躺在床上。   景娴嘴角微挑,握住乾隆的手,躺在他身旁。   乾隆笑了,侧过身看着她道:“八月份的时候儿,随朕去木兰围场如何?朕好久未与你一起骑马了。”   未待景娴回话,乾隆继续说道:“这是圣旨,不准违抗。老十二和和安到时自会有人好生照看的。”   景娴心中无奈,仍旧笑而颔首。   ☆、红楼梦   乾清宫密室,曹霑看着夹在那本烧剩一半的书中的纸条,眉头紧锁。他轻轻将‘书’合上,偏过头,看着透过高窗射进来的一道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苦涩一笑,‘逃’这一字,写起来何其简单,可是对于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言,做出来又是何等困难。可是,不假意答允……他的书尚未写完,在这世上,他还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牵挂,还有他对不住的人要想办法去弥补……若是就此丢了性命,也确实心有不甘。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   锁紧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贾六走了进来,恭敬说道:“曹公子,皇上有请。”   曹霑站起身来,走到贾六身前:“曹某也正好想要见一见皇上。”   贾六点了点头,引着曹霑走出密室。   养心殿,乾隆坐在龙椅上,看着曹霑道:“看来,永璇的确与你交情甚好。”   曹霑看了看手中的‘残本’,说道:“八阿哥为了曹某的书,也算是尽了全力。”   乾隆冷哼一声:“曹霑,现而今你身处皇宫,纵然插翅也难逃,一心修书就好。”   曹霑嘴角微挑:“这紫禁城的大红宫墙如此之高,曹某深知,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的。”他眉头突然锁紧,眼中泛着一种难以言语的光彩,呢喃道,“大红宫墙,红楼一梦……在这宫墙内生活,就似做了一场大梦吧!”他突然大笑起来,闭上双眼,有两行泪自他的眼角滑落,“我终于想到了!红楼一梦,大梦千年……自此而后,你就叫《红楼梦》!”他双眼迷离,似是自语,更似在与人交谈。   乾隆凝视着曹霑,满心不解。   曹霑沉醉许久,方醒过神来,跪在地上,对着乾隆说道:“请皇上恩准雪芹在堂姐生前住处修书。”   乾隆愣了片刻,冷笑道:“‘曹公子’,你道朕的后宫是什么地方?你想进便可进吗?”   曹霑浑不介意,抱拳正色说道:“皇上将堂姐住处封锁便好。”他微低头道,“我想不出,哪里会比堂姐的地方更适合曹某修书。”   “你肯低头了?”乾隆示意贾六将那包书拿给曹霑,而后问道,“朕只想知道,在你眼中,这盛世为何不是盛世?”   曹霑思忖片刻,正色答道:“如贾府般,徒有奢华外表罢了。”   乾隆笑着‘哼’了一声,道:“好一个曹雪芹啊!”而后吩咐贾六,“带人封了曹贵人生前住处,安排曹公子住过去。”   贾六微微躬身,恭敬说道:“奴才醒得如何做。”   看着曹霑的背影,乾隆神色复杂。这‘康乾盛世’是圣祖康熙爷、世宗雍正爷和他辛苦开创的,在那文人眼中,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位近二十年,他不是不曾怀疑,终是不忍怀疑。毕竟,坐北朝南守着这江山,哪个皇帝不愿听人恭维,哪个皇帝不愿听百姓赞这盛世繁华!   “红楼一梦……”乾隆轻锁眉头,淡然一笑道,“果然是旷世奇才……”   紫禁城西侧,穿过咸福门,贾六引着曹霑来到咸福宫。   曹霑身披黑色斗篷,大大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多半张脸。   贾六双手推开咸福宫的宫门,说道:“这咸福宫,自曹贵人去后,除主子爷偶尔来住一住,再未住过旁的人。”   曹霑看着屋内的摆设,说道:“怡儿姐姐一向不喜奢华,这屋子定然合她心意。”   贾六将手中布包搁在圆桌上,说道:“听说,曹贵人生前很受宠爱。想必,主子爷为讨曹贵人欢心,布置这咸福宫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曹霑脱掉了披在身上的斗篷道:“这位公公……”   贾六微躬身道:“奴才名叫贾六。”   曹霑轻轻颔首,抱拳道:“贾公公,可否劳烦你,请八阿哥前来一叙。”   贾六心中不无犹豫,说道:“曹公子恕罪,此事奴才需得禀告皇上。”   曹霑在圆桌旁落座,苦涩一笑道:“曹某竟忘了自己已是囚徒……”他自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贾六,“既是如此,烦劳贾公公将这封信送到八阿哥手上。”   贾六双手接过:“曹公子尽管放心,这件事好办。”   曹霑轻轻颔首,随后打开搁在桌上的布包,看着他这些年来的心血,心道:怡儿姐姐,霑儿来看你了。望你在天之灵保佑霑儿有朝一日能再见到筠妹妹。   撷芳殿,永璇接过曹霑写的亲笔书信,挥退贾六,左手将那信展开。   永琪给他倒了一杯茶,而后问道:“他写了些什么?”   永璇看过那信,嘴角微挑:“此后,这世上再无《金陵十二钗》,取而代之的是《红楼梦》……”   “《红楼梦》?”永琪左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着,“红楼一梦,恍如隔世……八弟,好眼光!”   永璇听到永琪称赞自己,感到些许尴尬:“五哥……”   永琪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我去向阿玛求情,许你随时入咸福宫。”   永璇心中感激,站起身来,对着永琪深深一揖。   永琪看着自己的弟弟,温和一笑,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两声。   永璇坐在永琪身旁,关切道:“宣太医?”   永琪摆了摆手,重重喘了几口气,说道:“五哥的老毛病了。今儿个晚些时候,我要出宫回府,养些日子。你小心着些,别再惹出乱子来。”   永璇扬了扬包得似粽子一般的右手,说道:“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些什么。”   “你?”永琪眼中满满的不信任,“若是想发疯,待五哥好些再发。”他站起身,拍了拍永璇的肩膀,转身出了撷芳殿。   咸福宫,曹霑缓缓研着磨,凝眉细思。片刻过后,他提起毛笔,蘸满了墨,在蓝色封皮右侧写下了‘红楼梦’三个大字。   ☆、大梦   ……   “曹怡儿见过四王爷。”宝亲王府,曹怡儿身着一袭淡蓝色外衣,缓缓下拜。   宝亲王弘历坐在卧榻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着眼前女孩儿,含笑说道:“抬起头来。”   曹怡儿缓缓将头抬起,樱唇轻抿,通身的江南女子温婉气质。   弘历轻轻颔首,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合上双眼,闻了闻她身旁空气,道:“好香的味道,本王喜欢你。”   曹怡儿微低下头,脸上浮现娇羞神色。   弘历左手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双眼,说道:“怡儿,本王知道,你此次进京选秀,是为了江南曹家。本王承诺于你,曹家会安然渡过此次劫难。”   曹怡儿缓缓下拜:“怡儿谢过四王爷搭救之恩。”   弘历轻轻颔首。   ……   “四王爷!”咸福宫内,曹怡儿见到来人,起身迎上前去,嫣然道,“现而今,该叫皇上了。”她福了福身,“怡儿参见皇上。”   乾隆身着丧服,扶了她起身:“阿玛龙御归天,朕这几日太忙了,不得空来看你。”   曹怡儿扶着乾隆坐到卧榻上:“国事要紧,怡儿过得很好。”   乾隆笑而颔首,左手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道:“朕过些日子封你做贵人,你可乐意?”   曹怡儿嫣然道:“但凭皇上安排。”   乾隆右手抬起,食指轻点她鼻尖,道:“凭你的样貌才情,封作贵人,委屈你了。”   曹怡儿轻轻摇头,双手揽住乾隆的脖子。   ……   “皇上……”夜里,曹怡儿身着一袭浅粉色睡袍,被乾隆搂在怀里,“奴婢家中有个堂弟,名唤霑儿,幼年时便很有才华。”   乾隆右手捏着她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说道:“你这样夸奖他,朕倒是真想找机会见一见这……曹霑?”   曹怡儿轻轻颔首:“怡儿自家堂弟,若非果真有才华,不会宣之于口的。”   乾隆轻吻她额头,道:“你的性子,朕自然了解。想必你的家人也是会用心培养的……过几年,他可参加科考之时,若是能入一榜三甲,朕必会重用。”   曹怡儿嫣然一笑,伏进乾隆怀里。   ……   “皇上!”曹怡儿跪在地上,抱住乾隆的大腿,满脸泪痕,“皇上念怡儿侍候您这些年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抬贵手,放过怡儿的家人吧!”   乾隆撩袍转身,坐到了卧榻上,正色道:“江宁织造,多少年亏空了?你曹家早已是‘金玉其外’,你何苦替他们求情呢!”   曹怡儿瘫坐在地上,呢喃道:“毕竟是我的家人,没了他们,怡儿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她脸色逐渐泛白,大红色的血缓缓流了出来。   乾隆匆忙起身,快步走到曹怡儿身前,蹲下去揽她入怀:“怡儿,你怎么了?”而后吩咐随侍一旁的小太监,“快宣太医!”抱了她起身,轻放到床上。   “皇上……”曹怡儿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腹,“怡儿……对不住你……”   “朕……”他轻轻抚摸着曹怡儿脸颊,“朕可以……”   曹怡儿轻轻摇头:“积重难返……”她苦涩一笑,“皇上,恕怡儿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   “不要……”乾隆紧紧揽她入怀,此时此刻,他真的感觉到了心疼,“不要走……”他的泪滴在了曹怡儿发间。   ……   “怡儿……”乾隆呢喃着醒了过来,眼角犹挂着泪痕。他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朗声道,“贾六!”   贾六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惊醒,快跑几步:“奴才在呢!”说着撩开床帐子。   乾隆静默一阵,侧过身下床,问道:“什么时辰了?”   贾六看了看挂在一旁的西洋钟,回道:“禀皇上,刚到丑时。”   乾隆轻轻颔首,由着贾六给自己披上了披风,说道:“朕做梦梦到了曹贵人……”他侧过头看了看贾六,苦涩一笑,“曹贵人在世之时,你还未进宫吧?”   贾六恭敬回道:“贵人主子离世时,奴才拜了吴总管做师父不久。”   乾隆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很多年过去了,朕竟然还记得她刚入潜邸时的模样。”   贾六转了转眼珠儿,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咱们的皇上,念旧呢!”   乾隆白了他一眼:“当年,她说过,她的弟弟曹霑,幼年时便才华横溢。”   贾六犹豫了,这句话,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乾隆闭上双眼,歇了许久,缓缓站起身,走出养心殿。   贾六快步跟在乾隆身后,问道:“皇上要去皇后娘娘那儿?”   乾隆停下脚步,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篷,道:“朕……该对得住朕身边的女人。”他走过景仁宫,进了延禧宫宫门。   初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景仁宫,透过窗子照到景娴的床上。景娴蹙了蹙眉头,缓缓睁开双眼。小宫女掀开芙蓉帐,扶着景娴坐起身。景娴左臂弯起,搓了搓自己的右臂,竟然感到有些冷。小宫女扶着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右手捏起一支簪子,把玩着,眉头微蹙。容嬷嬷走进内殿,走到她身旁,拿起梳妆台上的篦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景娴嫣然一笑:“嬷嬷怎么了?有人惹你不快?”   容嬷嬷示意侍候在一旁的宫女出屋关门,而后道:“老奴听说,皇上昨儿个夜里,过了丑时,去了延禧宫。”   景娴蹙了眉头,复又展开,含笑说道:“他许是魇着了,令妃会好生安慰的。”   容嬷嬷却道:“老奴觉着,不是好兆头啊。”   景娴轻轻摇头,微转过身,握了容嬷嬷的手,道:“嬷嬷不必过于担忧,咱们的皇上,是个多情的人。”   容嬷嬷继续劝道:“老奴觉着,对皇上,娘娘该用些心思。即便不是为您自己,也该为着十二阿哥和五格格着想。”   景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说道:“永璂该走他自己走出来的路,做额娘的即便再为他铺排,也改变不了上苍的安排。至于和安……我只希望她能快乐地活着。”   容嬷嬷握住景娴的手,说道:“老奴明白了……”   ☆、春喜   七月盛夏,紫禁城北侧的御花园千秋亭中,景娴怀中抱着和安,看着永璂在地上追着一只蹴鞠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她亲吻了怀中女儿肉肉的脸蛋儿,温柔说道:“和安,你乖乖长大,到时候儿,你十二哥会带着你一起玩儿的。”五格格躺在景娴怀中,小嘴时不时吐着泡泡。景娴戳了戳她的脸蛋儿,哑然失笑。   令妃由腊梅扶着,慢慢走上了千秋亭。见到景娴,她福了身道:“令妃见过皇后娘娘。”   景娴含笑看着令妃,说道:“你有了身孕,日后单独见到本宫,就不必行礼了。”   令妃娇俏一笑,回道:“多谢娘娘。”   此刻,永璂双手抱着蹴鞠,正要扔出去,景娴的贴身宫女匆忙抱起他,瞥了一眼令妃,说道:“十二爷,咱们歇一歇,过一会子再玩儿。您要是一个不小心‘碰’到了令妃娘娘,那可了不得呢!”   景娴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小宫女,说道:“春喜,不可胡言乱语。”   那个□□喜的小宫女撇了撇嘴,说道:“娘娘您自个儿在这儿周旋吧,奴婢带着十二爷去别处玩儿了。”   看着春喜抱着永璂走下了千秋亭,景娴对着令妃说道:“这小丫头在本宫身前侍候了好一段日子,被惯坏了,你切莫介意。”   令妃由腊梅扶着坐了下来,看着春喜的背影,说道:“有这样伶俐的小丫头陪在身边,皇后娘娘好福气。”她脸上仍挂着笑容,眼中神色却越发复杂。   景娴看着令妃,心中无奈一笑,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旁的事,且先放上一放。”   令妃轻轻颔首,右手轻抚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经过上一次,臣妾这心里真的是有些怕……还好有皇上在身旁安慰。”   景娴浑不介意,看着怀中的女儿已有困意,站起身,对着令妃说道:“这儿风有些大,你歇一会子,也早些回宫吧。”言毕,掩了掩裹在五格格身上的襁褓,走下了千秋亭。   令妃看着景娴的背影,脸上不再有笑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心中满是妒意。   景仁宫内殿,景娴轻轻将熟睡的和五格格搁在摇篮里,给她盖好了被子。   春喜站在一侧,说道:“娘娘,方才奴婢哪里说得不对了?”她话中倒似有些责备之意。   景娴直起身子,侧过头看了看春喜,示意她随着自己出去外殿。春喜上前,扶着景娴走了出去。   景娴坐到卧榻上,握住春喜的手,说道:“你机灵有余,却隐忍不足。在这宫里,不会‘忍’,迟早会吃亏的。”   春喜浑不在意,说道:“奴婢这一辈子就在娘娘跟前儿伺候,有娘娘护着,才不怕吃亏。”   景娴白了她一眼,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本宫希望,你能到皇上身前儿伺候,于你将来有好处。”   春喜转了转眼珠儿,说道:“皇上身前儿有贾公公,哪里需要我这个捣乱的小丫头。”   景娴笑着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捣乱了?”   春喜嗔道:“娘娘!”   景娴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而后正色问道:“此刻,你可曾觉着自己方才说话有失稳妥?”   春喜撇了撇嘴,直言说道:“您不该一味忍让,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叫那小人占了便宜去。”   景娴不以为然:“逞一时口快便是本事了?”   春喜嘟着嘴,不再言语。   景娴轻叹口气,说道:“春喜,这世上的许多事,是要搁在心里,不可宣之于口的。在这宫里待久了,你便会知道,任是再良善之人,也不可能一世干净。”   “娘娘……”春喜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稍有不解,“在春喜眼中,娘娘虽身处后宫,却是个干净的人。”   景娴苦涩一笑,侧过头看了看躺在摇篮里的五格格,说道:“本宫手上也有血……有些时候,有些事儿,不得不去做,也……”她眉头渐渐蹙紧,“必须去做。”   春喜很快释然,娇俏一笑,说道:“我相信,娘娘去做一件‘不干净’的事儿,绝不会只是为了自己。”   景娴站起身,轻抚春喜的后脑勺,说道:“不论是何原因,带来的‘果’,都是一样的。而每个人,最终都会为那个‘果’付出代价……”   春喜突然跪了下来,真诚说道:“春喜愿永远陪在娘娘身边,不论是哪种‘果’,都与娘娘一起承担。”   景娴俯身扶起了春喜道:“你还年轻……”她重又坐回到凤榻上,正色说道,“本宫希望,你能看清楚这宫里的事儿,却可做到不参与、不沾染。”   春喜苦涩一笑:“即便是娘娘您,也有 ‘不得已而为之之事’,何况是奴婢呢。”   景娴双手交叠,轻放在腿上,而后说道:“所以,本宫希望,你能跟在皇上身边儿……只有跟在皇上身前,许多事,才能做到‘旁观’。”   春喜那一双澄澈的眼睛渐渐红了:“娘娘如此为春喜着想,春喜……”   “想要报答本宫?”景娴捋了捋左右摇摆的流苏,说道,“本宫不过希望,你这个机灵的小丫头,将来出宫之时,双手依旧干净。”   春喜蹙了蹙眉头,郑重点头答允。   入夜,景娴身着一袭明黄色睡袍坐在床上,头发披散在脑后,手拿团扇轻轻挥着。她眉头微蹙,思忖片刻,站起身来,自行披上斗篷,唤道:“春喜……”   小丫头应声而入,福了福身道:“娘娘是想去看看曹夫人?”   景娴笑着给了春喜一记白眼道:“小丫头,你是本宫肚子里的蛔虫吗?”   春喜俏皮一笑:“我们做奴才的就该这样啊。”   景娴不再理她,将手中团扇递到她手里,先自走出了景仁宫正殿。   春喜吐了吐舌头,紧紧跟在景娴身后。   景仁宫偏殿的窗子上印着一个女人的影子,景娴站在殿外看了过去,缓缓摇头。春喜先自推开了偏殿的门,而后跟着景娴走了进去。   ☆、不悔   柳蕙兰见到来人,以手撑腰,站起身行礼道:“民妇见过皇后娘娘。”   景娴轻轻颔首,示意春喜上前扶了柳蕙兰起身。   景娴先自坐在卧榻上,柳蕙兰随后落座。前者嫣然一笑,问道:“时辰不早了,曹夫人这是……睡不安稳?”   柳蕙兰轻叹口气,不知作何回答。   景娴宽慰道:“本宫向你承诺过,曹公子只是在宫中修书,不方便与你相见。至于他的安危,你着实不必担忧。”   “民妇……”柳蕙兰眉头微蹙,“民妇并非信不过娘娘。”   景娴轻轻颔首,说道:“本宫理解。有些时候儿,不亲眼见到,总是不能安心的。”   柳蕙兰低首默认。   景娴略作思忖,开口说道:“过些日子,若是有机会,本宫会想办法安排你二人见上一面。”   柳蕙兰扶着桌子站起身,缓缓下拜:“娘娘的恩德,民妇此生不忘。”再起身时,眼眶已微微泛红。   景娴摇了摇头,蹙眉问道:“曹夫人恕本宫冒昧,你如此牵挂曹公子,可曹公子却……”她话说一半,点到即止。   柳蕙兰由春喜扶着坐了下来,眉头微锁,开口回道:“在他心里,没什么比得上他的那部书。”从这话语中,隐约可听出她心中的怨气。   景娴略作思忖,终是开口问道:“那……李绮筠呢?”   柳蕙兰抬起头,直视着景娴,眼神中有一抹恐惧。   景娴嫣然一笑,坦然说道:“曹家历任江宁织造,李绮筠的祖父李煦曾任两淮巡盐节度使,曹李两家又联络有亲,本宫有此一问,你该不会感到诧异才是。”   柳蕙兰右手轻抚自己的左臂,苦涩一笑,而后说道:“公子与李绮筠二人,总归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在他心里,那李家表妹定然占了很大分量。”   景娴抱臂胸前,双眼迷离,叹道:“这富贵人家儿出来的多情公子啊……”她怅然一笑,轻轻摇头。   柳蕙兰轻抚自己的小腹,说道:“若非他家中生变,我恐怕是没这个福气做‘曹夫人’的。”   景娴却道:“你这‘曹夫人’可做的甘心,做的情愿?”   “曹公子他……”柳蕙兰缓缓说着,“才华横溢,只不过,是生不逢时罢了……”   景娴知她不愿多说,淡然一笑,右手抬起,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春喜站在一旁,福了身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您也该回屋歇着了。”   景娴轻轻颔首,站起身,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披风,对着柳蕙兰说道:“你有孕在身,该时刻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尽可差人来找本宫。”   柳蕙兰行礼道:“民妇先行谢过娘娘。”   景仁宫内殿,春喜接过景娴除下来的披风,挂到一旁,侍候景娴躺在床上。她一边放下芙蓉帐,一边说道:“依奴婢看,这曹夫人心中,满是怨气呢。”   景娴躺在床上,右手捏着自己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说道:“她毕竟出生于书香世家,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那曹霑,又是个‘非凡’之人,有曹家之事在先,恐怕他此生再不会踏进科举考场……跟着这样一个有‘壮志’的‘穷书生’,意见相左,也是有的。”   春喜轻叹口气,说道:“依娘娘所说,那曹夫人该嫁个热衷于科考的官宦子弟才对,他二人又何必勉强在一起……”   却听景娴笑出了声儿,说道:“小丫头,有些事儿,待你到了年纪,出宫嫁了人,就会清楚了。”   春喜嘟了嘟嘴,说道:“春喜这辈子不一定会嫁人,若是娘娘不嫌弃,春喜愿意一辈子陪在娘娘身边。”   景娴说道:“难为你‘竟’愿待在本宫这个‘冷冰冰的皇后’身边。”她突然想起小燕子,想起一年多以前,皇宫中的热闹景象,不禁心驰神往。   春喜略作思忖,含笑说道:“娘娘的脾性,许多人很那了解的。”   “哦?”景娴好奇起来,“如此说来,你了解本宫脾性?”   春喜回道:“丫头不敢说了解,可是……”她略作思忖,“娘娘藏起那颗火热的心,很累吧?”   “本宫……”景娴缓缓说道,“那颗心里的火,早被冷水浇灭了。”   春喜突然感到心疼,轻声唤道:“娘娘……”   景娴索性坐起身,撩起一半帐子,示意春喜坐下,而后曲起双腿,双手环抱,说道:“很多事,是本宫自己的选择。本宫心中虽有不愿,却从未悔过。”   春喜却道:“娘娘能做到‘不悔’,已是很难得了。”   景娴苦涩一笑,缓缓说道:“在当今皇上还是宝亲王的时候儿,我便嫁过去做了他的侧福晋。在潜邸的那段日子,短暂却也快活。后来,他荣登大宝,我被封作娴妃、娴贵妃,最后登上后位……”她双眼渐变迷离,仿佛回到了过去的那段岁月。   春喜含笑说道:“娘娘与皇上之间,定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景娴嫣然一笑,继续说道:“若是可能,本宫倒是希望能一直待在宝亲王府,不进到这宫里来。”   景娴重又躺了下去,不再说话。春喜放下了那挂起一半的芙蓉帐……她那双柳叶眉微微蹙起,在这深宫大内生活,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尸骨无存’。虽然她已在高位,却片刻不敢放松警惕。一张‘冰冷’的外表,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却是在这皇宫中生存最好的保全办法。景娴侧过身,朝里躺着,闭上双眼,竟有两行泪滴到了枕头上。芙蓉帐外,春喜守了一阵子,听见景娴呼吸声渐渐均匀,心知她睡熟了,便轻声走出了内殿。   ☆、天花   淡灰色的云彩肆意在天上游走,整个紫禁城仿佛被一张灰网笼罩,全无生气……这夜,景娴睡得极不安稳。寅时二刻,她蹙着眉头醒转过来。春喜听见声响,快步走到景娴床前,撩开芙蓉帐,轻声说道:“娘娘今儿个醒早了。”   景娴一边下床,一边说道:“又闷又热,睡不安稳。”   春喜道:“可不是,昨儿个夜里,天突然阴起来,过些时候怕是要下暴雨了。”她边说如此,边侍候景娴穿上外裳。   景娴右手拿起团扇,缓缓挥着。她左手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走到门口,看着天上走得越来越快的乌云,心中极其不安。似有所感,她转身走到摇篮旁,弯下腰抱起五格格。后者在睡梦中蹙着眉头,一双小手攥成拳头,小嘴轻轻颤抖。   景娴将右手搁在五格格的额头上,随即吩咐道:“宣太医。”   春喜见情状紧急,福身称‘是’,匆忙去了。   景娴紧紧抱着五格格,不停说道:“你是额娘的好孩子,不要吓额娘啊……”她很害怕,心底越发的恐惧。仿佛,她最怕发生的事,正一点点发生着……那场她想也不敢想的梦,竟变成了现实。   延禧宫内殿,乾隆右手揽着令妃,睡得正熟。贾六站在芙蓉帐外,鼓起勇气道:“皇上,五格格病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乾隆迷迷糊糊醒转,问道:“你说什么?”声音中尚有几分嘶哑。   贾六重复道:“五格格病了……”   眼前的芙蓉帐突然被掀开,乾隆立时站到贾六身前,蹙眉问道:“可宣了太医?”   贾六一边帮乾隆穿汉服,一边说道:“景仁宫的小石头已经去请了。”   乾隆轻轻颔首,拿起折扇,快步走出了延禧宫。躺在床上的令妃佯装睡着,直至帐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方缓缓睁开双眼。那双丹凤眼中透出了一抹寒光,她不知偷偷在心底想过多少次,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生的太过漂亮,这世上,漂亮的孩子从来都是留不住的,迟早有一日,那孩子会被上苍叫走去陪她的六格格的。她右手轻抚小腹,嘴角微微提起。   乾隆赶到景仁宫时,太医院院使叶之桐早已跪在床前,给五格格请脉。   景娴站在床边凝视着五格格,眼睛眨也不眨。   乾隆走到景娴身边,伸出右臂揽她入怀。   景娴侧过头看了看乾隆,伏到他怀里,呢喃道:“四哥,我没照顾好咱们的女儿。”   乾隆轻声安慰道:“会没事的,咱们的五格格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他说给景娴听,更像也说给自己听……可是,心里却莫名不安。   叶之桐请完脉后,跪在乾隆和景娴身前,蹙眉说道:“皇上,娘娘,五格格怕是出花了……”   “什么!”景娴身子一震,快步坐到床边,却见五格格肉肉的脸蛋儿上,的确已隐隐现出了红点。景娴呢喃道:“不会的……怎么会……”   乾隆厉声问道:“她才几个月大,如何会染上这恶疾?”   叶之桐回道:“五格格身子弱,许是,许是……”   景娴闭上双眼,拼尽全力抑制着眼中的泪,颤着声音说道:“皇上还是下旨,命皇子皇女们出宫避痘吧。”   “皇后……”乾隆轻唤一声,而后朝着贾六点了点头。   叶之桐斗着胆子说道:“臣请皇上、娘娘回避。”   景娴轻轻抱起躺在床上的女儿,缓缓说道:“皇上,叶太医说得对,您还是离开景仁宫吧。”   乾隆将双手搁在景娴肩上,蹙眉说道:“朕年幼时种过痘,反倒是你……朕守着和安,你去乾清宫等消息可好?”他轻声轻语商量着,却知道,景娴是绝不会离开的。   她果然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摸着和安的脸颊,说道:“孩子,额娘陪着你……你既然能平安来到这世界,这一关,也会闯过去的。”   乾隆轻叹口气,示意叶之桐站起身,而后吩咐道:“煎药去吧,一定要救活朕的五格格。”   叶之桐躬身道:“臣定会竭尽全力。”   却见景娴闭上双眼,两行泪缓缓自她眼角滑了下来。   乾隆吸了吸鼻子,右手抬起,掩住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对着贾六说道:“去寿康宫,千万拦住太后。”   贾六躬身称‘是’,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春喜开口说道:“娘娘,奴婢抱着小格格吧……”   她正要走近,景娴却道:“你出去,你们都出去!”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和缓心绪,说道,“春喜,容嬷嬷近来身子一直不好,你去守着她,别叫她知道这边儿的消息。”   春喜还要再说,却见乾隆摇了摇头,示意她听从景娴的话,而后对着随侍在侧的宫女、太监吩咐道:“你们都去外面儿守着。”一行人行礼过后,鱼贯而出。   乾隆自景娴怀中抱起五格格,看着她粉嫩的脸蛋儿,说道:“阿玛陪着你,你会好起来的。”   景娴再忍不住,掩面而泣。   过了许久,乾隆将五格格安顿在床上,轻抚景娴的背,说道:“相信太医,相信朕……”   景娴抬起头,满脸泪痕,直视着乾隆,说道:“四哥,我们留不住这个女儿了……”   乾隆紧紧将景娴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道:“留得住……朕是天子,上苍会看顾咱们的女儿。她尚未开口唤朕一声儿阿玛,怎么能走……”他固执地以为,‘上天之子’可以留住这世上的一切,可惜,在死亡面前,‘金口玉言’是那样苍白,苍白的仿佛笑话一般。   景娴伏在乾隆怀里,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心如刀绞。   ☆、早殇   西洋钟的时针指向了八,‘当当当’的响声一下一下敲击进人的心里。天阴的更沉了,却始终不见雨落下来。景仁宫偏殿,春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雕花木门。屋子里,容嬷嬷坐在床上,双目微阖。   春喜走上前去,坐在床边,轻声说道:“嬷嬷累了,就躺下歇一歇。”   容嬷嬷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春喜,微微一笑,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我还想着,在我走之前,多给五格格做几件衣裳。”   春喜秀眉微蹙,劝道:“太医不是说了,您是太过操劳,过些天就会好的。”   容嬷嬷将手中淡粉色的小衣裳放在一旁,淡然一笑,说道:“自个儿的身子,没人会比自个儿更清楚。小春喜,往后的日子,我不在了,你要全心全意侍奉皇后娘娘啊。”   春喜的眼眶渐渐红了,她轻轻握住容嬷嬷的手,说道:“师父……”   容嬷嬷抬起右臂,右手轻抚着春喜的头发,嗔怪道:“小丫头,我不是说过,不许叫我师父……”   春喜扁了扁嘴,固执地唤道:“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好了……”容嬷嬷心中无奈,笑着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叫皇后娘娘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别在宫里待一辈子。”   春喜开口问道:“师父您是……后悔了?”   容嬷嬷苦涩一笑:“我从未悔过……皇后娘娘是在我身前儿长大的,我当她是自己的亲女儿一般,侍候她一辈子,心甘情愿。可是,你不一样……”她轻轻拍着春喜的手,跟着说道,“年纪到了,出宫去,做个真正的女人。”   春喜咬着下嘴唇,轻轻点头。   容嬷嬷笑而颔首,闭上了双眼,靠在床畔,轻声说道:“我累了,过会儿再和你说话。”   春喜握紧了容嬷嬷的手,她终究还是不忍将五格格的事说给容嬷嬷听,可是,她心中又很愧疚……她轻声说道:“师父,您千万要好起来……否则,春喜会内疚一辈子。皇后娘娘还需要您……”   景仁宫正殿,乾隆揽住景娴,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眼中满布悲伤。   景娴缓缓说道:“佼佼者易折,我们的五格格生得太漂亮了,老天爷舍不得留她在人间受苦,迫不及待要召她回去了。”   “不会的!”乾隆轻吻景娴额头,目光坚毅,说道,“她福大命大,既然肯来,就不会轻易离开。”   景娴眉眼间尽是宠爱神色,仿佛并未听到乾隆在说什么,她恍惚着说道:“去了也好,无需体味这世间的酸甜苦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乾隆察觉到景娴话中有异,揽住她的手紧了又紧,说道:“景娴,别这样……”他眉头深锁,当真是‘子息缘薄’啊,他越是宠爱的,越早离他而去,仿佛已成了诅咒一般。   景娴看着叶之桐将一勺一勺的深棕色药汤喂进五格格嘴里,五格格的哭声撕扯着她的心,她突然冲到床前,将那碗药打碎在地,抱起了五格格,轻声哄了起来。   叶之桐转过身跪倒在乾隆身前,说道:“皇上,未到最后一刻,不可轻言放弃啊。”   乾隆看着景娴,神色中尽是心疼,对着叶之桐吩咐道:“再去煮了来吧。”   叶之桐躬身退下。   乾隆走上前去,轻抚着五格格的额头,径对景娴道:“叶之桐毕竟是太医院院使,他尚且不愿放弃,你我二人又如何能放弃。”   景娴的眼中有一抹温柔神色,呢喃着说道:“四哥,咱们的和安真的会如你所愿,是大清最为漂亮的公主……”她亲吻了五格格的脸颊,继续说道,“岳清的药,救得了她一次,却救不得她第二次。皇上……”她抱着五格格缓缓下跪,“让她好好儿地去吧……别叫她在这最后一刻,还过得如此辛苦。”   乾隆双手扶着景娴站起身,闭上双眼,轻轻颔首。窗外,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撒了下来。   乾隆揽着景娴,景娴怀中抱着五格格,他二人坐到了床上。   乾隆先自开口说道:“她的这双眼睛像你,水灵灵的,山泉一般干净。”   景娴温柔一笑:“鼻子像皇上,又高又挺……”   乾隆摸着五格格的小脑袋,说道:“朕前些日子,常常梦到咱们的五格格长大了,嫁了两姓旁人……她的喜轿越走越快,朕和你无论如何催马,都赶不上去。”   “不会的……”景娴一只手抱着五格格,另一只与乾隆十指相扣,说道,“她将来,定然是个贴心的孩子,一定舍不得你我二人。”   他们二人不停说着傻话,仿佛言语之间便可过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他们的五格格会叫阿玛,会叫额娘,会跑会跳,会嫁为人妻……   叶之桐端着药进门,见此清醒,叹了口气,轻声退了下去。   景娴继续说道:“她笑起来,和臣妾一样,有两个酒窝。”   乾隆却道:“朕的酒窝比你的要深些,怕是更像朕。”   景娴握起五格格的小手,嘴角尚且挂着一抹微笑,眼泪却滴到了五格格的脸上:“我愿用我的命换她活得更久些……若是我做了错事,老天爷惩罚我便好,何苦要为难我这孩儿。”   “是朕的错……”乾隆用力眨了眨眼睛,“朕太过偏爱她了。”乾清宫里,他一早写好了一道圣旨,册封五格格为固伦和安公主……他固执的以为,是自己过分的宠爱,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他心爱的孩子。   五格格安安静静躺在景娴怀里,抓着景娴食指的小手渐渐松了。   景娴凝视着五格格,呢喃道:“不要……不要……”   她还是松开了景娴的食指,长长的睫毛再也不动了……景娴紧紧搂住她,哽咽道:“乖孩子,你累了,想睡便睡吧……”   “和安……”乾隆再忍不住,将景娴与和安紧紧搂进了怀里。他埋首在景娴发间,眼泪涌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   守在一旁的贾六跪了下去,说道:“奴才送五公主。”   ☆、丧子之痛   小石头匆匆跑到景仁宫偏殿,推开容嬷嬷的房门,快步走到春喜身旁,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春喜姐,五格格没了。”   春喜身子一颤,看着容嬷嬷已然睡熟,松开握住容嬷嬷的手,起身出门。她一边走,一边小声问道:“这么快?”   小石头轻声回道:“娘娘怕小主子辛苦,不准太医喂药。”   春喜突然停下脚步:“娘娘这是怎么了?她从不会轻易放弃,更何况是她嫡亲女儿的性命。”   小石头说道:“叶太医着实也是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依小石头看来,继续喂小格格吃药,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春喜秀眉微蹙,突然间,她有些明白了。那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她的五格格能健健康康活下去,‘放弃’于她而言是多么难做出的一个选择。若是明知道喝了那一碗碗苦药过后,还是逃不出那个既定的结果,何不让她平平静静、无痛无苦离去。   景仁宫内殿,景娴轻轻将五格格放进摇篮里,她自己在床边坐下,左手晃着摇篮,眼神中满是柔情。她柔声说道:“乖孩子,想睡就睡吧,额娘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乾隆将左手搁在景娴的肩上,说道:“你这个样子,四哥会担心。”   “四哥……”景娴眉目间尽是哀伤,她用双臂抱住双腿,蜷缩在床上,双眼一直盯着摇篮里的五格格。   “贾六……”乾隆突然唤道道,“去抱一坛酒过来!”   春喜推开了景仁宫内殿的门,彼时,景娴坐在床上,失魂落魄……乾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杯杯白酒被他灌了下去。   春喜紧紧咬着下唇,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她快步走到摇篮边,抱起了五格格,转身就要出门。   “你做什么?”景娴踉跄着下了床,自春喜怀中抢过五格格,“本宫的孩子,谁都不能带走!”   “娘娘……”春喜软语说道,“小格格已经去了,您再怎么着,她也回不来了。”   景娴轻轻抚摸五格格的脸颊,说道:“本宫舍不得啊……”她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了五格格的脸上,手臂轻轻颤抖着。   春喜看了看乾隆,后者右手轻挥。她福了福身,转身出门而去。   乾隆心中尽是恨意,他将酒杯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景仁宫,对着守在门外的春喜吩咐道:“看好皇后娘娘,出了什么意外,你、你们,都去陪葬!”   春喜福了身,恭敬说道:“是。”   门外,大雨瓢泼。乾隆将手负于身后,径直走进雨里。贾六撑起雨伞,快步跟了上去。头顶突然多出一把伞,乾隆感受不到大雨带来的冷意,他突然转过身,一脚踹到贾六身上,说道:“滚!你们都给朕滚!”贾六躬着身站在原地。乾隆走在暴雨里,任是这雨再大,竟也冲不走他心中那股恨意……他恨上苍,恨身边所有见到五格格离开却无能为力的人,更恨自己。那种‘失去’的感觉,并不是流了泪就可减轻的。他坐到太和殿前的御阶上,任由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只有混在一起,他才能不顾‘天子威仪’……过了许久,他的头上又多出了一把伞,一把苍老的声音传来:“皇帝,该回去了。”   乾隆侧过头,看着太后,唤道:“额娘……”他突然转身跪倒在地上,“儿子不孝,留不住您的孙儿。”   太后将雨伞交给一旁的宫女,俯身扶起乾隆,说道:“终究是缘分浅,这事与你无关,你这样糟践自己,额娘心疼。”   乾隆仰起头,努力抑制着眼中的泪:“小五,她那么可爱……是朕的不是,朕不该写那道册封圣旨。额娘,为什么朕最疼爱的孩子,都会离朕而去?永琏如此,永琮如此,朕如此盼着她到来的和安也是如此。额娘,朕累了……”   太后将乾隆揽进怀里,像他小时候一样,而后劝慰道:“五格格身子一向不好,早早去了,也许并非坏事。”   “朕……”乾隆闭上双眼,缓缓说道,“好心疼……额娘,儿子心疼。”   太后也流下了泪,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道:“皇帝,哀家累了,陪哀家回寿康宫吧。”   乾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儿子累额娘担心,是儿子的不是。额娘先行回宫,儿子放心不下景娴。晚些时候,再过去陪额娘。”   太后轻轻颔首,示意随行宫女递给乾隆一把雨伞,而后由崔嬷嬷扶着回寿康宫去了。   景仁宫内殿,乾隆浑身湿透站到了景娴面前。他开口说道:“‘放下’和安吧。”   怀中的孩子已没了温度,景娴仍旧紧紧地搂着,她双眼朦胧,看着乾隆,说道:“四哥,‘放下’,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我都没能听到她唤我一声额娘。四哥,我不甘心……为什么,来去匆匆的是我们的五格格?”   乾隆顾不得浑身湿透,大步上前,紧紧搂了景娴和孩子入怀:“我又何尝甘心……”他抬起一只手擦了两下眼睛,思忖着说道,“朕下旨,起个冰室给和安,咱们想她了,可随时见到,你看可好?”   景娴紧闭双眼,此刻的她,只是个丧女的母亲,只想多陪一陪怀中的孩子。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方圆规矩,与她并无半分关系。春喜进了屋,递给乾隆一只手炉,跟着拿起挂在一旁的披风披在景娴身上,而后又轻声退了出去。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乾隆与景娴一同看着他们的五格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里。生得太过漂亮的孩子,终究会招天妒。景娴轻轻将五格格搁在摇篮里,转身走出了内殿,乾隆快步跟了出去。大雨中,他二人紧紧抱在一起,任由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放下’并非难事,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事即便被深埋在心底,终是会不时地跳将出来,想起便是锥心刺骨般疼。   ☆、冰室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这两天里,乾隆未上过早朝,一直待在景仁宫守着景娴和他们的孩子。他秘密下旨,命唐海带着粘杆处的下属在景仁宫正殿隔出了一间冰室。冰室落成之时,天已放晴……乾隆与景娴二人披上狐裘,景娴怀中抱着五格格,乾隆揽着景娴,他们三人一同走了进去。冰室里,日常使用器具一应俱全,小小的一张床静静躺在最里面。景娴不禁打了个寒颤。   乾隆目光温柔,侧过头看着景娴,问道:“冷吗?”   景娴轻轻摇头,而后抱着孩子慢慢走了过去。她左手抱着五格格,右手掀开粉红色的芙蓉纱帐,而后轻轻将五格格搁在了床上。   乾隆走上前来,左手揽住景娴,看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女儿,说道:“咱们的和安能永远陪在咱们身边了。”   景娴苦涩一笑:“早知如此,也许我不该带她到这世上来。”   “你若是定要这样想……”乾隆思忖着说道,“是朕不该央着你生下这个孩子。朕,太过自负了……”他自嘲般笑了,“谁说天子一定会得天庇佑,依朕看,天子方才是这上苍的‘弃儿’。”   景娴侧过身坐到那张冰床上,右手轻轻抚摸着五格格的脸颊:“希望她再‘转生’时,能挑个好人家儿,健健康康长大。”   乾隆轻抚着景娴的头发,柔声劝慰道:“你身子寒,别这么坐着。”   景娴仿似并未听到,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缓缓说道:“我时常会想,她生得太过漂亮,也许并非好事。果不其然……”   乾隆道:“是朕的错,和安的事,全是朕的过错。”若非他脾气暴躁,景娴不至早产,若是和安能足月降生,身子定然不会如此虚弱……当真要算过错,和安的死,他是罪魁祸首。乾隆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力感,他瘫坐到冰床之上,头突然疼了起来。   景娴发觉乾隆有异,侧过头看着他,却见乾隆抱紧双臂靠在床边。景娴眉头微锁,站起身走到乾隆身侧,左手轻抚他额头,滚烫……她匆忙说道:“你发烧了。”边说如此,边扶他起身。走出冰室前,她回过头看了和安最后一眼,跟着说道,“孩子,额娘改日再来看你。”   景仁宫内殿,景娴扶着乾隆躺在床上,而后对着贾六吩咐道:“速速去请太医过来。”   贾六躬身称是,快步出了景仁宫。   乾隆躺在床上,拉着景娴的手,说道:“朕无碍的。”   景娴眼眶一红,侧身坐到床边,双手交叠着覆在乾隆的手背上,说道:“五格格的事儿,是天意。”她只得如此劝慰,心却如针扎般疼痛。   乾隆苦涩一笑:“你怨朕,不是吗?景娴,朕这辈子欠了你太多太多了。”   景娴轻轻摇头:“命定的事,怨不得旁人。我时常会想,这世上的大事小情都是早已写好的,我等凡人,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自个儿的命运。”   乾隆握住景娴的手,缓缓闭上双眼:“小五的死,朕内疚一辈子。”堂堂天子,当着妻子的面,留下了眼泪,毫不遮掩。   景娴左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抽出被乾隆握住的手,站起身来背对着他。   乾隆身上一丝力气也无,昏睡了过去。   景娴突然感到很累,身子累,心更累。她终于明白孝贤皇后为何会早逝……丧子之痛,着实是这世间最为让人难以承受之事,一旦经历,痛彻心扉。她尽力劝慰自己,这疼痛终有一日会过去,可脸上仍旧满是泪痕。   叶之桐背着药箱匆忙赶到,走得太快,气喘吁吁。景娴蹙着眉头,示意他给乾隆看诊。她自行走到外间,在卧榻上坐了下来。   片刻过后,叶之桐走了出来,躬身回道:“禀娘娘,皇上是伤心过度,加之感染风寒,才至发烧。”   景娴轻轻颔首,吩咐道:“煎药过来吧。”   叶之桐恭敬称是,犹豫片刻,他开口说道:“微臣斗胆,可否诊一诊娘娘的脉?”   景娴苦涩一笑:“本宫无碍。皇上发烧,非同小可。”她脸上露出了疲惫神色,左手轻挥,示意叶之桐速速开方子熬药。叶之桐心中无奈,只得退了下去。   春喜走上前来,说道:“娘娘,您若是难受得紧,就哭出来吧。”   景娴握住了春喜的手,轻轻摇头:“皇上还躺在床上,本宫无论如何也该撑住。”   春喜突然间觉着,眼前这位主子好生让人心疼。即便身处皇后之位又能如何,比之普通人,也许心中更苦。   夜半三更,景娴见乾隆已退了烧,披上狐裘,重又走进了冰室。她侧坐到冰床上,俯身亲吻和安脸颊,再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说道:“孩子,额娘对不住你!”   过了许久,冰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春喜扶着容嬷嬷慢慢走了进来。她二人走到景娴身边,容嬷嬷眉头紧促,开口唤道:“皇后娘娘……”   景娴侧过头,见到容嬷嬷,起身扑到她怀里,说道:“嬷嬷,和安没了,我的女儿没了……”   容嬷嬷轻抚景娴后背,留下泪来,劝道:“娘娘,小主子会有人去侍候的,你可要好好的啊,还有十二阿哥等着你去照顾。”   景娴闭着双眼,身子轻轻颤抖着:“我快撑不住了!嬷嬷,小五她那么可爱,她还没有长大……上苍怎会这么残忍,如此对待我的女儿……”   容嬷嬷轻轻拍着景娴的后背,仿似哄小孩子一般。轻声说道:“哭吧,哭出来了,说出来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景娴哭累了,容嬷嬷示意春喜扶她出去。   春喜不无犹豫,说道:“师父……”   容嬷嬷含笑说道:“去吧,皇后娘娘累了,该歇了。我陪一陪五格格。”   春喜轻轻颔首,扶着景娴走出了冰室。   容嬷嬷缓缓坐到了椅子上,看着躺在冰床上的五格格,柔声说道:“格格啊,嬷嬷过去伺候你可好?你在天上,要护着你额娘,你额娘虽身在高位,可心里太苦了。”   春喜回到冰室之时,容嬷嬷正闭着双眼,缓缓喘着气。春喜快步走了上去,扶起容嬷嬷,说道:“师父,春喜扶您回去。”   容嬷嬷眉头微锁,轻轻颔首。   景仁宫偏殿,春喜扶着容嬷嬷躺在床上,她正要出屋去,却被容嬷嬷叫住。后者说道:“春喜,师父,怕是要去伺候小格格了……”   春喜握住容嬷嬷的手,跪在床边,流下泪来。   容嬷嬷勉强抬起手替她拭泪,吩咐道:“往后,师父不在,你要替师父陪伴皇后娘娘啊。”   春喜郑重颔首:“师父尽可放心,春喜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容嬷嬷缓缓闭上双眼,苦涩一笑:“可惜,我见不到她重新振作。不过,我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事能真正打倒她……”   春喜紧紧握住容嬷嬷的手,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呢喃道:“师父,春喜送您……”   ☆、坦白(上)   日子如流沙般在指缝间偷偷溜走,景娴送走了她唯一的女儿,随后又送走了她最为亲近的容嬷嬷。正如容嬷嬷所说,她并未被打倒……白日里,她披上一层厚厚的‘护甲’,帮乾隆守着这偌大的后宫。太阳一旦落山,她独自一人躺在正殿里那张大床上,心里的伤口仿似被撕开,很疼很疼。   乾隆自上一次发烧痊愈后,再没进过景仁宫的门。他陪在身怀六甲的令妃身边,宠幸端庄柔美的舒妃,每一天都翻着不同娘娘的牌子。景娴倦了,索性称病命贾六撤下了自己的牌子。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平静,却也平静的吓人,平静的无聊……   八月初,夜凉如水,景娴自景仁宫偏殿悄悄带出了一个人。她走在最前面,春喜扶着那人紧随其后,他们三人皆披着黑色斗篷。咸福宫门前,景娴自袖中掏出一块牌子递给春喜,春喜会意,走上前去,将手中那块牌子快速出示给守卫,而后收回到腰间。那守卫不无犹豫,仍旧侧过身让了路出来。待景娴三人走进咸福宫,他即刻召来了一旁的侍卫,低声吩咐道:“去找唐哥,就说有三个人拿着皇上的令牌进了咸福宫。”那侍卫转身快步离去。   御景亭上,唐海负手而立,看着这黑夜中的紫禁城。那侍卫快步跑上了台阶,躬身对着唐海说道:“唐哥,方才有三个人拿着皇上的令牌进了咸福宫。”   唐海侧过头看着那侍卫,问道:“宝柱叫你来的?”   那侍卫轻轻颔首。   唐海略作思忖,微微一笑,问道:“是三个女人?”   那侍卫回道:“他们三人皆披着黑色斗篷,夜太黑,看不真切。”   唐海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脑袋也未免太不灵光,如何做我粘杆处的人?”   那侍卫抬起头看着唐海,说道:“哥,我才来不久……”   唐海哼笑一声:“你可知道,在粘杆处,若是办不了事,会怎样吗?”   那侍卫单膝跪地,说道:“依身形看来,是三个女人。”   唐海轻轻颔首:“你回咸福宫守着吧,这件事,我会处理。你记住……”   那侍卫快速接道:“此事从未发生过。”   唐海轻轻颔首,看着那侍卫背影,他轻声叹道:“四嫂,你真会给小唐出难题啊。”他抱臂胸前,思忖片刻,缓缓走下了御景亭。   延禧宫东稍间屋顶,唐海吹了三声口哨,而后飞身进了院子,隐身于房檐下黑暗的角落中。不消片刻,乾隆快步而出,对着跟在身后的贾六说道:“回乾清宫。”   暗处的唐海轻轻颔首,飞身而起。   乾清宫正殿,乾隆挥退了贾六,而后说道:“出来吧。”   唐海飞身而下,单膝跪地,说道:“参见皇上。”   乾隆轻轻颔首,戏谑道:“唐大人夤夜而来,莫不是朕这宫里出了大事?”   唐海站起身来,直言说道:“四哥,四嫂带着曹夫人去了咸福宫。”   乾隆温和一笑,说道:“她终究是耐不住性子……”   唐海说道:“四嫂心善,四哥切莫怪罪啊。”   乾隆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问道:“朕在你眼中,是个冷血的皇帝吗?”   唐海笑着回道:“自然不是。只是……”他略作思忖,跟着说道,“四哥毕竟皇权在手,所谓‘天威难测’”   乾隆轻轻摇头,而后说道:“你退下吧。咸福宫的事,朕自会处理。”   唐海行礼告退。乾隆看着唐海的背影,眉头轻锁。最近这些日子,他不愿面对景娴,不愿走进景仁宫,哪怕是靠近一些,都会感到锥心刺骨般疼痛。却原来,‘荒淫无度’的背后,会有一个难以道出的‘苦衷’。他站起身,展了展汉服下摆,拿起桌上的折扇,走出了乾清宫。   景仁宫东稍间,景娴双手将门推开,侧过头对着身后的春喜说道:“今儿个太晚了,你也早些歇了吧。”回过头时,却见到圆桌旁背对着自己坐了一个人。景娴秀眉微蹙,右手轻挥,示意春喜先行退下。而后,她走到那人身前,双手交叠着搁在身前,福身道:“景娴参见皇上。”   乾隆凝视着景娴,各种情感在心中交杂,却只是问道:“你回来了?”   景娴自顾自坐在乾隆对面,浅淡一笑,回道:“臣妾近来身子不适,一早命贾六撤了牌子。皇上这个时候儿,不该到臣妾这儿来。”言语中,竟有些酸楚。   乾隆轻轻一笑,起身站到景娴身后,将双手覆在她肩上,说道:“朕怕见你,却又想见你。”   景娴轻轻闭上双眼,无奈一笑:“四哥,有些事,本该你我二人一同面对,你竟丢下我独自一人……”   乾隆心中愧疚,重又坐了下来,握住景娴的手,真诚说道:“朕对不住你。”   景娴的眼睛慢慢红了,她被乾隆揽入怀中,轻声说道:“四哥心中的‘疼’,我感受得到。我以为,我心中所思所想,四哥是清楚的。”   乾隆轻轻抚摸着景娴的头发,说道:“朕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比朕更了解你。”   景娴直起身子,看着乾隆的眼睛,问道:“既然如此,皇上在躲什么?”   “躲……”乾隆眉头深锁,思考了半晌,说道,“躲朕自己。”他苦涩一笑,人这一生要闯许多道关口,他人设置的障碍并不可怕,自己方才是自己最大的对手。他不敢面对景娴,不敢面对五格格,最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   景娴嫣然一笑,问道:“醉生梦死的日子,皇上过得快乐吗?”   乾隆缓缓摇头:“朕疲于面对那些‘虚情假意’。想要见你,却不敢迈进景仁门。”   “‘虚情假意’?”景娴戏谑道,“皇上就不怕,臣妾对皇上也是‘虚情假意’?”   “你不会!”乾隆心中很是笃定,“朕再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了,懂得如何识人。”   景娴抿紧了嘴唇,站起身道:“夜深了,皇上既来了,就在臣妾这儿歇了吧。臣妾去看看和安……”   ☆、坦白(下)   景娴说着便要推开冰室的门,乾隆稍作犹豫,拿起搭在一旁的狐裘,赶了上去,说道:“朕随你一起。”   景娴侧过头,深深看了乾隆一眼,轻轻颔首。   冰室里,景娴一支支点燃了两侧的蜡烛,对着躺在冰床上的五格格说道:“你阿玛来看你了,高兴吗?”   乾隆将狐裘披到景娴身上,柔声说道:“朕去抱一抱和安。”他走到冰床前,俯身将五公主抱进怀里。怀中的孩子恐怕会是他此生最为心爱的公主……上苍无情,总是夺走他生命中最珍视的,不论是孩子,还是感情。他抬起右手,轻轻摸着五格格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脸蛋儿,既白且凉,像雪一般,乾隆轻声说道:“孩子,阿玛对不住你。”他在妻子和女儿面前,完全抛却了天子威仪。   景娴抬起右手,轻轻搓着自己的左臂,嘴角渐渐漾出一抹温柔的笑。五格格在世时,乾隆虽已极为宠爱,这样的情形却很少见。景娴走到乾隆身后,伸出双臂轻揽住他。乾隆身子一震,闭上双眼,说道:“你很久没这样抱过朕了。”   只是片刻,景娴便松开了手,说道:“年纪大了,再做这样的事儿,被他人知道,会笑话的。”   乾隆轻笑摇头,将五格格轻轻放在床上,承诺道:“和安,往后朕得空了,便来看你。”话毕,他拉起景娴的手,说道,“朕明儿个还要上早朝,明儿个晚些时候,你我二人再来看和安,你看可好?”   景娴轻轻搓着乾隆冰凉的手,顺从般说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别再病在景仁宫了。”   景仁宫东稍间,景娴替乾隆脱着汉服。乾隆‘不经意’间问道:“你今儿个去咸福宫了?”   景娴的手顿了顿,旋即转过身将手中汉服搭在一旁,说道:“你是命那曹霑入宫修书,并非做囚犯啊。”   乾隆轻哼一声:“他太过狂妄,在朕面前,一丝收敛也无。若非朕念着旧情,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景娴坐到雕花铜镜前,拔下插在头上的发簪,说道:“臣妾倒是觉着,他并无恶意。”   乾隆却道:“朕的江山,轮不到他人诟病。文人该做文人当做之事。”   景娴回过头看着乾隆,问道:“文人当做什么事啊?他那支笔,针砭时弊,皇上竟不觉着是好事吗?”   乾隆坐到床上,说道:“朕自认并非‘昏君’,刘墉那般的谏臣,也是容得的。朕只是觉着,以他的经历,所思所想未免片面。”乾隆略作思忖,继续说道,“那曹霑的确才华横溢,便是当朝状元亦难以与之匹敌。正因如此,朕不得不加着小心。”   景娴轻轻颔首。她梳了梳头发,起身坐到乾隆身边,说道:“既然他肯修书,皇上亦该以礼相待。”   “朕待他还不够‘以礼’吗?”乾隆看着景娴的侧颜,说道,“朕特旨准他待在咸福宫修书,你看这满朝文武,哪个敢入朕的后宫?他这一住,恐怕要住个三年五载,还要朕如何待他啊?”   景娴浅笑摇头:“皇上,您命小唐的手下守着那咸福宫,分明是将他视作‘重犯’了!”   乾隆挑了挑眉毛,右手抬起,捋了捋景娴的头发,说道:“他若是醉心于那部‘红楼梦’,朕便是调来整个儿紫禁城的亲兵守着,他也是不会介意的。”   景娴深感无奈,却也并未准备继续说下去。   乾隆思忖片刻,说道:“今儿个你带着那曹夫人去见曹霑,可觉出有何不妥之处?”   “不妥?”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问道,“皇上想说什么?”   乾隆仰身躺下,双手枕在脑后,说道:“你们女人最是敏感,朕不信你觉察不到。”   景娴翻了个白眼,展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而后说道:“皇上是想说,曹霑不怎么将他夫人放在心上?”   乾隆轻轻颔首:“若说他痴,如何会痴到此等地步,除非……”   景娴嫣然一笑:戏谑道:“四哥不会不知道,曹霑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吧。”   “表妹?”乾隆略加思忖,问道,“你说的,是李煦的孙女?”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继续说道:“朕若是记得不错,李家当年该是被全家抄斩了。难不成那曹霑的表妹还活着?”   景娴轻轻摇头:“臣妾也只是猜测那曹霑心系李绮筠而已。”   乾隆右手食指轻轻蹭着鼻尖,缓缓说道:“这件事儿,朕倒要查上一查。”   景娴轻叹口气:“很多年前的旧事了,皇上何必再费人力。”   乾隆却道:“这并非小事啊……”   景娴不再理他,自顾自躺了下来。   乾隆侧过身,将左臂搭在景娴身上,说道:“不说这些了。过些日子围场狩猎,你可准备妥当了?”   景娴心中不无犹豫,思忖着开口说道:“臣妾想留在宫里。”   乾隆蹙起眉头:“前些日子说好的……”他轻抚着景娴的脸颊,问道,“你是舍不得离开和安?”   景娴右手捋着搭在胸前的头发,眼睛渐渐红了:“我也很想这段日子能快些过去。”   乾隆将景娴揽进怀中,柔声劝道:“会过去的……无论如何,这一次,你都要跟朕去。骑马狩猎的日子,不那么难捱。”   景娴紧紧抱住乾隆:“四哥,我好想你。”   乾隆知道,她哭了……他突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的逃避。轻轻摸着景娴的后脑勺,他说道:“四哥在,一直都在。四哥再也不会离开你。”他终于见到了她的脆弱、不安与无助。却原来,那些‘清冷孤傲’也不过是她的伪装,夜里的人,最真实。   景娴微抬起头看着乾隆,说道:“四哥说过的话,将来也要作数。”   乾隆承诺道:“自然作数,朕是天子嘛。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景娴轻轻笑了。任是她再了解乾隆的‘多情’,此刻她也愿相信这句话他出自真心。将来……将来的事,只能用‘圣心难测’这四字来诠释了。她苦涩一笑,居庙堂之高当真是好事吗?哪里比得上人在江湖时的自在与洒脱。   ☆、密谋   乾隆十八年八月初十,浩浩汤汤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乾隆骑着一匹深棕色高头大马,披在身上的斗篷不时被风吹起,好不潇洒。景娴的马小了些,她身穿铠甲,披着一件银色斗篷,左手握住缰绳,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藏进了头盔中,眉头微微蹙着。   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的侧颜,开口问道:“你有心事?不开心?”   景娴双眼直视前方,说道:“皇上,景娴有一事不解。”   乾隆拽了拽缰绳,放慢马速:“你是想问,朕何以要带着曹霑同行?”   景娴轻轻颔首:“曹霑在咸福宫中修书,又有小唐的手下时刻看守,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不带着他,朕心里不安。”乾隆直言道,“即便是带着他,朕也总觉着会发生什么事。”   景娴浅笑摇头:“四哥,这些年来,你过得战战兢兢。便是出行狩猎,竟也不肯放下心上的担子,你不累吗?”   乾隆哑然失笑:“朕活得‘战战兢兢’?”他拽了拽缰绳,“朕守着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不该如此吗?”   景娴楞了一下,眉头轻蹙,“‘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四哥,景娴明白了。”   乾隆释然般笑了:“你懂了就好。朕多怕你和老五、老八一样……”   景娴给了乾隆一记白眼,说道:“臣妾好歹是他们二人的皇额娘。何况,四哥你该知道你在臣妾心中的分量。”   乾隆听到这句话,心中的沉郁终于散去,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抽了下去,回头朗声朝着景娴说道:“景娴,你可还能追的上朕?”   随行的一架马车里,永琪正闭目养神。永璇掀开帘子进了马车,坐到永琪身边,说道:“五哥,如你所料,皇阿玛带了雪芹兄。”   永琪缓缓睁开双眼,侧过头看着永璇,说道:“阿玛与你那曹兄之间,并非仅有‘修书’那么简单。”   永璇蹙起眉头:“五哥所言是何意?”   永琪轻轻一笑,右手握拳,掩住嘴咳了起来。   永璇抬手轻拍永琪后背,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拽着你出来。”   永琪喘了一会子,说道:“我也该跟着阿玛再出来看看,免得日后抱憾。”   “五哥……”永璇心中尽是不舍,“实在不成,我去求阿玛下旨命那岳清入宫替你诊治。”   永琪眼中流过一丝‘遗憾’,温和一笑,说道:“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八弟,我替你办成这件事,你可否也应五哥一件事?”   永璇郑重颔首:“五哥请讲。”   永琪缓缓说道:“将来,五哥走后,请你照顾珂瑛。”   永璇眉头紧锁:“五哥,恕八弟无礼。依八弟所见,五嫂对五哥很是痴情。将来……她能否放得开,全赖五哥开解,八弟便是再尽心,也难敌五哥的万分之一。”   永琪重重叹了口气。沉默许久,他方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日后再说吧。你记住,私放曹霑,是我一人所为,与你全无关系。”   “那怎么成!”永璇很是着急,“别说此事是我有求于你,便是阿玛那里,也说不过去的。咱们几个来的兄弟中,只我一人与曹兄关系密切。别说是阿玛,便是阿玛身边儿的贾六,也不会信你那句话。”   永琪温和一笑:“不赖不赖,比以前进步多了。”看着永璇的得意神色,永琪继续说道,“我既说了一力承担,自然有该承担的理由,此一点,你不必担心。”   “不成!”永璇态度坚决,“你我兄弟二人一起担着。你若是不允,何时放了他,怎样放走他,我不再来与你商量。”   永琪气急了,又咳了起来:“你……不可鲁莽!”   永璇心中懊悔,却又执意坚持。   永琪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我已部署妥当,待我慢慢说给你听,但你要允诺,绝不会插手,否则定要坏事。”   永璇心中不甘:“总可效犬马之劳吧。”   永琪笑了:“你倒是真的可以给他备上一匹好马,拿多一些银两。”   永璇撇了撇嘴,说道:“既是如此,我倒要听听看五哥究竟有何高见。”   “并非‘高见’……”永琪缓缓道来,“围场那个地方,比不得紫禁城。便是禁军层层守卫,终究会有疏漏之处。当年,小燕子便是爬了峭壁进来的。”他眼中有一抹柔情,想起过往,嘴角渐渐扬起。   永璇深感造化弄人,容不得永琪回忆过往,他开口说道:“我只怕曹兄没有爬峭壁那个本事。”   永琪摇了摇头:“谁叫他爬峭壁了!”他看着眼前的弟弟,脸上又现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最外层的守卫并不认得曹霑,他拿着令牌,便可轻易出去了。”   永璇撇了撇嘴,轻轻颔首。   永琪继续说道:“只要粘杆处的人‘放他一马’,他便可‘逃之夭夭’了。”   “粘杆处?”永璇感到诧异,问道,“曹兄不过一介书生,何以会让阿玛下令动用粘杆处的人?”   永琪叹道:“曹家在阿玛心里,终究是特别的吧。”永琪眼中有一抹怅然,旋即消散不见。   永璇心中不解,却听永琪继续说道,“我身子好的时候,阿玛曾有意无意让我接触了粘杆处。此次随侍在侧的,恰好有我当年结识的好弟兄。”   永璇试探着问道:“五哥是要找那兄弟帮忙?”   永琪轻轻摇头:“若是阿玛动怒,我岂非害了他。这祸,越少人背越好。他当我是至交,对他下手,我心中有愧,却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五哥该不会是想……”永璇咬了咬下唇,“下药?”   永琪笑了:“若是几个月之前,我倒是更愿意和他打上一架。现而今,上苍不给这个机会了。”   永璇真诚说道:“让五哥‘背叛’好友,是永璇的不是。”   “说不上‘背叛’”永琪思忖着说道,“放了那曹霑,对于阿玛而言,也许并非坏事。”   ☆、月圆(上)   八月的围场已有一些凉意,秋风瑟瑟,乾隆站在帐篷外望着远处的森林和绵延不断的群山,心中的阴郁渐渐散去。景娴拿着斗篷走出帐篷,将那斗篷披到了乾隆身上,柔声说道:“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乾隆回过头,笑对景娴:“这围场还真是秋高气爽,比京城凉快许多。”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单手揽住景娴,目光中满是柔情,问道:“你心里可舒坦些了?”   景娴嫣然一笑:“围场这个地方,是可以叫人放下一切的。”   “是吗?”乾隆吻了吻景娴的额头,“如此便好。”他正了正景娴穿在身上的盔甲,说道,“朕喜欢你这个样子。英姿飒爽,像个将军。”   景娴将双手负于身后,目视前方,说道:“生做男人,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乾隆主动握住了她的手:“你做了男人,朕岂非要做女人?这如何使得?”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眼中流过一丝狡黠:“你我二人不必在一起啊。四哥,能有一世的夫妻缘分已属不易,你不该奢求。”   “朕并非奢求啊!”乾隆正色道,“生生世世的缘分,你不想要吗?”   景娴不置可否,浅笑摇头:“四哥,我不是小姑娘了。”她将右手搁在乾隆胸口,说道,“那么多女人,都要与你有生生世世的缘分吗?”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解下绑在帐篷外的一匹马,翻身而上,扬鞭远去。   乾隆愣了片刻,解下另外一匹马,追了上去。   杨树林里,景娴减了马速,缓缓走着。   乾隆追了上来,与她并辔而行。   景娴见乾隆面色严肃,并未说话,开口问道:“生气了?”   乾隆挑了挑眉毛,仍不言语。   景娴笑出了声,继续说道:“四哥你说过,出了宫,没那么多拘束。怎么听不得真话了?”   乾隆再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怕‘天威难测’了?你如何拿得准朕不会生气?”   景娴心中很是笃定:“因为我陪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了。”   乾隆笑而颔首:“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禁不住感叹,“朕未登大宝之前,也带你来过这儿吧。”   景娴浅浅一笑,拽了拽缰绳,翻身下马,乾隆也下了马。他二人将两匹马绑在同一棵树上,一起坐到了地上。   景娴捡起落在地上的一片树叶,说道:“很快,树就要枯了。”   乾隆摘下头盔,放在地上,说道:“秋尽冬来,冬尽春来……叶子落了,还会再生出新的叶子,你又何必感伤。”   景娴洒脱一笑,乾隆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新生出的叶子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一片……她如此念旧,他却太易遗忘。所以,他得以在众多女人中周旋,在每个女人面前都谈‘爱’,可她这一生,却只心系一人……   “今儿个十五了……”景娴缓缓道来,“我本以为,皇上会过了十五再来。”   乾隆温和一笑:“宫里的十五,吹拉弹唱、饮酒赏月,每年都是一个样儿。可这围场不同,今儿个你许是能吃到朕亲自打回来的鹿肉。”   景娴轻轻颔首。   “兴致不高?”乾隆思忖一阵,问道,“过会儿随朕一同去狩猎可好?”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眼中流过一丝狡黠:“臣妾怕抢了皇上的风头。”   “朕求之不得啊!”乾隆直视着景娴,眼中满是柔情,“这几年一直未有人敢于朕一争高下,朕寂寞得紧。”   “既是如此,臣妾便要得罪了。”景娴站起身,整了整盔甲下摆,走到那棵树前,解下了她骑来的那匹马。   秋风乍起,乾隆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的妻子,她的斗篷迎风飞舞,好不潇洒。乾隆嘴角微挑,戴上头盔,跃身上马,追了过去。   营地最里侧的白色帐篷外守着两个侍卫,不远处,永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缓缓走来。   那两人见到永琪,躬身行礼,道:“五阿哥!”   永琪轻轻颔首,含笑说道:“我近来身子不适,许久未见过兄弟们了。”   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兄弟几个也正想着要和五阿哥切磋切磋。”   永琪问道:“岳云不随你二人一起,又跑到哪儿去了?”   另一人回道:“他宝贝他那匹马,说是一路辛苦,要找个好地方喂一喂,叫我们二人先守着。”   永琪眉毛微挑,仍旧笑着说道:“今儿个过节,晚上我过来找你们喝酒。”   那二人略显犹豫,其中一人说道:“五阿哥,不是我们扫兴,我二人奉旨办差,晚上怕是也不能喝酒。”   永琪仍旧笑着,轻轻颔首,而后说道:“不愧是阿玛的亲兵。”   他转过身,眉头微锁,缓缓离去。营地外,岳云牵着马往回走,远远见到永琪,他朗声唤道:“五阿哥!”   永琪本欲回帐篷歇息,见到岳云,他迎上前去:“喂好你的宝贝了?”   岳云笑着摸了摸他的高头大马:“老伙计了,总不能亏待了它。”   永琪示意岳云随他一同走到营地外,一边走,一边说道:“比起身边儿的兄弟,你貌似对你的马更好些。”   岳云道:“兄弟有过命的交情,却也有难猜的心思。这马却只一心一意为我。”   永琪颔首:“人总归是更为复杂。”   岳云思忖片刻,问道:“五阿哥方才是去找我?”   永琪温和一笑:“我病了月余,过去见见兄弟。”   “他二人并未与你深交过啊。”岳云眉头微蹙,问道,“你该不会想要……”   未待岳云说完,永琪道:“我什么都没想。中秋月圆,我不过想着兄弟几个聚一聚,喝喝酒而已。”   岳云跃身上马,随后对着永琪说道:“我也许久未放松过了,承蒙五阿哥不弃。今儿个晚上,我们几个兄弟等你。”   ☆、月圆(中)   林子里,一众侍卫骑着高头大马守护在两侧,景娴与乾隆二人策马驰骋。   “驾!”乾隆夹紧了马肚,侧过头看了看景娴,而后自挂在马背右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左手握着的弓上,跟着说道,“朕要抢先一步了!”   景娴拽了拽缰绳,放慢马速。   乾隆弯起弓,对准天上的大雁将那支箭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声哀鸣,那只雁自空中坠落。欢呼声此起彼伏,乾隆不无得意。   景娴双腿夹了夹马腹,催马向前走去。乾隆走在她身侧,目视前方,道:“朕赢了。”   景娴道:“皇上好像要与臣妾比试的是射鹿,而非射雁啊。”   乾隆轻轻颔首,道:“好,朕就与你比试射鹿!”他正欲催马,却见景娴的马已先自跑了出去。乾隆嘴角微挑,自马背右侧抽出马鞭。   营地里,五阿哥坐在长桌后面,桌子上摆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他揭开木塞,酒香四溢。   “五哥。”永璇掀帘入内,递给永琪一个纸包,“你要的东西。”   永琪打开纸包,心中不无犹豫。   永璇道:“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永琪的手顿了顿,仍旧将纸包里的药粉倒进了酒里,随后将木塞塞了回去,说道:“我想,岳云知道我要干什么。”   永璇坐了下来,道:“那岳云与你关系再好,他也是粘杆处的人。”   永琪道:“我若说,他即便在知情的情况下,也会喝下这杯酒,你可相信?”   永璇不屑一笑:“哥,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永琪说道:“我曾为了他挨过阿玛的板子,高烧了许久,是被叶之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永璇问道:“若然如此,阿玛该对他恨之入骨才是,如何会加以重用?”   永琪笑了:“阿玛是个英明的皇帝,岳云是个难得的人才。”   永璇轻轻颔首。   永琪继续说道:“今儿个晚上他醉过去,便是当真不知情,也免不得会有一场牢狱之灾……说来,与我有私交,并非好事。”   永璇心中愧疚,说道:“五哥,你都是为了我。”   永琪摇了摇头:“我说过,放了曹霑,于阿玛而言,也许并非坏事。有些事,过去的,阿玛不该记在心里。”   永璇听得一头雾水。   永琪笑了笑:“你毕竟小了些,又痴迷书画,有些事,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永璇叹道:“依八弟看来,五哥你就是想得太多!”   永琪苦涩一笑,也许,上苍造人,赋予每人不同的特质,是有他的用意的。永璇活得简单快乐,而他的人生,亦不可谓不精彩。   黄昏至,乾隆与景娴二人并辔而行,一众侍卫远远跟在后面。   景娴侧过头问道:“四哥,你可愿认输?”   乾隆轻轻颔首,无奈一笑:“朕这张弓用了太久,该换新的了。”   景娴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乾隆顿了顿,说道:“朕输了,你想要什么?”   景娴摘了头盔,一头黑发散了下来,她回道:“我不过一时兴起,皇上不生气便好。”   “朕有那么爱生气吗?”乾隆道,“朕不是个‘暴君’吧。”   景娴将手中头盔递给跑上来的小太监,随后右手将头发捋到胸前,真诚说道:“皇上是仁君。”   乾隆轻轻颔首。   营地里,六阿哥永瑢已带着一群小太监点起了篝火。他见乾隆回营,快步赶上前去,单腿跪地,道:“儿子恭迎阿玛。”   乾隆轻轻颔首,问道:“准备妥当了?”   永瑢站起身,笑着回道:“一切已准备停当,只待阿玛的猎物。”   乾隆看了看站在身旁的景娴,戏谑道:“如此,你们今儿个晚上怕是要饿肚子了。”   永瑢看了看景娴,不知该如何作答。   景娴道:“你阿玛打猎打的无聊,骗你的。”   永瑢扯了扯嘴角,轻轻颔首。   乾隆走在前面,问道:“永琪和永璇呢?永琪身子不适,永璇一向爱热闹啊……”   “难为阿玛还记得儿子爱热闹!”不远处,永璇嘴里叼着一根草,迎了上来,单腿跪在地上,抱拳说道,“儿子给皇阿玛、皇额娘请安。”   乾隆道:“嚯,今儿个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升起来的吧?老八竟如此懂礼数了。”   永璇站起身道:“这辈子恐怕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和阿玛一起在围场过中秋,儿子自然该好生表现。”   乾隆轻轻颔首,示意永瑢和永璇二人继续在外准备,随后揽着景娴的肩膀进了帐篷。   身边再无旁人,乾隆正色对着景娴说道:“往后不准散开头发给外人看。”   “外人?”景娴心中不解,“四哥,你该知道你那头盔有多重。”   乾隆坐到卧榻上,说道:“总之,不准给除朕以外的男人看。”   景娴坐在乾隆身边,直视着他,问道:“如此霸道?”   乾隆将她圈进怀里,说道:“你以为你那‘满蒙第一美人儿’的称号是别人随意奉承你的?”   景娴慢慢捋着自己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   乾隆索性拉着景娴站起身,将她按到铜镜前,‘命令’道:“一阵间又要出去,快梳起来。”   景娴思忖着说道:“皇上喜欢汉服,今儿个晚上你我二人穿汉服如何?”她起身拿了搭在一旁的汉服递给乾隆,道,“‘满汉一家’,这四个字,臣妾相信四哥不止是说说而已。”   乾隆说道:“那是自然。”他伸开双臂,跟着说道,“你帮朕换。”   营地最里面的帐篷里,曹霑虽换了地方,依旧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永琪掀帘入内,岳云跟在他身后。曹霑抬头见到来人,问道:“请问你是……”   永琪坐到他对面,道:“我见过令堂姐。”   曹霑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皇阿哥?”   永琪轻轻颔首,说道:“阿玛如此待你,我替阿玛向你赔不是。”   “曹某不敢。”曹霑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看了看永琪身后的岳云。   永琪道:“他不是外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曹霑轻轻颔首,问道:“阿哥既见过家姐,可能告知曹某,家姐是如何去的?”   ☆、月圆(下)   “这……”永琪心中不无犹豫,他站起身,背对曹霑,说道,“我若说是个谜,你可愿相信?”   曹霑蹙着眉头站起身,问道:“如此说来,只有皇上清楚?”   永琪轻轻颔首,随即问道:“你不会是想去问我阿玛吧?”   曹霑道:“家姐并非难与人相处之人,她如花一样的年纪被送进宫来,不明不白死去,我这个做堂弟的,难道不该‘追究’吗?”   永琪叹了口气:“别说现而今曹家只你一人,便是当年风光之时,谁又胆敢追问?”   曹霑轻哼一声儿,道:“旁的人不敢,我敢!”他心中无所畏惧,人一旦熬过了最痛苦的那一段,是会无所畏惧。   永琪却道:“你放得下你的妻子,放得下你未出世的孩子,放得下你那部未写完的书吗?”   曹霑冷冷一笑,道:“看来,你也并不觉着你的阿玛是位仁君!”   “阿玛是仁君!”此一点,永琪不肯让步,他思忖着继续说道,“可阿玛毕竟是‘君’呐!”   曹霑一步一步走向永琪,一边走,一边说道:“是君便可随意杀伐决断,是君便可因己之喜怒定人之生死吗?”   永琪蹙起眉头,直视着曹霑道:“曹家的陨落与阿玛无丝毫关系。曹公子……”他重又挑起嘴角,“听八弟说,你的书当世无出其右。若是当真如此,你该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心怀天下’?”曹霑苦涩一笑,道,“曹某早已‘家破人亡’,若是如此还能‘心怀天下’……”他未再说下去,心中满是恨意。   永琪轻轻摇头,说道:“曹家自圣祖康熙爷始,便忠于大清。我只希望,你能不违你祖父、你父亲之志。”   曹霑叹道:“皇阿哥,你太年轻了。”他重又坐回到书案后,提起了毛笔。   永琪仍旧微笑着,转身离去。   帐篷外,岳云开口问道:“五阿哥,他真的是一身反骨,你当真要……”   “要什么?”永琪微笑着看着岳云,道,“你不是说过,不论我要做什么,你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吗?何况,我只不过是想请你喝酒而已。”   岳云轻轻颔首,道:“只不是个书生罢了……五阿哥,我当日说过的话,一生作数。”   永琪伸出右手,与岳云的握到了一起,前者说道:“也许,我活不了太久。可是,不论我这一世有多长,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一位兄弟。”   岳云叹道:“即便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也总有一两个至交好友的。何况,你是皇上最倚重的阿哥。”   “倚重?”永琪道,“岳云,你知道,我已经多久未站在朝堂上了吗?”   岳云和永琪二人渐渐走离了人群,而后坐了下来。   岳云说道:“尝到人情冷暖了?”   永琪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说道:“我本就是个不在乎‘冷暖’之人。何况,生在深宫、长在深宫,早看透了。”   岳云戏谑道:“五阿哥还真是洒脱!”   永琪问道:“你觉着我放不下?”   岳云缓缓说道:“并不容易吧。你毕竟曾经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不论真情抑或假意,众星捧月的日子你过了太久。”   永琪道:“正是因为拿起过,才更易放下。”   岳云看着永琪,心中仍旧不解。   永琪继续说道:“‘月上柳梢头’,是时候喝酒了。”   此刻,乾隆和景娴二人皆着汉服,端起酒杯径对一众将士。   乾隆朗声说道:“中秋佳节,众位随朕来这木兰围场狩猎,不能与家人团聚,朕先行赔罪。”   却看一众将士站起身,抱拳道:“臣不敢!”   乾隆仍是喝下了这第一杯酒,随后拿过景娴手中的杯子,继续说道:“今夜只有兄弟,没有君臣,众位尽可开怀畅饮。明儿个林子里第一个射到猎物的,朕赏他黄马褂一件。”   却见众人又是一阵谢恩。景娴凑到乾隆耳畔,问道:“你今儿个怎么不赏黄马褂?”   乾隆看着景娴,眼中满是柔情,轻声说道:“你想要?朕晚些时候脱了给你。”   景娴心中无奈,正襟危坐,不再看乾隆。   乾隆却哪里肯,拉起景娴的手,说道:“朕最爱看你穿汉服的样子。”   “皇上!”景娴嗔道,“你喝醉了。”   乾隆却道:“朕今夜,千杯不醉。”   台下,永璇坐在永琪身边,低声在他耳畔说道:“阿玛醉了……”   永琪却轻轻摇头,他太清楚他的阿玛是个怎样的人,状似悠闲,思想却紧绷着。   永琪举起酒杯,遥敬景娴。后者抿下一口酒,却朝他轻轻摇头。   月挂中天,永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到乾隆身边,恭敬说道:“阿玛,儿子身子不适,现行告退了。”   乾隆侧过头看着永琪,说道:“珂瑛未随你来,好生照顾自己。”   永琪轻轻颔首,而后转身退下。   乾隆看着永琪的背影,轻轻摇头,叹道:“可惜了……”   景娴握住乾隆的手,说道:“今儿个过节,旁的事且先放上一放。”   乾隆笑道:“你既说了过节,就陪朕好好过上一过。”他将景娴打横抱起,进了帐篷。   营地最里面的帐篷前,岳云抱臂等着永琪到来。后者拎着一坛酒,姗姗来迟。   岳云戏谑道:“你再不来,过的便不是十五,是十六了。”   永琪含笑回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是一向如此吗?”   岳云叹道:“恐怕我是看不到圆月了。”他接过永琪手中的那坛酒,打了开来,禁不住赞叹,“陈年好酒!其实,罪责我总要与你共担,这酒喝与不喝,并无干系。谁叫你带来的是我的挚爱,这酒里便是混着□□,我也要干下去啊……”而后仰起头灌了下去。   永琪终究觉着对不住兄弟,示意随他而来的两个小太监扶岳云去休息,他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曹霑仍在伏案书写,见到来人,微感诧异。   永琪说道:“收好你的‘孤本’,换好衣服,即刻离开。”   曹霑毕竟出身于大户之家,并非寻常书生,他未做片刻犹豫,将那一册册《红楼梦》收好,抱在怀里。   帐篷外,永璇牵着一匹快马不停踱步。见到曹霑穿着将士的衣裳,披着黑色披风掀帘出帐,他迎了上去:“曹兄……”来不及寒暄,他自袖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曹霑的包袱里,说道,“一路小心。”   曹霑并不多话,只轻轻颔首,便跃身上马。他侧过头看了看永璇,终是说道:“后会有期。”   永琪却道:“最好再也不见。”   看着曹霑催马远去,永璇松了一口气,心中仍旧不舍:“他新写的故事,我还未曾看过。”   永琪笑着拍了拍永璇的肩膀:“终有一日,你能看到的。”   ☆、‘痴情怪物’   “月圆之夜,逃之夭夭!”当曹霑手持五阿哥给他的令牌‘光明正大’‘逃’出了营地之时,他心中无限畅快。不再被人看守,本就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更何况,他这一次真的可以信马由缰,再不必在乾隆的监视下写他自己并不想写的‘故事’。他的故事里,贾宝玉就该是‘特立独行’的,和他自己一样……即便,这‘特立独行’是那么不被融于世俗,即便,这‘特立独行’的代价如此之大……   营地里,永琪与永璇二人相邻而坐,桌上放着一坛酒。   “五哥,你确定你的身子没事?”永璇右手拎起酒坛,倒酒之前,心存犹豫。   永琪轻轻一笑,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说道:“你我二人难道不该‘今朝有酒今朝醉’吗?何况,‘将死之人’不是应该想喝什么便喝什么?”   永璇笑了,轻轻摇头,将酒倒进永琪的杯中,而后举起自己的酒杯,说道:“五哥,中秋快乐。”   永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永璇问道:“你说,曹兄会去哪儿?”   永琪看着永璇,反问道:“你与他称兄道弟,他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永璇耸了耸肩道:“不多……”   永琪笑了:“那你如何读得懂他那部书呢?”   永璇却道:“他书中的‘暗指’与我无关,不是吗。”永璇目光澄澈,“像阿玛一样猜东猜西的,累不累。”   永琪轻轻颔首 :“他日,你若是想找曹霑,不妨去苏州。”   “苏州?”永璇含笑问道,“他去苏州找‘林妹妹’吗?”   永琪道:“你道他那《红楼梦》是胡编的吗?我虽未曾看过,却对曹家事略知一二。那曹霑的表妹李绮筠该是在苏州。”   “李绮筠……”永璇问道,“是绮丽的绮,竹筠的筠?”见永琪点头,永璇赞叹道,“好名字!怪不得林妹妹要住那潇湘馆了。”   永琪哼笑一声儿,道:“若是我想得到那曹霑会去的地方,你猜阿玛想不想得到?”   永璇搓着手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去的,不是吗?”   “真不知这曹霑是个长情人,还是个薄情人……”永琪叹道,“方才,他甚至未曾想过他那还被关在宫里的妻子吧。”   永璇将自己的杯子倒满,思忖着说道:“也许……不得不舍的时候,只能舍那‘轻’的。”   “‘不得不舍’……”永琪轻轻念着这四个字,道,“若有机会,我倒是真想与他促膝长谈,看看他究竟是如何舍,如何得的。”   永璇道:“五哥你定然会觉得相逢恨晚的。”   “会吗?”永琪苦笑着说道,“他是个‘怪物’,你也是个‘怪物’,可我却不敢做‘怪物’。”   永璇已有些微醉意,他眯着眼说道:“你骨子里也是个‘怪物’!阿玛又何尝不是个‘怪物’!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有几个不是‘怪物’?”   永琪看着永璇,不置可否。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实在太多了……有痴情的,有多情的,而他,他都不知道该将自己归作哪一类……   夜渐渐深了,永璇已趴在桌上睡熟,永琪唤来小太监,吩咐道:“送八阿哥回帐篷休息。”   而后,他整了整衣襟下摆,走到乾隆帐前。   守在帐外的将士低声问道:“五阿哥可是要见皇上?”   永琪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切莫出声,随后撩袍跪在了帐外。   乾隆是被鸟叫声唤醒的,他见身边的景娴还睡着,轻声下床,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水。   贾六轻声走进帐内,对着乾隆说道:“皇上,您出去看看吧。”   乾隆感到诧异,仍旧由着贾六给自己披上斗篷,走出了帐篷。见到跪在外面的永琪,他开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永琪道:“儿子来向阿玛请罪。”   “请罪?”乾隆示意贾六上前扶起永琪,后者却执意跪在地上。乾隆道:“你身子不好,跪出了毛病,我如何对得住你额娘,对得住珂瑛。”   永琪直言道:“儿子擅自放走了曹霑。”   乾隆眉头紧锁,问道:“是永璇求你的?”   永琪摇了摇头:“儿子若说,放了他是为阿玛好,阿玛可愿相信?”   乾隆冷哼一声,道:“放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谈何为朕好啊?岳云呢?朕的亲兵竟任由你‘胡作非为’?”   “阿玛息怒!”永琪继续说道,“阿玛还请屏退左右,听儿子细细道来。”   乾隆苦笑一声道:“你总该先站起来,随朕一起找个可以说话儿的地方吧。”   离营地不远的林子里,乾隆和永琪二人下了马。乾隆由着永琪将两人的马绑在树上,问道:“你身子可还成?”   永琪随乾隆一起坐到了地上,回道:“儿子还撑得住。”   乾隆手中握着马鞭,难得的,永琪竟未感到他的怒气。却听乾隆说道:“老八胡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拦着些,反倒‘助纣为孽’?”   永琪道:“儿子希望,阿玛能彻底忘掉过去。”   “嗯?”乾隆心中不解,侧过头看着永琪,问道,“那曹霑放与不放,与朕的过去有何关系?”   永琪略作思忖,回道:“阿玛是个深情的人……儿子总觉着,您没放下曹贵人。”   “你竟然还记得曹贵人?”   永琪缓缓说道:“她毕竟曾看顾过儿子。无论当年的真相如何,阿玛,你该放下了……”   乾隆正色道:“朕抓了那曹霑入宫,与曹怡儿并无关系。”   永琪斗着胆子说道:“阿玛还请恕儿子无礼……若是全然无关,阿玛不会对他如此客气,还准他入咸福宫修书。”   乾隆蹙起眉头:“朕曾答应过曹怡儿,若是她堂弟当真才气纵横,朕有朝一日必会加以重用。”   永琪道:“阿玛对那曹霑又爱又恨吧?”   乾隆看了看永琪,说道:“若论文采,当世恐怕真的没人能比得过他。可他太过桀骜不驯了……”   永琪思忖着问道:“准他按照自己心意写一部书当真不可吗?”   乾隆正色道:“朕毕竟是一国之君,怎可随意许人对朕的江山指指点点?”他‘哼’了一声,“永琪,文人那支笔是有可能留存千古的。”   “阿玛……”   永琪还欲再劝,却被乾隆喝住:“够了!朕一直觉着,你是一众阿哥中最知轻重的。曹霑的事,岳云等人玩忽职守,永璇恐怕也逃不了干系。至于你,回京之后,在府里‘思过’吧。”   ☆、盐帮帮主   乾隆回营后,一直冷着脸。景娴坐在铜镜前梳着头发,不时透过铜镜瞧着乾隆神色。乾隆叹了口气,重又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脑后。   景娴起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问道:“五阿哥惹你生气了?”   乾隆哼了一声,道:“本以为他是朕几个儿子中最懂事的,竟也像老八一样给朕捅娄子!”   景娴笑着说道:“看来,五阿哥这次捅了不小的篓子……”   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说道:“他私自放了曹霑。”   景娴虽觉着永琪此次来木兰围场并非为了‘狩猎’那么简单,却也从未想过他动作如此之快,竟然就这样放掉了曹霑……她多多少少是有些吃惊的。   乾隆重又坐了起来,说道:“老五在他自个儿府邸待了太久,竟猜不透朕的心思了。他们以为,那曹霑独自一人能跑多远?他那样的公子哥儿,独自一人能在宫外生活?”   景娴秀眉微蹙,说道:“皇上的反应,出乎臣妾的意料。”   “意料?”乾隆直视着景娴,问道,“你知道老五要放走曹霑?”   景娴嫣然一笑,摇了摇头:“臣妾只是觉着,永琪身子不适,却请旨伴驾,事有蹊跷罢了。”   乾隆轻轻颔首,左右手相互搓着,分析道:“曹霑不会回京,更不会回江宁……”他嘴角微挑,问道,“你可有兴趣随朕下江南?”   景娴捏着搭在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道:“下江南?”   乾隆颔首:“苏州……”他十分笃定,“那恐怕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景娴沉默片刻,问道:“那曹霑的去留,皇上为何如此执着?”   乾隆道:“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若说全然不可取,恐怕多少有些武断。‘文字’,有些时候‘杀人于无形’,更甚于战争啊。”   景娴咬了咬嘴唇,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轻轻颔首。   乾隆继续说道:“朕自问对那曹霑已足够包容。他待在朕身边修书,有何不可?朕不明白,永琪他们为何想尽办法要‘救’他出去。”   景娴道:“四哥,你的‘礼遇’,于曹霑而言恐怕与牢笼无异。臣妾想,他是想要‘自由’的。”   “自由?”乾隆哼了一声,“他可知道‘自由’的代价有多大。”   景娴轻轻叹了口气。   苏州,天平山,夜色正浓,曹霑的表妹李绮筠披着水绿色斗篷来到盐帮。盐帮帮主程淮秀早已等在门外,见到李绮筠,她迎上前去,说道:“绮筠,这么晚找你来,是有急事。”   李绮筠眉梢眼角尽是焦急,抓住程淮秀的手,问道:“真的找到了霑哥哥?”   程淮秀面露难色,说道:“我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你说的曹霑,我见到他时,他口中一直念你的名字。”   李绮筠轻轻颔首,由程淮秀引着进了盐帮。   客房里,曹霑坐在床上,双臂环抱双腿,目光呆滞,口中呢喃道:“我要见李绮筠,我要找筠妹妹……大姐姐,帮我找筠妹妹……”   李绮筠快步奔到床边,握住曹霑的手,说道:“是霑哥哥,真的是霑哥哥……”她直视着曹霑的双眼,道,“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啊,我是绮筠,是你的筠妹妹啊……”   曹霑看着眼前的女人,眼睛渐渐红了,说道:“妹妹,我要送你的东西丢了……我把我们的过去丢了……”   “霑哥哥……”李绮筠坐到曹霑身边,看着站在一旁的程淮秀,问道,“淮秀,他到底是怎么了?”   程淮秀说道:“大夫说,他是急火攻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丢了什么……”   鬼使神差般,李绮筠看着曹霑,问道:“你真的动笔写了?你丢了过去的‘故事’?”   “红楼梦,梦红楼……”曹霑呢喃道,“真的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一切都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   李绮筠重重叹了一口气,她明白,现而今说什么都是徒劳。她扶着曹霑躺下,而后站起身走到程淮秀面前,开口说道:“淮秀,求你帮霑哥哥找到那部书。”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凭你我两家的关系,你说‘求’也未免太过见外了。”她却又蹙起眉头,“只是……你那霑哥哥现而今痴痴傻傻的,那书是如何丢的,我们都不得而知,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李绮筠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说道:“霑哥哥这里,我会尽力唤醒他。我只怕那书等不到他醒……淮秀,无论如何试一试,绮筠求你。除了你,再没人能帮我们了。”   程淮秀扶着李绮筠坐了下来,给她斟了杯茶,她思忖片刻,说道:“黑道、白道总该给我一些面子……绮筠,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盐帮的事,我盐帮必会尽全力。”   李绮筠看着躺在床上的曹霑,渐渐落了泪:“他这几年,过得一定很苦……”   程淮秀轻轻拍着她的背,劝道:“无论如何,他见到你了。你们还能活着见到,你该庆幸。”   李绮筠紧紧握住程淮秀的手,重重点头。   程淮秀说道:“你守着他吧,我去想想办法。”   盐帮,聚义堂,一众兄弟站在两侧,程淮秀站在大堂中央,凝眉思索。   却听掌事赵辰坤说道:“帮主,咱们盐帮兄弟没几个识字的,真的要出去找书啊?”   程淮秀郑重点头:“绮筠的爹于老帮主有救命之恩,现而今绮筠有求于盐帮,能不出手相助吗?”   “理儿是这个理儿不错……”赵辰坤心中仍旧犹豫,“没有丝毫线索,找起来,难……”   程淮秀想着初见曹霑时的样子,缓缓说道:“是打尖儿的时候儿被人拿走了?还是……这东西对他如此重要,总不会是他自己丢的。”   赵辰坤挠了挠头,说道:“不然咱们兄弟拿着他的画像去街上问问?”   “问什么?”程淮秀笑了,而后又蹙起眉头,“那包袱里许是不止有书那么简单……找人放出风儿去,就说,拾到书还回的,我盐帮重赏。也请道上的兄弟帮忙……”她抱臂胸前,继续说道,“明儿个一早,我去一趟漕帮,看看江老爷子那儿有没有什么办法。”   赵辰坤躬身说道:“那属下即刻去安排。”   程淮秀轻轻颔首。   ☆、南下   苏州,竹林深处,三匹骏马,一架马车在小道上慢慢走着。景娴打开帘子看着前面骑在马背上的乾隆,春喜坐在景娴身边,问道:“娘娘,您怎么就应了皇上南下呢?”   景娴放下帘子,说道:“他心心念念想要南下,我如何能拦得住?何况是微服出巡,宫里面儿也只道皇上还在围场狩猎。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春喜撇了撇嘴,说道:“皇上只为自个儿着想,从不曾为娘娘想过。”   景娴嫣然一笑,说道:“你不了解皇上,他心里装的事儿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也并非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或者找那曹家公子那么简单,他极少只为自个儿着想。何况……”景娴眉头微蹙,“本宫也并不想回宫。”   春喜咬了咬下嘴唇,说道:“娘娘非要向着皇上说话儿,小丫头还能说什么呢。”   “你呀!”景娴笑出了声儿,跟着又蹙了眉头,问道,“你跟贾六走得近,可有听说皇上最近秘密下了什么旨意没有?”   春喜回道:“娘娘您白天晚上都陪在皇上身前儿,怎么问奴婢呢。”她瞧着景娴神色确是急了,挽住景娴的手臂,说道,“我的娘娘,您不就是想知道五阿哥去哪儿了吗?”   景娴轻轻颔首:“‘小蛔虫’,你既知道,还不快些说?”   “娘娘如此信不过皇上?”春喜反问道,“还怕皇上瞒着您不成?”   景娴轻叹口气,说道:“近来,我越发看不懂皇上了。”   春喜说道:“依春喜看来,皇上在娘娘面前很是坦诚。”   “哦?”景娴看着春喜,道,“你这样看?”   春喜轻轻颔首:“贾六说,皇上真的只是命人送了五阿哥和八阿哥回京,再没下过其他旨意。”   景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恐怕是他也不清楚吧。”她双眼渐变迷蒙,“‘违背圣意’,任是他最中意的儿子,也逃不过要受‘惩罚’的。我想……”景娴思忖着道,“永琪和永璇怕是被他‘禁足’了。”   却听前方马队的声音越来越近,景娴示意春喜撩起帘子。   程淮秀穿了一件白色绣花外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群汉子匆匆而过。   乾隆拽了拽缰绳,看着程淮秀远去的背影,叹道:“好个英气女子,够豪气!”   贾六跟在乾隆身侧,问道:“四爷,咱们要不要追上去?”   乾隆看了看马车上的景娴,说道:“赶路要紧。”随后夹了夹马腹慢慢向前走去。   春喜放下帘子,侧过头看着景娴。后者嫣然一笑,道:“你将来是要跟在皇上身边儿的,该习惯。”春喜想着主子的隐忍,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景娴继续说道,“那女子很是特别,她身上那股子英气,是在宫里见不到的……”   春喜道:“若论‘英姿飒爽’,娘娘您骑到马背上,又比她差到哪儿去了!”   景娴温柔一笑,说道:“我毕竟在宫里待了太多年,有些东西早已埋进时光里了。”   春喜见景娴闭上了双眼,便也不再说话。   漕帮,程淮秀由掌事何腾引入内堂,漕帮帮主江沱起身迎了上去。   程淮秀抱拳道:“沱老。”   江沱示意站在一侧的兄弟上茶,而后道:“淮秀,你有些日子没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吧……”   程淮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嫣然一笑,道:“是侄女的不是,我该常来看您。”   江沱笑了,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说道:“你我二人都是一帮之主,倒也不该如此见外。只是我老了,希望身边能多些人说说话……”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跟着说道,“我想,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这……”程淮秀略感尴尬,道,“沱老明见,淮秀此来确是有事。”   江沱轻轻颔首。   程淮秀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朋友,自京城来到苏州,路上,丢了他最为心爱的书。”   “书?”江沱略感诧异,“淮秀,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漕帮这群粗汉子帮忙找书吧?”   程淮秀笑了笑,道:“我这位朋友现而今痴痴傻傻,听不进人言。如何帮他找,我实在是没有头绪,这才想着来问一问沱老。比起淮秀,您毕竟是老江湖啊。”   江沱笑了几声,说道:“若是走水路,我倒是可以帮上一帮。走陆路……”他站起身,踱了几步,道,“客栈、酒肆、茶馆……他若是坐了车,被车把式拿走了,也不无可能。淮秀,你这是在大海捞针啊……”   程淮秀蹙起眉头,叹了口气道:“便是一根头发丝儿,我也要去捞上一捞啊。”   江沱问道:“你那朋友对你就如此重要?值得你倾尽全力去帮?”   程淮秀郑重点头:“实不相瞒,她爹于我爹有救命之恩。”   江沱轻轻颔首,说道:“既是如此,沿路的客栈、酒肆,我派人去问一问。”   程淮秀抱拳道:“有沱老这句话,淮秀千恩万谢了。”   江沱道:“盐帮、漕帮同气连枝,不止是说说而已啊。”他略作思忖,继续说道,“你那朋友若是坐车来的,我倒是觉着,被车把式拿走的可能性大些。”   程淮秀眉头微蹙,道:“他若是能清醒些,记起他将那书丢在哪儿了,这事也不难办。”   江沱摇着头叹道:“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程淮秀笑了笑,道:“那就请沱老费心了,淮秀告辞。”   紫禁城,粘杆处,唐海直视着跪在堂下的岳云,说道:“岳云,你可知我有多信任你,皇上有多信任你!”   岳云虽跪着,却仍旧直着上身看着他的老大,道:“唐哥……”   唐海右臂一甩,背对岳云,道:“我不是你大哥!”   岳云微低下头,复又抬起,说道:“唐大人,岳云这条命不值钱,你尽可拿去。无论如何,五阿哥的事我不能不管。我不后悔!”   唐海冷哼一声,道:“你吃的是皇粮,要效忠的只当今皇上一人。且不说五阿哥只是个阿哥,他便是太子,你又该听他吩咐吗?”   岳云道:“五阿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该报答吗?何况,比起我,你更了解五阿哥,他的所作所为纵使并非全遂皇上心意,也是为着皇上好的。”   “强词夺理!”唐海道,“岳云,你丢了那曹霑是事实,粘杆处有粘杆处规矩,任你如何巧舌如簧,我也不能不罚。”   岳云含笑说道:“我料到了。人毕竟是我弄丢的,我甘愿领罚。”   唐海轻轻颔首,对着一旁的兄弟吩咐道:“带他下去吧。”   一旁的兄弟心有不忍,却也不得不将岳云架出门外。皮开肉绽 ,岳云却不吭一声,唐海心道:终究是没看错人,单凭这小子的忍耐力,将来也是不可限量的。   太平湖西侧,五阿哥府邸。永琪站在院子里,看着守在门外的‘御用侍卫’,轻叹口气。   珂瑛走到永琪身侧,替他披上披风,说道:“外面风大,进屋吧。”   永琪侧过头看着珂瑛,说道:“我想出去看一看,只怕,岳云此次被我害惨了。”   珂瑛蹙了眉头,柔声说道:“阿玛命人日夜守在门外,你又如何出的去?”   永琪看着院中直耸入云的古树,思忖着道:“也并非全然不能……”   珂瑛看着永琪,轻咬着下嘴唇说道:“太医说过,你若是再胡闹,会用性命之忧……”   “我几时胡闹过?”永琪含笑说道,“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会量力而行。”   ☆、线索   苏州,盐帮,程淮秀闺房里,李绮筠看着手中的字条,秀眉微蹙。   程淮秀冷哼一声,说道:“骗人竟骗到我程淮秀头上了,若非现而今我无暇他顾,真要揪他出来看看是何等‘人物’。”   李绮筠将那字条紧紧攥进手中,说道:“淮秀,这字条中的地方就在天平山脚下,离我们不远。我不管他是否在骗我,只要有一线希望,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啊……”   程淮秀叹道:“你明知事有蹊跷,又是何苦!”   李绮筠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那部书,是霑哥哥的命,也是我的命……”   程淮秀摇了摇头,道:“你啊,真是昏了头了。”   李绮筠呢喃道:“我……”   “好了!”程淮秀左手搭上她的肩膀,说道,“你既非去不可,我奉陪就是。”   “淮秀……”李绮筠直视着程淮秀,心中无限感激。   程淮秀却笑了,说道:“这消息若是真的,我当好生谢他。若是假的……”她嘴角微挑,一抹冷笑浮上脸颊,“我的剑许久未沾血了……”   天平山脚下,程淮秀与李绮筠二人下了马。正如那字条上所言,西手边一棵树的身上被漆了红色。李绮筠满心希冀,蹲下身子徒手挖着树边翻新过的土。程淮秀将两匹马栓到同一棵树上后,走到李绮筠身边,右手一甩披风,随即蹲下身去。她敏感地觉察到有人轻声靠近了她们二人,她嘴角微挑,突然起身,一个小擒拿手将那人倒剪,厉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疼的龇牙咧嘴,说道:“我……我……我路过啊。”   程淮秀冷哼一声,道:“蹑手蹑脚,你路过哪儿啊?”   李绮筠也站了起来,走到那人身前,凝眉问道:“消息是你放出来的?你当真有我霑哥哥的手稿?”   那人道:“姑奶奶,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程淮秀右脚狠狠踹到了那人膝盖窝上,拔剑出鞘,将那人的脖颈擦出了血,随即问道,“你当真不知道?”   那人不敢再动一下,说道:“这……这江湖上到处都是‘寻书’的消息,我,我也不是没书……”   李绮筠打开了手中的布包,一本《三字经》漏了出来,她哭笑不得,问道:“这便是你‘捡’到的书?”   程淮秀右手加力,那人的脖子又流出血来。却听那人求饶道:“姑奶奶,我只是觉着这事儿有意思,想着玩儿上一玩儿,您可别当真啊。”   “玩儿?”程淮秀又狠狠踹了那人一脚,而后说道,“你可知丢书人心急,竟敢拿来玩儿?”她举起手中宝剑,就要刺下去。   李绮筠道:“淮秀,不要……就当为霑哥哥积德。”   那人磕头如捣蒜,不停说道:“姑奶奶放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程淮秀叹了口气,说道:“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滚!”她重又将剑插进剑鞘,回过头却见到李绮筠泪如雨下。   李绮筠慢慢蹲了下去,呢喃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程淮秀叹了口气,拉起她,说道:“你这手上都是血,得尽快处理,随我回总堂。”   “淮秀……”李绮筠扬起脸,问道,“江湖中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程淮秀笑了,问道:“你觉着我如何?”   李绮筠道:“自是不必说。”   程淮秀道:“我可是盐帮的总瓢把子,彻头彻尾的江湖中人。方才那人,算不得‘江湖’,不过是‘鼠辈’而已。”   李绮筠轻轻点头。   程淮秀解下两匹马,说道:“越是着急,越不可乱了心神。绮筠,你一向是个聪明人。”   李绮筠叹了一口气:“我是,关心则乱。”   程淮秀笑了笑,翻身上马,说道:“关心可以,乱却要不得。我总觉着,你那表哥的手稿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李绮筠也上了马,说道:“希望如此。”   盐帮,客房。曹霑躺在床上,双目空洞。李绮筠进门后,先看了看曹霑神色,轻叹口气。程淮秀跟了进来,将手中药箱放在说上,说道:“我帮你上药。”   李绮筠坐到桌边,伸出双手。   程淮秀打开药箱,说道:“会很疼,忍者些。”   李绮筠看着自己满布血渍的双手,苦苦一笑。程淮秀将消炎药抹到李绮筠的手指上,后者强忍疼痛,几次想抽回被程淮秀紧紧攥住的手。   包扎完毕,程淮秀笑着道:“李大小姐,淮秀冒犯了。”   李绮筠眨了眨眼睛,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程淮秀道:“只要李小姐肯‘下不为例’,这样冒犯大家闺秀的事儿,我可是不会再做了。”   李绮筠‘噗嗤’一声儿笑了,随后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握住曹霑的手,说道:“霑哥哥,我为了你,伤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不能清醒吗?”   后者似有所感,轻轻反握住李绮筠的手。   李绮筠唤道:“霑哥哥,醒一醒,醒过来!”   却听曹霑呢喃道:“我的书,我的书还在车上……”他侧过头看着李绮筠,说道,“妹妹,那书被我丢在车上了,你说,那车把式若是见到了,会送回来吧……”   程淮秀走到床边,听到曹霑如此说,哭笑不得,问道:“曹兄,你那包袱里该是不只有几本书那么简单吧?”   李绮筠扶着曹霑坐了起来,柔声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   “妹妹……”曹霑轻轻摸着李绮筠的双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程淮秀心中无奈,问道:“不找你那手稿了?”   李绮筠收回双手,说道:“霑哥哥,这位是盐帮帮主程淮秀,抄家之后,妹妹多亏有她照料。”   曹霑抱拳作揖。   程淮秀摇了摇头,道:“你们读书人那一套,我这个粗人承受不来。再这样拖下去,你那手稿被人烧了、毁了,我盐帮不负责任。”她双手负于身后,转身背对着曹霑兄妹。   李绮筠道:“霑哥哥,你那书到底是如何丢的?”   曹霑握住李绮筠的手,说道:“我本是骑着马南下来寻你,骑不动了,便雇了辆车。刚入苏州,我见一人背影酷似妹妹,便给了车把式银两,匆匆下车。那书,被我丢在了车上。待我反应过来,已追不上了。”   程淮秀问道:“你那包袱里可还有银两?”   曹霑点了点头。   程淮秀叹了口气,道:“怪不得我这样放消息出去,都无人还回。你二人歇着吧,既知是车把式拿走了,我想办法弄回来就是。”   曹霑微躬身道:“曹某谢过程帮主。”   程淮秀道:“你要谢,便谢绮筠吧。”   待程淮秀出了屋子,曹霑摸了摸李绮筠的后脑勺,说道:“筠妹妹,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李绮筠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扑到曹霑怀中,哽咽着道:“霑哥哥……筠儿好想你。”   曹霑揽住李绮筠,说道:“我这样没用,你想我做什么?”   李绮筠抬起头看着曹霑,说道:“在筠儿眼中,你是天下第一大才子……霑哥哥,答应我,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初遇   盐帮大堂,程淮秀一袭红衣坐在山头。掌事赵辰坤抱拳躬身说道:“帮主,咱们盐帮一向与车把式并无往来啊。”   程淮秀捋了捋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含笑说道:“没有往来,交一下手,不就有往来了。”   赵辰坤恭敬说道:“帮主的意思,属下不明白。”   程淮秀摇了摇头,站起身说道:“车把式的头儿管教属下不严,我便替他管上一管。”她目光森然,透出一股冷。   “怎么管?”赵辰坤心里犯难,“咱们手里便是有那人的画像,都不好管。这每日往来苏州的车把式人数之众,如何排查?”   程淮秀抱臂胸前,蹙着眉头说道:“我想,这几日江湖中人都该知道我盐帮要找几册书……车把式们或多或少也该听说了。”她在屋中踱了几步,右手抬起,轻托香腮,说道,“得想出个万全的方法,切莫把那人逼急了。”   赵辰坤轻轻颔首。   入夜,漆黑的夜空满布繁星。程淮秀闺房里,她坐在八仙桌旁,摆弄着桌上的几颗石子,李绮筠坐在她对面。   “我们总要先找到正主儿。”程淮秀捡出一颗石子,搁在一旁,“那书对他全无用处,他不过是想要里面的银子。”   李绮筠道:“若是他肯还回那几册书,他要多少银子,我给。”   程淮秀笑了,说道:“他知道你背后有我盐帮,怎敢轻易出来。”她又捏起一块石子攥在手里,分析道,“他不敢出来,总有人肯出来,车把式之间那点儿勾当,多出点儿银子,总能解决。”她将那石子扔到一旁,起身含笑说道,“绮筠,你放心睡觉吧,两日内,我必将书奉上。”   李绮筠站起身,盈盈下拜:“淮秀,谢谢。”   程淮秀双手将她扶起,说道:“你的父亲救过我的父亲,我说过,你有难,我盐帮倾举帮之力也要帮。”   “绮筠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好姐妹……”李绮筠的眼睛渐渐红了。   程淮秀嫣然一笑,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挂着的泪,说道:“若是当真要谢,也该你那‘霑哥哥’好生谢你。”   翌日清晨,太阳初升,程淮秀身披黑色斗篷,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想了想,重又将剑挂了回去。   赵辰坤说道:“帮主,你不带随从,随身佩剑也不带?”   程淮秀笑着说道:“我是去求人,不是去打劫啊!带着剑,还有谁敢说真话。”   赵辰坤蹙起眉头,说道:“我总觉着不妥。”   程淮秀问道:“我是帮主,还是你是帮主?”   “属下不敢。”赵辰坤躬身抱拳。   程淮秀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我的功夫你是知道的,便是徒手,恐怕十个车把式也不够我打的。”   赵辰坤道:“帮主说的是。”   程淮秀拎起桌上的包袱,苦笑着说道:“想不到,我程淮秀也沦落到要用银子办事。”   赵辰坤微微躬身道:“是属下无能。”   “与你无关。”程淮秀颠了颠手中的包袱,冷笑着说道,“这银子,他敢收,只怕也没命用……”   悦来客栈,程淮秀自二楼走了下来,扔了一锭银子在那老板桌上,说道:“魏老板,生意兴隆。”   那老板回道:“客官好走。”随后凑到她耳畔说道,“程帮主,你这戏做得够足了……”   程淮秀压低了声音,说道:“魏老大,我要见车把式的头儿。”   那魏老板心中不无犹豫:“您盐帮一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程淮秀捋了捋头发,依旧低着声音说道:“我替他教训手下,总不能白白出手吧。”她撩了一下身上的披风,转身而出。   乾隆也下了楼梯,走到魏老板身前,问道:“老板,方才那姑娘与你相熟?”   “姑娘?”魏老板抬起头看了乾隆一眼,复又低下头,打着桌上的算盘,说道,“她是我店中客人,自然相熟。”   乾隆心知这老板不愿多说,合上折扇转身追了出去。   程淮秀出了客栈的门,便拦了一辆马车,坐了上去。她与那车把式并排而坐,车把式问道:“姑娘要去哪儿?”   程淮秀道:“天平山。”   那车把式扬起鞭子抽了下去,随即说道:“姑娘还是坐到里面去吧。”   程淮秀见马车已跑了起来,问道:“小哥儿赶了多久马车了?”   车把式回道:“这老伙计跟了我三年了。”   “算得上‘老江湖’了!”程淮秀称赞道,“想必小哥儿对这道上的事了如指掌了?”   车把式看了程淮秀一眼,问道:“姑娘想说什么?”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坐车丢了包袱……”   车把式突然拽停了马车,说道:“看来姑娘意不在坐车,请你下车吧。”   程淮秀略作思忖,将手中包袱搁在两人中间,说道:“小哥儿若是肯帮忙,这包袱里的银子便作为报酬。”   车把式看也不看那包袱一眼,说道:“姑娘另请高明,这银子我赚不了。”   程淮秀继续说道:“想必你是有些消息的……”   车把式问道:“你那东西丢多久了?”   程淮秀道:“七天。”   车把式笑了,说道:“且不论你这举动在我们这行儿里有多忌讳,单就说那东西丢了七天还找不回来,别抱希望了。”   程淮秀道:“未到最后,如何能放弃。小哥儿,你若是不肯帮忙,带我去你们常歇脚的地方可好?”   车把式看着程淮秀,说道:“那地方儿都是衣衫不整的男人,你一个女人如何去得。”   程淮秀笑了,说道:“我自幼便在男人堆儿里长大,不怕的。”她略作思忖,跟着说道,“那包袱里的书于他人而言全无用处,却是我那朋友最宝贝之物。若是能寻回来,里面的银子自是分文不取,非但不取,这包银子还算作报酬。”   车把式道:“你说得好像是我拿的一样!”   程淮秀仔细看了他神色,说道:“当然不是了!我不了解你们这个行当,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车把式看了看搁在车上的包袱,说道:“我只能回去问问我的兄弟们。”   程淮秀笑了,自那包袱里拿出两锭银子搁在车上,说道:“若有消息,我还有重谢。”   车把式轻轻颔首,说道:“明儿个,还是这个时辰,若是有了消息,我来悦来客栈接你。”   程淮秀一跃下车,抱拳对着那车把式说道:“如此,小女子先行谢过了。”   见那马车去得远了,程淮秀冷冷一笑,不住摇头。   “好一场大戏!”乾隆不知何时藏在了树上,见马车走远,他跳将下来,捋了捋衣襟下摆,说道,“姑娘演技精湛,在下佩服……”   程淮秀眉头紧锁:“你偷听我说话?”   “算不得‘偷’啊……”乾隆一脸无所谓,“你二人并未说什么悄悄话,我便是个过路人,听进耳朵里,难不成还要倒出来?”   “你是什么人?”程淮秀心生警惕。   乾隆‘哗’一声打开折扇,说道:“无聊之人见到有趣之事,心生好奇而已。”   程淮秀心中无奈,转身要走。   乾隆走在她身边,道:“姑娘尊姓大名?”   程淮秀瞥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你我二人并无交情,你这样问不妥吧。”   乾隆笑着说道:“交出来才有情啊!姑娘,明日在下与你一起吧……”   ☆、‘戏言’   程淮秀见乾隆有心靠近,退后两步,正色说道:“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惹我。”   乾隆缓缓挥着折扇走到程淮秀身前,含笑说道:“若是我惹定了呢……”   程淮秀冷冷一笑,将那包银子背在身上,拉开了架势。   “嚯!”乾隆收起折扇道,“原来是女侠,在下失敬了。”他双手抱拳,微微躬身。   程淮秀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乾隆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入夜,悦来客栈二层上房,乾隆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脑后。想起白日里与那‘女侠’的第一次对话,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   景娴对着铜镜梳完了头发,起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侧过头看着乾隆,嫣然一笑,问道:“四哥白日里是遇上了好事?”随后躺在了床上。   乾隆伸出右臂,揽住景娴,说道:“哪儿有什么好事,险些被人打了。”   “哦?”景娴道,“想必那人是个高手……”   乾隆心里想着程淮秀的一恼一怒,止不住笑意,只是说道:“夜深了,该睡了。”而后闭上了眼睛。   景娴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心中无奈,苦涩一笑,也闭上了双眼。   盐帮,程淮秀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李绮筠走到她身边,说道:“淮秀……”   “不要问。”程淮秀侧过头看着李绮筠,道,“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答应我,若是我能将那书拿回来,永远不要问我是怎样拿回来的。”   李绮筠心中不解。   程淮秀嫣然一笑,继续说道:“江湖中人用江湖上的法子解决江湖中事。绮筠,你是大家闺秀,江湖上的‘勾当’不该叫你知道。”   李绮筠苦涩一笑,道:“你见过像我这样的大家闺秀吗?淮秀,这些年若是没有你盐帮的庇佑,我恐怕早不知死在哪儿了。”   程淮秀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我程家与你李家注定有扯不清的联系。自祖辈始,到父辈,再到你我二人。绮筠……”她侧过头看着李绮筠,道,“说起来,你我二人该结拜的。”   李绮筠轻轻摇头:“我是朝廷钦犯,是个早就死了的人。”   “那便如何?”程淮秀毫不介意,“我盐帮走‘私’,不知犯了多少条律法。想来,若是有朝一日我铛锒入狱,恐怕不能活着出来。”   “淮秀……”李绮筠正色说道,“绮筠多多少少见过一些世面。凭你的姿色,凭你的本事,不该只做这个男人帮的帮主。”   “那我该如何?”程淮秀笑了,“难不成入宫做娘娘?”   李绮筠似是玩笑般说道:“也未尝不可啊。”   程淮秀嫣然浅笑,摇了摇头:“即便当今皇上看的中我,我还未必看的中他。”   李绮筠道:“是啊,你是天上的鹰,如何肯被深宫束缚住。”   程淮秀道:“越发的没谱儿了,说得像真的一样。”   李绮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道:“夜深了,明日的事,拜托了。”   程淮秀轻轻颔首。见李绮筠进了客房,她绕到马棚,牵了匹马,出了盐帮。悦来客栈门前,她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给了客栈小厮,她推门而入。   魏老板迎上前来,问道:“程帮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程淮秀笑着说道:“怕别人起疑啊。”她坐在方凳上,问道,“今个儿白天,可有人来打听?”   魏老板在程淮秀对面坐了下来,说道:“你料事如神,确实有人来问过。”   程淮秀接了小厮递上来的茶杯,喝下一口茶,随后问道:“你可有帮手联络车把式的头儿?”   “这……”魏老板心中犹豫,“程帮主,依我看来,东西找回来就算了吧……无谓与他人结梁子啊。”   程淮秀不以为意:“你以为我见了他们的头儿会做什么?江湖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啊魏老板。何况……”她微微扬起头,说道,“将来彼此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一定。”   魏老板点了点头,说道:“程帮主若是有意交朋友,这根线,魏某牵了。”   程淮秀抬起右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累了,还是昨儿个那间屋子,银子记盐帮账上。”   程淮秀起身上楼,魏老板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这个女人,是江湖上最不简单的女人。小小的年纪便没了爹,扛起盐帮的重担,做了总瓢把子。大江南北,程淮秀的名字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艳冠群芳,又睿智果敢,太多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却全然不以为意。这样的女人,是个谜,让人向往,却又望而却步,魏老板便是其中之一。他长叹一口气,有些人,遇见了便只能放在心底……能帮时,帮一把,已是自己的幸事。她于他而言,是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程淮秀起身披上披风,站到了悦来客栈门外。魏老板双手负于身后,走出门外,走到程淮秀身边,他伸出右手,将一个纸包递到程淮秀眼前,说道:“你总该先填饱肚子。”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魏老板,嫣然一笑,接过那纸包,说道:“多谢。”   魏老板转过头不看程淮秀,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对着我笑,让我错以为有什么机会。”   程淮秀微微低头,故意问道:“你以为会有什么机会?”   魏老板哭笑不得,转身走回客栈。程淮秀侧过身看着他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乾隆打完拳走回悦来客栈,隔着一条街,恰好看到程淮秀。他走上前,温和一笑,说道:“姑娘,你我二人真是有缘。”   程淮秀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并未这样想。”   乾隆将双手负于身后,随着程淮秀一起看着远处天际线上的一抹黄,说道:“我就长得这样丑,入不得姑娘的眼?”   程淮秀道:“你我二人并无交情,甚至只见过一面,你静不觉得自己唐突吗?”   “唐突?”乾隆不以为意,“我以为,似姑娘这等人物,该是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程淮秀本欲再说,远远地见到昨日那架马车,她快步追了过去。   ☆、寻书   京城,粘杆处,岳云住处,永琪披着黑色披风匆匆而至。岳云趴在床上,时不时皱皱眉头。永琪走到床边,说道:“被唐海打了?”   听到永琪的声音,岳云猛地侧过身,呲着牙问道:“五阿哥,你是偷跑出来的?”   永琪自衣袖中掏出一瓶药膏,坐在床边,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该来看看你这次有多惨。”   冰凉的药膏擦在身上,那种火烧般的感觉顿时削减,岳云笑着说道:“阿哥那儿的灵药确实要比我这儿的好用。”   永琪哼了一声,道:“还知道开玩笑,想必伤得不重。”   毕竟是皮开肉绽,岳云笑着‘嘶’了一声,咬着牙说道:“你并非未见过唐海,这些年,凡是破了粘杆处规矩的人,无论关系与他有多近,无一能逃出惩罚,他真是六亲不认的。我这次能活下来……”他换了个姿势,“亏得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   永琪无奈一笑,道:“你若是当真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我倒也不用偷跑出来了。”他将那瓶要放在床边的圆凳上,说道,“疼的时候唤人来帮你上药。”   岳云侧过头看着永琪,道:“这就走了?”   永琪道:“我也非自由之身呐。”他虽然笑着,神色中却有无可奈何。   岳云叹道:“何苦来哉!五阿哥,若是那曹霑又被皇上抓了回来,你我这一遭,岂非白受。”   永琪道:“我想,阿玛不会再抓他回来了。”   “如此肯定?”岳云却是不信,“皇上若是当真肯听阿哥你的话,我二人又何至于此。”   永琪道:“已经如此,哪儿来的何至啊。岳云,多谢。”   岳云皱了皱眉头,仍旧笑着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这点儿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永琪本欲反驳,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你好生养着,我该走了。”   岳云看着永琪的背影,说道:“五阿哥,你来看我,我很感激……”   永琪停下脚步,背对着岳云说道:“你是我的兄弟。”   苏州,天平山脚下,程淮秀坐着的那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他们二人一路无话,直至此刻,那车把式方才说道:“你那包袱我可以帮你找回来。”   程淮秀笑看着他,说道:“你这话中之意,是有条件?”   那车把式将马鞭搁在一旁,左脚踩到车上,说道:“我帮你找回那几册书,你该谢我。”   程淮秀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随后将那装满银子的包袱搁在车上,说道:“只要能寻回,这包袱里的银子都是兄弟你的。”   车把式又道:“你不准记我的模样,往后若是见到,便当陌生人一样。”   程淮秀道:“我是江湖中人,这点儿规矩还懂得。”   车把式道:“路上不准做标记,不准叫人尾随,眼睛要蒙上。”话毕,他递给程淮秀一块黑色的布。   程淮秀将那块布抓在手里,不禁问道:“老江湖了?”   车把式道:“养家糊口而已,谁都不容易不是。我是个老实人,那个兄弟说,找这东西的是盐帮的总瓢把子,这样的人物,我们惹不起,可是……”他看着那包银子,“我孩子病了,我需要银子。”   程淮秀点了点头,说道:“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随后蒙上了眼睛。   这一路很是颠簸,若是一般人,早已胆战心惊。可是程淮秀毕竟是程淮秀,盐帮的总瓢把子说一不二,她双眼紧闭靠坐在马车里。过了许久,却听那车把式喊道:“吁……”那架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车把式掀开帘子,道:“到了,下来吧。”   程淮秀将眼睛上的黑布取了下来,阳光像刀一般刺进她的双眼,她不得不抬起右手挡住。   车把式道:“你这女人好有胆色。”他的钦佩,发自内心。   程淮秀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笑看着那车把式道:“再大的阵仗,我见过。何况,我看得出,兄弟你并非坏人。”她看了看四周,十分空旷的一片天地,眼前是高耸入云的一座山,不知身在何处。   车把式道:“随我来吧。”他先自上山,程淮秀紧随其后。约莫爬了半个时辰,他二人在一堆石头前停了下来,那车把式搬起几块石头,深蓝色的包袱露了出来。   程淮秀浅笑摇头,道:“你们也算得上煞费苦心了。”   车把式道:“不得已而为之。我们都是粗人,这上面的字儿大部分不认得,要来除了烧火也并无其他用处。”   程淮秀接过那包袱,打开来看,《红楼梦》摞的整整齐齐,显然除了银子,这书他们动也不曾动过。她轻轻点头,重又将那包袱包了起来。   车把式道:“女侠,我不能再送你回苏州了。”他手握马鞭,转身便下了山。   程淮秀看着他的背影,并未追上去,她明白他的难处。可她终究犯了难,这地方人迹罕至,太过荒凉,如何走得回苏州,难不成,当真要看着太阳辨别方向?她咬了咬下嘴唇,紧紧握住手中宝剑,将那蓝色包袱背在身上,也下了山。这山下并无人烟,不用说马,即便是想要寻一匹骡子也是不能。程淮秀看了看渐西的太阳,苦涩一笑,任她在江湖上如何叱咤风云,此刻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好在天上还有太阳,她呼出一口气,朝着苏州城方向走去。过了半晌,她听到了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靠近她时,变得慢了。   “姑娘!”那马上的人行至淮秀身旁,勒停了那匹马。只见那人穿了件月白色长衫,外罩水绿色马甲,一把扇子被他握在手里,他翻身下马,含笑说道,“这样的地方儿,你我二人也能遇上,咱们真是有缘。”   程淮秀看着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心中叹了口气,说道:“你莫不是在跟踪我?”   那人正是乾隆,却听乾隆道:“若非我心中好奇,跟踪姑娘,恐怕……姑娘今日回不去苏州。”他‘呼啦’一声展开折扇,轻轻挥着。   程淮秀继续向前走着,知道他必定跟在身后,她开口问道:“入秋了,你不凉吗?”   乾隆快走两步,与程淮秀并排而行,他回道:“你说的是我这扇子?用习惯了,放不下。”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想必你是富家子弟。”   乾隆道:“我家中有些地,有些人,算不得富。”   “好大的口气!”程淮秀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未再说话。方才,这道上只她一人之时,她是有些怕的。现在,她竟有些庆幸,能在街上遇到这个‘色鬼’。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乾隆,问道:“这一路你都跟在后面?方才我在山上之时,你也在?”   “可不是!”乾隆牵着马走到程淮秀身边,说道,“怕被他瞧见,只能远远地跟着。”   程淮秀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哼笑一声,道:“此刻方才出现,真是狡猾。”   乾隆却道:“车把式那马车能走多快,我不慢些跟上来,若是被他发现了,你这剑上也不想沾血不是。”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不论如何,谢谢你。”   乾隆问道:“姑娘预备如何谢我?”   程淮秀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乾隆道:“你我二人怕是要同乘一骑回苏州了,敢问姑娘芳名。”他已跃上了马,伸出左手。   程淮秀扬起头看着乾隆,洒脱一笑,握住他的手也上了马,说道:“我叫程淮秀。”   ☆、‘爱’四爷   与美人同乘一骑,乾隆心中无限畅快,他故意放慢了马速。   程淮秀道:“这位公子……”   乾隆接道:“我姓艾,家中排行老四,若是程姑娘不弃,可以叫我一声四爷。当然,叫‘爱’爷也可以。”   程淮秀嫣然一笑,道:“四爷,以你我二人这个速度,今儿个夜里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乾隆耸了耸肩,道:“我这个老伙计年纪大了,跑不动啊。若是累着了,它不肯走,你说该如何是好?”   程淮秀心中无奈,只得坐得离乾隆再远些。   乾隆轻笑道:“程姑娘还是抱紧我,一会儿这马疯起来,你若是跌下马去,我可要心疼。”正说如此,他扬起马鞭,抽了下去。程淮秀心中无奈,却也不得不拽紧他衣衫。   日已西斜,溪水边,乾隆放慢马速,跟着说道:“我这老伙计要歇了,咱们也该歇了。”   程淮秀翻身下马,走到溪水边,掬水饮用。乾隆也下了马,他任由那匹马在一旁吃草,自行走到程淮秀身边,蹲了下来。看着那溪水,他蹙起眉头。   程淮秀侧过头看了乾隆一眼,含笑问道:“没受过苦吧,少爷?”   “我可不是少爷!”乾隆即刻反驳,“我是比少爷老很多的那个……”   “哪个啊?”程淮秀站起身,环视四周,道,“那车把式有两下子,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竟不知道,苏州城外还有这样的地界。”   乾隆也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蓝色包袱,问道:“你究竟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胆敢一个人被那糙汉子带到这荒郊野地来找?”   程淮秀仍旧心存戒备,只是说道:“朋友之托,咱们行走江湖的,一个义字总该时刻记在心上。”   乾隆也不再问,方才在树上,他便真真切切看到了这包袱里面的东西,正是曹雪芹的手稿。程淮秀走到一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自怀中取出了个粉色袋子,里面是炒熟的黄豆。她看着乾隆,问道:“老很多的少爷,要不要尝尝?”   乾隆走了过去,撩袍坐到程淮秀身边,自那袋子中掏出了一把黄豆,放到嘴里,脆生生的响,说道:“好味道。”   程淮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乾隆侧过头看着她侧颜,良久方道:“只吃豆子,未免无趣。”他俯身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走到溪水边,对准了一条游鱼,掷了出去。那石子在他手中仿似飞镖一般,溪水流速缓慢,他快走几步,捞起了那条鱼,随后侧身看着程淮秀,孩子一般的炫耀。程淮秀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也俯身捡起了一块石子,她站起身直朝空中的飞鸟掷了出去。乾隆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小鸟,笑道:“好功夫,好力道!”   程淮秀仍旧淡淡笑着,问道:“四爷要吃鱼,可会生火?”   乾隆那张脸僵住了,他尴尬地笑了笑。程淮秀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木,对着乾隆说道:“捡柴总会吧?”   乾隆笑了,他挽起袖子说道:“粗重活儿当然男人来做。”   程淮秀点了点头,随后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斩下一根树枝,削减了头,将那条鱼插了上去。乾隆已将一堆干柴堆在一起,如何生火,他却犯难。程淮秀走到他身边,将手中鱼递给他,随后自腰间摸出了火折子。   乾隆不禁赞叹:“你出门竟还带着匕首和火折子。”   程淮秀一边生火,一边说道:“我们江湖中人,做事务求周全。”   乾隆道:“姑娘看起来如此年轻,想不到竟是个老江湖!”   程淮秀嫣然一笑,拿过乾隆手里的鱼,坐了下来,将鱼架在火上烤着,说道:“我自幼便随家父走南闯北,时刻准备着露宿野外,这些东西自是必不可少。”   乾隆坐到程淮秀身边,拿起搁在一旁的小鸟,也架到了火上,说道:“看来,今日幸而能找到姑娘,否则在下便要饿肚子了。”烤鱼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乾隆继续说道,“这两样吃食,鲜自是不必说,只可惜少了盐。”   只见程淮秀自腰间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反着光的正是咸盐。她将那咸盐撒到鱼身上,蹙着眉头说道:“煮出来、晒出来的,何尝不是兄弟们的血汗。”   乾隆心中不解,面带疑惑看着身边的女子。   程淮秀轻叹口气,重又看着火上的鱼。   乾隆道:“你有心事。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忙。”   “你?”程淮秀笑了,“四爷,你不在江湖,如何管得了江湖中事。”   乾隆道:“这普天之下,恐怕还没有什么事儿是四爷我管不了的。”   “哦?”程淮秀只道乾隆是在开玩笑,她说道,“若是当真如此,淮秀先拜谢了。”她看着乾隆,微微躬身。   “淮秀……”乾隆轻声念着这两个字,正色说道,“你我二人也算是共过患难了,此后,你的事我担着。”   程淮秀浅笑摇头,道:“四爷,我并非看轻你。只是,这江湖中事不是你这种客商管得了的。”   “客商?”乾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问道:“我穿的很像商人吗?”   程淮秀仔细看了看乾隆,问道,“你是旗人?”   乾隆道:“我□□母在汉军旗。”   程淮秀听得出他有意隐瞒,专心盯着火上的鱼,不再与他说话。   乾隆看着她神色,道:“我的确在旗,你如何看得出?”   程淮秀回道:“汉人没有你这样的后脑勺。”   乾隆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朗声笑了。   程淮秀将烤好的鱼递给乾隆,道:“‘旗人大老爷’,用完该上路了,我家中还有人在等。”   乾隆直视着程淮秀,仍旧笑着问道:“你心上人?”   程淮秀浅笑摇头,并不回话。   乾隆见她神情,放下心来,说道:“我是特地为你抓的鱼。”   程淮秀轻咬下嘴唇,说道:“这鱼多刺……”   乾隆心下了然,接过那条鱼,将自己手中的小鸟递了过去,说道:“你吃不得多刺的鱼,我记下了。”   远处,月亮已升了起来,与太阳一同挂在天上。火光映红了程淮秀的脸,她一向活得洒脱,‘身许盐帮’是她在父亲灵堂之上许下的承诺,可此刻,她心头竟泛起异样滋味,甜丝丝的。   ☆、风波又起   两人沉默着坐了许久,乾隆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夕阳已被远山遮住了一半,他说道:“时候儿不早了,淮秀,我送你回去。”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乾隆,他竟敢唤她‘淮秀’……江湖上,敢如此唤她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她嫣然一笑,默许了。随后说道:“你我萍水相逢,虽然我只知道你姓艾,人称四爷,可这行走江湖,本就以不留痕迹为上。”她微低下头,随后抬起,说道,“四爷,淮秀会一辈子记得你。”   乾隆站起身,一声‘呼哨’,那匹马跑到他身边,他拽着缰绳,轻抚那马的鬃毛,说道:“你我二人的交集,不会仅止于此的。”他心中笃定,无丝毫犹疑。   程淮秀站起身,再无矜持,先自跃上了马。乾隆轻轻颔首,也跃了上去,随后说道:“坐稳了!”他拽紧缰绳,双腿夹了夹马腹,那匹马顿时来了精神,绝尘而去。   苏州城外,乾隆放缓马速,问道:“送你回客栈?”   程淮秀轻轻摇头,道:“到了这儿,我们该说再见了。”她心中竟觉不舍……   乾隆起了玩儿心,开玩笑般说道:“我若是不肯放你,这声儿‘再见’,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说出口。”   程淮秀低头浅笑,说道:“我说‘再见’,有缘自会再相见,不对吗?”   乾隆朗声大笑,翻身下马,说道:“淮秀,我们是有缘人,一定会再见的。”   程淮秀也翻身下了马。她看着乾隆,嫣然一笑,背着那包书,走进了苏州城。乾隆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挑着,与程淮秀在一起,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但却能感觉得出,这个女人和他一样,有着旁人难以媲美的决断力,而且,她太有胆量了,恐怕许多男儿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这几个时辰,乾隆甚至忘记了曹雪芹的手稿就在她手里,忘记了他此次来苏中最重要的目的,他的眼里只容得下她的一颦一笑……她不矫揉造作,不扭捏,与宫中的女人全然不同。乾隆恍惚了……   名园,乾隆骑着马缓缓而至,贾六早已等在门外,见到来人,他快步赶了上去。牵着乾隆的马,贾六说道:“四爷您这一整天到哪儿去了,您再不回来,奴才便要带人出去寻了。”   乾隆拿着扇子敲了一下贾六的头,说道:“四爷还会走丢吗?奴才……”他打开折扇,轻轻挥着,向园子里走去。   贾六低声说道:“您自个儿在外面倒是快活了……”   乾隆信步在园子里走着,感叹道:“真是好地方,好山好水,自然人杰地灵,怪不得……”他又想起程淮秀,也只有这样的水土,方才能养得出她那样既秀美又英姿飒爽的女人吧。   景娴迎出门外,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汉服,见到乾隆,她紧蹙的眉头终于展开,说道:“我还道四哥不记得来名园的路了。”   乾隆与景娴一同走进正堂,他说道:“咱们上次来,便落塌在这儿,如何能忘?”眼前的女人是他的皇后,是他的正妻,想起白日里与程淮秀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心中终究是有一丝愧意的。   景娴嫣然一笑,问道:“出去一整日,饿了吧?”   乾隆含笑说道:“我身上还带了些银子……”   春喜走上前来,扶着景娴,说道:“皇上在外面儿自是快活,可怜我们娘娘这一整日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只顾担心您了。”   “春喜!”景娴喝止她。   乾隆终究有些尴尬,仍旧笑着说道:“小丫头伶牙俐齿,半点儿不饶人呐。”   景娴道:“皇上若是喜欢,要她过去,做你的答应可好?”   乾隆揽住景娴,轻点她的鼻尖儿,说道:“朕如何舍得要你身前儿最得力的小丫头。”   景娴道:“你若是开口要,我如何敢不给。”   乾隆看了看春喜,说道:“跟在朕身边儿,她还欠点儿火候,你若是当真有这个想法,再费些心。”   景娴轻轻颔首。   春喜却道:“春喜愿意跟在娘娘身边儿。”   乾隆戏谑道:“小丫头,娘娘不要你了!将来有朝一日,你若是能跟在朕身边儿,还怕委屈了吗?”   春喜道:“春喜是个有良心的小丫头,这辈子都要跟在娘娘身边,除非……”她轻轻咬着下嘴唇,除非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乾隆看着景娴,说道:“你苦心安排,人家却不领情啊。”   景娴嫣然一笑,说道:“她啊,是被我惯坏了……过些日子,你知道了她的好,回宫之后不要向我讨要才是。”   乾隆略作思忖,说道:“过些日子,朕若是有事相求,盼你答应才好。”   景娴却笑了,说道:“四哥,你的事,我几时说过‘不’字?”   乾隆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盐帮,程淮秀进了聚义堂,赵辰坤迎了上来,眉头紧锁,说道:“帮主,你总算回来了!”   程淮秀坐了下来,将那蓝色包袱搁在桌上,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你这样着急,出什么事了?”   赵辰坤道:“今儿个白天,李小姐和曹公子匆匆出去了。”   “什么!”程淮秀站起身,蹙眉问道,“你没叫人看着他们?我不是吩咐过,我不回来,他们二人哪儿也不准去!”   赵辰坤道:“那曹雪芹执意要走,兄弟们不敢用强啊!”   “哎!”程淮秀重重叹了一口气,问道,“可有派兄弟暗中跟着?”   赵辰坤点了点头。   程淮秀道:“你带一队兄弟跟上去,我随后就到。”   赵辰坤躬身称是,转身去了。程淮秀摇了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去后院牵出了一匹马。   悦来客栈门前,她翻身下马,匆匆进门。魏老板迎上前来,问道:“何事让程帮主这样着急?”   程淮秀道:“老魏,我要见车把式的头儿,即刻!”   魏老板道:“我还没来得及……”他看着程淮秀神色,叹道,“罢了,你随我来吧。”   ☆、黄一   苏州城外,程淮秀与魏老板并辔而行,程淮秀苦笑一声,说道:“想不到,今儿个一整日,我竟两次出了苏州城。”   “嗯?”魏老板心中不解,只是道,“就快到了。程帮主……”他稍作犹豫,说道,“车把式的头儿叫黄一,江湖上比他地位高的人叫他黄大,他的兄弟们叫他黄头儿,人是个爽快人,脾气有些时候却爆得紧。说起来,程帮主,你盐帮不缺车、不缺马、不缺人,本不该与他有交。”   程淮秀笑着道:“事急从权,这个黄一,想来也是个人物。若是有幸结交,于我盐帮而言,也许并无坏处。”   魏老板轻轻颔首,扬起右手马鞭,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茅草屋,说道:“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儿。”   程淮秀看着那间破茅草屋,心道,这黄一也真真是个怪人,毕竟是堂堂苏州把式头儿,竟会住在这种地方……她轻轻摇了摇头。   却听那魏老板又说道:“他爹是个车把式,他算得上是子承父业。这间茅草屋是他爹留给他的。他幼年时,他爹得罪了上一任把式头儿,失踪了……自那日起,他便立誓要让那车把式头儿也‘失踪’。”魏老板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终于,他做到了。”   “魏老板……”程淮秀侧过头看着他,“你怎会如此清楚那黄一的事。”   魏老板轻声一笑,说道:“你很快便会知道。”   两人已行至那间茅草屋前,一起翻身下马。魏老板先自推开了那间屋子,他回过头对着程淮秀说道:“你留在外面,稍等一下。”   程淮秀轻轻颔首。   魏老板走进那间茅草屋,转过身,关上门。片刻过后,那扇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站在程淮秀面前的依然是那个魏老板,他却换上了车把式的行头。   程淮秀笑了,她将双手负于身后。   魏老板走到她面前,说道:“看你的样子,知道我是谁了?”   程淮秀道:“你方才所说,算不上点到即止。我若是猜不出,岂非白白在这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   魏老板轻轻颔首:“黄一见过程帮主。”他抱拳躬身。   程淮秀抱拳回道:“黄老板,这几年,程淮秀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黄一笑了,他跃身上马,说道:“黄某骗了你这么久,你不怪罪已是我的造化。为表歉意,必得将程帮主那两位好友全须全影找回才是啊。”   程淮秀也跃上了马,她随着黄一一同调转马头,扬起马鞭前,她说道:“有黄老板这句话,程淮秀先拜谢了。”   黄一笑望着程淮秀,说道:“为了你……的朋友,搞得我与弟兄反目,就换得你一句谢?”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苏州城内数得上的馆子,只要你黄老板开口说一声,我笑着做东。”   “好大方!”黄一道,“你如此打哈哈,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扬起马鞭,先自远去。   程淮秀摇了摇头,策马跟在他身后。   又行了一段路,黄一突然勒停了马,他看着不远处的一架马车,冷哼一声,道:“夜黑风高,这是要跑路啦!”   程淮秀道:“看来黄老板治下严厉。”   黄一叹道:“叫帮主大人看笑话了。”他夹了夹马腹,追了上去。   那架马车生生被黄一拦下了,黄一一脸怒气,看着那车把式,道:“崔老二,这么晚,你要去哪儿啊?”   崔老二右脚踩在马车上,仰起头看着黄一,道:“头儿,你放了我吧……”   黄一冷哼一声,与程淮秀一起翻身下马。他走到马车前,掀起帘子,拿出个黄色包袱,右手颠了颠,说道:“为了这点儿银子,你要背弃我?”   崔老二道:“头儿,那日我是被鬼迷住了心窍。可做了就是做了,我知道,我坏了你定的规矩。”   黄一道:“我自问,不曾亏待过你们。跟着我的兄弟,一向守规矩……”他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架在崔老二颈上,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崔老二一步步向后退,黄一哼笑一声,道:“虽然你跟着我的时间不长,也该见识过我的功夫。”   崔老二咬了咬牙,不再后退,说道:“他把包袱丢在我车上,你若是我,你怎么办?”   未待黄一说话,程淮秀说道:“盗亦有道,你若只留下银子,无论以何种方式送那书到我盐帮,我想,曹兄和李姑娘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你非但不还,反而变本加厉,一错再错!”   崔老二看着程淮秀,说道:“你不了解我们黄头儿,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无论我如何做,也是混不下去了……怪只怪我犯到了盐帮头上,若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又如何?你就不怕,你拿的是人家的救命银子?若是因了你这点儿贪心,丧了人命,你此后又该如何自处?”黄一叹了口气,自马车里拿出一捆麻绳,将崔老二倒剪,而后道:“行有行规,你犯了我的规矩,且不知悔改,我不处置你,无法在兄弟们面前立威。”黄一身边渐渐聚拢了一帮车把式。   崔老二闭上双眼,道:“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求你帮我照顾我娘。”   程淮秀问道:“那一男一女呢?你把他们怎样了?”   崔老二道:“他们在我住的那间茅屋里,老大知道那地方。”   黄一示意一旁的兄弟带走崔老二,他侧过头看着程淮秀,说道:“我带你去。”   程淮秀轻轻颔首。   崔老二住的地方,比起黄一那间茅草屋要好上很多,他二人赶到之时,赵辰坤已带着盐帮的兄弟救出了曹雪芹和李绮筠。程淮秀上前握住李绮筠的双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问道:“你没事吧?”   李绮筠轻轻摇头:“淮秀,抱歉,没听你的话。”   程淮秀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好在,你们二人都还好好的。”她看着曹雪芹,说道,“你那书,我方才已找回了。”   曹霑抱拳躬身道:“雪芹谢过程帮主。”   程淮秀哼笑一声,道:“你这样一个书呆子,我真不知,绮筠到底看中了你什么。”她侧过头看着黄一,道,“黄老板,既然我的朋友没事,那车把式毕竟还有高堂要养。”   “你是叫我放了他?”黄一微侧着头,道,“程帮主在盐帮也是如此御下的吗?”   程淮秀笑了,道:“是我坏了规矩。车把式的门内事,自然是你黄老板说了算。”   黄一朗声大笑,道:“我‘黄一’不是个‘暴君’,你尽可放心,他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他看了看程淮秀身后的盐帮兄弟,道,“本想送你们回去,现在看来,我该说再见了。”   程淮秀嫣然一笑,道:“‘魏老板’,明日我去悦来客栈找你,城中的馆子,任你挑。”   黄一道:“程帮主是一帮之主,说话可要算数啊。”   程淮秀道:“那是自然。”   ☆、坦白   夜半三更,程淮秀闺房里,程淮秀侧身躺在床上,已睡熟了。李绮筠坐在圆桌旁,就着昏黄的油灯光,一页一页翻看着《红楼梦》。她不时用帕子擦着脸颊上的泪,那些早已被她埋葬的过去,一幕一幕又在她眼前浮现,她提起笔,蘸了墨,在夹缝中间写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感。   程淮秀翻了个身,悠悠醒转。她蹙了蹙眉头,坐起身,下了床,迷迷糊糊间问道:“绮筠,你在做什么?”   李绮筠侧过头看着坐到自己身边的程淮秀,含笑问道:“扰你睡觉了?”   程淮秀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哭过?”   李绮筠叹道:“想起过去,不免感伤。”   “你们这些文人啊……”程淮秀摇了摇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道,“这书不会再‘跑’了,你何必这样着急。”   李绮筠道:“淮秀,这书里的每一字、每一句写的都是我和他的过去。霑哥哥答应我的事,他做到了。”   “哦?”程淮秀拿起其中一册,翻看着,问道,“这林妹妹写的就是你?”   李绮筠思忖着道:“不尽然……我若想的不错,黛玉是我的过去。可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程淮秀合上那书,打了个哈欠,道:“费心费力的,我真是佩服你们这些文人。”   李绮筠笑了:“这书之于我和霑哥哥,就像盐帮之于你。你我皆有各自的执着,本就是同路人。”   程淮秀道:“你若硬是要这样说,我也不好否认。”   李绮筠思忖着,问道:“淮秀,我还是想知道,这书你究竟是怎样寻回来的?”   程淮秀抱臂胸前,看着李绮筠,道:“是我花银子买回来的,你可是要还我银子?”   李绮筠握住程淮秀的手,说道:“那崔老二已经和我们说过了……淮秀,认识你,我何其有幸。”   程淮秀含笑说道:“我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一般人也是不敢欺的。不过……”她蹙了蹙眉头,“这次若非有朋友相助,也险些要从那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走’回来。若然如此,你和你的‘霑哥哥’怕是要在那间茅草屋里待上几日了。”她看着李绮筠,继续说道,“绮筠,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你能不能听我的安排,不要再擅作主张了。”   李绮筠笑了,道:“不会再有下一次。”   “此话当真?”程淮秀却是不信,说道,“恕我无礼,你那霑哥哥,恐怕是个会惹麻烦的。”   “这……”李绮筠抿了抿嘴唇,说道,“我那哥哥前半生过了潇洒日子,不羁于世……后半生,只想提笔给这世上留下一部书。若是因此而招惹麻烦,绮筠无论如何也会与他共担。”   程淮秀叹道:“认识你,真是我此生‘幸’事啊。”   李绮筠心中愧疚,微微低着头。   程淮秀站起身,走到李绮筠身后,轻抚着她的肩膀,说道,“绮筠,苏州是我盐帮的地盘,只要你和你那霑哥哥不出苏州城,我担保,你二人这一生都可平安无忧。至于麻烦……”她捋了捋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而后道,“黑道、白道,总要给我程淮秀几分薄面的。谅你那只会写书的哥哥,也做不出什么违背江湖道义以致于连我也护不住的事。”   李绮筠轻叹口气,她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书,转身对着程淮秀说道:“我不再与你客套,淮秀,我的这条命是你的。”她走到一旁,拿起搭在衣架上的披风,说道,“我有一些想法,迫不及待要说与霑哥哥听,你早些睡吧。”   程淮秀看着李绮筠的背影,浅笑摇头。她是江湖儿女,不拘泥于小节,想不到,这大家闺秀也是如此。她坐到铜镜前,拿起梳妆台上的篦子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何,她竟想起了那位‘艾四爷’,他不过见了她两次,便叫她淮秀,她竟也肯与他同乘一骑由城外回到城里。想起与那艾四爷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程淮秀的嘴角不禁上扬。   盐帮客房,李绮筠轻轻叩门,问道:“霑哥哥,你可睡了?”   屋子里传出曹霑的声音:“筠妹妹……”他很快打开了门,说道,“四更天,你是起早了?”   李绮筠随着曹霑进了屋,随后关上了门,两人相对而坐。李绮筠说道:“不是起早了,而是一夜未睡。”她将那几册书放在了书桌上。   曹霑摸着自己的手稿,说道:“半生心血,险些尽付东流水。”   “好在有淮秀在……”李绮筠略作犹豫,问道,“哥哥,我的前半生,止于黛玉焚稿,是吗?”   曹霑轻轻颔首,顿了许久,方才说道:“筠妹妹,实不相瞒,我在京城,成婚了……”   李绮筠的身子颤了颤,她轻咬着下嘴唇,勉强含笑,问道:“嫂子是大家闺秀吧……是舅父给你定下的?”   “妹妹……”曹霑看着李绮筠,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绮筠道:“我本想问你,宝姐姐是谁。现在看来,我知道答案了。”   隔着几册书,曹霑握住李绮筠的手,说道:“筠妹妹,我虽然娶了别人做妻子,可我的心里,只有你。”   李绮筠抽出了自己的手,叹道:“‘木石前盟’终究是比不过‘金玉良缘’的。哥哥,嫂子还在京城等你吧?”   曹霑终于想起了他那个身怀六甲的妻子,现在,她究竟在哪儿,身子怎样了,他竟全然不知。   李绮筠继续说道:“盐帮在京城也有盐栈,哥哥若是想回去,我去和淮秀说。”   曹霑却摇了摇头,说道:“这书我尚未完成,不能回京。”   李绮筠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她隐约感觉到了曹霑此来苏州并非只是因为要找她这么简单,却没问出口。她说道:“那么,要不要请淮秀派人接嫂子过来?”   曹霑苦笑道:“深宫大院,江湖中人如何进得去?”   李绮筠越发觉得这事不简答,她略作思忖,只是说道:“你既一心扑在这书上,妹妹陪着你。”   曹霑郑重点头,说道:“我正有此意。这书本该由你我二人合作完成。”   李绮筠轻叹口气,替曹霑研起了磨。   ☆、巧遇(上)   清晨,程淮秀梳洗完毕,拎着她的随身佩剑走到盐帮大院中。她抽剑出鞘,拉开架势。清早练功,是她这些年来从未变过的习惯。她身手利落,一柄利剑在她手中有如游龙般上下翻飞。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站在地上,收剑入鞘。她的贴身丫鬟莲子快步走到她身前,递给她一块手帕,说道:“小姐,你的功夫越发的好了。”   程淮秀笑看着莲子,说道:“我家莲子长本事了,竟能看得懂功夫好坏了。”   莲子撅了噘嘴,说道:“我整日跟在小姐身边,耳濡目染总是有的。”   “整日?”程淮秀扬了扬头,问道,“昨儿个一整日,你去哪儿了?”   莲子嗔道:“还昨儿个一整日,前儿个晚上我就不见你了。若不是掌事的跟我说你有要事要做,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小姐,你不是说过,你有什么事都不瞒着我吗。”   程淮秀心中无奈,说道:“打打杀杀的,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上一次你随我出门,回来之后不是说再也不出去了吗。”   莲子转了转眼珠儿,说道:“依我看,打打杀杀的事交给他们男人好了,小姐也不要出去。”   程淮秀笑出了声儿,摇了摇头,提着宝剑进屋去了。   客房里,李绮筠闭上双眼,将头微仰。   曹霑对刚刚改好的一段故事很是满意,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表妹,关切道:“你累了,去歇着吧。”   李绮筠将眼睛睁开,含笑看着曹霑,问道:“你这几册书,都是这样黑白颠倒写出来的?”   曹霑道:“妹妹竟忘了你我二人当年在家中是如何吟诗作对写词的?”   李绮筠弯起左臂,轻托香腮,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她趁曹霑不注意,右手握住蘸了朱砂的毛笔,在他脸上划了一道,而后轻笑道:“这才是你我二人在家时做的事。”   “好啊!”曹霑凑到李绮筠身前,与她嬉闹在一起,说道,“这也是我做过的事。”   “好了好了!”李绮筠终于求饶,原本盈满笑意的脸渐渐沉了下来,说道,“终究是做‘过’的事,霑哥哥,我们都不年轻了,再也回不到在家中时的样子。”她轻叹口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   曹霑也随着她站起身,他情难自禁,揽住李绮筠,轻声唤道:“筠妹妹……”   李绮筠的身子僵住了,她右手轻握成拳,说道:“霑哥哥,你是我表哥,我是你表妹,宝哥哥最终娶的是宝姐姐,而黛玉,香消玉殒了……”   曹霑摇了摇头,道:“不是的,这不是结局,一定不是结局……妹妹,你难道看不出,黛玉是你,湘云也是你吗。”   李绮筠苦笑一声,说道:“你写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可是哥哥,你便是改了这故事的结局,又如何能改得了你已娶妻的事实。你写故事,我看故事,此后你我二人只有神交,这不好吗?”   曹霑即便不舍,却也还是放开了揽着李绮筠的手。李绮筠的眉头动了动,快步离去,头也不回。她推门走进程淮秀闺房的时候,后者正要出门。却听程淮秀说道:“我正要去找你。”她见到李绮筠神色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李绮筠的眼睛有些红,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没事。”   程淮秀朱唇轻启,想说什么,终究未说出口。对于李绮筠和曹霑二人而言,她自己毕竟是个外人。她将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搭在李绮筠的肩上,说道:“今儿个陪我去外面吃豆腐脑如何?”   李绮筠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挤出一抹笑,说道:“好。”   苏州街上的人还不多,程淮秀与李绮筠并肩走着,仿似两道风景,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温柔秀美。距离虎丘不远处,有个豆腐脑摊子,那老板娘约莫有四十岁了,她穿了件浅粉色外衣,梳了髻,风韵犹存。程淮秀和李绮筠二人在一张方木桌旁坐了下来。   那老板娘侧过身子看着程淮秀,问道:“程帮主今儿个要吃什么?”   程淮秀将左臂搁在桌上,同样侧过身看着那老板娘,说道:“老样子,豆腐脑……”   “少放卤吗!”那老板娘快速接道,“来我这儿的,都要多放些卤,只你一个特殊。”   程淮秀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说道:“我特殊了好多年了。”   老板娘道:“可不是,老帮主还在世时,就常带你来我这儿。转眼间,你这个小丫头都成了一帮之主了,我不服老都不成咯。”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时光流逝,对女人而言总是一件悲伤的事。   程淮秀道:“你不老!陈姨,这么多年,你的样子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   老板娘端着两碗豆腐脑走过来,含着笑说道:“你这小嘴儿几时变得这么甜了!你都多大了,我还能不老?”她将那两碗豆腐脑搁在桌上,便转过身朝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说道,“来喝豆腐脑啊!我这豆腐脑可是苏州城一绝,喝了包您不后悔!”   程淮秀看着老板娘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对着李绮筠说道:“多少年了,她的词儿从未变过。”   李绮筠轻轻颔首,心中竟有些羡慕。   “老板娘,你这豆腐脑当真是苏州城一绝?”   程淮秀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真的是那位艾四爷。却见乾隆轻挥折扇,含笑看着那老板娘,景娴站在他身侧,春喜和贾六两人跟在他二人身后。程淮秀淡然一笑,心道,他果然是个有家室的富家子弟。   老板娘道:“我这个人最实在,您要是觉着我这豆腐脑不好吃,砸了我这摊子,我也绝无二话。”   “好大的口气!”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问道,“咱们试试这‘苏州城一绝’?”   景娴道:“我也正有此意。”   乾隆再抬首时,恰好与程淮秀四目相对,后者嫣然一笑,轻轻颔首。乾隆的那抹笑却僵在了脸上,只一瞬,他便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对着那老板娘说道:“四碗豆腐脑,还有什么特色吃食,都上一些来。”   ☆、巧遇(中)   乾隆挑了一张距离程淮秀最远的桌子坐下,他坐的位子恰好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只见程淮秀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动碗里的豆腐脑,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轻轻摇头。   李绮筠觉出了她的不妥,问道:“淮秀,你怎么了?”   程淮秀道:“知道了一些事,想要自欺却又不能,有些失落罢了。”   李绮筠心知她不愿明说,也不再问下去。程淮秀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将那勺子搭在碗边。老板娘吩咐小二招呼客人,她自己在程淮秀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戏谑道:“江湖走多了,看不上我这手艺了?”   “当然不是!”程淮秀忙道,“我几次邀你去我那儿,你都不肯。”   老板娘笑道:“你们盐帮太小,哪儿容得下我这尊大佛啊!”   程淮秀也笑了,道:“陈姨,什么时候儿我干不动了,你收我做个徒弟吧。”   老板娘道:“嚯,这我可不敢。我若是真收了你做徒弟,你手底下那帮粗汉子不得拿着刀啊剑啊的来追杀我啊。”   程淮秀道:“他们没那个胆量。”她见李绮筠也放下了勺子,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歪着头看着那老板娘,说道,“今儿个心里有事,糟蹋了你的手艺……”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走到摊子前,拿出一个纸包递给程淮秀,问道:“你几时付了我这果子钱啊?”   程淮秀接过纸包塞进怀里,含笑说道:“做生意要讲信誉,你说过永不收我果子钱的。”   老板娘看着程淮秀和李绮筠的背影,轻声一笑,重又招呼客人去了。   只见乾隆一边挥着折扇,一边看着景娴,说道:“这老板娘当真是个好人,人家吃了饭,她连银子都不要。”   那老板娘走到乾隆身边,说道:“这位爷听口音是外地人吧,怪不得不认得她。她可是咱们苏州城最出名的女人。”   贾六转了转眼珠儿,说道:“出名……莫不是‘秦淮河畔’、‘秦楼楚馆’。”   乾隆转了转手中折扇,重重敲了他脑袋。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句话,若是被她听到,仔细你身上的皮。”   贾六却是不信:“她就有这么厉害?”   老板娘道:“她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盐帮的总瓢把子,你说厉不厉害?莫说是小哥儿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便是十条大汉恐怕也打不过她。”   乾隆‘呼啦’一声打开折扇,浅笑颔首。   女人最是敏感,景娴搅着碗里的豆腐脑,看着乾隆神色,微微蹙眉。   只听乾隆说道:“盐帮的总瓢把子吃饭不给银子,传出江湖去,恐怕不好听。”   那老板娘笑了,说道:“我这摊子能在这苏州城内撑这么多年,多亏盐帮。何况,程帮主幼年时便与我相熟,我二人之间的关系便是不及母女,也早超过亲人了。”   乾隆轻轻点头,目光中满是柔情。   却听摊子外面响起了一把清脆的声音:“陈老板!”   这声音,乾隆和景娴太熟悉了,乾隆犹自镇定,景娴却已站起身来。   老板娘回过身,走到摊子前,说道:“和你说过多少次,是老板娘、老板娘,怎么总是记不住!”   那姑娘穿了件水绿色外裳,将手中包袱搁在摊子上,歪着头问道:“你这铺子几时有‘老板’了?老规矩,我吃热的,给哥哥嫂嫂带冷的。”   老板娘笑着叹了口气,打开那包袱,拿出瓷碗,一勺一勺将豆腐脑装到里面,说道:“你可真是个伶牙利嘴的小丫头,怪不得那箫剑无论如何也要寻你回来。”   那姑娘正是小燕子,她自衣袖中掏出一块银子搁到摊子上,随后端了一碗滚烫的豆腐脑走了进去。刚刚将那滚烫的碗放在桌上,她抬起头,便看到了景娴。她有些信不过自己的眼睛,猛地眨了眨,道:“皇……”却见景娴摇了摇头,她换言道,“娘……”   那老板娘蹙了蹙眉头,却并未多话。   乾隆仍旧坐着,他挥着折扇问道:“小燕子,你近来过得可好?”   小燕子走到乾隆身边,眼睛慢慢红了,她说道:“老爷……”   乾隆道:“我老吗?还好吧……有了哥哥,阿玛就变成‘老爷’了?”   贾六和春喜早已站起身让开了位置,贾六低声道:“四爷,是不是换个地方说话?”   乾隆轻轻颔首,看着小燕子道:“你住的地方,‘老爷’可去得?”   金鸡湖畔,小燕子拽了拽缰绳,缓下马速。乾隆骑在马上与她并辔而行,贾六赶着一架马车跟在二人身后。   乾隆看着前面的一栋大宅子,说道:“我本以为,像箫剑这般的侠客该是四海为家的。”   小燕子说道:“我哥娶了晴儿,总不好带着她跑江湖,只能收敛了。现而今,他可是这苏州城里的名医。”   乾隆轻轻颔首。   行至那宅子前,他二人翻身下马,景娴也由春喜扶着下了马车。乾隆看着门上挂着的牌匾,说道:“‘幽居’,小燕子,你这哥哥当真是个雅人。”   小燕子却道:“他分明是欺负我识不得几个字,偏偏挑了两个这么难写的。”   乾隆笑了,挥着折扇走了进去。   这园子不大,却处处透露着精致。园子正中央种了一棵百年香樟树,枝繁叶茂。   小燕子挽着景娴的胳膊走在乾隆身后,只听她说道:“皇额娘,前一阵子我哥遇到仇家,若非我近来练功勤快,我和晴儿的小命险些就要断送了。”   “若非你四处张扬,我们在杭州的宅子那么隐蔽,那些仇家如何会找上门来!”箫剑背着药箱走进门来,见到乾隆微微一怔,抱拳躬身道,“见过皇上。”   乾隆挥着折扇回过身道:“出门在外,礼数要不得,叫四爷就好。”   箫剑轻轻颔首,引几人入内,朗声说道:“晴儿,有客到。”   晴儿穿了一袭浅粉色衣衫,略施粉黛,她迎至门口,见到乾隆与景娴二人,福身道:“皇上、皇后娘娘,晴儿万万想不到,此生竟然还能见到。”   ☆、巧遇(下)   乾隆在太师椅上落座,景娴扶起了晴儿。后者眉头轻锁,看着乾隆,问道:“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好吗?”   乾隆浅笑回道:“太后身子硬朗,盼着你能回去看她。”   晴儿的眼睛红了,说道:“晴儿此生最感激的是她,最对不住的也是她老人家。”   景娴在乾隆身旁落座,说道:“太后心中,最舍不得的便是你了。可是,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只有你找到了何意的人,出了宫,她才能真正放下心。”   晴儿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箫剑右手揽住她,左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景娴含笑说道:“我想,皇上将你指婚给箫剑,太后是放心的。”   只听箫剑柔声说道:“想回京城并不难啊。”他嘴角蕴着一抹笑,看着乾隆道,“只要皇上允准。”   乾隆道:“晴儿虽已嫁与你为妻,可她毕竟是宫里的格格。何况,太后视她如珠如宝,我若是不准她入宫,岂非不孝。”   小燕子却道:“哥,你还是先摆平了你那帮仇家再说吧。”   箫剑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以为你哥如你一般不知深浅轻重吗?我说过,结仇是为了朋友,在这苏州,有朋友保。”他侧过头看了看景娴脸色,问道,“娘娘,可能允准箫剑号一下您的脉?”   景娴嫣然一笑,说道:“我看上去不好吗?”   箫剑已在景娴对面坐了下来,他自药箱中拿出腕垫垫在景娴左腕下,随后说道:“好与不好,总要号过才知道。”   片刻过后,箫剑抬起右手,看着景娴,眉头紧锁,说道:“夏日刚过,可娘娘的身体较之箫剑在宫中之时似乎更加寒了。”   景娴朱唇轻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那可怜的女儿,现而今还躺在景仁宫的冰室里。她听不到那声额娘了,只是想每日都能看看那个孩子。   箫剑看着晴儿轻轻点头,后者走上前扶起景娴,说道:“娘娘,咱们进里屋儿聊。”   箫剑道:“小燕子,你也随晴儿进里屋吧。”   小燕子耸了耸肩膀,说道:“你有话要单独说与皇阿玛听,何不直说呢。”   看着小燕子的背影,箫剑轻叹口气。   乾隆站起身来,挥着折扇道:“你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箫剑道:“四爷请随我来。”   ‘幽居’后院,一棵更为粗壮的香樟树傲然挺立。这棵大树的下面摆了一张檀木方桌,其上是一张棋盘。   箫剑右手伸出,说道:“请。”   乾隆先自落座,右手中指与食指夹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左上角,说道:“想不到,我与你之间竟也有对弈这一日。”   箫剑也落了子,说道:“若是论起辈分来,我该唤你一声舅父,不是吗?”   乾隆轻轻颔首,道:“看来,朕并未错将晴儿指给你。”   箫剑笑了:“皇上难道不觉着,我与晴儿之间的姻缘早已刻进骨子里,任是谁也改不了吗。”   乾隆不置可否,又落了一颗子。   箫剑眉头轻锁,说道:“皇上请恕箫剑直言,五格格是不是……”   乾隆悬在棋盘上的右手僵住了,过了许久,他方才落子,说道:“五格格终究未能留下来。”   “怪不得……”箫剑不再落子,说道,“娘娘忧伤过度,五脏六腑皆有损伤。至于体寒,该是长期受凉所致……”   乾隆眉头紧锁,道:“如此说来,倒是朕的过错。”   箫剑不明所以,只是道:“娘娘的身子要好生调养,稍有差池,恐难长寿。”   “如此严重?”乾隆心中不解,“她是习过武的,身子一向很好。”   箫剑道:“世人皆道女人生产是理所当然之事,可于母体而言好与不好却要因人而异。皇后娘娘两次怀胎间隔过短,身体已有所损伤。”   乾隆轻轻颔首,思忖着道:“你带着晴儿随朕回宫可好?”   箫剑笑了,说道:“且不说天威难测……我个性散漫,早已习惯了漂泊在江湖上,很难在深宫大院生存下去。”   乾隆问道:“宫中生活当真如此‘可怕’吗?”   箫剑将飘落在身上的香樟树叶子拿在手里,说道:“皇上难道从未觉得‘可怕’吗?”   乾隆轻挥折扇,苦涩一笑。   二人静默着在棋盘上厮杀了一阵,箫剑开口问道:“有些话,小燕子恐怕不敢问出口,只好我这个当哥哥的帮她问。五阿哥可好?”   乾隆终于想起了那个原本乖觉,现而今被他囚禁的儿子。他却只是道:“永琪……成婚了。”   箫剑轻轻颔首,他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一笑,感叹道:“皇家的男人啊……真是难为了小燕子。”他右手紧攥成拳。   乾隆道:“你方才不是说宫中‘可怕’吗……这也正是深宫的可怕之处。”   箫剑看着乾隆,道:“想不到,皇上竟能如此坦诚。”   乾隆道:“在宫外,我只是四爷,并非皇上。”他苦涩一笑,道,“永琪若非疾病缠身,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小燕子出宫。”   箫剑道:“你的意思是……他很伟大?我和小燕子该感恩戴德?”   乾隆道:“永琪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箫剑冷哼一声,道:“他若是当真有情有义、玲珑剔透,就该明白小燕子的心思。皇上,我的妹妹像我一般没出息,她随我出宫后,整日嘻嘻哈哈、调皮捣乱,可是我看得出她并非真的快乐。她藏着她的伤心和失落,我却更难受。”   乾隆右手拇指与食指捏起一颗棋子,说道:“可惜永琪已娶了福晋,若非如此……”   箫剑低首一笑,道:“总会过去的。我本想着,若是永琪尚未娶妻,我可以送小燕子进京。可惜……”他眉头微锁,说道,“终有一日,会有一个人能让她忘记永琪。”   乾隆却笑了,不置可否:“箫剑,你太年轻了。”   他喜欢过太多女人,也爱过许多女人。每一段情终究会有淡去的那一日,可是,喜欢过、爱过,便永远过不去了。那些人、那些事,像烙在身上结了痂的伤疤,偶然想起,会心动、会疼痛,即便伤愈,那痕迹也永不会褪去。   ☆、夜探(上)   幽居前院,箫剑与晴儿的卧房内,景娴坐在卧榻上,晴儿与小燕子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小燕子突然跪倒在地,抓住景娴的手,哽咽着说道:“皇额娘,你打我骂我吧,是我不好……小格格的死,都是我的错……”   景娴轻抚着小燕子的后脑勺,说道:“若是没有你,箫剑不会进宫,箫剑的师父不会进宫,我恐怕无缘见到我那孩儿。孩子,我谢你还来不及。”   小燕子伏在景娴的腿上,呢喃道:“皇额娘……”   景娴弯腰扶她起身,说道:“会过去的,终有一日都会过去的。”   小燕子摇着头,紧紧握着景娴的手道:“娘娘,小燕子这辈子都欠你的情。有朝一日,娘娘但凡有任何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景娴笑了,摸着小燕子的脸蛋儿,说道:“看来,箫剑教你教得很好。皇额娘总还不至于有什么事,是需要你赴汤蹈火去做的。”她重又坐了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晴儿道,“你可还习惯这宫外的生活?”   晴儿擦了擦眼角的泪,含笑回道:“比起宫里的生活,宫外却是自在多了。”   景娴蹙眉问道:“小燕子说,你们被仇家追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晴儿道:“箫剑是江湖中人,他为了那些生死之交两肋插刀,江湖中与他结了怨的,自然也大有人在。”   景娴略作思忖,看着小燕子道:“皇额娘渴了,你去泡一壶茶来?”   小燕子知道,景娴有些话要单独对晴儿说,她回道:“皇额娘稍等,小燕子去去就来。”   待小燕子出了门,景娴看着晴儿,问道:“你是宫里的格格,在太后的手心儿里长大。现而今,跟着四海漂泊的箫剑,你可后悔?”   晴儿轻轻摇头:“娘娘,且不论晴儿与箫剑之间的情分,单就他多年漂泊,孤苦无依,晴儿这辈子也该陪着他,照顾他。”   景娴握住晴儿的手,说道:“你从未习过武,如何适应江湖生活?刀枪棍棒下,你如何保全自己?”   晴儿道:“箫剑是个值得托赖的人,此一点,我从未疑过。”   景娴却笑了,她轻叹口气,说道:“你如此执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希望上苍庇佑,希望箫剑不会让你失望。”   晴儿道:“便是有朝一日,我真的会因箫剑而命丧,也绝不后悔今时今日的选择。”   景娴凝眉看着晴儿,道:“不要说‘命丧’这两个字,想也不要想。晴儿……”她站起身来,“你既认定了,便踏踏实实走下去。箫剑现而今行医济世,做的是造福百姓的好事,你们会得到上苍庇佑的。”   晴儿含笑说道:“娘娘,晴儿自从跟随箫剑出宫,深觉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未遇到箫剑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这辈子还有机会走出皇宫,不再生活在权力斗争之中。这样自由的日子,即便只过一天,也该知足,不是吗?”   景娴轻轻颔首,目光中有一抹怅然,说道:“终究,那高高的宫墙在你们这群孩子的眼中与牢笼无异……”   “皇额娘!”恰在此时,小燕子托着茶盘推门入内,她说道,“我学着紫薇的样子泡了花瓣茶,该是可以入口的。”她斟了一盏茶递给景娴,“试一试?”   景娴抿下一口,轻轻颔首,随后搁在桌上,看着小燕子道:“紫薇过得很好,永琪……”   小燕子匆忙接道:“皇阿玛还没有给紫薇指婚吗?”   景娴嫣然一笑,问道:“你放不下?便是‘永琪’这两个字也听不得?”   小燕子撅了噘嘴,道:“他成婚了,该是过得很好,又何必要我关心……”   景娴想了想,没再继续说下去。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天上,子时二刻,苏州城内,乾隆与贾六二人匆匆走在街上。   贾六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道:“自个儿家里也要翻墙出来,真是好兴致。”   乾隆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贾六道:“奴才,四爷带着你出来,总该事先看看你会不会拖四爷后腿吧。”   贾六道:“拖您的后腿,奴才哪儿敢啊!”   乾隆哼了一声,问道:“白日里交代你打听的事,你可打听到了?”   贾六回道:“盐帮在苏州出名的很,不需要如何打听。”   乾隆轻轻颔首:“前头带路吧。”   贾六道:“四爷,奴才斗胆问一句,您漏夜去盐帮,当真是为了寻曹公子?不是为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帮主?”   乾隆白了他一眼,道:“四爷在你眼里有那么不务正业?”   “宫外么!”贾六嬉皮笑脸道,“四爷便是‘不务正业’,奴才也给您保密着,绝不让主子娘娘知道。”   乾隆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你倒是会做奴才。”   贾六道:“奴才是四爷的奴才,自然要为四爷着想。”   乾隆轻轻颔首,说道:“可惜是在宫外,不然该赏你点儿什么。”   贾六道:“奴才记着,四爷回宫后再赏不迟。”   乾隆看着贾六,哼了一声。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就着月光,乾隆见到一块高耸的石头牌匾上刻着‘义薄云天’四个大字,说道:“看来,这盐帮倒是‘义’字行先。”   贾六说道:“黑道上的不讲义气不好混啊。”   乾隆轻轻颔首,道:“黑道女帮主,怪不得……”   夜色渐浓,他二人提气翻身上了盐帮屋顶。   ☆、番外 盐帮帮主那些事   “程淮秀,雍正年间生人,自幼随父亲闯荡江湖。乾隆十三年,其父死于盐漕大火拼,后背起盐帮重担,任帮主。”月挂中天,程淮秀心绪烦乱,难以入睡。她走到书架旁,拿出最新的一本《盐帮记》翻看,看到写自己的那几段话,嘴角微提,轻轻摇头。她任帮主,并非全因父亲之故。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她爹的灵堂上,她身穿孝服应对那一帮想要篡班□□的‘匪徒’之时的点点滴滴。那时,她才十九岁……   “小丫头……”时任盐帮二当家的苏越山听闻老帮主死讯,昼夜快马由成都分堂赶回到苏州,刚进灵堂,便对着程淮秀说道,“听说你要接你爹的位,做我们盐帮帮主?”   正跪在地上烧纸钱的程淮秀站起身,双眼红肿,看着苏越山,说道:“二叔,你千里迢迢赶回总堂,难道不该先拜祭老帮主吗?”   苏越山冷哼一声,接过手下递上来的三炷香,拜了三拜,而后径对程淮秀道:“香我烧过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   程淮秀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做了请的姿势,随后说道:“二叔,我们去聚义堂。”随后对着左右两侧的兄弟道,“你们有谁不服我程淮秀,认为我当不起这盐帮之主的,都请随我来吧。”   苏越山走在最前面,老帮主的心腹赵辰坤快步走到程淮秀身边,低声道:“淮秀,他来者不善,你要当心。”   程淮秀冷哼一声,说道:“我若是对付不了他,又如何做这帮主?”她目光坚毅,再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   聚义堂内,苏越山先自入内,坐到了匾额下的太师椅上,一众兄弟站在内堂两侧。程淮秀却不气恼,她站在大堂中央,将双手负于身后,说道:“二叔,我对您一向敬重。”   苏越山道:“咱们盐帮兄弟都是粗人,不兴文人那套。”   程淮秀直视着苏越山,道:“二叔既然这样说,那侄女不再拐弯抹角。”她开步上前,坐到了另一张太师椅上,随后说道,“众位兄弟,老帮主临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叫我看住了盐帮,你们应该都听到了。”   堂中的粗汉子们竟无人响应,只赵辰坤一人说道:“二爷,老帮主的确将帮主之位传给了少帮主,我当时就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   苏越山冷哼一声,道:“老帮主糊涂了,可众家兄弟不糊涂!”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程淮秀,说道,“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担得起盐帮这个重担?她若是真做了帮主,有多少个分堂的兄弟要造反,你想过没有?”   程淮秀示意赵辰坤不要多言,她侧过头看着苏越山,说道:“依二叔所言,我做不得帮主,只因我是女流?”   苏越山道:“即便你是男儿,论功绩、论武功,我盐帮超过你的也大有人在。”   程淮秀冷笑道:“二叔说的是您自己吧。”她突然冷下脸来,站起身,背对着苏越山说道,“众位兄弟,我生在盐帮,长在盐帮,对盐帮有无功绩,众位兄弟说了算。”   堂下众人相互看着彼此,没人敢说一句话。   程淮秀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几百斤的盐车,我不是没推过,杀人越货的事,我不是没做过。近年来,老帮主身子不好,是谁带着你们劫贪官的?”   苏越山说道:“帮主不是你这个女儿家该当的。”   “哦?”程淮秀回过身看着苏越山,直言道,“二叔想做这个帮主,何不直说?”   苏越山也站起身来,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大哥不在了,论资历、论功绩,这个帮主的位子应当是我的。”正说如此,一帮粗汉子拿着刀枪棍棒冲了进来,将程淮秀和苏越山二人围在中央。   程淮秀看了看四周,说道:“早闻二叔在成都分堂‘德高望重’,今日看来,此言不虚啊。”   苏越山道:“淮秀,不要逼二叔。”   程淮秀右手紧握成拳,说道:“我爹他尸骨未寒,我本不该与你刀剑相向。可是苏越山……”她直呼他姓名道,“你在成都分堂自立山头,诅咒老帮主,说迟早有一日要取而代之,是也不是?”   苏越山道:“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程淮秀道:“若是果真如此,盐帮容不下你。”   苏越山笑了,看着程淮秀,说道:“淮秀啊,这周遭都是我的人,是你容不下我,还是我容不下你啊?”   赵辰坤走到程淮秀身边,双手捧着宝剑,躬身道:“帮主!”   程淮秀接过宝剑,说道:“众位兄弟,我盐帮是黑道不错,可‘盗亦有道’。”她伸出右手,指着堂上挂着的牌匾说道,“这块牌匾上写着的是‘聚义堂’!近两年来,成都分堂的所作所为,我并非全然不知。兄弟们心中若是尚有义字,就站到我程淮秀这边来。若是跟定了苏越山,我对不住大家了。”正说如此,她拔剑出鞘,一道凛冽的白光闪过了众人的眼睛。   众人心中正自迟疑,却听一人在堂外说道:“帮主,锄奸这等大事为何不等我?”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看着成都分堂的兄弟,冷哼一声道,“给我让开!”随后走到大堂中央,站在程淮秀身边。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来人,唤道:“三叔!”   那人名叫谢江,早年间与老帮主、苏越山结拜之时排行老三。   谢江看着程淮秀,抱拳躬身道:“属下来迟了,还请帮主不要怪罪。”   程淮秀双手扶起谢江,说道:“三叔,我爹不在了。”   谢江拍了拍程淮秀的手,说道:“过一会儿我再去拜祭大哥。”他侧过头看着苏越山,说道,“二哥,我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他抽出别在腰间的一支玉箫,拉开架势,说道,“大哥在世时,对你几次三番忍让,本以为你会有所收敛,却想不到……”他目光一寒,说道,“今日,不必帮主出手,只我一人便可收拾了你这叛徒!”   程淮秀想起她那位风雅的三叔,轻轻一笑。当年,若是没有他及时出现,她能否闯过苏越山那一关,顺利当上帮主,着实是未知之数。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将那本《盐帮记》放回到书架上。那段故事是盐帮的丑事,没人敢落笔记下。她环抱双臂,微锁眉头。苏越山还活着吗?应该还活着吧,苟延残喘活在江湖中的某个角落。程淮秀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夜探(下)   一盏茶之前,乾隆在盐帮飞檐走壁,不时掀开屋顶的瓦片,寻觅着曹雪芹的踪迹。一盏茶后,他坐在程淮秀的香闺中,看着她的贴身丫头给自己奉茶。他在心底感叹,贾六那二把刀功夫,果然不该带他出来,脸上仍旧满是笑意。   程淮秀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四爷来我盐帮也不派人知会一声,你来,我敞开大门迎接。”   乾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抽出插在腰间的折扇,‘呼啦’一声打开,轻轻挥着,说道:“夤夜而来,怕帮主怪罪。”   程淮秀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揶揄道:“怕我怪罪,于是翻墙而入?”   “嚯!”乾隆道,“还未多谢帮主方才剑下留情。”说着,他抱起拳头。   程淮秀站起身来,背对着乾隆,说道:“我与你萍水相逢,交情尚浅,你总不至漏夜来串门吧?”   乾隆也站起身,栖身到程淮秀身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问道:“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吗?我那匹老马可还未歇过来呢!”   程淮秀抿了抿嘴唇,侧过头看着乾隆,正色问道:“四爷究竟有何贵干?”   乾隆轻轻挥着折扇,思忖了许久,方才说道:“淮秀,你是知人,我也并不想遮掩。曹霑就在盐帮,是也不是?”   “你倒是毫不避忌。”程淮秀笑了,“想来,那日在郊外,你看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乾隆称赞道:“好个盐帮帮主,当真是冰雪聪明。”   程淮秀将双手负于身后,含笑说道:“四爷过誉了。”她微微低首,复又抬起,直视着乾隆,问道,“不知四爷找曹霑有何要事?”   乾隆道:“久闻曹霑写了一部惊世骇俗之作,在下好歹是个风雅之人,那日在帮主手中见到,不免心痒。”   “哦?”眼前的人说话半真半假,便是他救过自己,却也不能真心相付,程淮秀说道,“如此说来,四爷‘夜闯’盐帮,是要‘偷书’?”   “诶?”乾隆不置可否,道,“且不要说我并非‘夜闯’,‘偷’这一字未免也用得太过严重了。”   程淮秀略作思忖,说道:“实不相瞒,曹霑现下不在我盐帮。”   乾隆依旧笑着问道:“帮主把他藏起来了?”   程淮秀轻轻摇头,回道:“他既非我亲朋亦非我好友,我为何要费心藏他?”   乾隆却道:“帮主若是与他无半分关系,为何要帮他寻书呢?独自一人走在荒郊野外,恐怕帮主会终生铭记吧。”   程淮秀但笑不语。   乾隆心知她不愿据实以告,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程淮秀默默翻了个白眼,说道:“天色已晚,四爷是要赖在我盐帮了吗?”   乾隆道:“这杯茶我尚未饮完,帮主便要赶客了吗?”   “客?”程淮秀眉头微锁,道,“四爷,这样深的夜,你与仆人独自在外,不怕家里夫人惦念吗?您这样的客,我盐帮可不敢留啊。”   乾隆挑了挑眉毛,说道:“淮秀,你在意我身边带着夫人?”   见他又要凑上来,程淮秀退后几步,含笑望着乾隆,道:“你毕竟于我有恩,若是四爷不嫌弃我盐帮是黑道,改日我派人相邀。”   乾隆满意颔首,道:“一帮之主,不可食言啊。”他转身而去,走到门口时,回过头说道,“我那随从武功不济,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程淮秀轻轻颔首,道:“他已在门外等你了。”   她站在门口,一直等到乾隆的身影彻底没入夜色之中,方才关上房门,坐在床畔沉思。这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不在江湖,不似商贾,她闯荡江湖多年,自问有一些识人本领,却看不清他。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这个人找曹霑,绝对不仅仅是想看他的书那么简单。她梳洗过后,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苦涩一笑,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依旧是来时的那条路,乾隆挥着折扇走在前面,贾六默默跟在他身后。   见主子一句话不说,贾六心中着急,快走几步,跟在乾隆身侧,道:“四爷,奴才不是有意的。”   乾隆哼了一声,侧过头看着他道:“‘六爷’,你这功夫当今天下真是无出其右啊。”   贾六突然跪在乾隆身前,道:“奴才错了,可折煞奴才了!”   乾隆摇了摇头,今儿个夜里虽并未见到曹霑,但却能坐在那盐帮帮主闺房中面对面与她交谈,想来,也该记上贾六一功。于是道:“你这过暂且记下,以观后效吧。”   贾六拽着衣襟下摆站起身,他跟在乾隆身边日久,主子的心思即便不能全部猜准,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他笑看着乾隆,道:“奴才虽有过错,四爷今儿个晚上也并非全无收获吧。”   乾隆给了他一记白眼,嘴角却不禁翘起,道:“奴才!”   贾六故意叹道:“那盐帮帮主长得漂亮,为人又豪爽,只可惜是个黑帮头头。”   “黑帮头头又如何?”乾隆手握折扇,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你跟在朕身边有些日子了,竟还认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吗?”   贾六小声嘟囔道:“还不是看人家帮主漂亮,要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您还不得缴了盐帮啊。”   乾隆恍若未闻,不再理他,挥着扇子朝前走去。   翌日清晨,东山的另一边,太阳刚刚被天女唤醒。程淮秀起身梳洗完毕后,拿着随身佩剑快步走出香闺。   贴身丫头莲子正端着洗脸的铜盆,看着程淮秀急匆匆的背影,问道:“小姐,这么早你去哪儿啊?”   程淮秀头也不回,说道:“我有要紧事。”   莲子耸了耸肩膀,道:“整天舞枪弄棒的,我不该叫你小姐,该叫你公子才是。”   天平山脚下,程淮秀策马而至。她将白马系在一棵樟树上,快步上山。半山腰,越过一片林子,盖了一间不算太大的庭院,程淮秀扣门三声,门内并无回应,她又重重扣了三声。   只听门内传出一把尚未清醒的女声,问道:“来人可是淮秀?”   程淮秀道:“是我,快开门吧。”   ☆、山中   门‘吱呀’一声儿开了,李绮筠披了一件素白色披风,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   程淮秀笑了,一边随着李绮筠走进门内,一边说道:“绮筠,你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躲进这山里,便可不修边幅了?”   李绮筠道:“昨儿个夜里批书批迟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她人尚未清醒,抬起右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程淮秀蹙了蹙眉,道:“绮筠,我不了解你们文人对于写书、批书的痴迷,可我却知道,你这样熬下去,人会垮的。”   正说着,两人已进了屋,李绮筠耸了耸肩膀,脸上是一抹柔和的笑,她说道:“这部书是霑哥哥的一切,也是我的一切。淮秀,这部书之于我,就像盐帮之于你,你‘身许’盐帮,该能理解。”   程淮秀笑了,轻轻咬了咬下嘴唇,看着李绮筠,说道:“看着你这个样子,我险些忘了此来的目的。”   李绮筠戏谑道:“难道不是邀我下山去吃豆腐脑吗?”   程淮秀佯怒道:“咱们平民百姓吃的东西,李大小姐不爱,也是理所应当的。邀了你一次,哪儿敢再邀第二次。”   李绮筠翻了个白眼,说道:“想来,你最近心情不错,调侃人的本事越发精进了。”   程淮秀摇了摇头,问道:“你那霑哥哥呢?”   李绮筠向里间望了望,含笑说道:“他看了我的批注,正聚精会神修书呢。”   程淮秀轻叹口气,说道:“绮筠,我想送你们去远一些的地方。”   “嗯?”李绮筠心中不解,拉着淮秀坐到外间的卧榻上,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程淮秀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苏州对于他而言,不安全。昨儿个夜里,有个人夜闯我盐帮,只是为了看一看你这位霑哥哥的大作。”   李绮筠蹙起眉头,道:“竟有这样的事?”   程淮秀轻轻颔首:“幸而你们已搬到了这儿……不过……”她轻轻咬着下嘴唇,思绪竟有些混乱。   李绮筠道:“这间宅子是我祖父生前盖的,以防家中突现变故,选的地方已很隐秘。”   程淮秀深吸一口气,说道:“天平山的半山腰,又被一片林子挡住,我本不该担忧,可是……”她又一次心中犹豫,“我说不好那种感觉,总觉着有事会发生。”   李绮筠握住程淮秀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多虑了!苏州有你在,有你那帮兄弟在暗处守着,还有谁敢打我和霑哥哥的主意?”   程淮秀‘噗嗤’笑出声儿来,缓缓呼出一口气,说道:“他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可切莫怪我未上山提醒你。”   李绮筠站起身,给淮秀倒了一杯茶,说道:“当真有意外,你又如何肯袖手旁观。”   程淮秀看了看杯中的凉茶,说道:“我昨儿个为了这件事整晚没睡,今儿个一早醒了便来了你这儿,李大小姐的待客之道就是一盏冷茶?”   李绮筠抿了抿嘴唇,道:“我的手艺,你并非不清楚。”她又看了看里间,含笑说道,“我那霑哥哥现而今只要果腹即可,程帮主也是如此?”   程淮秀脸上尽是无奈神色,轻叹口气,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说道:“李大小姐做的饭菜若是比不过我这荷包里的炒米……”她笑了,“我还是吃这个为好。”   李绮筠道:“玩笑话。你长年走南闯北,不能总吃这个。淮秀,你虽是一群男人的头头,可终究是个女人……”她转身向厨房走去。   程淮秀不以为意,跟在她身后,说道:“我自幼舞刀弄枪的,如何与你这大家小姐相较。”   李绮筠递给程淮秀一捆菠菜,随后说道:“切莫妄自菲薄啊!你虽整日以‘粗人’自居,我却知道经史子集你或多或少都有涉猎。至于女儿家的手工刺绣,程帮主怕是‘不屑’为之。”   程淮秀洗净了那捆菠菜,递给李绮筠,随后说道:“我身后是盐帮,如何敢同你一样。”   李绮筠煮了粥,一边焯着菠菜,一边说道:“程叔父去的太早,你又没有兄弟……淮秀,终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和你心意的人。”   “会吗?”程淮秀心中是有些疑惑的,多年江湖打拼,男人做的事,她都能做。她固执地一个人在盐帮几欲倾覆时扛起重担,她发誓一辈子对盐帮不离不弃……肩上的担子、心中的责任容不得她的儿女情长,也并非全然如此吧……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郊外,那个与他同乘一骑的男人,那个夜探盐帮,可能对曹霑不利的男人。   “筠妹妹……”   程淮秀的思绪被曹霑的一句“筠妹妹”打断,她侧过头看着曹霑,礼貌一笑,说道:“曹兄。”   “程帮主?”曹霑的眼圈是黑的,他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几时来的?”   程淮秀道:“来了有一会儿了,曹兄当真是将全副身心皆放在了修书上。”   曹霑有些尴尬,说道:“筠妹妹刚刚批完了一册,我自然要快些改好。”   程淮秀道:“你们这些文人的‘痴’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曹霑道:“这部书失而复得,其中崎岖曹某也略知一二。我若是不认真对待,岂非辜负了程帮主寻书之苦。”   程淮秀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曹兄日后莫要再提。”她看了看李绮筠,说道,“绮筠的前半生够苦了,你好生待她,只当报答我替你寻书之恩可好?”   曹霑心中终究牵挂着京中的妻子,道:“我……”   李绮筠突然说道:“哎呀,糊了……”她看着程淮秀,笑言,“还是要委屈程帮主了。”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李绮筠,道:“不是你有意为之?”   李绮筠将那一锅糊了的粥端到桌上,说道:“我也是要喝的,总不好自己害自己吧。”   程淮秀默默翻了个白眼,道:“晚些时候,我派个会做饭的兄弟上来吧。”   李绮筠看着曹霑,道:“霑哥哥,‘百无一用’的,有些时候当真‘是书生’啊。”   ☆、小产   京城,太平湖西侧,永琪府邸。珂瑛躺在床上,额头上尽是冷汗。两个年迈的默默跪在床尾,不停地用手巾擦着珂瑛双腿间的血。太医院左院判张广芝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诊脉,永琪站在床畔,双手负于身后,眉头紧锁。片刻过后,张广芝站起身,抱着拳头对永琪说道:“五阿哥,福晋小产了。”   永琪的眉头锁地更紧了,他示意张广芝随他走到外间,说道:“她今儿个一早还好好的,如何会小产?”   “这……”张广芝心中不无犹豫,回道:“许是福晋近来忧虑过甚……”   永琪掩住嘴咳了两声,笃定道:“你在说谎!至少,并未全部言明。”   张广芝跪到了地上,说道:“五阿哥,现而今最要紧的,是福晋的身子。微臣有信心,一定能将福晋的身子调理好。”   永琪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挥手,示意他去开方子。   永琪重又走回到里间,两个老嬷嬷跪在地上,珂瑛正昏睡着。永琪示意两个老嬷嬷退下,他自己坐到床边,握住珂瑛的手,轻声说道:“对不住了。”   珂瑛昏睡了大半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要下山。她那只被永琪握住的手动了动,永琪开口问道:“渴吗?想要什么?”声音中有一丝沙哑。   珂瑛被永琪扶着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她摇了摇头,左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眼中满是哀伤。   永琪心如刀绞,将珂瑛拥入怀中,道:“你不要这样,孩子,我们迟早还会再有。”   珂瑛的双手攥住永琪的衣襟,永琪能明显感觉到怀中女人的颤抖。   过了许久,珂瑛方道:“永琪,对不起……”   永琪的眼睛也红了,他紧紧搂住珂瑛,说道:“是我错!这阵子,我忽略了你。”他想,他终究是害了她,久病缠身,却还央求阿玛指婚。娶了一个这么好的福晋,却叫她时刻为自己担着心……他真是该死啊!他轻轻抚摸着珂瑛的后脑勺,说道:“想吃点什么?”   珂瑛摇了摇头。   永琪眨了眨眼睛,硬生生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说道:“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夜,苏州,名园。乾隆坐在正厅右侧的太师椅上,身前跪了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门窗紧闭。   乾隆轻挥折扇,说道:“朕命你查的事,可查清楚了?”   男人回道:“皇上,曹霑的确不在盐帮。”   乾隆喝了一口茶,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那男人略作思忖,继续回道:“盐帮帮主心思缜密,属下无能,跟踪未果。”   乾隆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她行走江湖多年,你刚入粘杆处,还需历练。”   那男人感到惶恐,说道:“谢皇上宽恕之恩。”他站起身,自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了上去,说道,“京中密报,请圣上御览。”   乾隆右手接过,展了开来,眉头渐渐锁紧。他左手轻挥,吩咐道:“盐帮若有动静,你即刻来报。”   见那人走出大厅后跃身而去,乾隆拿着密报进了后院。   景娴正将随身佩剑挂到墙上,见乾隆进了屋,问道:“四哥的事都处理完了?”   乾隆却不说话,坐到卧榻上,自行斟了一盏茶,喝进胃里,冰凉……   景娴见乾隆神色有异,走到他身旁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问道:“是出了什么事?”   乾隆将手中密报递给景娴,重重呼出一口气。   景娴看过后,眉头也锁了起来,呢喃道:“珂瑛小产了……”她侧过头看着乾隆,问道,“是皇上下命令,软禁了永琪?”   乾隆道:“朕只是不许他出府,何谈‘软禁’?”   景娴直言道:“这与‘软禁’又有何异?”   乾隆闭上双眼,缓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皇后,朕不想因为这件事与你争吵。”   景娴也道:“方才臣妾太过焦心,失言了。”两人沉默了一阵,景娴开口说道,“太后曾对臣妾说过,珂瑛这孩子,恐怕并非有福之人,现在看来……”   乾隆站起身来,背对着景娴,说道:“朕现在,倒是更为担心永琪……有些事,医学上的事,叶之桐曾对朕说过。”   景娴思忖着,问道:“难道……与永琪有关?”   乾隆沉默许久,方道:“叶之桐没有办法,或许箫剑的师父有药可医……朕若是眼睁睁看着朕最心爱的儿子无后……”乾隆实在不忍心再说下去。   景娴安慰道:“不会的……永琪是个好孩子,上苍总是不忍对一个人太过残忍的。”   乾隆轻轻颔首,又是一阵沉默,他回转过身,看着景娴,说道:“朕想,若是箫剑或者他师父有法子,你能随他们一同回京,毕竟,珂瑛的事由你处理最为妥当。”   景娴动了动眉毛,坐在铜镜前,散下自己的头发,一边梳着一边说道:“想必,四哥是不愿景娴追随左右了。”   乾隆走到她身后,将双手覆在她肩上,说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朕当然希望你能时刻待在朕身边。可是……”他拿起景娴手中的篦子,轻轻替她梳着头发,而后道,“除你之外,任是谁带着箫剑和他那师父入宫,朕都不会放心。何况,你的身子也该好生回宫调养。”   景娴看着镜子的乾隆,说道:“难道不是臣妾待在皇上身边,碍了皇上的事吗?”   乾隆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想必是贾六说给春喜,春喜又说与你听的?”   景娴浅淡一笑,微低着头,说道:“四哥喜欢怎样的女人,恐怕没人清楚地过我。”   乾隆轻轻颔首,拉起了景娴,将她拥入怀中。   景娴道:“臣妾只是怕,箫剑和他师父不肯再入宫。”她眉头渐渐锁紧,随后道,“我心中不安,总觉着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不会的!”乾隆轻抚着她后背,道,“若是他们不肯入宫,你自是不必回去。箫剑几时将你的身子调理好了,咱们几时回宫。”   景娴未再多言,她搂着乾隆的腰,眼中尽是忧虑神色。   ☆、沉沦(上)   是日,乾隆早早醒来,起床洗漱。景娴听到声响,也起身下了床。乾隆拿起手巾擦着脸,侧过头看到景娴,含笑问道:“朕吵醒你了?”   景娴摇了摇头,道:“起这么早?”   乾隆道:“今儿个朕要出去办些事,你带着贾六和春喜去找箫剑可好?”   景娴道:“皇上要独自出去?还是命贾六跟在身边吧。”   “诶?”乾隆道,“他那三脚猫功夫,只会坏朕的事。”   景娴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还想再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乾隆策马来到盐帮门外时,恰逢程淮秀送黄一出门。只见他二人有说有笑,在盐帮门外待了好一阵子,黄一方才抱拳离去。乾隆牵着马,正想着如何再进盐帮,却见她牵了匹马走了出来。只见她跃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朝着苏州城外去了。乾隆微提嘴角,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苏州城外,程淮秀明显觉察到有人跟在她身后。她本想去天平山,终是换了方向,任那匹马肆意驰骋。过了许久,她放慢马速,看了看四周,苦苦一笑,轻轻摇头。她跃身下马,转过身朝着来时方向,朗声道:“朋友,跟了这一路,累了吧?”   乾隆缓缓带马上前,行至程淮秀身边,他翻身下马,含笑说道:“淮秀你不愧是一帮之主。”   程淮秀见来人却是乾隆,摇着头道:“你为何不早些上前来?”   乾隆却道:“我如何知道你想见我啊!”   程淮秀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以为是仇家……”她又看了看四周,不禁蹙起眉头。   乾隆看着她神色,试探着问道:“帮主该不会是,迷路了?”   程淮秀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睛,道:“若非你紧追不舍,也不至如此。”   乾隆却是无辜:“我以为你这个本地人总是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天,早晨出门时还晴空万里,此刻却乌云密布,仿似顷刻间便会大雨倾盆,随即蹙起眉头道:“苏州这天气真是怪异!”   程淮秀白了他一眼,道:“这四周荒无人烟,我们若是找不到避雨的地方,过阵子恐怕真的会被浇成落汤鸡。”正说如此,她翻身上马,催马向前。   乾隆也跟了上去,忍不住揶揄道:“你当真是盐帮的总瓢把子?上一次是被车把式‘扔’在了荒郊野外,这一次,竟然自己迷了路……”他不禁摇了摇头。   顷刻间,天空降下大雨,眼见自己浑身湿透,程淮秀索性慢下马速,说道:“我今年‘犯太岁’,这个答案,四爷可满意?”   乾隆叹道:“你‘犯太岁’,我竟也跟着倒霉。淮秀,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   程淮秀笑了,不置可否,她说道:“你这次‘跟踪’我,还是想找曹霑吧?”   乾隆坦然道:“除却想跟着你之外,这算是个理由。”   程淮秀侧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浑然不觉此刻是有多狼狈。   过了许久,两人终于找到了一间破庙。绑好了两匹马,走进庙里,程淮秀道:“这样潮的天气,怕是很难起火。”   乾隆却问道:“起火?”   程淮秀看了乾隆一眼,道:“少爷,你我二人这个样子,不生火烤干,用不了明天就会染上风寒的。”她边说如此,边在破庙里找着能点火的干柴、干草。   乾隆追在她身后,笑着说道:“好在身边有你。”   程淮秀叹了一口气,说道:“找些能点燃的东西总会吧,四爷?”   乾隆耸了耸肩,四周围看了看。程淮秀摇了摇头,心道,富家子弟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过了一阵子,乾隆与程淮秀二人分坐在一堆干柴两侧,后者自腰间抽出火折子,道:“希望这火折子还能用。”   乾隆将湿透的折扇仍在一旁,道:“若是用不了,你我二人便学古人,钻木取火。”   程淮秀并未理他,对着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眼见它燃了起来,她轻轻颔首,将干柴点燃。   夜渐至,窗外的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程淮秀轻叹口气,对着乾隆说道:“脱下外衣烤干吧。”   乾隆含笑看着程淮秀,说道:“这天就要黑了,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在这荒郊野外,你要我脱衣服?”   程淮秀先自将外裳脱了下来,架在火上烤着,随后道:“非常之时,权宜之计。这雨若是下一整夜,你明早染了风寒,我怕是送不了你回名园。”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发散开。   乾隆解着马甲上的盘扣,含笑问道:“淮秀,你调查我?”   程淮秀却不遮掩,说道:“前朝达官贵人的园子,闲置了许久,突然住了人,不该调查调查吗?”   乾隆站起身,走到程淮秀身边,又坐了下来,看着她侧脸,说道:“我以为,你是想查我的底细。”   程淮秀直言道:“不感兴趣。”   乾隆叹了口气,道:“这世间事,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为我跟了你两次,被你‘害’了两次。”   程淮秀笑了,不置可否。   乾隆见她不再说话,自袖中掏出一块手帕,烤干了,给程淮秀擦着头发,说道:“是你说的,怕染上风寒。”   程淮秀很是尴尬,双颊染上一抹红,想要抢乾隆手中的帕子,后者却是不肯,说道:“你我二人也算是共过患难了,你捡柴、生火,我总也该做些什么。”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乾隆,道:“四爷……”   乾隆继续给她擦着头发,说道:“我夫人去世了,那天你见到的,是第二位夫人。”乾隆缓缓道来,“我与第一位夫人是少年夫妻,她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尽皆早夭。后来,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年纪轻轻就去了……”   程淮秀静静听着,并不接话。   乾隆继续说道:“我有很多女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与我同床异梦。有些时候,我只想找个人说说真心话,却遍寻不着。即便是现在这位夫人,也不能坦然相对。”   ☆、沉沦(下)   程淮秀捡起一根粗一些的柴,将火堆聚拢一些,说道:“你我二人认识不久,四爷便将家中事说与我听,忒也不将淮秀当成外人了。”   乾隆笑了,说道:“你不外啊!我从未拿你当过外人,是你一直当我是外人啊!”   乾隆的眼中满是真诚,程淮秀直视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那双眼睛里,燃了一团火,那么热,热得她匆忙看向别处。   乾隆含笑说道:“漫漫长夜,这雨也不知要下到几时。即便你当我是外人,说些自家事,也无伤大雅吧。”   程淮秀将烤干的外裳披在身上,她藏在心里许多事,多年来,的确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一吐心事的人。此时此刻,屋子外面下着大雨,面对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她竟然有一种想要将心中事一股脑倒出来的冲动。   沉默许久,程淮秀开口说道:“事情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乾隆道:“你一个女人,如何会做盐帮帮主的?”   程淮秀道:“怎么四爷竟也觉着女人做不得帮主吗?”   乾隆摇着头道:“你是巾帼英雄,此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女人要做男人的主,终究是不容易。”   程淮秀轻轻颔首,道:“这个帮主,是我爹传给我的。可是……”她微锁眉头道,“彼时刚逢盐漕大火拼,盐帮几欲倾覆,一些帮众也确实不愿我任帮主。”   乾隆蹙眉道:“很难吧?”   程淮秀道:“好在我身边还有辰坤,还有支持我的三叔。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乾隆问道:“后来呢?”   “后来?”程淮秀瞟了乾隆一眼,而后道,“按部就班,做一个能打能杀,能推几百斤盐车的帮主啊。”   她这句话轻描淡写,可是乾隆却听得出她的辛苦,听得出她的无可奈何……他治理国家,她管理盐帮,大概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吧。乾隆直视着程淮秀的双眼,说道:“你该找个人帮你,那个赵辰坤还不成。”   程淮秀问道:“你查我?不然,如何会知道赵辰坤?”   乾隆哑然失笑,反问道:“你不是也查过我吗?一来一回,你我二人无拖无欠啊。”   程淮秀抱臂胸前,说道:“你这个人,很有趣。”   乾隆靠近程淮秀,说道:“你感兴趣就好。”   程淮秀被火光烧红了脸,她终究是有些尴尬,将披在身上的外裳紧了又紧。   乾隆往火堆中填了柴,缓缓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有所防备。我找曹霑,并无恶意。”   程淮秀直言道:“我以为,你不会提到曹霑。”   乾隆道:“我只道他家学渊源,他家祖上在朝中为官。却不知,在这江湖中,他竟也有你这样侠肝义胆的朋友。”   程淮秀搓着双手,呵了一口气,道:“我与他家表妹是至交好友,他的事,我自然会尽力。”   乾隆问道:“举盐帮之力?未免太讲义气了……”   程淮秀打了个马虎眼,道:“我盐帮大堂便称‘聚义堂’啊。”   乾隆知道她不肯据实以告,也并未打算追问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破庙终究是破庙,冷风阵阵。程淮秀曲起双腿,双臂环抱。   乾隆看着她发抖的嘴唇,心念一动,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你说过,非常之时,权宜之计。你也不想明儿个一早染上风寒吧。”   程淮秀本欲挣扎,听他如此说,也就没再动。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一阵一阵传到乾隆的鼻子里,说不出的受用。   程淮秀道:“不知这些柴能不能撑到明儿个早上。”   乾隆拎起自己那已经烤干的马褂披在两人身上,说道:“有我在,不妨事的。”   “你?”程淮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四爷,不是我看你不起。行走江湖,你还差些火候。”   乾隆道:“我是少走江湖啊……若论江湖阅历,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帮主你的。”   程淮秀笑了,目光中闪现出一股傲气。   乾隆道:“算起来,我‘救’过你两次了,帮主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程淮秀戏谑道:“明儿个我回到盐帮,命人拉两车盐送到你府上。”   “诶?”乾隆蹙了眉头,“我府上还未穷到买不起盐,需要盐帮救济的地步。”   程淮秀笑了,扬起脸问道:“那么,四爷想要什么?”   乾隆轻轻拍着程淮秀的肩膀,思忖着说道:“你总该请我名正言顺进盐帮大堂。”   程淮秀颔首,道:“这事好办。”   乾隆继续说道:“我初到苏州,若有需要,淮秀你可能作陪?”   程淮秀道:“不是难事。四爷有需要,派人知会一声就好。”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嘴角都微微翘起。   捋了捋程淮秀有些散乱的头发,乾隆的右手直接覆在她脸上,轻声说道:“你可知,你生得多么标致……”   程淮秀别过脸,心中有一丝悸动。   乾隆笃定道:“你喜欢我!”   程淮秀眉头轻锁,说道:“苏州之于你,是游玩之地。之于我,却是故乡,是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离开的地方。”   乾隆却道:“未来的事,没人能说得准。”他将程淮秀揽入怀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程淮秀的心乱了,她本该推开他,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此刻,她竟有些意乱情迷。她发过誓,身许盐帮……也许,除了眼前这位艾四爷,她再也遇不到能让自己心动的人。她闭上双眼,双手揽住乾隆的腰……在这荒郊野外,在这间破庙里,就让她放肆一次吧……错的地方,错的人,将错就错……她的日子,刀口舔血,未来,她不敢有奢望。也许,他只是个过客,可是,他给她的温暖,过往的日子,她从未感受过。这场将错就错,她会永远藏在心底。   乾隆轻轻咬了她耳垂,呢喃道:“淮秀,你可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便喜欢上你了……”   程淮秀轻声道:“四爷……”   ☆、‘醉’(上)   寅时二刻,程淮秀悠悠醒转,她坐起身看了看躺在身边的乾隆,看了看地上的斑斑血迹,苦涩一笑。昨晚,她没有喝酒,却像醉了一样。   乾隆翻了个身,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与程淮秀四目相对,乾隆轻轻一笑,说道:“你醒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以手撑地,坐了起来。   程淮秀将散落在一旁的衣服扔给他,说道:“‘少爷’,穿衣服吧。”   乾隆吸了吸鼻子,一边将衣服套在身上,一边说道:“我说过,我不是‘少爷’,我是比‘少爷’大很多的那个……”   “哪个啊?”程淮秀扬起头问道。   乾隆转了转眼珠儿,笑而不语。   程淮秀也不再问,站起身展了展肩膀。   乾隆戴好瓜皮小帽,站起身,拉住程淮秀的手,说道:“昨夜……”   程淮秀洒脱一笑,抽出自己的手,说道:“你情我愿,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走出门去,雨已经停了……积攒在屋顶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程淮秀伸出右手,将雨水接在手心里,心知乾隆就站在身后,她开口说道:“天就要晴了。”   乾隆抬头望天,说道:“我倒希望,这雨能一直下下去。”   程淮秀微低下头,避开乾隆炽热的目光,看向别处,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乾隆追问道:“你舍得么?回到苏州,又要与我形同陌路?”   程淮秀缓了缓心绪,嫣然一笑,直视着乾隆,说道:“过些日子,我派人将请帖送到府上。”   “不必过些日子啊……”乾隆欺身上前,几欲吻上她的唇,他说道,“今儿个天气正好,帮主可愿陪在下游览苏州?”   程淮秀退后两步,含笑说道:“且不论你家中还有夫人,我总要回盐帮交代一声。”   “我送你回去啊!”乾隆怎会放弃,他说道,“在门外等你?”   程淮秀翻了个白眼,说道:“四爷,我今儿个真的有事要办。”她不等乾隆继续胡搅蛮缠,走到那匹高头大马身边,抚着它的鬃毛,说道,“昨儿个夜里亏待你了。”   只听那匹马一声长嘶,身上的雨水被它抖落下来。   程淮秀轻轻颔首,跃身上马。   乾隆朗声说道:“帮主大人,没有我带路,你回得去苏州?”   程淮秀遥望着太阳初升的方向,含笑说道:“大体不会走错。”随即双腿夹了夹马腹,策马远去。   乾隆心中无奈,看着程淮秀的背影,脸上终是挂上一抹笑,解开自己那匹马的缰绳,翻身而上,跟在她身后。   他二人一路无话,进了苏州城后,乾隆更是有意无意拉开两人的距离。程淮秀心中虽有不解,却也并放在心上,只是洒脱一笑,牵着马进了盐帮。   乾隆远远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柔情。这一次,他并非逢场作戏。年逾不惑,他本以为,女人对于自己而言,是征服的对象,‘占有却并不心动’。可是程淮秀不一样,她那么特别,像一道永远也猜不透的谜题……他从未见过如此洒脱的女人,在她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想就此沉沦,让那漫漫长夜长一些,再长一些……   盐帮,程淮秀闺房。她命人烧了一大桶热水后,关上门,脱下一身脏衣服,将自己泡在木桶里。她闭上双眼,任由温水没过樱桃一般的唇,没过秀挺的鼻子,没过乌黑的头发……她不曾练过闭气的功夫,只一会儿便探出头来。她伸出双手,擦了擦脸上的水,将湿透的头发拢到胸前,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苦涩一笑……想起昨夜的自己,不知为何,竟像着了魔一样。在荒郊野外,在一间破庙里,和一个只见过两三面有家室的男人……她猛地摇了摇头,靠在木桶上。是喜欢吧?那种心动的感觉,那道炽热的目光……她狠狠咬了咬下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就当昨夜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在这如染缸一般的江湖里,她程淮秀注定要孑然一身。   换了一件粉红色的衣裳,交代好帮中事务,她提剑出门。心里乱,是该找个清静的地方躲一躲的。她独自一人走着,只听身后有人说道:“我在你盐帮门外等了许久,你出来总该打个招呼。”   程淮秀回过头见是乾隆,嫣然一笑,道:“我以为你走了。”   “走?”乾隆反问道,“走去哪儿啊?没有你陪着,我哪儿也不去。”   程淮秀将佩剑抱在怀里,问道:“敢问四爷想去哪儿?”   乾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说道:“找一间布庄吧,跟在你身边的男人总不该这样邋遢。”   程淮秀摇了摇头,开步朝着城南方向走去。乾隆喜滋滋跟在她身旁。   城南有个叫锦绣的铺子,专卖成人衣衫。程淮秀进门后,老板娘迎上前道:“程帮主,稀客呀!”   程淮秀径对乾隆说道:“四爷,若论做衣裳,在这苏州城内,伍老板的手艺无出其右。”   乾隆看着那老板娘,礼貌一笑。   伍老板说道:“程帮主过奖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乾隆一番,说道,“这位贵客样貌不凡,我这店里的东西不知能否入您的眼。”   乾隆看着程淮秀,道:“不如,你帮我挑一件?”   程淮秀打进门后便瞧中了一件月白色长衫,那伍老板不失时机,说道:“这件‘皓月’是我不久前做出来的,我瞧客官这身量,应该与我这衣裳有缘。”   “哦?”乾隆道,“不知这‘缘’字作何解啊?”   伍老板道:“我为人随性,做衣裳时更是随心所欲。每个样式只此一件,您若是穿得,说明有缘,若是穿不得,恐怕您只能去别家了。”   乾隆右手握着折扇,轻轻敲着左手掌心,说道:“有趣,真是有趣。”   程淮秀问道:“这件衣裳可入得了四爷您的眼?”   乾隆道:“你我二人有缘,你选的衣裳自然也与我有缘。”   ☆、‘醉’(下)   可惜那‘缘’字也并非可轻易写就的,那件‘皓月’穿在他身上,终究是大了些。   伍老板笑看着程淮秀说道:“这位爷怕是要去别家看看了。”   谁知乾隆却将袖子卷起,说道:“不合身吗?我瞧着不错啊。”正说如此,他自衣袖中掏出一块玉,递给那老板娘,说道:“我出门匆忙,用这块玉换这件长褂,老板娘可愿意?”   老板娘看了一眼手中的玉,一边掂着一边说道:“你这样出去,会砸了我招牌啊。”   程淮秀轻声一笑,问道:“不知道多少银子伍老板肯‘割爱’?”   伍老板左手叉腰,右手将那块玉扔回给乾隆,随后在程淮秀眼前伸出了五根手指。   程淮秀轻轻颔首,道:“记我账上吧。”随后与乾隆一前一后走出了这间铺子。   苏州街上,来往商客渐渐多了起来,早点铺子都开了张。   乾隆走在程淮秀身边,嬉皮笑脸地说道:“想不到,我竟混到了要当小白脸儿的地步。”见程淮秀并不接话,他掂着手中的玉,说道:“那老板娘不识货,我这件东西值钱的很。”随即将那块玉塞到程淮秀手中,说道,“抵这件长衫的银子。”   程淮秀终于停下脚步,将硬被他塞到手心里的玉还了给他,说道:“四爷,程淮秀是个粗人,不知道你这玉到底值不值钱。这衣裳,我就当我还你两次相救之恩。”   乾隆不再勉强,重又将那玉收了起来,耍无赖般说道:“你都说了是两次,两次的恩情,五根手指怕是还不完。”   程淮秀翻了个白眼,恨恨地说道:“那你还想怎样?”   乾隆眉眼含笑,看着程淮秀,说道:“我饿了,身上又没带银子……帮主请我吃个豆腐脑?”不待程淮秀回话,他自顾自朝着虎丘旁边的豆腐脑摊子走去。   程淮秀心中无奈,不得不跟在他身后。   那豆腐脑摊子的老板娘仍旧招呼着:“来喝豆腐脑啊!我这豆腐脑可是苏州城一绝,喝了包您不后悔!”她远远见到程淮秀走了过来,含笑说道,“程帮主来了?”见到程淮秀身边的乾隆,她眉头轻皱,随即展开,道,“这位爷也来啦!”   乾隆笑道:“老板娘的豆腐脑当真是苏州一绝,叫人念念不忘啊。”正说如此,他二人已在一张方桌旁坐了下来。   那老板娘说道:“我不是说过,若是不好吃,你砸了我这摊子我也绝无二话。”   程淮秀轻叹口气,说道:“陈姨,怎么总是拿砸摊子说话。”   老板娘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盛豆腐脑,口中说道:“这男人啊,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偏生有些女人呢,掉进去还不自知,怎么都走不出来。”她将两碗豆腐脑搁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程淮秀,顺带瞟了一眼乾隆。   乾隆深知那老板娘是在说自己,脸上仍旧挂着一抹微笑。   程淮秀眉头轻锁,随即展开,扬了扬头道:“有客来了。”   老板娘轻轻摇头,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乾隆欺身上前,轻声说道:“这老板娘和你关系不一般啊。”   程淮秀低头搅着碗里的豆腐脑,没理他。   乾隆又道:“昨儿个扇子湿了,帮主大人好人做到底,再送我一把?”   程淮秀抬起头瞥他一眼。   乾隆深感无趣,耸了耸肩,自顾自吃了起来。沉默许久,乾隆开口问道:“一会儿去哪儿?”   程淮秀双手交叠搁在桌上,看着他道:“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想去哪儿?”   乾隆习惯性的想要转手中的折扇,蓦然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他轻叹口气,说道:“客随主便,在苏州,你是主。”   程淮秀略加思忖,站起身对着那老板娘说道:“陈姨,银子我放桌上了。”   老板娘看着乾隆和程淮秀远去的背影,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一日,程淮秀有心放纵自己,带着乾隆去了虎丘,去了寒山寺……他沉醉于她的一颦一笑,而她也沉醉于他的温文儒雅。在试剑石前,乾隆戏谑道:“不知帮主的宝剑可能斩开这块石头?”在御书亭前,乾隆看着自己玛父所提的诗,说道:“我迟早也要在这儿留下墨宝。”彼时彼刻,程淮秀心道,这人真是狂妄自大。她浅淡一笑,不置可否。乾隆的话,真真假假,她只当他是过客,并不深究。   天色渐晚,乾隆与程淮秀二人骑着两匹马走在荒郊野外,乾隆吸了吸鼻子,含笑问道:“淮秀,今儿个你我二人还要住在这荒郊野外?”   程淮秀戏谑道:“只怕四爷住不得。”   “诶?”乾隆却道,“只要你住得,四爷便住得。”   程淮秀不再玩笑,扬起右手马鞭,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宅院,说道:“四爷也说过,我是‘主’,总叫你住在荒郊野外,终究是过意不去。”   正说如此,两人已行至宅院前。乾隆翻身下马,说道:“好僻静的地方……”他看着程淮秀,道,“淮秀,好品味。”   早有护院牵走了两匹马,程淮秀引着乾隆入内,说道:“这宅子是家父生前盖的。”   “哦?”乾隆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说道:“老人家好品味,怪不得能□□出你这样的女儿。”   正说如此,程淮秀双手推开了一扇门,先自走了进去,说道:“这宅子,我偶尔来住。”   乾隆也走了进去,抬头看着屋中牌匾,道:“‘寤言堂’……‘伏枕终遥昔,寤言莫予应。’这该不会是你的闺房吧?”   程淮秀请乾隆坐了下来,说道:“家父生前喜欢安静,我为了纪念他,就把这儿隔成了我的房间。”   乾隆轻轻颔首。   太阳落山,月挂柳梢,程淮秀与乾隆二人坐在方桌两侧,桌子上摆满了青菜。程淮秀拎起酒壶,斟满乾隆身前的酒杯。乾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好酒!淮秀,我以为你不好酒……”   程淮秀小啜了一口,说道:“小酌怡情……我们江湖儿女,活得没那么讲究。”   乾隆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来,你讲究的很呐。”   程淮秀右手缓缓转动着酒杯,直视着乾隆,说道:“四爷,你究竟是什么人呢?姓艾……人称四爷……”她双眼渐渐迷离,苦涩一笑,说道,“我竟然着了你的道……”   “是我着了你的道啊……”乾隆站起身走到程淮秀身边,俯下身看着她,柔声道,“我第一眼见你,便着了魔了……”   程淮秀闪身躲过,道:“今儿个没有下雨……我送你一日,只为作别。”   “作别?”乾隆却哪里肯,“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不过,我喜欢……”他欺身上前,紧紧将程淮秀搂进怀里,附在她耳畔说道,“一定要逼着自己做无情的事么?”   “我……”程淮秀挣扎着道,“不能再错下去了……”   “是错吗?”乾隆在她耳畔呵着气,说道,“错,也是酒之过……淮秀……”   ☆、夜劫(上)   又是一日清晨,乾隆醒来后,程淮秀已不在他身边了。他起床穿好那件月白色长衫,看到桌子上留下一张纸。只见程淮秀在那张信纸上写到:四爷,很庆幸这辈子我有机会遇见你。相聚时光短暂,却也足够了。这两日于我而言,就像梦一样,是梦,终究有醒的那一天,哪怕梦里的人如何拼命挣扎……我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即便是你的姓氏,我也不确定是真是假。不过,不重要了……你我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四爷,我醒了,你也醒来吧。去找你该找的人,过你该过的日子,而程淮秀,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乾隆将手中信纸折好,揣进了怀里,他神色轻松,嘴边还挂着一抹笑意。女人,他从来不缺,敢拒绝他的女人,从未出现过。“过客……”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戴上瓜皮小帽,走出了这座宅子。   再说名园这边,两日不见乾隆,园子里的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贾六几度想去府衙派兵寻人,都被景娴拦下,她虽心急,却也知道乾隆不会出大碍。但是,他没有任何交代消失了这么久,一定是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或者,人……   贾六这两日跑遍了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几乎不眠不休。他实在累极了,坐在香樟树旁的石头上睡着了。突然之间,他觉着有人捏住了他的鼻子,用力挥了挥右手,左手抓了抓脑袋,迷迷糊糊说道:“别吵小爷……”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小爷?天亮啦……”   贾六突然清醒了,猛然站起身,跪在地上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乾隆哼了一声,并未理他。   贾六站起身来,突然想起眼前这个人‘失踪’了两天,忙问道:“四爷,您这两天跑到哪儿去了?奴才把这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始终找您不到。您若是再不回来,奴才便要报官了。”   “报官?”乾隆不置可否,“‘贾爷’,四爷像是会走丢的人吗?至于你去报官?”   贾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眼皮依旧打着架,他说道:“我的爷,您就别开奴才的玩笑了。主子娘娘面儿上不急,心里也急死了。”   乾隆轻轻颔首,说道:“你去睡吧。”   贾六眨了眨眼睛,道:“四爷,奴才胆儿小,您可别再这样吓奴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向自己住的那间房子走去。   乾隆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他走进正厅,景娴见到来人,匆忙起身,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福了身道:“皇上……”   乾隆走上前,双手扶起她道:“害你担心了。”   景娴终究是松了一口气,唤了门外侍候的人,道:“去箫大夫府上,就说,四爷已经回来了。”   见那人跑着去了,景娴不再理乾隆,自顾自坐到了卧榻上。   乾隆坐到她身边,问道:“你没什么想问朕吗?”   景娴看了看乾隆,眉头微蹙,道:“皇上想听我问什么?”   乾隆眉头紧锁,说道:“你难道不该问问朕这两日去了哪儿?前儿个夜里那么大的雨,朕是如何避的?朕的衣裳去哪儿了?这件长袍是如何来的吗?”   景娴硬生生被他气笑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一句句逼问,好像那个消失了两日的人是自己一样……   “皇上,您错怪娘娘了!”春喜端着一个盛满温水的铜盆进了屋,说道,“娘娘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春喜!”景娴喝止住她,说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吧。”   “娘娘!”春喜叹了口气,撇了撇嘴,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景娴侧过头看着乾隆,说道:“这丫头不是有意的。”   乾隆凝视着景娴满布血丝的双眼,抬起右手轻抚她的脸颊,说道:“方才,是朕失言了。”   景娴轻轻摇头,说道:“皇上无碍便好。”   “朕……”面对着眼前的妻子,乾隆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愧意,他有一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冲动,可是,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景娴突然起了兴致,问道:“四爷在外这两日,该是有人陪在身边吧?”   乾隆尴尬地笑了,转了转眼珠儿,说道:“自然是有人陪的。有美女一人,四爷险些丢了魂啊……”   景娴含笑说道:“哦?不知景娴可有幸见一见那位美女?”   乾隆轻啄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你精气神儿不佳,养好了精神再说吧。”随即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床边,轻轻放在床上。乾隆自己坐在床畔,握着她的手。过不多时,她已进入梦乡了……   乾隆见景娴已然睡熟,轻轻抽出自己被她握住的手,出了屋子。   名园后院的假山凉亭上,早有人恭候乾隆良久。   乾隆拾阶而上,撩袍落座,问道:“这两日可有什么消息?”   那男人道:“属下并未打探到曹霑的消息……”   乾隆并不气恼,继续问道:“盐帮那边呢?”   那男人回道:“谭大人告老还乡,盐帮有大动作。”   “哦?”乾隆嘴角微翘,问道,“难不成要劫了他?”   那男人道:“皇上明鉴。”   乾隆又问道:“可打探到何时行动?在哪儿行动?”   那男人回道:“今夜……若是属下估计不错,该是在小狼沟附近。”   乾隆站起身,将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那男人,道:“夜劫官船,她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那男人说道:“盐帮帮主的胆色,许多男儿恐怕也比不上。”   乾隆轻轻颔首,仍旧背对着他,说道:“你退下吧。”   那人抱拳称是,飞身而去。   乾隆心道:淮秀,你说你是过客,你又如何能躲得过我?   ☆、夜劫(下)   夜黑风高,盐帮,聚义堂,程淮秀披着黑色披风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她秀眉微蹙,说道:“兄弟们,今儿个那谭狗官卸任回乡,我们若是不劫他一票,着实对不起这么多年来,他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压榨我盐帮这群穷苦汉子的‘英雄事迹’。”   只听得堂中人与堂外人一齐喊道:“杀了那狗官!杀了那狗官!杀了那狗官!”一时间,义愤填膺之声不绝于耳。   “诶?”程淮秀右手一挥,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她说道,“今日,我们只取钱财。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狗官自有上天来收他!兄弟们记住,伤了他人性命,我盐帮也不会好过。至于他那些银两、财宝,有多少咱们拿多少!”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程淮秀站起身,左手拿起搁在桌上的佩剑,目光中有一抹冷峻神色,她右手将披风向后一撩,开步走出了盐帮大堂。   今晚的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小半边,程淮秀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了看天空,对着赵辰坤说道:“今儿个风向不错,那狗官的船走不快。”   赵辰坤道:“可惜他走的是水路,搭上了漕帮的交情,若是走陆路,咱们更好办些。”   程淮秀催马快走,而后说道:“天下事分久必合吗,江老爷子那边儿我早已派人过去打过招呼了。只要不出人命,这一遭,够我盐帮吃个三五年的。”   赵辰坤点了点头,道:“当年李鼎大人在任时,我盐帮兄弟的日子还好过些。自从这个谭狗官上任……”赵辰坤冷哼一声,未再说下去。   程淮秀也是一声哼笑,说道:“平心而论,水至清则无鱼。从古至今,两袖清风的好官,有,少之又少。谁又敢说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不要做得太过,留我盐帮一条活路,我盐帮好吃好喝好招待!可是这个谭某人……”她又哼了一声。   赵辰坤道:“帮主说的是。自从这个谭狗官上任后,我盐帮没有一个人不是勒紧了裤带过活,今儿个定要让他将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程淮秀轻轻颔首,夹紧马腹,朝着小狼沟方向赶去。   此刻,乾隆已趁着夜色将自己与贾六隐藏了起来。   贾六压低声音道:“四爷……”   乾隆右手转了转折扇,敲了他脑袋一下,说道:“时候还未到,大声说话。”   贾六吐了吐舌头,道:“四爷这么晚带着奴才跑出来,是要做大事?”   乾隆哼了一声,道:“带着你,朕还做的了大事?”他又吩咐道,“一阵间若是打了起来,那些个绣花枕头劳烦贾爷你对付一下。”   贾六忙不迭躬身说道:“四爷折煞奴才了,一阵间四爷吩咐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乾隆轻轻颔首,打开折扇慢慢挥着,说道:“今儿个夜里的事,回去……”   贾六忙道:“奴才今夜老老实实躺在屋里睡觉,什么也不清楚。”   乾隆收起折扇,看着远处渐近的光,说道:“来了!”   却说这小狼沟的河水本就浅,船行至此,若是吃水深的,免不得会搁浅,加之程淮秀一早便派了人搬石头堵上河道,是以那谭大人的船行到此地,便再难前进了。   只见一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男人怀中搂着个娇俏的美人儿走出船舱。他面带怒色,说道:“出什么事了?船怎么了?”   一个随从回道:“大人受惊了,船怕是搁浅了。”   那谭大人说道:“多叫些人来,小狼沟这个地方要快些走。”   话刚说完,一柄利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娇俏的小美人儿一声尖叫,匆忙跑回了船舱。谭大人却是动也不敢动。只一刹那,船上船下便是一片打斗之声。   只听程淮秀说道:“谭大人,好久不见!”   谭大人道:“程淮秀?”他慢慢向后退,程淮秀紧跟上前。只听那谭大人道:“你想要做什么?杀人,你可是要坐牢的!”   程淮秀哼笑一声,说道:“大人这条命金贵,我程淮秀不敢取。不过……”她轻轻抽了一下横在谭大人颈上的那柄剑,立时有血流了出来,她又说道,“大人这些年贪我盐帮苦汉子的血汗钱,还望奉还。”   谭大人说道:“你做梦!本官虽已卸任,手底下还是有人……”   “哦?”程淮秀道,“不知是大人的护院多,还是我盐帮的粗汉子多啊……”   那谭大人已靠近了船舱,右手缓缓向后,自船舱右侧抽出了一柄匕首,猛地刺了出去。程淮秀躲闪不及,眼见要被刺伤。船突然左右晃了晃,乾隆跃身而下,右手握着折扇打掉了谭大人的匕首。他将程淮秀护在身后,看着那谭大人道:“大人?你是哪门子的大人啊?”   那谭大人道:“本官……”   乾隆冷哼一声,攻将上去,道:“别脏了‘官’这个字。”   那谭大人也并非全无缚鸡之力,程淮秀与乾隆二人齐齐攻上,斗了几十个回合方才将他拿下。   乾隆道:“想不到,你还会武?”   此刻,盐帮的两个粗汉子已将那谭大人倒剪。他的家众见状,先后散去了。   那谭大人说道:“果然是树倒猢狲散,程淮秀,你要杀要剐?”   程淮秀将手中佩剑插回剑鞘,说道:“我说过,我只讨我两淮盐帮的血汗钱,杀了你,还怕脏了我的剑。”   谭大人硬生生直起身子,看着程淮秀,挑衅般道:“放了我,你不要后悔!”   程淮秀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说道:“你还能找我寻仇不成?若是真有那一日,程淮秀奉陪到底。”她扬了扬头,那两个盐帮兄弟放开了手。谭大人深深看了程淮秀一眼,转身而去。   程淮秀回转过身,看着乾隆,道:“方才,多谢你。”   乾隆道:“你我二人总算是故交,我恰巧路过,总不能眼见你受伤却不出手吧。”   “恰巧路过?”程淮秀自是不信,却并未追问下去。她示意两个盐帮兄弟抬上来一只木箱,说道:“这箱东西,权当答谢。”   乾隆道:“我出手,可不是为了这个……”他直视着程淮秀,目光中满是情义。   程淮秀道:“你不要,我却不能不给,这是我盐帮的规矩。”   乾隆欺身上前,附在程淮秀耳畔说道:“就当,还了我那件长衫的银子吧。”   ☆、嫌隙   程淮秀心中无奈,闪身后退几步,说道:“四爷硬是不要,我也不好强求。”她扬了扬头,示意一众兄弟将所有箱子抬上马车。随后双手抱拳,微微躬身,道:“在下告辞。”   “诶?”乾隆却哪里肯,“帮主这是要‘卸磨杀驴’?”   程淮秀道:“方才我给了你谢礼,是你不肯收啊……”   乾隆道:“银钱我自是不要,可也总该在‘交情簿’上记上一笔。”   程淮秀笑了,扬起头说道:“我盐帮有账簿,有盐帮记,却从没有这交情簿。”   乾隆也笑着说道:“以往没有,现在可以有啊。自你程帮主始,恩怨情仇都记在这交情簿上,不好吗?”   程淮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眼见所有箱子都装上了马车,程淮秀抱拳说道:“改日我派人送上请帖,就此别过。”   乾隆道:“帮主一言既出,不能反悔啊!”   程淮秀低首一笑,跃身上马,催马远去。   乾隆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及至贾六连唤了几声四爷,他才回过神来。   贾六瞟了一眼盐帮的马队,心生好奇,说道:“四爷该不会与那盐帮帮主早就相识了吧?您‘消失’那两日,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乾隆板起脸来,道,“贾六你越发胆大了,四爷的行踪也敢追问?”   贾六哎呦一声,躬下身子,说道:“奴才可不敢……”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方才那个谭某人,朕下一道手谕,你带给苏州府尹,办了他。”   贾六刚要开口,见乾隆瞪视着自己,忙捂住嘴,发出闷闷的声音:“奴才领旨,奴才再也不敢瞎说话了。”   乾隆终于颔首,挥着折扇走了。   程淮秀在回盐帮的路上,脸上一直挂着一抹笑,赵辰坤忍不住问道:“帮主认得方才那位侠士?”   “侠士?”程淮秀拽了拽缰绳,缓下马速,说道,“你是说四爷?”   赵辰坤微微一愣,程淮秀继续道:“之前,我有急难,他救过我两次。”   赵辰坤道:“如此说来,那人是我盐帮的大恩人了!”   程淮秀嫣然一笑,是恩人吗?应该是吧……几次三番相救,急难之时,他总能出现。还有那个炽热的眼神,说不迷人,是假的。她晃了晃神,又一次告诫自己,即便真的是缘分左右,自己和他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现在越是纠缠,将来越是伤心,何必……她那抹笑容渐渐隐去,对着赵辰坤说道:“这些东西,照老规矩分下去。明日派人请箫大夫过来一叙。”   赵辰坤道:“咱们这一遭未知会箫大侠,是不是有些过了……”   “过什么?”程淮秀反问道,“他成婚了,终究不能和从前一样。咱们盐帮虽在江湖上有些地位,毕竟还有仇家,无谓再将他拉进来。更何况,他那位夫人是大家小姐,对于武功,一窍不通,他若是再结仇家,即便武艺高超,也不一定能次次护他夫人周全。”   赵辰坤道:“帮主想的周到。”   程淮秀又道:“他之所以由杭州搬来苏州,或多或少都与我盐帮有关,实在不该再叫他牵涉其中了。”   赵辰坤点了点头,道:“属下明早便去他府上,邀他来盐帮。”   这一夜,程淮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个男人,那个几次三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只当他是过客,可是,他若能留下,留在盐帮……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当真是痴心妄想。一个出门不带银子的男人,不可能是江湖中人,是富商?还是官宦?还是王孙公子?她终究是好奇的……   乾隆与贾六二人回到名园时,已是后半夜。他示意贾六回房歇息,自己悄声绕过花厅,走到后院,推开了房门。   景娴躺在床上,背对着乾隆,她并未睡着。   乾隆轻声脱了衣服,轻声躺到床上,他嘴角边还挂着一抹笑意。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人真的让他乱了心神。   景娴终是未忍住,开口问道:“皇上,这么晚,你去了哪儿?”随后翻过身看着乾隆。   乾隆问道:“朕吵醒你了?”嘴边那抹笑意仍未隐去。   景娴捋顺了头发,未再说话。   乾隆又道:“方才朕抓了个贪官。”   景娴仍旧不语。   乾隆侧过身,看着她,道:“有话想说,却问不出口?”   景娴咬了咬下嘴唇,说道:“皇上想说,臣妾不必问,皇上不想说,臣妾更不必问。”   乾隆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话,说出来,才有解。若是憋着不说,恐怕会系成死结。”   景娴反问道:“皇上与臣妾之间竟要系结了吗?”   乾隆仰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说道:“朕只是希望,有些话,你能直言。”   景娴道:“皇上想臣妾说什么呢?皇上前两日去了哪儿?今夜又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吗?臣妾若是当真问出口,皇上如何作答?”   乾隆泄了气,说道:“朕认输……朕不想骗你,实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认输。”   景娴气得笑了出来,说道:“我跟在你身边,二十几年了吧……皇上,臣妾自问这后宫中没有人比臣妾更了解你。”   乾隆轻轻颔首,将她揽进怀里,说道:“你给了朕面子。”   景娴道:“臣妾想回宫了……”   乾隆问道:“朕让你伤心了?”   景娴摇了摇头,说道:“臣妾心里不踏实,总觉着珂瑛那边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乾隆不以为意,“有永琪,有太医,不是非你不可的。多久才来一次,总要在苏州城内逛上一逛。”   景娴问道:“皇上和臣妾一起?”   乾隆道:“那是自然!说不定,还能碰到故人……”   ☆、诚意   是日,赵辰坤亲自去了箫剑府上请箫剑入盐帮相谈。路上,箫剑问道:“程帮主前一阵子说要劫了那谭狗官,可是要动手了?”   赵辰坤毕竟是个实在人,不懂得如何说谎,只是道:“箫大侠见了我们帮主就清楚了。”   箫剑深深望了他一眼,催马朝盐帮赶去。   聚义堂,程淮秀与箫剑相对而坐,命兄弟看了茶。箫剑看了看周遭弟兄的状态,笑着说道:“看来,帮主等不得箫剑,便动手了?”   程淮秀道:“事急从权……”   “急吗?”箫剑毕竟是个聪明人,他说道,“帮主是不想当箫剑是自己人了吧……”   程淮秀微低下头,笑了,她说道:“你成婚了,自是与之前不同。”   箫剑问道:“帮主此言何意?箫剑就是箫剑,即便是成婚了,箫剑也还是箫剑。”   程淮秀道:“你还像从前一样想,我却不能像从前那般做了。箫剑,从今往后,你安安心心做个大夫,盐帮的事不要再参与。”   箫剑眉头紧锁:“我不明白。”   程淮秀重重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背对着箫剑,说道:“我盐帮毕竟不是‘白道’,虽说劫的是贪官,偶尔也会做些不法之事,难免会有仇家。”   箫剑问道:“仇家又怎样?”   程淮秀转过身看着箫剑,继续说道:“你那夫人若是江湖中人,我亲自请她入帮。可她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小姐。若是有朝一日,因了我盐帮的仇家,她有什么损伤,你叫我如何过意的去?”   箫剑道:“帮主这样讲,是信不过我箫剑的功夫?”   程淮秀淡淡说道:“你不是个自负的人,你功夫不错,这我清楚。若是江湖宵小,自然不必担心。可是,杭州那一次,你难道不会心有余悸吗?凭你箫大侠的胆色,若非真的怕了,会搬离杭州?说真的,你该过平静的生活了。”   箫剑摸着自己手中的剑,眉头紧锁,他说道:“平静?你真的认为我会甘心情愿做个大夫?”   程淮秀将双手负于身后,低首一笑,说道:“你不甘心又能怎样?箫剑,这世上拥有就一定意味着失去,你好不容易娶到的夫人,平平静静和她过下去不好吗?别再趟盐帮这趟浑水了……”   箫剑道:“你若非说盐帮是浑水,我趟了这么多年,早已洗不干净了!程帮主,江湖中人想保平安,金盆洗手从来不是最好的办法。拿剑的人丢了剑,还能保全自己吗?”   看着箫剑的背影,程淮秀叹了一口气,轻轻摇着头。他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可是,他那位精通琴棋书画的夫人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刀口舔血、提心吊胆,不知道哪一天,这条命就会被阎王爷收走。她缓缓坐到了太师椅上,有些时候,连她这个帮主都会感到疲惫,竟然还有像箫剑这般不愿脱身的人。她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若是那个谭狗官不杀上门来,应该可以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天平山顶,曹霑与李绮筠两人背靠背坐着。李绮筠曲起双腿,将一册书摊在膝盖上。曹霑叼了一根草在嘴里,仰起头看着蓝天,说道:“妹妹,今儿个歇一歇,好吗?”   李绮筠问道:“大姐姐的故事,你没写完?”   曹霑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曹霑脸上的一抹惬意消失了,换上的是淡淡的忧伤,“大姐姐为曹家而生,因曹家而死……可是,连她是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李绮筠合上那册书,说道:“如果我们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你打算如何写姐姐的事?”   曹霑索性侧躺在地上,说道:“别问我,别问我……如果可能,我宁愿大姐姐从未出现过。”   李绮筠将曹霑拽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难过。可是霑哥哥,你知道,是大姐姐撑起了曹家。如果不写她的故事,这本书永远不会完整,而且,缺的是最重要的部分。”   曹霑重重叹了一口气,双手抱住头,说道:“我怎么落笔啊?筠妹妹,你知道吗,我每次想起大姐姐,手就会抖,抖到一个完整的字也写不出。”他抬起头看着李绮筠,眼睛已经红了。   李绮筠的心很疼,她将曹霑抱进怀里,说道:“可怜的霑哥哥……你不肯落笔,就交给我吧。剩下的故事,我来写,你来批,可好?”   曹霑也环抱住李绮筠,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过后,曹霑吸了吸鼻子,直起身子道:“除了大姐姐的事,贾宝玉的结局我也并未想通。”   李绮筠笑了,她撅了噘嘴,说道:“你不准见我心软,便欺负我。那结局是你的结局,与我有何干系……”她侧过头去,捏着胸前的一缕头发,不看曹霑。   曹霑道:“与你无关吗?”他神色一变,呢喃道,“我想到了……”   李绮筠听他说话口气有异,转过头来看着他。   却听曹霑絮絮说道:“贾宝玉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在俗世中苟延残喘的活着的……我希望,他能遇见史湘云,两个人在一起,去哪里都好。”他直视着李绮筠,魔怔了一般。   李绮筠抬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说道:“又犯什么糊涂呢?”   曹霑回过神来,十指相扣搁在腿上,说道:“妹妹,你我二人就这样活在这世上,也是不错的……”   李绮筠瞥了他一眼,说道:“这书尚未完成,你爱犯什么糊涂便犯什么糊涂。待这书完成了,我可是要叫淮秀送客的。”   曹霑索性耍着赖皮,说道:“你既这样说,我便再写个二十年、三十年的,写到你我两鬓斑白,你看可好?”   李绮筠道:“总是喜欢胡言乱语!说真的,找个机会,我叫淮秀送你回京城看看嫂子?”   曹霑突然泄了气,说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李绮筠道:“我的哥哥,你心里不记挂吗?你这颗心啊……”她抬起右手食指指着曹霑的胸口,说道,“惦着这个,想着那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曹霑突然拽住李绮筠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说道:“真想挖出来给你看看,我到底惦着的是哪个!”   ☆、酒话   李绮筠心中无奈,却也不急着抽出自己的手,她太了解她的霑哥哥了……他心疼这普天下的女儿,所以立志要为女儿著书。他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怜惜,太多太多的情愫……他肯娶那个女人做夫人,至少,心里是喜欢的。   李绮筠终究还是推开了曹霑,扶着地,站起身来。她轻声说道:“要起风了,咱们下山吧。”   曹霑了解他的筠妹妹,是以,他不再纠缠。可是,他一个姿势坐了太久,双腿发麻。他苦着脸看着李绮筠道:“劳烦筠妹妹拉我一把……”   李绮筠哭笑不得,扶他站起了身。   曹霑弯下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叹道:“你可曾觉得,我老了……”   “老?”李绮筠道,“比着我,你并未大到哪儿去,你的意思是,我也老了?”   曹霑瘸着腿追在李绮筠身后,笑着说道:“妹妹不老,妹妹就像当年在家中时一样。”   一阵山风吹过,吹走了李绮筠脸上淡淡的那抹笑,吹起了她藏在心底的愁绪……   曹霑见她不说话了,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方才说错话了,再不提过去的事了……”   李绮筠轻叹口气,搀着他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到了半山腰,李煦盖的那间房子门前。   两人走进花厅,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李绮筠抬起右手,拢了拢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说道:“霑哥哥,今儿个不写书了,我去烫上一壶酒,我们聊聊过去如何?”这是他们重逢后,李绮筠第一次,主动想要聊聊过去。   曹霑却犹豫了,在一个个漫长到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他独自一人伏案疾书。过去,是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经久结痂,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无法自拔,一次又一次撕裂那即将愈合的伤口……   李绮筠是他的知己,只看一眼,她便能猜透他所思所想。她站起身,走到曹霑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说道:“我和你,是一样的……霑哥哥,今夜,你哭,我陪你一起。”   曹霑有太久太久没有过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日子了,久到他几乎忘了醉酒的滋味。初时,他二人相对无言。及至微醉,曹霑终于开口说道:“妹妹,我为何要生在曹家?你又为何要生在李家?倘若我不是曹家小爷,倘若你并非李家小姐,你我遇到了,爱在一起,一定可以厮守终生的……”   李绮筠右手捏着酒杯,轻轻转着,说道:“我又何尝不希望生在寻常人家。霑哥哥……”她红了眼睛,“你亲眼见到家败,我更是亲眼见到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午夜梦回,那场景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好些日子,我都不敢睡着,我怕见到爹娘身首异处……”   “可怜的筠妹妹!”曹霑握住她的手,道,“为什么不说呢?说出来,也许,就放得下了。”   李绮筠道:“说给谁听呢?说给你吗?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曹霑道:“至少,我可以陪着你一起疼……”   李绮筠醉了,她半趴在桌上,转着手中的酒杯,说道:“我疼?我早就不疼了!霑哥哥……”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曹霑心口的方向,说道,“疼的,是你啊!自大姐姐进宫之日起,你的心,就开始疼了。疼到,曹家因了大姐姐的关系,重又热闹起来;疼到,家败人散;疼到,大姐姐死……”李绮筠的眼泪说着就流了下来,她拿出手帕擦干,继续说道,“大姐姐怎么会死呢?大姐姐那么年轻,那么善良,那个皇上如何舍得……”   “皇上?”曹霑哼了一声,道,“大姐姐不过是他众多女人其中之一,少了大姐姐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绮筠道:“记得舅母曾说,大姐姐是为曹家而生的,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错!错!错!”曹霑也醉了,说着胡话,“哪儿有谁生来是要做什么的!大姐姐当初若是肯说个‘不’字,爹娘又如何忍心送她入宫。妹妹,你说,若是我年少时不沉迷于琴棋书画,依照爹爹所想参加科考,你我两家的命运会否不同?”   李绮筠笑了,她说道:“哥哥胸怀大志,也许生来就是为著成这‘红楼一梦’,也许……”她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你我这段遭遇,只不过是为了写成这部书?”   曹霑已经犯了糊涂,他半眯着眼睛,说道:“妹妹又胡说!妹妹可知,有人几次三番不想我写成。即便是已然写好的,他也想我改成他想要的样子……何其荒唐!”他扶着桌子站起身,道,“我的东西,这部书,我做得了主,妹妹你做得了主,只有我二人能做主!只有我二人能做主!别人?管他是皇帝老子还是天王老爷!只要小爷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书,我绝不让它走了样!”   李绮筠也站了起来,她踉跄着走到曹霑身前,双手扶着他的胳膊,说道:“霑哥哥有骨气!筠儿陪着你,你这书一日不成,筠儿就陪你一日!”   曹霑轻轻摸着李绮筠的脸颊,说道:“有你这话,我这书,怕是永远也成不了了……”   这一次,李绮筠没有避开。她虽然有些熏熏然的感觉,头脑却仍旧是清醒的……可是,再清醒,她也想借着酒意醉一次。   曹霑继续道:“你知道吗?如果宝哥哥掀起盖头时,看到的是林妹妹……”他突然蹙着眉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惜,没有这个如果……没有这个如果……”   李绮筠抬起左手,轻轻抚上曹霑的眉头。她突然起了兴致,展开手中的帕子盖到自己头上,踉跄着走到卧榻前,坐了下来。   曹霑也跟了过去,他颤抖着抬起双手,掀开那盖在他筠妹妹头上的帕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恍如梦境……   李绮筠双颊绯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曹霑突然将李绮筠抱进了怀里,他伏在她耳畔说道:“筠妹妹,我终于娶到你了!我梦了千百回的事,今日终于成真了!”   李绮筠缓缓闭上双眼,今夜,但求一醉……没有人将醉酒时说过的话当真,醉酒时做过的事,醒来后,也就不记得了吧。   曹霑口中呢喃道:“筠妹妹……筠妹妹……”随后吻上她的额头,吻上她的眼睛,吻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   这一夜,两个本就相爱的人借着酒意抵死缠绵。没有礼教,没有约束,醉酒仿佛成了犯错最好的理由。可是,这真的是‘犯错’吗?李绮筠看不清了……她只知道,这一世,只有她的霑哥哥能乱了她的心。也许,她不会有嫁给他的机会,唯有借着酒意,顺从自己的心……   ☆、踪迹   当曹霑紧蹙眉头醒过来的时候,李绮筠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左手扶着卧榻坐了起来,右手捏着太阳穴,昨夜,喝的太多了……   只听‘吱嘎’一声响,屋门被推开了,李绮筠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说道:“霑哥哥,吃早饭了。”   曹霑眨了眨眼睛,下了床,走起路来仍旧有些晃。   他二人分坐于八仙桌两侧,曹霑打了个哈欠,说道:“妹妹今日做的饭可吃得?”   李绮筠盛了一碗粥递给他,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吃了好些日子了,可觉得有何不适?”   曹霑即刻挤出一抹笑,说道:“妹妹做的,难吃吾亦甘之如饴。”   李绮筠坐了下来,不再理他。   曹霑道:“今儿个我要写终章,妹妹觉得可好?”   李绮筠问道:“当真要写贾宝玉和史湘云走到了一起?”   曹霑道:“那是自然。你霑哥哥一向说一不二。”   李绮筠笑了,算是默认。她是大家闺秀,一直以来,家中人教养她要知礼仪、懂廉耻。似昨晚那般任性胡为,倘若她的家人还在世,怕是会把她撵出家门吧。他二人异常默契,对于昨夜的事,闭口不提。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生活,放浪形骸恐怕是最为任性也最为随心的一件事。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只做自己……   李绮筠突然问道:“霑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淮秀待在一起吗?”   曹霑喝了一口粥,猜道:“你的父亲救过她的父亲?你二人自□□好?”   李绮筠淡淡一笑,说道:“她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虽说,一帮之主,确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是,她尽力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初时,江湖上也是颇有微词的,现而今却没人再敢说半个不字。我真是好生羡慕……”   “你又何必羡慕!”曹霑搅着碗里的粥,直视着李绮筠,说道,“你与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她有她的样子,你有你的样子。你难不成还能像她一样拿着把剑去江湖上厮杀吗?”   李绮筠却道:“要我看来,大家闺秀的日子远不如做个江湖女侠来得痛快。”   曹霑道:“妹妹时常说,我会说些胡话。依我看来,你才在胡思乱想。这种全无可能的事,想起来可过瘾呐?”   李绮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曹霑道:“将来,若有可能,你我二人合作一部,你在书中做个女侠?”   李绮筠起身收着碗筷,说道:“你还是去写终章吧,你这一生能成这一部书,我便要烧高香了。”   曹霑看着李绮筠的背影,嘴角挂上一抹笑意。他曾觉着,上苍对他实在是不够好。让他生在大富之家,却又中途遭逢家败,现而今,他真的是穷困失意又潦倒……可此时此刻,他突然间觉着,上苍对他也不赖,至少,他的半生心血还在身边,并未尽付东流,至少,他的筠妹妹还在身边,不论自己活得多么不堪,她也绝不会决绝离去。想来,他不该再奢求了……   天平山山脚下,程淮秀翻身下马,快步上山。及至半山腰,她缓下脚步,突然转身快跑几步,右足轻点,飞身而起,自树上抓下了一人。程淮秀与那人交手了几十回合,守在天平山的盐帮兄弟听到声响也加入进来,可那人并非等闲之辈,最终还是被他逃了。程淮秀道:“这人跟了我好些日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一群粗汉子朗声称是,飞身追了下去。程淮秀凝眉望着那人逃走的那条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太阳由东走到西,月亮已挂到了天上。程淮秀不停在盐帮大堂中跺着步,等待会让人越发的焦躁。   赵辰坤快步走了进来,抱拳躬身说道:“帮主!”   程淮秀道:“可追到那人了?”   赵辰坤回道:“那人轻身功夫极好,兄弟们跟到了西园古刹,还是跟丢了。”   “西园古刹?”程淮秀抬起右手,轻托香腮,闭目仔细思索,这些天来的境遇仿佛终于连成了一条线,她睁开双眼,吩咐道,“辰坤,我写一张请帖,你派人送到名园去,交到四爷手上。”   赵辰坤虽不知是何缘故,但他一向惟帮主之命是从。待程淮秀写就了那帖子,他即刻派人送了出去。   乾隆接到那请帖之时,连日来跟踪程淮秀之人刚刚离去,是以他丝毫未感到意外,相反已猜出了程淮秀相邀所为何事。   乾隆来到盐帮之时,程淮秀正站在‘义薄云天’的牌坊下相候。乾隆将手中缰绳交给盐帮兄弟,含笑看着程淮秀,戏谑道:“帮主这么晚派人送上请帖,我还道是要邀我去‘荒郊野外’……”   程淮秀仍旧笑着,道:“四爷玩笑了。”   两人一同走进聚义堂,程淮秀请乾隆坐到了右手边第一张椅子上,她自己坐到了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命人看了茶。   乾隆道:“盐帮这大堂好气派!”   程淮秀道:“上一次四爷来我盐帮,若非情况特殊,本也该在这大堂相见。”   乾隆终究有些尴尬,挥着折扇,笑而不语。   程淮秀又道:“四爷请用茶。”   乾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随后道:“不知帮主漏夜请在下来盐帮,有何贵干?”   程淮秀道:“四爷是聪明人,当着你的面,淮秀不必拐弯抹角。这些日子跟踪我那人,是你派来的?”   乾隆却道:“帮主何出此言?我为何要派人跟踪你?”   程淮秀直言道:“为了曹霑!”她避开乾隆那两道炽热的目光,说道,“那日你夜探盐帮,我就该猜到,曹霑,或者说他那部书于你而言万分重要,若是见不到人,恐怕你不会善罢。”   乾隆见大堂中只他们二人,站起身,走到程淮秀身前,说道:“曹霑不过一介书生,见他不如见帮主!淮秀,你邀我,不如去寤言堂……”   程淮秀心中无奈,站起身,避开他,道:“四爷不要一味玩笑!”   乾隆颔首道:“我无意瞒你,那人确是我的手下,我也的确非见到曹霑不可。”   程淮秀直视着乾隆,问道:“为何?”   乾隆道:“此中缘由,帮主恕在下不能讲明。”   程淮秀笑了,道:“四爷,在苏州,我若想保一个人,还保得住。我承认,你那手下武功之高、轻功之好,我盐帮的粗汉子望尘莫及。可是……”她笑意渐浓,继续道,“这儿毕竟是苏州,是我盐帮的地盘。”   “嚯!”乾隆轻轻挥着折扇,道,“看来,我这强龙是压不过你这地头蛇了?”他欺身到程淮秀面前,直视着她双眼。   程淮秀闪身躲过,脸色沉了下来,说道:“这儿毕竟是我盐帮的大堂!”   乾隆耸了耸肩膀,坐了下来,道:“那么,去寤言堂?”   程淮秀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乾隆泄了气,正色道:“我不再派人跟踪你。我去见曹霑,你也不要阻拦。”   “不成!”程淮秀一步不让,“且不说你现在有所隐瞒,即便是你坦然相告,我也要衡量。”   乾隆道:“我坦然相告,于你我而言,此刻不宜。”   程淮秀问道:“你的秘密就如此不可告人?”   乾隆笑了,说道:“你想知道?”   程淮秀道:“我不能对不起朋友。”   乾隆问道:“你的朋友,是李绮筠?”   程淮秀眉头渐渐锁紧,直视着乾隆,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李绮筠?”   乾隆仍旧坦然应对:“好书之人!李绮筠是曹霑的表妹,她自幼长在苏州,与你有交,不出奇啊。”   程淮秀越发看不透眼前的人了,她摇了摇头,笑得很是无奈。   乾隆又道:“淮秀,你要保曹霑,我决计动不得他一根汗毛。可是,他的面,我一定要见!”   ☆、争吵   程淮秀沉默良久……情感上讲,她已真心相付,可理智上讲,四爷这个人,于她而言,是个谜。她能感觉到,这个谜底,在他离去之前,她无从知晓。他不说,她也不想去猜,不愿去查。可是这个人现在要见的,是她倾举帮之力都要护住的朋友。相信他不会动那曹霑一根汗毛?她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程淮秀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她大事小事经历过不少,却从未似今日这般犹豫不决。   乾隆问道:“我让你为难了?”   程淮秀坦言道:“我不知该不该信你。”   乾隆轻轻颔首,道:“有些话,我不说,是不想骗你。可只要是我说出口的话,就决不会食言。”乾隆要见曹霑,可他初时,并不想通过程淮秀去见曹霑,若是这样见了,他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将自己的一切完全曝露在程淮秀面前,他并未做好准备。   程淮秀将头微仰,略作思忖后,仍旧道:“我要想想……”   当其时,乾隆竟觉松了一口气,人真是矛盾啊。他站起身走到程淮秀身边,伸出右手揽她入怀,柔声道:“我从未想过,会这样进你盐帮大堂。”   程淮秀惊诧于乾隆转变如此之快,侧过头凝眉看着他。   乾隆打了个哈哈,道:“你既说了要想,我又何必强逼。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不能总说别人的事儿吧。”   程淮秀眼睑微垂,说道:“四爷是怕,当真随我去见了曹霑,你的身份立时便藏不住了?”   乾隆尴尬一笑,问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程淮秀不置可否。   乾隆又道:“夜已深沉,帮主就如此待客?”   程淮秀道:“四爷是想我派人相送?”   乾隆叹了一口气,终究有些失望,他说道:“我夤夜而来,帮主只命人奉了一盏茶,只为了询问那跟踪你之人是否是我的手下……帮主对我忒也好了!”   程淮秀道:“日日有人跟在我身后,我不该派人查吗?”她挣开乾隆的手臂,快步走到太师椅前坐了下来,眼中有一抹怒意。   乾隆问道:“你生气了?”   程淮秀以手加额,说道:“曹霑和绮筠二人身世复杂,我知道,保他二人,迟早会惹上麻烦。可我从未想过,来找麻烦的人会是你……”   “是我不好吗?”乾隆走到程淮秀身边,说道,“若是换了旁人,恐怕真的会是麻烦。可这人是我……单凭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我如何舍得叫你惹上麻烦。”   程淮秀揉了揉太阳穴,眉头深锁,说道:“你走吧!我现在心里很乱……倘若你还顾念你我二人之间的情谊,别动曹霑和绮筠。我也不想与你刀剑相向。”   乾隆张了张嘴,重又合上,沉默良久,他开口说道:“淮秀,我与曹霑之间的恩怨,一两句话很难说清。若是你非要知道,有朝一日,我会一字不漏说给你听。”   程淮秀扬起脸看着乾隆,说道:“我是你什么人呢?我听来又做什么呢?四爷,我不过是想保我的朋友。你与他们之间的恩怨我没兴趣听。”   乾隆叹道:“说的无情!程帮主,要你说一句软话,就那么难吗?你是我什么人?那两日……”   程淮秀道:“别说下去!那个雨夜,我做错了,后来,我一错再错……四爷,你有你的江湖,我有我的江湖,我不能再错下去!”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冷言道,“请吧!”   乾隆苦涩一笑,他想不明白,今夜本是前来赴约,为何说着说着,竟有一点儿永不再见、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的意思……世上当真有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吗?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吃瘪的滋味儿……   策马赶回名园后,乾隆一直黑着脸。贾六斗着胆子上前接过乾隆手中的马鞭,小心翼翼说道:“皇上,夜深了,该安置了。”   乾隆嗯了一声,问道:“皇后可歇了?”   贾六回道:“皇上您出门后,箫大夫来给皇后娘娘换了个新方子,娘娘用过药,没多久就睡了。”   乾隆轻轻颔首,坐到了卧榻上。   贾六奉上了一盏茶,随后站到了乾隆身边。   乾隆捏了捏鼻梁,问道:“什么时辰了?”   贾六回道:“禀皇上,快到亥时了。”   “亥时……”乾隆呢喃着合上双眼,盘起双腿,打起座来。   贾六见状,也合上双眼,时不时打个哈欠。   乾隆心中郁郁,即便是打坐,也很难让心静下来。程淮秀的一颦、一笑、一恼,会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重又睁开双眼。贾六此刻却已去会了周公。乾隆有意咳了一声,贾六匆匆张开眼睛,迷糊着问道:“皇上有吩咐?”   乾隆哼笑着道:“贾爷,天色晚了,您快去安置吧!”   贾六战战兢兢跪倒在地,说道:“皇上恕罪,奴才当值时不该打瞌睡!皇上饶了奴才吧……”   乾隆索性仰躺在塌上,十指交叉着搁在胸前。   贾六试探着问道:“主子可是碰到烦心事儿了?奴才斗胆猜测,是今儿个傍晚那张帖子的主人惹了您?”   乾隆白了他一眼,说道:“那帖子是你送进来的,你不知道是谁写的?”   贾六压低声说道:“知道又哪里敢说……四爷最会作弄人。”   乾隆哼了一声,将右臂枕在脑后,左腿弯曲,右腿搭在上面。   贾六毕竟有些八卦本性,沉默了一阵子,他开口问道:“程帮主让皇上不痛快了?”   乾隆摇着头,气道:“冷冰冰、硬邦邦……”   贾六笑着道:“原来皇上吃瘪啦?”看着乾隆铁青的脸色,他忙用双手捂住嘴。   却听乾隆说道:“贾公公你这是幸灾乐祸?”   “奴才哪儿敢啊!”贾六忙道,“奴才斗胆猜测,程帮主恐怕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不定她现在正懊悔呢。”   只听乾隆道:“这个女人……”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戏子   紫禁城,艳阳高照,时而有风吹过,几只小鸟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寿康宫中,八阿哥永璇跪在地上,头却高高扬起。   太后坐在凤塌之上,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她看着永璇倔强神色,说道:“老八,你不知错吗?”   永璇道:“孙儿不知错在何处!”   太后哼了一声,道:“日日与戏子厮混在一起,还不是错吗?”   永璇嘴角微挑,说道:“玛嬷,戏子怎么了?她一心唱戏,再无他想,那颗心干净的很。”   “干净?”太后却道,“永璇,你太年轻了……”   永璇索性撩着袍子站起身来,他认真说道:“孙儿只知道,孙儿喜欢她!”   太后好言劝道:“喜欢又能怎样?你难道还能娶她做福晋不成?”   永璇正色道:“孙儿确然有此想法。”   “荒唐!”太后拍案而起,说道,“你是皇阿哥,你将来的福晋即便不是哪位王爷家的格格,也会是大臣家的千金,你阿玛如何会准许你娶个戏子!”   永璇轻轻一笑,说道:“孙儿的福晋,孙儿自己竟做不得主吗?玛嬷,永璇不是五哥,也从未期望有朝一日能得到阿玛青睐。出格儿的事儿,我做的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件!”言毕,他竟转身走出了寿康宫。   太后右手攥成了拳头,轻轻颤抖,道:“他这是被灌了迷魂汤吗?”   崔嬷嬷慢慢给太后顺着气,说道:“太后仔细气坏了身子,八阿哥本性不坏……”   “哀家又何尝不醒得他是个好孩子……”太后眉头渐渐蹙起,“他额娘去的早,皇帝对他总是不温不火的,这孩子便是有一颗上进心,也早被皇帝那态度磨没了。可哀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能做出这样出格儿的事儿来。”   崔嬷嬷道:“老奴想,能让八阿哥如此痴迷,那戏子想必是有过人之处,太后何不见上一见?”   太后侧过头看着崔嬷嬷,道:“你竟也犯起糊涂来了,哀家即便见了,那戏子即便合人心意,那又如何?哀家难不成还能允了老八那糊涂想法?”   崔嬷嬷稍作犹豫,回道:“老奴听说,那戏子与乌雅芳儿有八分相似……八阿哥是痴情的人呐。”   太后眉头紧锁,说道:“竟有这样的事?”   崔嬷嬷点了点头,道:“老奴现在,还能想起芳儿姑娘远嫁后,八阿哥丢了魂儿的样子……太后,若是那戏子与芳儿姑娘无半分联系,要八阿哥与她断了联系,倒也无碍,怕只怕……”   太后说道:“怕只怕老八喜欢她,全因芳儿。”太后轻叹口气,又道,“爱新觉罗家,果然不乏痴情种啊。”   撷芳殿,永璇匆忙推开房门,大口喘着气,见到靠在檀木桌旁的女人,方才放下心来。他进屋后,回身关上门,含着笑走到那女人身边,拉起她的手道:“我多怕我一回来,见不到你……”   那女人嫣然一笑,说道:“阿哥要奴才在这儿等,奴才等不到阿哥回来,不敢走。”   永璇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奴才!往后在我身前儿,切莫再自称奴才了。”   那女人轻声一笑,未置可否,问道:“阿哥留我下来,是还想听曲子?”   永璇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见你,这样看着你就好。”他抓了抓头,尴尬说道,“姑娘,我见过你好些次了,竟还未问过你姓名,真是失礼。”   那女人说道:“奴才姓王,单名一个茵字。”   永璇道:“茵儿,好听!”他看着眼前这张有八分似乌雅芳儿的脸,渐渐痴了……   王茵抬起右手,在永璇眼前晃了晃,唤道:“阿哥?”   永璇回过神来,说道:“茵儿,往后别再叫我阿哥了,就叫八哥?”   王茵跪在地上,说道:“奴才不敢!”   永璇双手扶着她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没外人的时候,不要跪!这些个繁文缛节能省则省。”   王茵笑了,说道:“奴才见过太多王孙公子,像阿哥这样不拘小节的,还是头回见。”   永璇将双手负于身后,凝视着王茵,郑重说道:“此后你就跟在我身前儿,只给我一人唱戏,再不理其他的王孙公子了,你可愿意?”   岂料那王茵竟摇了摇头,说道:“八阿哥,奴才虽是戏子,却也要活得有尊严,做不得他人的玩物。”   永璇急忙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茵儿,我喜欢你,你看不出吗?”   王茵笑了,说道:“阿哥还请恕奴才无礼。您与奴才不过有几面之缘,更多的时候,奴才在台上唱戏,您在台下听戏,阿哥喜欢的,是奴才这张脸吗?”   永璇竟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细细想来,此刻他赖着她,确是因为她这张酷似芳儿的脸。   只听王茵又道:“奴才虽看得出阿哥与其他王孙公子不同,可是,阿哥恕罪,若是只因奴才这长相,奴才不愿留在阿哥身边。”她重又跪在地上,说道,“奴才告退。”   永璇愣住了……方才,他与太后发生口角,更多的是因为心中那股怒气。此刻,竟被眼前这女人狠狠将了一军。他开口说道:“我可以给你画一幅像吗?只画一幅像,我就送你走。”   王茵扬起头看着永璇,那个‘不’字竟没说出口。   永璇推开窗子,让她侧坐在太师椅上,望向窗外。他一边铺开宣纸,一边问道:“你这样的性子,时常惹恼那帮王孙子弟吧?”   王茵眼睑微垂,说道:“奴才一向只唱戏,旁的事一概不理,也就不会惹恼他们。”   永璇提起毛笔,蘸了颜料,说道:“如此说来,茵儿你肯为我留下,我这面子着实不小……”   王茵嫣然一笑,并未答话。她阅人无数,看得出永璇眼中情意。   永璇落笔纸上,眼前的姑娘像芳儿,却终究不是芳儿。芳儿是巾帼英雄,可与男儿一般逐鹿在猎场之上。这姑娘天性淡然,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叫她心动。他错过了芳儿,实在不想再错过这个酷似芳儿的姑娘了……好想自私一次,找个替身,填满那颗空荡荡的心。   ☆、心事   王茵最终还是没能走出撷芳殿,永璇那幅画一直作到了深夜……他勾勒完最后一笔,嘴角微挑,漾出一抹笑,问道:“芳儿,这一张你可喜欢?”   王茵站了起身,问道:“阿哥叫奴才什么?”   永璇一时晃了神,尴尬一笑,看着洒进屋里的月光,说道:“想不到画了这么久,今日你怕是出不了宫了。”   王茵淡淡说道:“阿哥不会是故意的吧?”   永璇道:“自然不会。”随即小心翼翼拿起那幅画,献宝一样展在王茵面前,问道,“我画的如何?”   王茵看着画中的自己,难得笑了,说道:“九成相似。阿哥可以做画师了!”   永璇心中不无得意,说道:“这本事是我央着宫里的洋画师教的,我学了好久才学成。”   王茵不禁好奇,问道:“阿哥学作画,该不只是因为喜欢吧?”   永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说道:“自然是为了能亲手记下自己永远不想忘记的事和人。”   王茵不禁问道:“阿哥的生活不够如意吗?听起来,您想得到的得不到?”   永璇苦涩一笑,说道:“你还想出宫吗?若是不想,我讲故事给你听……”   王茵直言道:“若是能在这宫墙之外听故事,奴才会更乐意。”   永璇耸了耸肩膀,说道:“哪儿有那么美的事儿呢!”他将那幅画挂了起来,说道,“明儿个叫人裱起来挂在我这屋儿里。”随即示意王茵坐下,给她斟了盏茶,又道,“我的心事还从未对旁人说过,你捡着了!”   王茵道:“奴才若是不想听阿哥的心事……”   永璇抢道:“你在我屋儿里,不听也得听!”他自动忽视了王茵的白眼,继续说道,“我额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现在连她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别的皇阿哥出生后不得不和他们的额娘分开,逢年过节见上一面,之后哭得什么似的。我最见不得他们这副样子,每到这个时候,我一定捉弄他们!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向皇阿玛告我的状,没有额娘护着,阿玛越来越不待见我。”   王茵忍不住问道:“皇上难道不该偏疼您吗?毕竟……”那句‘没娘的孩子’她不忍说出口。   永璇道:“皇阿哥未封爵出宫前,一向是子以母贵。我没有额娘,自然活得像野孩子一样。”他苦涩一笑,又道,“后宫里那么多阿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啊……”   王茵道:“阿哥生性自由,不要妄自菲薄。”   永璇继续说道:“皇阿玛从未对我有过期待,我索性整日醉心于琴棋书画、煮酒饮茶,倒也快活。”永璇端起茶盏,仿似饮酒一般,仰头喝干了。   王茵眉头微皱,说道:“奴才以为,阿哥是真心喜欢诗一样的生活。”   “你说的不错!”永璇道,“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想要却不可得。只是,心中难免有些不甘……”   王茵问道:“不甘心得不到器重?”   永璇道:“虽然我不记得额娘的样子,却也想给她争口气,让后宫那些眼高于顶的娘娘们看看,我额娘生了一个好儿子。”   “不累吗?”王茵突然问道,“奴才看得出,阿哥不是个受得住拘束的人。过自己能过又想过的日子不好吗?何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说的不错。”永璇道,“后来,我放弃了……”   王茵禁不住关心:“是受打击放弃了?”   永璇却道:“是因为我五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亮,说道,“我五哥,文武全才,对政事亦十分上心,是我们几个兄弟中最优秀的,深得阿玛器重。”   王茵轻轻颔首。   永璇继续说道:“可这并非他心中所愿,多是因他额娘之故,被逼无奈。现而今,他身子不好,再不必入朝堂处理政事,我看倒是比之以前,快乐许多……”   王茵笑了,说道:“你们兄弟都是不爱权位的。”   “权位?”永璇回过头看着她,说道,“生在皇家,想摆脱权力斗争,很难……”他轻生一笑,说道,“好在我们兄弟都没那个心性,长大成年的也少,不必担这个心。”   王茵捏着搭在自己胸前的长发,说道:“既是如此,阿哥现在该过得很称心才是。”   永璇却道:“生在皇家,有些时候,为了这个天下,不得不放弃你最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日子称心吗?”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惆怅,如果说,他放弃阿哥尊位,能换回芳儿,他会毫不犹豫。   王茵樱唇微起,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永璇将双手负于身后,攥紧了拳头,似是下定决心般,说道:“茵儿,我之所以几次三番纠缠于你,是因为,你和我最爱的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坦然说出口后,竟是说不出的轻松。   王茵试探着问道:“是芳儿姑娘?”   永璇尴尬一笑,轻轻点头,缓缓说道:“芳儿是兆惠将军的女儿,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是巾帼英雄,与我们几个阿哥的关系都很好。”   王茵又道:“这位芳儿姑娘现在……”   永璇苦涩一笑,说道:“嫁到西藏去了,我阿玛指的婚。”   王茵道:“是为了天下,阿哥不得不割舍?”   永璇轻轻闭上双眼,他突然觉得眼睛很疼,恐怕只有泪水才能止住这疼。可是,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落泪。   沉默了一阵,永璇方睁开双眼,直视着王茵,说道:“抱歉,把你当成替身了。”   王茵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很心疼眼前这个高高在上却又可怜无比的皇阿哥。   却听永璇又道:“明儿个一早,我就送你出宫。往后,大概你不会再来见我了吧?”他眼中有期待,更多的却是落寞。   王茵嫣然一笑,说道:“若是阿哥想听奴才唱戏,奴才不会不来。”   永璇如孩子一般笑了,忘情地拉住她的手,说道:“茵儿……谢谢你。”   ☆、薄柳   太平湖西,永琪府邸。花厅内,永琪眉头紧锁,双眼紧盯着跪在他身前的太医,问道:“福晋究竟怎么了?一幅幅汤药喝下去,她怎么反而病得越发厉害了?”   老太医颤巍巍回道:“福晋怕郁结于心,加之身体底子差些……五阿哥还是要多加劝解。”   “劝解?”永琪心中有气,冷言道,“若是劝解便可救命,还要你们这帮太医做什么?”   老太医回道:“五阿哥恕罪……”他狠了狠心,说道,“正所谓‘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放肆!”永琪将手中茶盏扔到地上,在老太医身前摔得粉碎。他太过激动,忍不住掩住嘴咳了两声。   老太医道:“五阿哥还请保重。”   永琪颓坐在太师椅上,闭上双眼,喘了一阵,抬手挥退了老太医。他独自坐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朝着卧房走去。   珂瑛侧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原本娇艳欲滴的樱唇现而今一丝血色也无。永琪的心一阵阵疼着,他侧坐到床头,将珂瑛揽进怀里,轻吻她额头,柔声说道:“怎么还发起烧来了?你不是说过要照顾我,现而今,怎么反倒要我照顾你了……”   珂瑛睁开双眼,含笑说道:“我会好的……不要担心……”   永琪替珂瑛掩了掩被子,蹙眉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珂瑛柔声道:“想……我们的孩子……”   永琪道:“我不是说过,孩子,我们迟早还会再有。不过是没了孩子,你还要赔上你自己这条命吗?”   “永琪……”珂瑛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知道,娶我,你并非心甘情愿。”   永琪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搂紧珂瑛。   珂瑛又说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眼神渐渐变得飘忽,看着床尾,仿似看着远方,说道,“自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阿玛希望我能嫁给你,我额娘却舍不得……她说,你心不在我……若是我勉强做你的福晋,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永琪哭了,他的泪洒在珂瑛的长发上,呢喃道:“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珂瑛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不后悔……你知道吗,接到圣旨那一刻,我心中很是欢喜。在那之前,阿玛说,你不愿娶我,我伤心了好一阵子呢。永琪,这辈子,哪怕我只能和你做片刻夫妻,也知足了……”   永琪苦涩一笑,说道:“我哪里有那么好,值得你如此……”   珂瑛自顾自说道:“只可惜,我不像还珠格格那般爽朗。”她躺在永琪怀里,闭上眼睛,说道,“若是我认识你,在她之前,你会不会,喜欢上我?”   永琪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沉默不语。这世上是不存在如果的,他喜欢小燕子,并非在顷刻之间,而是朝夕相处,日积月累的感情。对于珂瑛,他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是愧疚。   珂瑛苦涩一笑,无力睁开双眼,只是说道:“本以为,我有那个时间,可以等到,你喜欢上我……”   永琪吸了吸鼻子,说道:“太医说,你‘郁结于心’,你究竟放不下什么?”   珂瑛又握了握永琪的手,说道:“我放不下,你啊……”   永琪看着怀中的妻子,心中不解。   珂瑛续道:“我担心你的身子,你有那么多事要去做,我却不能开口阻止……永琪……”她苦涩一笑,说道,“想来,我确然不该做你的福晋。”   永琪问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有些事,你若是不愿我去做,我不去就是了,你憋在心里做什么呢?要我后悔一世吗?”   珂瑛道:“我嫁给你做福晋,即便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也不该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啊。”   永琪轻抚着珂瑛的脸颊,不知说什么才好。   只听珂瑛又道:“这一次,不用怕了……”她笑着,却有泪流了下来,“我多怕,身边没了你,这一次,不用怕了……”   永琪哭着笑出来,说道:“你就舍得让我身边没了你吗……”   珂瑛道:“这一世,我只自私这一次。阿哥,千万年轮回中,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啊?”   永琪狠心说道:“不会再有机会了!上苍眷顾你一次,如何还会再眷顾第二次?所以,你一定要挺下去!你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让我爱上……”   “爱上……”珂瑛呢喃着,轻轻点了点头,“阿哥,保重自己……若是可能,娶了还珠格格吧,别再委屈自己了……”   永琪道:“不是委屈,我并未委屈自己。你不能先我而去,决不能!”他真的急了,猛地咳了两声,而后强忍下去。   只听珂瑛又道:“真想,能再遇见你。哪怕与今生一样,能遇见你,就好……”   永琪道:“我究竟哪里好,值得你如此相待……珂瑛,你真傻……”   珂瑛呢喃道:“你有你的痴,我有我的傻……永琪,若能再见,许我一世,可好?”   永琪不住点头,说道:“许你……今生,来世,都许给你。”   珂瑛笑了,说道:“够了,有你这承诺,没有遗憾了……”她侧过头看着永琪,说道,“对不住你啊,终究没能生下你的孩子。”   永琪摇着头道:“什么都不要再想,安心养好身子。宫里的太医医不好你的病,我去宫外找。”他突然心中一亮,道,“我去找箫剑和他师父,你的病一定医得好!”   珂瑛用尽力气握住永琪的手,说道:“不要走,答应我不要走!我怕,你一走,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永琪轻轻扶着珂瑛躺下,柔声说道:“我不走!我吩咐他们去找,我守在你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珂瑛嘴角微翘,慢慢昏睡过去。   永琪给她掖好了被子,眉头紧锁。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他的妻子,他娶了她,却终究负了她。他嘲笑当初的自己,竟然那么自负的认为,不能给她一颗心,对她负责,尽力对她好就是了……如此不堪的自己,真该遭天打雷劈啊!   ☆、真相   苏州,天平山脚下,乾隆轻挥折扇,准备上山。他会信守承诺,不伤曹霑一根汗毛,却也不能待程淮秀想好后随着自己一同上山。他不知道,若是程淮秀透过曹霑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会作何想,会不会因此而与自己形同陌路……   天平山半山腰,乾隆寻着粘杆处做下的记号,找到了曹霑的居所。看着周遭的竹林,连绵的群山,他不禁感叹道:李煦当真是独具慧眼,选得这样幽静的所在。随即双手推开了门。   彼时,曹霑与李绮筠二人正比肩坐在书案后,一个伏案疾书,一个凝眉沉思,不时在书的夹缝中写上几个字。他二人太过入神,浑然不知有人进了院子。   乾隆走进院子,突然有人自屋顶一跃而下,拦住他去路,冷言道:“这位爷怕是走错了地方吧!”   乾隆挥着折扇,含笑问道:“你是盐帮兄弟?”   那人依旧一副冷脸,道:“与你无关。不想动手的话,出门下山。”   “嚯!”乾隆道,“好大的口气!好冷的人!你们帮主义薄云天,就是如此□□下属的?”   那人道:“帮主有令,任何人不得进这宅子。你能推开这扇门,想必是个武功高手。可若想进这间屋子,恕在下不客气了。”   “李兄弟!”曹霑披着外裳站在门口,看着乾隆,说道,“他是来找我的,不可动手。”   那姓李的兄弟略作思忖,闪身让开了路。   乾隆轻轻颔首,挥着折扇走进屋子。   李绮筠站起身走到曹霑身侧,看着乾隆,心存疑惑。乾隆自顾自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曹霑转身关上了屋门。   李绮筠问道:“霑哥哥,这位是你好友?”   曹霑冷冷一笑,道:“妹妹,你我二人今日落到如斯田地,全赖此人!还不与我一同参见当今圣上!”他口说如此,却冷冷直视着乾隆,全无跪拜之意。   乾隆并不介意,将手中折扇搁在桌上,看着李绮筠道:“你是李煦的孙女?”   李绮筠不卑不亢回道:“民女的祖父正是当年的苏州织造李煦。”   乾隆轻轻颔首,道:“你见到朕,不害怕吗?”   李绮筠眼睑微垂,道:“这世上,除了霑哥哥之外,再没什么能叫我牵挂的,我怕什么呢!”   乾隆沉下脸,道:“不怕朕追究过往,杀了你吗?”   李绮筠轻轻摇着头,回道:“死过一次的人,如何还会怕死。更何况,这世上,活在最后的人,往往是最为不幸的。”   曹霑握住李绮筠的手,直视着乾隆,说道:“皇上,你要找的人是我,与我妹妹并无干系。”   乾隆站起身,走到那张长长的书案前,拿起摊在桌上的一本书,看了一阵,问道:“你这书中的元春,写的是怡儿?”   曹霑冷言道:“你不配提我大姐姐的名字!”   “放肆!”乾隆道,“朕好歹是君,对你这书生不会一味忍让。若非看在怡儿的份儿上,你以为你曹霑能如此安稳地写书吗?”   曹霑冷哼一声,道:“如此说来,皇上还是个念旧之人?如此说来,我该感恩戴德了?”   乾隆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怡儿是吞金自尽的。”   “什么?”曹霑与李绮筠二人异口同声。   只听乾隆缓缓说道:“曹家自圣祖爷始便受尽荣宠,圣祖、世宗皆未亏待过你家。到了朕这儿,若非织造亏空,你叔父无力回天,加之转移财产等几大罪状,朕不会下旨抄家。”   曹霑直言问道:“这些与我大姐姐又有何干系?”   乾隆道:“曹怡儿想着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初时,朕确是因着她的关系,放过了曹家一马。可是,毕竟事不过三……”   曹霑眉头紧锁,他还记得家中长辈对大姐姐的殷殷期望。   李绮筠呢喃道:“莫非,大姐姐是因为救不了曹家而吞金的?”   只听乾隆又道:“那时她已怀有身孕,朕尽力安抚,终是未能劝住。你几次三番顶撞朕,若非念着你大姐姐与朕之间的情分……”他眼中闪过一丝冷,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几次三番忍让,已然快到极限。他是喜欢曹怡儿的,那个冰雪聪明、风姿绰约的女孩儿。只可惜,她的人生太过短暂,而她短暂的一生,又都是为了她的家族而活……   “吞金……吞金……”曹霑呢喃着,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说道,“大姐姐,是霑儿没用,是霑儿没用!”   李绮筠握住他的双手,安抚道:“哥哥,不是你的错!你生性即是如此……大姐姐乐得见你自在活着,不会勉强你去做不愿做的事。”   曹霑双眼泛红,紧紧盯着李绮筠,说道:“曹家的担子,她一个女人一力承担,还要我何用啊?妹妹,我除了能拿起那支无用的笔……”他右手指着远处的书案,又道,“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他仰起头,苦涩一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够了!”乾隆喝道,“你不是桀骜不驯吗?朕命你修书,迄今为止,你可曾改过一个字?文人那份傲骨,须臾便灰飞烟灭了?”他思忖片刻,问道,“曹霑,你可是觉得你姐姐的死与朕有关?”   “无关吗?”曹霑直视着乾隆,道,“曹家家败与你无关?大姐姐入宫与你无关?我大姐姐的事,哪一件与你全无干系?”   乾隆转着手中的折扇,苦涩一笑,说道:“怡儿不止一次向朕推荐过你,想来,她多少希望你能担些曹家的担子。若是你愿意,朕可以下旨许你入朝为官。”   “皇上抬举雪芹了!”曹霑紧紧握住李绮筠的手,走到书案前,摸着摞在一旁的手稿,说道,“这一世,我做错的已然错了,即便我‘回头’,大姐姐也再不能回来,我何必再走错一步……皇上,我只想和筠妹妹一起完成这部书,祭奠我的过去,也写给天下女儿。只求你放我一马,放过这部书。”   乾隆正色说道:“朕可以准你完成这部书。可是,这部书能否传世,以何面目传世,朕不能由着你胡来。”   曹霑凝眉望着乾隆,道:“皇上怕丑吗?皇家事当真如此见不得人?”   乾隆右手重重拍在了桌子上,后又紧握成拳,道:“不要得寸进尺,不要挑战朕的耐心……朕许你完成这部书,已是最大让步。”   ☆、未来   乾隆信守承诺,未动曹霑一根汗毛。他走后,曹霑与李绮筠二人在书案后坐了许久,沉默着……黄昏至,曹霑缓缓侧过头看着李绮筠,道:“我不忍心给大姐姐写下如此结局。”   李绮筠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你说过,这部书,写给过去,祭奠过去。既为祭奠,不忍写,也要写。”   曹霑一声长叹,抬首仰望,渐渐有泪自眼角落下。他说道:“我写!”似是用尽了力气,握住笔的右手不住颤抖,有墨滴到纸上,一滴又一滴……   李绮筠再难看下去,站起身,背对曹霑,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我……去烧饭了。”   乾隆下了天平山后,心中郁郁。他与曹怡儿之间的点滴过往浮现在脑海,久久挥之不去,一口气堵在心里,浑身不适。他翻身上马,缓缓在路上走着,不知该去往何处。   “四爷?”   不知走了多久,乾隆隐隐听到了程淮秀唤他的声音。他调转马头,果然见到来人。嘴角漾出一抹笑意,他说道:“淮秀,好巧!”   “巧?”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再往前走,就是我爹的宅子了。我倒是要问一问,四爷来这儿,有何贵干?”   乾隆心中尴尬,只是笑道:“闲来无事,信马由缰。”   程淮秀缓缓摇头,催马向前走着。   乾隆催马跟在她身侧,说道:“帮主难道不是闲来无事?”   程淮秀道:“我日前干了一票大的,近来确然不忙。”   二人如此说着,行至那宅子门前,一同翻身下马。只听乾隆问道:“请我进去坐坐?”   程淮秀心中不无犹豫,可她终究是洒脱之人,伸出右手道:“请!”   乾隆轻轻颔首,先她一步走进那宅子。他仿似主人一般,双手推开了寤言堂的门,撩袍入内。   程淮秀站在门口,摇头浅笑,也走了进去。   他二人坐在八仙桌两侧,护院进屋奉了茶。   程淮秀又说了一声请,先自饮下一口。   乾隆侧过头看着程淮秀,心中的愁绪渐渐散开。他开口说道:“还好碰见了你。”   程淮秀心中有疑,眉头微锁,问道:“四爷此话怎讲?”   乾隆尴尬一笑,挥着折扇,说道:“想到了一些过往,见到你之前,失了神了。”   “哦?”程淮秀心生好奇,却没问出口。   乾隆道:“想听一听是怎样的过往?”   程淮秀含笑说道:“四爷想说,我洗耳恭听。”   乾隆微微欺身上前,戏谑道:“你终究想要了解我的过去,是也不是?”   程淮秀心中无奈,翻了个白眼,摇着头道:“不是。”她站起身,背对乾隆,道,“我说过,你之于我,是过客。”   “我不是这样想啊!”乾隆站起身将程淮秀搂紧怀中,说道,“此前,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待一个女人。”   程淮秀并未挣开乾隆的怀抱,只是侧过头,看着他,戏谑道:“这句话该不是你时常挂在嘴边儿上的话吧?”   乾隆道:“我说过,假话我从来不说。骗女人的男人,我最是瞧他不起。”   程淮秀眼睑微垂,不置可否。   乾隆微低着头直视着她双眼,问道:“你不信?”   程淮秀轻轻摇了摇头。   乾隆在她耳畔哈着气,低声说道:“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那日赶我走,后不后悔?嗯?”   程淮秀索性转过身,仰头望着乾隆,秀眉微蹙,说道:“终有一日,我要独自一人。既已知晓结局,我难道不该离你远一些,再远一些吗?”   乾隆仍旧笑着,紧紧抱着她,说道:“未到终篇,你如何能知晓结局?便是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你还可以随我走!”他说的信誓旦旦。   “我随你走?”程淮秀终究挣脱了他的怀抱,“四爷,你是想金屋藏娇?想我做你小老婆?”   “嗯?”乾隆愣了愣,挥着折扇笑了,“是不是小老婆,你将来自会明白。你是江湖中人,是盐帮的总瓢把子,该给你的体面,我一分不会少。”   程淮秀闪身落座,左腿叠到右腿上,双手展了展衣襟下摆,说道:“四爷就如此肯定我会随你走?你既说了,我是盐帮的总瓢把子,我撇下盐帮随你而去,岂不是叫我帮内兄弟心寒,又如何对得住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乾隆挑了挑眉毛,直言问道:“为了盐帮,委屈了自己?”   “委屈?”程淮秀反问道,“在江湖,在盐帮,我活得自在,怎么能说是‘委屈’?四爷,别小看了盐帮,也别高看了自己。”   乾隆凝眉道:“你终究是个女人!”沉默一阵,他叹了一口气,在程淮秀身边坐了下来,正色说道,“你我虽然相识不久,我却敢说,我了解你。淮秀,若是将来,你我相忘于江湖,你再也找不到如我一般懂你的人了。我更怕……”乾隆突然顿住了,目光变得深邃,“‘时光容易把人抛’……若是不能走到一起,你会不会忘了我?”   程淮秀摇着头道:“如何能忘?”她洒脱一笑,“若是不能再见,我把四爷放进心里,偶尔回忆……”   “偶尔回忆……”乾隆苦涩一笑,“好一个偶尔回忆。你不怕遗憾,我怕遗憾!这一世那么短,何不依着自己的心活着?”   程淮秀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思虑良久,她才开口说道:“我肩上扛着盐帮的担子。江南江北,成千上万的苦汉子看着我,能放手不管吗?四爷,你若是江湖中人,我乐得邀你入帮,甚至……”她咬了咬下嘴唇,道,“帮我执掌盐帮。可惜,你不是……”她微微低首,苦涩一笑,道,“我并非没想过,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呢?没有答案……直到遇见了你。”   “淮秀……”乾隆心中升腾起一股柔情。   只听程淮秀又道:“四爷,即便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仍旧愿意给你我的一切,甚至性命相托……”她轻轻握住乾隆搁在桌上的手,道,“别再想未来,别再谈未来……你我就这样活在此刻,不好吗?”   ☆、桀骜   紫禁城,寿康宫。太后端坐于卧榻之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   老太医跪在太后身前,回道:“五福晋怕是不成了。”   ‘啪’的一声响,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太后颤抖着声音问道:“杜太医,你何出此言?她年纪轻轻,怎么会不成?”   杜太医沉声道:“有些时候,病不足以致命,心境方才是源头。”   “心境?”太后轻叹口气,当年的孝贤皇后又何尝不是因为心境才早早离世的……她侧过头径对崔嬷嬷吩咐道,“咱们去老五府上看看。”   崔嬷嬷福身称是。   太平湖西,永琪府邸。卧房里,永琪将最后一勺汤药喂给珂瑛,随即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扶着她慢慢躺下。   珂瑛握住永琪的手,说道:“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我……”   永琪轻抚着她的脸庞,苦笑着道:“再不好起来,我也要倒下了。”   珂瑛缓缓合上双眼,轻轻点头道:“好……我好起来,还要照顾阿哥……”   永琪见她又昏睡了过去,站起身掩住嘴止住咳嗽,转身走出了卧房。   花厅里,永璇来回踱着步,见到永琪自卧房走了出来,忙迎上去,道:“五哥,五嫂怎样了?”   永琪示意永璇落座,他自己也坐了下来,随侍的奴才奉了茶后,他开口说道:“喝过药,睡下了。”   永璇握紧拳头,狠狠砸到一旁的檀木桌上,道:“一堆废物!若是医不好五嫂,看阿玛回来斩了他们。”   永琪咳了两声,饮下一口茶,说道:“与太医无关,杜太医已竭尽全力了。”他眉头紧锁,眉梢眼角有无尽忧愁。过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这阵子我府上事多,可你的事,我或多或少也听了些。”他凝视着永璇,问道,“为何要顶撞玛嬷?”   永璇轻挑眉毛,回道:“五哥,我此来只为关心五嫂,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永琪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   永璇郑重颔首。   永琪又道:“不要在五哥分身乏术之时找麻烦好吗?”   永璇抿紧了嘴唇,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在找麻烦,也没有办法给他五哥一个确切的答案。   永琪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老八,你总该相信玛嬷不会害你。”   “可惜老八犟的很,便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说话间,太后由崔嬷嬷扶着走进花厅。   永琪、永璇二人站起身,行礼道:“给皇玛嬷请安!”   崔嬷嬷扶着太后坐到了花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太后径对永琪问道:“珂瑛怎样了?”   永琪回道:“劳玛嬷记挂,她喝过药睡下了。”   太后轻轻颔首,又问道:“你这阵子可还好吗?”   永琪道:“孙儿还好。”   太后左手缓缓拨动着佛珠,道:“哀家已命人带消息给皇帝,盼他能早日回来。”   永琪苦涩一笑,道:“孙儿多谢玛嬷一片苦心……”他却知道,便是华佗即刻现身,也来不及了。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珂瑛现而今这个样子,也许早早离开更好一些。也许,他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缘分也不会太长了。   “孩子……”太后凝视着永琪,不知该如何安慰。上苍似乎对这个乖孙儿太过不公了。   静默片刻,太后道:“待珂瑛醒来,哀家去瞧瞧她。”   永琪道:“玛嬷的好意,孙儿待珂瑛领了。还请您恕罪,孙儿不希望她见除孙儿以外的任何人。”   太后眉头微锁,点了点头。   永琪道:“谢玛嬷见谅。”   太后道:“既是如此,你好生照料珂瑛,也要顾着自个儿。你的身子玛嬷也很担心……”她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转而道,“老五,你的书房借玛嬷用上一用?”她随即冷下脸来,径对永璇道,“你随哀家来。”   书房里,永璇扶着太后在书案后落座,随即站到一旁。   太后哼笑一声,说道:“好在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玛嬷。”   永璇微微低首,道:“孙儿不敢。”   太后却看着一旁的崔嬷嬷,道:“你听听,这世上竟还有咱们八阿哥不敢做的事儿!”   永璇扬起脸道:“玛嬷,永璇是您的孙儿,该听您教训。可是,茵儿的事,孙儿不会让步。”   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她是个戏子,戏子的话能当真吗?”   永璇思忖片刻,走到书案前,跪了下去,道:“茵儿从不曾缠着孙儿,反倒是孙儿时时刻刻想见到她,想尽办法不叫她出宫……玛嬷,孙儿喜欢她,求您成全。”   “成全?”太后哼了一声儿,蹙起眉头道,“你是皇帝的儿子啊。”   永璇不解:“皇帝的儿子又如何?难不成皇帝的儿子还不若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般自由?”   “你说的不错。”太后正色道,“你既生在皇家,婚姻大事便由不得自个儿做主。”   永璇气道:“既是如此,孙儿不做皇子也罢!”   太后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永璇,微微颤抖,道:“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永璇咬紧了下嘴唇,正待再辩,永琪端着茶盘推门走了进来。他将茶盏递给太后,瞥了一眼永璇,轻轻摇头,而后道:“玛嬷,这是孙儿刚刚泡好的茶。”   太后缓缓闭上双眼,捻着佛珠。   只听永琪道:“八弟还小,不懂事。他并非有意冲撞玛嬷。”   “难为你这个时候还要来替他解围。”太后拍了拍永琪的手,看着永璇,道,“老八,你一向与永琪交好,为何不能学一学……”   “学什么?”永璇抢道,“五哥活得何其无奈?何其没有自己?他为了做玛嬷的好孙儿,阿玛的好儿子,几乎放弃了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这样真的好吗?玛嬷,您告诉孙儿,人生于世,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愿而活,不曾挣扎过便放弃了,当真不会遗憾吗?”他虽跪在地上,却挺直了身子问出这句话。   永琪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眼神中的桀骜不驯,曾几何时,自己的心底也有过。同父异母,他们两兄弟本不该如此亲近,可是,永璇的狂傲不羁仿佛是内心深处的自己。永琪苦涩一笑,将双手负于身后,这深宫是会将人的棱角磨掉的……是以,他才想拼尽全力保住永璇,保住他心底里的那份真,若是此生真的能见到他随心而活,也算无憾了。   ☆、遂愿   太后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永璇这个艰涩的问题,人生在世,有多少人是能依照自己的心愿活着的?即便是她这个后宫之中至高无上的女人,心底又藏着多少不得已……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老八,你先起来。”   永璇却仍旧跪在地上道:“孙儿不起。”   “你这是在逼迫哀家吗?”太后横眉冷对着永璇。   永璇轻轻摇着头,道了声:“孙儿不敢。”   太后由崔嬷嬷扶着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飞过的一行大雁,久久不语。   永璇侧过身子,轻轻唤了声:“玛嬷……”   只听太后道:“罢了……永璇,你起来吧。”   永璇心中不解,却见永琪朝着自己点了点头。永璇跪着侧转过身,重重将头磕到地上,说道:“孙儿多谢玛嬷成全!”   太后却道:“你能否遂心,还要瞧皇帝的意思,哀家尽力在旁帮衬便是。可是……”她由崔嬷嬷扶着转过身,直视着永璇,说道,“她至多做你的侧福晋,这已是极限。”   永璇还要再争,却见永琪朝着自己摇了摇头,不得已将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太后苦涩一笑,径对永琪说道:“你既然不希望哀家去瞧珂瑛,哀家回宫了……”   永琪道:“玛嬷……”   太后由崔嬷嬷扶着走到永琪身前,轻轻拍了拍他手臂,说道:“哀家醒得你是如何想的。”随即对着永璇说道,“你遂了心意,安分些日子吧。”   他二人送太后出了门,永璇径对永琪道:“五哥,方才我……”   永琪眉头紧锁,道:“你随我来。”转身又进了书房。   永璇耸了耸肩,也跟了进去。   他兄弟二人对桌而坐,奴才奉上的茶凉了,又撤了下去。永璇耐不住了,开口说道:“五哥想骂便骂,没什么好顾忌的。”   “骂?”永琪哼了一声儿,道,“骂你若是能长记性,今儿个玛嬷也不致如此生气了。”   永璇自知理亏,低声道:“哥……”   永琪长叹一声,说道:“玛嬷一向对咱们兄弟关爱有加,她年岁大了,你不该如此气她。”   永璇却道:“她执意说茵儿的不是,我也是急了……”   永琪问道:“那个茵儿就有这么好,值得你为她顶撞玛嬷?连皇子的身份都愿割舍?”   永璇想起那个女孩儿,嘴角漾起一抹笑意,说道:“五哥你没见过她,她与芳儿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模一样……”   永琪瞧着眼前的弟弟,他眼中有一抹兴奋神色,许久未曾见到了。永琪道:“你想娶她,只是因为她长得像芳儿?”   “这就够了!”永璇难抑兴奋之情,“我以为,此生与芳儿再不会见面,上苍却以另一种方式将她送回到我身边。这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放手。”   永琪问道:“想看她在你面前扮演芳儿?”   永璇摇了摇头,直言道:“五哥,我是个自私的人,这辈子,可能只会喜欢芳儿这一个女人……也许,对茵儿不公……”他缓缓道来,“难得的是,我坦言相告,她竟毫不介意,还肯入宫唱戏给我听。”   “为了一个影子,值得吗?”   “你为了气走小燕子,娶了五嫂,值得吗?”   “我……”浓重的忧伤涌上心头,永琪右手握拳,缓缓锤到了桌上,道,“八弟,也许娶珂瑛是我此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一件让我悔之莫及,悔之终生的事……”   永璇自觉失言,不知说什么才能弥补。   只听永琪又道:“我自负的以为,娶了她,待她好,能否给她一颗真心并不重要。”他苦涩一笑,“可她偏偏是个心思极重,重情重义的女人。我有负于她,再难弥补。”   永璇道:“你一心悔过,有没有想过五嫂是怎么想的?”他直言道来,“也许,五嫂喜欢你,一心只愿做你的福晋。你娶她,是完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永琪凝眉看着永璇。   永璇却笑了:“说不定,茵儿也喜欢这样的我。”他思绪翩飞,忽觉不妥,又道,“五哥,什么事都怪在自己身上,你不累吗?”   永琪眼底有一抹疲惫,笑道:“习惯了……”   永璇道:“也许,上苍给了你聪明才智,却以健康为代价,是有用意的。你若是顺顺利利承接阿玛衣钵,未来的日子恐怕更加不堪。”他挑了挑眉毛,道,“可不是弟弟我看你不起啊……”   在自家府邸,永琪也并不拘谨,说道:“承继大统是何种滋味,我并非没想过。”   “哦?”如此坦诚的五哥,永璇是第一次见到。   却听永琪又道:“八弟,你觉得阿玛快乐吗?”   永璇思忖许久摇着头道:“他虽坐拥天下,却为政事所困,丢了自己,也丢了生活。我觉得,阿玛也许是这世上过得最惨的人。”   永琪掩住嘴咳了两声,道:“你这样想?”   “我也说不清楚……”永璇蹙起眉头,“我一直相信上苍是公平的,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也总会有不如意之事吧。也许,他失去的,比起咱们来,多得多了。”   永琪轻轻颔首:“你长大了。”   永璇道:“我以为,你会劝我去向玛嬷赔罪。”   永琪摇着头:“玛嬷了解你,不会放在心上的。”   永璇尴尬一笑:“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些无地自容了。”   永琪玩笑道:“八阿哥竟也会‘无地自容’吗?”   门外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五阿哥,福晋醒了。”   永琪站起身道:“你也该回宫了。你五嫂若是有了起色,我会去看看那个姑娘。或者,你带她来见我?”   “五哥有命,小弟自然遵从!”   永琪哼笑一声:“你若是认定了,别再像五哥一样……”   “你快去陪着五嫂吧!”永璇正色道,“五哥,我长大了,有些事该自个儿担着。待阿玛回来,我会向他坦陈。”   永琪轻轻颔首,推门走出书房,朝卧房走去。   永璇看着永琪的背影,心中竟觉凄凉。作为阿玛最优秀的儿子,循规蹈矩,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最终竟败给了上苍……他想,夜深人静之时,五哥也会怨上苍不公,对于过往也会有些许遗憾吧。   ☆、主仆   苏州,名园。箫剑将腕垫收回到药箱中,双手相握,思忖了片刻,说道:“娘娘伤了元气,这阵子我接连换了几服药,收效却不大……”   景娴却不介意,戏谑道:“如此说来,我是白白昏睡了这些天。”   箫剑耸了耸肩,含笑说道:“我师父不在,只好委屈娘娘再试几服药了。”   景娴轻轻颔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问道:“过些日子我们若是回京,你可能跟着一同前往?”   箫剑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换了药方,他心中并无犹豫,背对景娴,直言道:“娘娘恕罪,前一次,若非因了小燕子与晴儿之故,箫剑断然不会入京。现而今,她二人已常伴箫剑左右,我再无理由入京。”   景娴凝眉道:“若是宫中有人要你救命呢?箫大夫医者仁心,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箫剑哑然失笑,转过身径对景娴道:“娘娘太过高看箫剑了!想那太医院中佼佼者数不胜数,他们救不得的,箫剑纵使拼尽全力救下了,恐怕那人此后也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他摇着头道,“恕箫剑无礼,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早登极乐。”   “早登极乐?”景娴凝视着箫剑,眉梢眼角尽是苦涩,“你未经生死,如何能知道人对于生的渴望?这世上,原不会有任何一件事重要的过活着了!”她想起了五格格,她的女儿,但凡有丝毫可能,她多么希望那孩子能在这世上多活一天,多活一个时辰,哪怕多活一刻……   箫剑毕竟年轻,浅淡一笑,不置可否。他背起药箱,径对景娴说道:“箫剑告退。”随即转身离去。   春喜走上前去,拿起书案上箫剑新开的药方,交到随侍在侧的小厮手中,吩咐他去抓药,随即走回到景娴身畔,低声唤道:“娘娘……”   景娴回过神来,轻叹口气,侧过头看着春喜,凝眉问道:“苟延残喘的活着当真比不过早登极乐吗?”   春喜思忖着道:“丫头只知道,民间有句话儿,‘好死不如赖活着’!”   景娴被她逗笑了。   春喜又道:“娘娘笑了便好。整日吃药,奴才都替您苦。”   “你呀!”景娴拍着她的手道,“回宫后就去皇上身边儿伺候吧。”   春喜噘着嘴道:“娘娘怎么总想着赶我走?并非春喜自夸,娘娘身前儿,眼瞅着只剩春喜一个还算得力,若是奴才当真走了,娘娘有了棘手的事又交由谁办?”   “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景娴笑道,“我几次三番叫你去皇上身前儿侍候,确是在为你打算。”   春喜俏声声道:“奴才偏不领情!”   景娴假意怒道:“过些日子回到宫中,你去各个宫里瞧瞧,哪个宫里的丫头像你这般胆大,主子的话也不肯听?”   春喜蹙起眉头:“奴才不明白主子为何这样急着送奴才去伺候皇上……”   景娴叹道:“只怕再过一两年,你想去也去不成了……”   春喜是个机灵的丫头,她深知景娴内心深处是何想法,蹲下身来,扬起头望着景娴的双眼,正色说道:“奴才守着娘娘,不论将来境况如何,奴才也守着娘娘,绝不后悔!”   景娴轻轻抚着她脑后的头发,说道:“傻丫头,你若是能到皇上身前儿侍候,于本宫而言,并非坏事,你可能懂得?”   春喜的双眼渐渐湿润了,说道:“娘娘若是定要奴才走,无论如何也该等到您身前儿再有个得力的丫头。否则,奴才说什么也不会听您的话。”   景娴双手将她扶起,拿出手帕替她擦着脸颊上挂着的泪珠,说道:“听话,若有机会,别再放弃。将来……将来的事,没人能说得准。”她苦涩一笑,缘有尽时,自嫁到四王府那一刻起,她就从未奢望过能遇见一场一生一世的爱情。帝王的爱,不易得到,却太易失去。将来,谁能料到会不会‘红颜未老恩先断’。   春喜吸了吸鼻子,扶着景娴落座,沉吟良久,方道:“娘娘既如此说,奴才答应就是。”   景娴轻轻颔首,秀眉微蹙,问道:“皇上又出去了?”   春喜咬了咬下嘴唇,回道:“奴才听贾六说,皇上找到了曹霑。”   “哦?”景娴挑了挑眉毛,含笑说道,“一个曹霑,还不致让他彻夜不归吧!”   春喜奇道:“娘娘似乎并不担心皇上会对曹霑不利。”   景娴听得出眼前的小丫头有意岔开话题,也便说道:“曹霑的堂姐也曾极尽荣宠。若非曹家家败后,她难以承受打击自尽而亡,现而今也该是一宫主位了。”   “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念旧,有意放那曹霑一马?”   景娴轻轻颔首:“曹霑只是个文人,几次三番顶撞皇上却能平安无事,若说全因他身上的才气……”她摇了摇头,“那曹贵人在皇上心中终究是有分量的。”   春喜笑言:“如此说来,皇上并非喜新厌旧不可救药……”   “谁胆敢说朕不可救药?”正说如此,乾隆挥着折扇走进花厅。   景娴起身行礼道:“皇上……”   春喜福了福身,俏声道:“奴才说皇上并非喜新厌旧之人,难道说错了?”   乾隆朗声而笑,说道:“你若是说错了,朕岂非当真成了喜新厌旧之人。”   春喜道:“皇上说的正是。”   乾隆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轻轻颔首,随即示意她退下。   景娴重又坐回到太师椅上,含笑问道:“皇上玩儿累了,肯回家了?”   乾隆脸上现出一抹尴尬神色,他坐到景娴对面,关切道:“你身子如何了?箫剑可有来看过?”   景娴道:“他那几服药下去,累得我这几日昏昏沉沉,今儿个好不容易能清醒些。”   乾隆轻轻颔首:“只可惜那岳清不在……”他抬起右手抚上景娴脸颊,“你受苦了。”   景娴微感羞涩,沉默一阵,方开口问道:“皇上既已找到那曹霑,是否该择日回京?”   ☆、争执   乾隆张了张嘴,脸现尴尬神色,他眼睑微垂,说道:“朕若是准了那曹霑在宫外写书,总该有些部署。回宫,现下还不是时候。”   景娴嫣然一笑,侧着头道:“皇上不愿回宫,究竟是为了曹霑,还是为了……”她住了口,别过头去不再看着乾隆,嘴角仍旧挂着一抹笑,极是淡然。   乾隆道:“还是为了什么?”他眼底有一抹玩笑神色。   景娴直视着乾隆,说道:“程淮秀!”   “你……”乾隆僵住了,蹙眉问道,“你查我?”   景娴站起身来,背对着乾隆道:“四哥,你我夫妻多年,你的性子,景娴再了解不过了。”她轻叹口气,转过身道,“可是,她是黑道中人,任是你再喜欢,恐怕也不能带进宫去。”   乾隆也站起身来,蹙紧眉头看着景娴,道:“黑道中人便不能入宫?这是何道理?”   景娴直言道:“且不说她入宫,后宫会起多大波澜,天下人会如何看当今皇上,偌大后宫,她一个汉女,孤立无援,如何周旋?”   乾隆哼笑一声,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为了她好?”   景娴柔声说道:“臣妾所言,句句肺腑。四哥,来年秀女大选,你尽可挑几个合心意的,何必非要这个江湖女子不可呢?”   乾隆右手转着折扇,凝眉思忖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景娴,你我是夫妻,更是亲人。”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直言道:“淮秀,给了朕从未有过的感觉。或许,正因她是一帮之主,朕与她之间,多了惺惺相惜。”他缓缓摇着头,又道,“不仅仅如此……朕心疼她,怜惜她,直想着怎样做她才能永远伴在朕身边。”他嘴角渐渐漾出一抹微笑。   景娴心中终究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睛,含笑说道:“皇上当真觉着臣妾是个大度女人,在臣妾面前述说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喜爱,臣妾会丝毫不介意吗?”   乾隆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道:“朕当你是亲人,不愿对你说谎。景娴,你是朕的皇后……”   “正因为臣妾是皇后,不得不规劝皇上。”景娴扬起脸,直视着乾隆的双眼,正色道,“程淮秀,不可入后宫!”   “放肆!”乾隆即刻松开揽着景娴的手,他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字一顿问道,“朕若是要定了她呢?”   景娴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身前,道:“皇额娘不会允许后宫中多一个这样的女人。你又如何有把握,这样一个黑帮帮主肯随你入宫,被关在宫墙内呢?”   “朕的后宫在你眼中是牢笼吗?”乾隆厉声问道。   景娴苦涩一笑:“臣妾十几岁便嫁进宝亲王府做了侧福晋,随后进宫做了娴妃,在宫中待了太久,无从分辨了。可是那程淮秀不一样……她自幼在江湖中生活,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忍心看着她后半生在后宫中的某一处院子里过着‘等待’的生活?即便她入了宫,终有一日,也会难耐寂寞,逃出来的……”   乾隆眉头紧锁,问道:“朕在你心中,当真如此无情?朕的后宫就如此可怕,她入了宫,还会逃出来?”   “皇上不是无情!”景娴狠了狠心道,“你是太过多情了。”   乾隆颓然坐到椅子上,将手中折扇搁下,嘴角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景娴,你说朕多情,后宫中那些个女人,有几个是朕心甘情愿娶进来的?‘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啊?朕自问,这些年来,已尽力去平衡……”   “皇上!”景娴不欲再与他过多争执,“你若是问臣妾的意见,程淮秀无论如何不该入宫。你若是一意孤行,臣妾也不好说半个‘不’字。”   乾隆道:“朕以为,你会帮着朕,朕的心意,你能懂。”   景娴双手紧握成拳:“四哥,怪只怪,你并非平民百姓,而是九五之尊……”她笑出声来,扬起头道,“其实,你纳谁为妃,与我又有何干。可是,我却不能不为你着想……”   “好一个‘为我着想’!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乾隆直言道,“朕要定了淮秀,朕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正色说出这几句话,站起身快步走出了花厅。   景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缓缓摇头。   春喜托着茶盘走进花厅,奉上茶盏,温言道:“娘娘仔细气坏了身子。”   景娴抬起头看着春喜,问道:“本宫可是做错了?该顺着皇上?”   春喜犹豫了:“奴才不知……”   景娴由春喜扶着走进卧房,说道:“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她若是入了宫,全无背景,皇上又能护她多久?”   春喜却道:“娘娘何不去见见那位帮主,或许她当真有过人之处。”   “你这样想?”   春喜轻轻颔首:“左右您不该逆着皇上。”她眨了眨眼睛,又道,“奴才想,那程淮秀既做得一帮之主,必定胆识过人、思虑周全。您该想法子探探她的口风,了解她究竟品性如何才好。”   景娴坐到雕花铜镜前,将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拆下,一头秀发随即散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随后说道:“依你的意思,我该帮着皇上?”   春喜道:“若是那程帮主当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娘娘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依奴才看,皇上无论如何也是要定了她了。”   景娴笑出声儿来:“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春喜吐了吐舌头,拿过景娴手中的梳子,替她梳着头发,道:“主子一向顺着皇上的意思行事,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好不容盼回了人,又生生给人家气走了……”   景娴笑问道:“我几时盼着他回来了?”   春喜笃定道:“娘娘不说,奴才也看得出!咱们做奴才的,这点儿本事也无,还如何讨主子欢心呢?”   景娴双眼渐变迷离,随即说道:“不若就依了你,找个机会会一会这位帮主。”   ☆、缱绻   夜深人静,乾隆心中憋闷,骑着高头大马在苏州城内晃悠,不知该去往何处。过了许久,盐帮‘义薄云天’的牌坊出现在眼前,他苦涩一笑,翻身下马。料想光明正大由大门而入走进帮主闺房终究有些唐突,便将那匹棕色骏马绑在一旁的香樟树上,右足点地,飞身上了房。   盐帮内院,程淮秀闺房。程淮秀刚刚练剑完毕,身上香汗淋漓。她将手中宝剑挂在墙上,正想着好好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忽听得房脊上有瓦片错动的声响。她秀眉微锁,重又提了宝剑冲出屋去。   院子里,乾隆自屋顶跃身而下,正想整理衣襟下摆,忽听得脚步声响,随即便是一声喝问:“谁?”   乾隆抢上前去,将来人拥入怀中,右手食指挡在嘴前,轻声道:“淮秀,是我……”   程淮秀扬起头看着乾隆,蹙眉道:“四爷?”   乾隆微笑颔首,揽住程淮秀的那只手感受到了一丝凉意,于是道:“刚刚练过剑?出了汗不可吹风,咱们进屋儿说话。”言毕,不待程淮秀伸手做请,自顾自揽着她走进屋里。   乾隆单手推开房门,但见屋子正中,一个大木桶中装满了热水。他微微一笑,转身关上了门,随即说道:“帮主大人要沐浴,不妨就让在下来伺候?”   程淮秀双颊泛红,瞪了他一眼,道:“你出去!”   “我去哪儿啊?”乾隆左右看了看,“淮秀,你这闺房忒也简单,一扇屏风也无……难不成,你忍心见四爷‘程门立雪’,大冷的天儿,等在屋子外面儿?”   程淮秀咬着下嘴唇,道:“你去床上,放下帐子!”   乾隆折扇轻挥,笑望着程淮秀:“脸皮儿这样薄?你还有什么是四爷没见过的?”   程淮秀秀眉微挑,扬起头看着乾隆,道:“这儿不比我爹的私宅,前前后后都有我盐帮兄弟,四爷若是执意如此,休怪我喊人了!”   “喊什么?”四爷起了兴致,“抓‘淫贼’?还是……”他欺身上前,“抓情郎啊?”   “你!”程淮秀右臂一甩,背过身去。   乾隆知道分寸,再加‘调戏’,怕是这‘火候儿’便要过了,于是他说道:“好好好!你说怎样便怎样,我去床上,放下帐子!谁叫四爷在你程大帮主的屋檐儿下呢,不得不低头啊……”   而后,程淮秀便听到‘悉悉索索’脱衣裳的声音,她眉头紧锁转过身来。   乾隆抢白道:“不脱马甲,不脱长褂,我若是弄脏了帮主大人的床,你会不会……”他以手作剑,在脖子上一抹,随即笑着躺到了床上。   程淮秀轻叹口气,走上前去,放下床帐,厉声道:“不准偷看,否则……”   乾隆十指交叉着搁在胸前,脸上尽是无辜神色,说道:“我老老实实地躺着,淮秀你别再来‘挑逗’我了!”   程淮秀被他气笑了,重又掩了掩床帐,走到木桶前,一件件脱着衣裳。而后,乾隆便听到了美人入水的声音。   片刻过后,木门‘嘎吱’一声响了,伴着小丫头的声音:“小姐,我来给你擦背。”   程淮秀心中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道:“今儿个太晚了,你早些睡吧。”   程淮秀的丫鬟莲子拿起搭在桶边的帕子,道:“擦个背也不需要多少时候……小姐你近来很是不像话,去哪儿都不带着莲子!”   程淮秀笑着道:“你待在帮里不好吗?想跟着我大江南北的跑?”   莲子俏声道:“我是女孩子,总是比那些个大男人细心。小姐带着我,衣食住行省下不少心呢!”   程淮秀却道:“还要帮莲子小姐挡剑挡刀,还要陪莲子小姐坐马车,是也不是?”   莲子噘着嘴道:“小姐拿小丫头打趣,不帮你擦背了!”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打了开来,随即问道,“小姐明儿个穿这套粉色衣裳可好?”也不待程淮秀答话,她径自将那套衣衫拿出来搁在方凳上,随后道,“‘美人出浴’丫头我就不看了。”随即向床的方向瞟了一眼,走出屋去关上了门。程淮秀这才松了口气。   乾隆长长吐出一口气,坐起身道:“淮秀,你找了个糊涂丫头。”   彼时,程淮秀已拽了件睡袍披在身上,系好带子,随即将湿透的头发拢到胸前。她回转过身道:“莲子可不糊涂,她一早便发现你了。”   乾隆站起身来,拿起一块干帕子给程淮秀擦头发,而后道:“看来,她给足了我面子。”   程淮秀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你人在我屋儿里,躺在我床上,她还能说什么?”   乾隆蹙眉道:“往后别在晚上洗头发,容易落下病。”   程淮秀不禁问道:“今儿个早上才分开,怎么又来?”   乾隆索性将程淮秀拥进怀里,说道:“想你……是四爷的马带着四爷来的。”他闭上双眼,贪婪的嗅着程淮秀颈间的香气,说不出的受用。   程淮秀戏谑道:“莫非是四爷的夫人不准四爷进家门?”   乾隆想起白日里与景娴的争吵,叹了口气,道:“你就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帮主大人就收留小的一晚。”   乾隆的‘无赖’样子逗笑了程淮秀,她转过身来,正视着乾隆道:“在苏州,淮秀的地方就是四爷的地方。”   乾隆轻抚着程淮秀的脸颊,柔声道:“四爷的地方也是淮秀的地方。”   却见程淮秀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乾隆拉着程淮秀走到床畔,坐了下来。他自她背后拥着她,柔声说着:“我再难离开你了,可怎么好?淮秀,答应四爷,永远不要离开……”   程淮秀仰头躺在乾隆怀中,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头发,秀眉微蹙。这个承诺,太重了,她自认此生给不起。   乾隆正过她的身子,吻上她樱红的唇。程淮秀闭上双眼,伸开双臂拥紧了乾隆。她不再认为‘沉沦’是错,四爷于她而言,是意外,却也是上苍的馈赠。也许,是上苍可怜她一人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盐帮,赐给他一个男人。哪怕短暂的拥有后是永远的失去又能如何?往后的日子,纵使刀口舔血,想起四爷,想起这如梦般的相遇、相许,心底也不会那么苦了……   ☆、噩耗   晨曦初露,‘铛铛铛’的敲门声打破了名园的宁静。贾六伸着懒腰走出屋来,嘴里嘟囔道:“哪个不长眼的,一大早扰小爷清梦?”随即抬起门闩,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个背着包袱的男人,他脸上尽是焦急神色,见到贾六急声道:“贾爷,快带我去见四爷!”   贾六认得出这人是太后近前侍卫李沐,心知事情紧急,说道:“快随我来。”   二人匆匆行至花厅,贾六道:“李爷稍等,我去请四爷。”言毕,他匆匆奔向后院。   卧房里,春喜伺候景娴穿戴完毕。门外传来贾六的声音:“四爷,太后身前儿的李侍卫来了。”   景娴眉头微锁,站起身由春喜扶着走出卧房,径对贾六说道:“你家四爷不在。”而后向花厅走去。   贾六走在春喜身侧,挑了挑眉毛,仿似在问:主子怎么了?吵架了?   春喜瞪了贾六一眼,心道:自家主子都看不住,废物!   花厅里,李沐听见脚步声响,站起身来,见到来人,躬身唤道:“皇后娘娘!”   景娴轻轻颔首,由春喜扶着在中央的檀木椅上落座,秀眉微锁,问道:“李侍卫由北南来,可是太后有紧要事吩咐?”   李沐自腰间抽出一封信,双手递上,道:“太后亲笔书信,奴才不敢私自拆看。”   春喜将信接过,递给景娴。后者撕开来看,一双秀眉越锁越紧,拿着信的右手轻轻颤抖。沉默良久,她重又将那封信塞进信封,站起身来,眉目之间尽是威严,吩咐道:“贾六,去盐帮请皇上!”   贾六躬身接下了那封信,转身跑出了花厅。   只听景娴又道:“李侍卫想必是昼夜快马,一路辛苦。”而后径对春喜吩咐道,“带李侍卫去洗漱休息。”   春喜福身称是,径对李沐道:“李侍卫请随我来。”   李沐抱拳躬身,随着春喜去了。   身边人尽皆退去,花厅中只剩景娴自己。她缓缓坐在檀木椅上,脸上布满疲惫。   箫剑背着药箱走进花厅,说道:“娘娘,今儿个箫剑来早了。”   景娴的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示意箫剑落座,而后问道:“你……听到了?”   “听到什么?”箫剑自药箱中取出腕垫,脸上一抹玩味神色,说道,“方才娘娘有吩咐什么要紧事箫剑听不得吗?”   景娴将右腕搁在腕垫上,凝眉不语。   箫剑也不再说话,伸出三根手指为景娴把脉。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箫剑收回诊脉的那只手,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娘娘心神不宁,脉搏紊乱。”他笑望着景娴,“一定要难倒箫剑不可吗?”   景娴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腿上,思忖良久,说道:“京里传来了消息,永琪的福晋怕是不好了……”   “哦?”箫剑温和笑着,“娘娘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景娴的心中很乱,她索性站起身来,眼望门外,说道,“箫剑,实话说来,我摸不清你的心思。但我看得出,小燕子放不下永琪……”   “那便如何?”箫剑起身说道,“娘娘的意思是,五阿哥的福晋不成了,小燕子要进京补这个缺儿吗?”   景娴侧转过身,直视着箫剑道:“话不该这样讲。”   “那要怎样讲?”箫剑直言道,“娘娘恕箫剑无礼,五阿哥……”他苦涩一笑,“怕是也命不久矣,何苦还要再‘拖累’小燕子?”   景娴道:“你并非小燕子,却又怎知这是‘拖累’她?箫剑,这件事瞒她不得,去与留,该由她自个儿决定。倘若你武断行事,不怕小燕子恨你一生吗?”   箫剑心中不无犹豫,他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此事我要仔细考量……”   盐帮门外,贾六催马赶到,跃身下马,飞奔而至。却有两个兄弟挡住他去路,说道:“非我盐帮中人不可入内,小哥儿请回。”   贾六急道:“我来找我们四爷,我有要事!”他说着就要闯入。   那两个盐帮兄弟生得虎背熊腰,甚为健壮,拦得他死死的,其中一人口中说道:“什么四爷五爷,盐帮上有帮主,下有糙汉子,就是少了‘爷’!”   “哎呀!”贾六急的头顶冒汗,只得高声唤道,“四爷!四爷!家中有急报!”   只见门左侧的兄弟伸出右手,门右侧的兄弟伸出左手,齐齐抓住贾六的腰带,将他倒举了起来。右边那人说道:“一大清早在我盐帮门前吵吵嚷嚷的,叉你出去!”话音刚落,贾六已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住手!”程淮秀刚刚赶至门前,阻拦不及,只见到贾六摔得四脚朝天。程淮秀右脚轻跺,凝眉直视那两个盐帮兄弟,道,“这位贾兄弟日前曾助我们打退谭狗官,你二人竟一点儿也记不得?”   贾六双手撑地坐起身来,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他却无心查看是否真有损伤,只站起身奔至程淮秀身边儿,道:“帮主,我有急事要见四爷!”   程淮秀轻轻颔首,右手做请,道:“随我来。”   那二人见贾六随着程淮秀穿过前院,直奔聚义堂,左手边一人不禁问道:“四爷?那晚拿扇子的那个?他几时来的?怎么咱们兄弟全然不知?”   右手边那人挑了挑眉毛,道:“帮主的事儿咱们理不得!守好门,少说话!人家进都进了,帮主又没不许,你操那个心做什么!”   左手边那人讪讪闭了嘴。   聚义堂内,乾隆在左手边第一张太师椅上坐了,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神清气爽。却见贾六浑身是土跟在程淮秀身后走了进来。   乾隆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贾六走上前去,自腰间摸出那封信,双手递上,说道:“四爷,老夫人有急信!”   乾隆单手接过,展了开来,眉头越皱越紧。他匆匆将信塞进信封,站起身看着程淮秀,歉然道:“淮秀,我要……”   程淮秀不待他说完,淡然一笑,说道:“四爷有事就去办吧。”   乾隆郑重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程淮秀轻轻颔首。   ☆、不眠   金鸡湖畔,箫剑宅中。   箫剑自回到家中,便紧锁眉头,时而叹气。晴儿见状,不禁问道:“遇到了疑难杂症?”   箫剑答道:“确是‘疑难杂症’,可‘此症非彼症’。”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晴儿,听说五阿哥的福晋生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   晴儿急道:“你是说珂瑛……怎么会……”她还记得珂瑛的模样,是个可人儿,她猛地抓住箫剑的胳膊,说道,“咱们回京城,你去救她一救!永琪已经很可怜了……”   箫剑道:“晴儿,你的丈夫并非神仙啊……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你道我就有什么良方吗?”   晴儿道:“珂瑛倘若不在人世了,永琪必定伤心欲绝,他本就体弱……”她扬起头,直视着箫剑双眼,问道,“皇后娘娘可是希望小燕子能回到皇宫中去?”   箫剑轻抚着晴儿的后脑勺,说道:“聪慧如你,一猜便中。”   晴儿问道:“你待如何?可答应了?”   箫剑轻轻摇头,道:“我好不容易拉了她出来,难道要再送她去趟这趟浑水?”   晴儿认真问道:“若是她心甘情愿呢?”   箫剑攥紧了拳头道:“我不忍心……”他目光渐变深邃,“小燕子若是嫁给永琪,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孤身一人。我身为兄长……”   晴儿道:“你觉得她现在快乐吗?”   “至少……”箫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晴儿又道:“你以为,她随你出了宫,很快便能忘掉永琪,重新开始宫外的生活。可事实并非如此……”晴儿日日与小燕子待在一起,她看得出小燕子笑容背后的落寞,看得出她的失落、她的不舍……   箫剑轻轻颔首。   只听得‘嘎吱’一声响,他们卧房的门被推开了,小燕子像失了魂一样站在门外。   晴儿走上前去,扶着她进来,问道:“你都听到了?”   小燕子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笑,问道:“哥,永琪活不了多久了,是吗?”她正说着,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眼角滑落。   箫剑不忍心再骗她,只是道:“你知道他一向体弱……”   小燕子睁大了眼睛直视着箫剑,一字一顿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还是不是?”   箫剑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无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师父说,他恐怕活不过而立之年。”   小燕子脸上有埋怨神色,她紧紧拽着箫剑的胳膊,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箫剑正色说道:“如果可能,我宁愿你这一生都不要知道!”   “哥……”小燕子跌坐到檀木椅上,说道,“我要回去,回到永琪身边去!”   晴儿叹了一口气,坐到小燕子身边,拿出手帕替她擦着脸上的泪,说道:“永琪一心送你出宫,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的活着。”   小燕子却道:“当初,若非他要另娶他人……”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永琪的‘好意’,苦笑道,“娶了新福晋就能逼我离开了,晴儿嫂子,他是这样想的,对吗?”   晴儿轻笑一声,看向箫剑。   箫剑叹道:“看来,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妹妹,又要自己跳回到那火坑中里去了。”   名园,花厅。   乾隆在正中央的檀木椅上坐了,径对李沐问道:“除了这封信之外,太后可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朕?”   李沐回道:“太后希望皇上能尽早回京。”   乾隆轻轻颔首:“你先退下吧。”   贾六、春喜见状也行了礼随李沐一同告退。转瞬间,花厅中就只剩下乾隆与景娴。   乾隆将右臂平放在檀木桌上,食指、中指、无名指轮番敲打着桌面,心中烦闷。   沉默许久,景娴终于开口说道:“皇上,该回京了……”   乾隆叹道:“永琪……”他苦涩一笑,“上苍为何要如此待他?只因为他是朕最优秀的儿子?”   景娴站起身来,走到乾隆身前,将他轻拥入怀:“别这样……命中注定的,任他是谁的儿子也逃不脱。”   乾隆反手搂住景娴的腰,索性将头埋在她胸前,呢喃道:“不是的……不是的……永琏、永琮,还有咱们的和安,若非朕偏疼,不会折了孩子们的福。永琪也是在朕属意立他为储之后才病倒的。”   “皇上……”景娴缓缓闭上双眼,眼角有泪流了下来,滴到了乾隆的辫子上。   又是好长一阵沉默,乾隆吸了吸鼻子,坐正身子,说道:“找到岳清,带着她一起回宫。也许珂瑛还有救……”又是一派天子威仪。   景娴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只怕箫剑不肯帮忙……”   乾隆却道:“这个忙他一定会帮!”   景娴握住乾隆的手,坐到他身边,说道:“皇上,你不愧是景娴的四哥。”   乾隆苦涩一笑,轻轻拍着她的手,说道:“朕心中搁了一件事,想了很久了……”   景娴静待乾隆说下去。   只听乾隆又道:“这次回宫后,朕想册封永琪为和硕荣亲王。”   景娴问道:“皇上是在‘征求’臣妾的意见?您月前才禁了永琪的足……”   乾隆怅然道:“他虽坐不成朕的这把龙椅,可他依旧是朕最优秀的儿子,是朕的骄傲……这个和硕荣亲王的称号他受之无愧。”   景娴轻轻颔首,以示同意。   乾隆又道:“命贾六知会府衙准备快船,岳清一到,即刻启程回京。”   “知会府衙?”景娴蹙起眉头,“会不会人尽皆知?”   乾隆正色说道:“苏州府尹前两日抓住了刚刚卸任的巡盐阜使,朕也该会上他一会了。”   景娴沉吟片刻,问道:“皇上的政事臣妾不该过问。只是……那程淮秀可要带回宫中?”   乾隆笑望着景娴:“你同意了?”   景娴别过头去,说道:“皇上既已下定了决心,臣妾同意与否又有何干系。”   乾隆却道:“只是不知,那位帮主大人肯不肯随朕入宫……”眼底,染上一抹愁绪。   这夜,小燕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与永琪之间的种种不断浮现在眼前,她恨不能能插上翅膀飞回皇宫,飞到永琪身边,看看他好不好,然后再也不离开。这夜,乾隆躺在床上假寐,他想着他的儿子,想着他的女人,想着他的过往……这夜,景娴的心里一片混乱,永琪、珂瑛、箫剑、小燕子、程淮秀,一件又一件事接踵发生,真真叫她心力交瘁……   ☆、酣战   是日,盐帮,聚义堂。   程淮秀坐在山头,箫剑坐在右手边的檀木椅上。   程淮秀含笑问道:“不知箫大侠今日来我盐帮有何贵干?”   箫剑喝了一口茶,说道:“帮主当真是说一不二,如此外我箫剑了?”   程淮秀浅笑摇头,道:“你若有事,我盐帮会尽力相助。”   箫剑仰身靠在椅背上,双手扶着扶手,说道:“我曾在这大堂之上拜过盐神,帮主莫非忘了?”   程淮秀却道:“今时不同往日。”   “嚯!”箫剑将左腿搭在右腿上,“世人皆道盐帮帮主程淮秀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却原来也是个出尔反尔之辈。”   程淮秀正色说道:“你今日来,究竟有事没有?”   箫剑也不再玩笑,说道:“还请帮主派人上山寻我师父。”   程淮秀秀眉微挑,问道:“岳神医又去山上采药了?”   箫剑很是无奈:“这一次师叔和她在一起,若是不去寻回来,还不知道他们要在山上待几年。”   程淮秀奇道:“你医术不差,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需要岳神医出手?”   箫剑道:“若非事急,不会来求帮主出手相助。”   程淮秀笑道:“又非难事,何谈出手相助。只是……”程淮秀心中犹豫,“你确定岳神医还在苏州附近?”   箫剑道:“该是不错。”   程淮秀轻轻颔首:“既是如此,我即刻吩咐兄弟们上山去寻。”   箫剑站起身来,抱拳一揖,道:“谢过帮主。”   程淮秀道:“现在是你箫剑外我程淮秀啦!”   箫剑重又落座,戏谑道:“一人一次,公平的很。”沉吟片刻,他又开口道,“帮主,有件事,箫剑不知当不当讲。”   程淮秀笑道:“箫大侠也有婆婆妈妈的时候?”   箫剑直言问道:“帮主近来可是交了位人称‘四爷’的朋友?”   程淮秀秀眉微锁,站起身来,背对箫剑,右手捏着搭在胸前的一缕头发,问道:“这艾四爷,你以前便认识?”   “艾四爷?”箫剑轻声笑了,“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位爷,帮主您离的越远越好。”   程淮秀轻声叹息,转过身直视着箫剑,嫣然一笑,问道:“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箫剑心中犹豫。   恰在此刻,门外,刀剑相撞‘叮当’作响。程淮秀提起桌上宝剑,抢出门去。箫剑眉头紧锁,也跟了出去。却听一把女音高声道:“程淮秀那个贱人在哪儿?给老娘滚出来!”   程淮秀奔至门口,右足点地跃身而起,随即抽剑出鞘,直刺那女人肩头,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那女人挥刀格挡,冷哼道:“你终于出现了!”   程淮秀攻将上去:“我放了那谭狗贼一马,你何以还来寻我盐帮晦气?”   “放了他一马?”那女人将刀一横,贴着程淮秀胸前衣襟擦了过去,程淮秀退后两步,挥剑又刺她腹部。那女人道:“我家老爷活不成,我要你整个儿盐帮陪葬!”   程淮秀见那女人刀刀皆下狠手,手上加了力道,不再留情。彼时,箫剑身边已围了十余人,他朗声径对程淮秀道:“帮主,你又欠下我一个人情!”言毕,运劲于箫‘刷刷刷’点倒三人。   程淮秀忙中偷闲,回道:“你不是自称是我盐帮中人吗?不过打一场架,我就欠下你人情了?”   那女人唤道:“老七老八!”   只见两个男人跃身而起,一左一右挺剑向程淮秀后背刺去,动作出奇一致,显是早有预谋。   电光火石间,一柄折扇自空中飞旋而至,依次打断了那两柄剑,半边剑身先后落地,发出两声闷响。两人皆收右臂,眼望手中断剑,其中一人不禁赞道:“好力道!”   伴着一声轻哼,他二人手臂各受一脚,退了开去,乾隆飞身而至。看着掉落在地的折扇,他皱了皱眉头。   早有人扔了两把刀给那二人,却听乾隆叹道:“又刀又剑的,两位兄弟学艺太杂,怪不得不精……”缓缓摇着头,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如游龙般‘突突’颤动。乾隆又叹气,似是对这软剑极为不满,贯了气上去,硬生生挺直了剑身。那二人自忖武功不差,受不得乾隆这等‘侮辱’,目露凶光,渐现杀意。   却听乾隆又道:“气性好大,心不宽,如何做得江湖中人?”‘唰唰’两声,在那二人胸前各刺了一剑,说道,“方才那女人并未刺伤淮秀,这一剑,我手下留情。”   程淮秀心知是乾隆救了自己,嘴边挂上一抹浅笑,顿时信心大增。   乾隆无心与这二人斗剑,眼角余光瞥见程淮秀已被围攻,心下焦急,贯气于指,剑身顿时‘泄了气’,耷了下去。他飞身上前点中那两人穴道,随即右足点地,腾身而起,自空中翻了个筋斗,跃入程淮秀被包围的战圈中。   他二人背靠着背,只听程淮秀道:“这几个都是好手……”   乾隆正色道:“有四爷在,不碍的。”   那女人此刻已在战圈之外,她哼笑一声,道:“又来了个送死的!”   程淮秀冷声道:“是送你去死!”言毕,似有默契般,他二人均挺剑向外,划出了半个圆弧。   只听乾隆道:“那女人不想活了,你们也要陪着她一起死吗?”   那群人却像死士一般攻将上来,酣战半晌,乾隆与程淮秀二人始终背靠着背,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乾隆‘忙里偷闲’,戏谑道:“淮秀,你我二人还真是天生的一对!”   程淮秀默默翻了个白眼,余光瞥见其中一人挺剑刺向了乾隆肋部,忙道:“小心!”右手向下划出半个圆弧,堪堪挡住了那柄剑。   乾隆侧过头一笑,道:“多谢!”目光渐冷,挽了个剑花刺中一人腹部。他二人并肩作战,战圈中人数次第减少。   战圈外,那女人挥刀砍伤了一个盐帮兄弟,高声道:“老二,点火!”却原来,这帮人抱着必死之心,已在盐帮周遭埋好了炸药。打斗之声渐渐止了,程淮秀左手握住乾隆拿剑的右手,轻声说道:“四爷,淮秀拖累你了。”   箫剑也已抢上前来,径对乾隆道:“四爷,我护送你出去。”   乾隆淡然一笑,轻轻摇头。   ☆、平乱   过了半晌,仍不见爆炸声响,那女人的眉头渐渐蹙紧。却见一伙官兵赶至,制住了她带来的那帮人。贾六策马而至,跃身下马,抢到乾隆近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四爷!”   乾隆将手中软剑仍给他,重又握住程淮秀的手,哼了一声道:“贾爷还真是准时!再迟片刻,四爷怕是要被这女人炸成肉泥了!”   贾六右手握着乾隆那柄软剑,左手搔了搔头,站起身道:“奴才一路催着陈大人,他偏不急,说什么‘一早便见异动,派人跟过去了’。”   正说如此,苏州知府陈正善款步上前,撩起官袍跪在乾隆身前,道:“臣陈正善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乾隆笑道:“陈大人有‘先知’之能,来的正是时候。平身吧!”   程淮秀凝眉望着乾隆侧颜,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乾隆心道不好,只见程淮秀盈盈下拜,道:“民女程淮秀见过皇上。”随即扬起头道,“原来,你是皇上……”目光中满是迷惘。   乾隆双手扶她起身,柔声道:“淮秀,我是天下人的皇上,也是你的四爷。”随即径对陈正善道,“这帮人押了收监,过了晌午,朕亲自审谭旺的案子。”   陈正善躬身称是,押着一众人等回了府衙。   乾隆径对箫剑道:“想不到你也与淮秀相识?”   箫剑道:“草民与程帮主相识已久。我在盐帮大堂拜过盐神,是真真正正的盐帮中人。”   乾隆轻轻颔首,道:“无论如何,多谢你相助。”说的仿似自己是盐帮主人一样。   箫剑瞥了一眼程淮秀,径对乾隆道:“若是要谢,日后舍妹还请皇上多加照拂。”   乾隆剑眉微挑,旋即明了,轻轻颔首。   彼时,程淮秀正安顿帮中受伤兄弟。乾隆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道:“咱们进屋去。”   程淮秀又一次抽出自己的手,摇着头道:“皇上恕民女无礼,我要照顾受伤兄弟。”   乾隆心中无奈,接过贾六递上来的缰绳,跃身上马,凝目注视着程淮秀侧颜,道:“晚些时候,朕来找你。”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府衙方向飞驰而去。   程淮秀瞧着乾隆离去方向,良久良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径对正给受伤兄弟包扎的箫剑道:“这一次,有劳你了!”   箫剑侧过头看着程淮秀道:“帮主又说笑了。”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只听他又道,“兄弟们受伤的不多,伤的也并不重,帮主尽可宽心。”   程淮秀轻轻颔首,而后走到赵辰坤身边,吩咐道:“修整过后,你带着帮中未受伤的兄弟上山去寻岳神医回来。”   赵辰坤抱拳躬身道:“是!”   苏州府衙。   乾隆身着龙袍坐在大堂正中,手里翻看着关于谭旺的卷宗,不经意道:“‘谭大人’,你可知罪吗?”   谭旺自知难逃死罪,可是死也要拉上一群人为自己陪葬,于是道:“皇上,臣有话说。”   乾隆问道:“你在任期间所做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陈正善皆已记录在册,你还有何话说?”   谭旺道:“臣要告盐帮贼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乾隆轻哼一声,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问道:“哦?这帮‘贼子’打的是谁的家?劫的是谁的舍啊?”   谭旺道:“臣回乡之时所带财物尽皆为盐帮所劫,盐帮帮主更非善类!”   乾隆慢条斯理问道:“她如何不是善类了?”   谭旺道:“臣在任期间,盐帮帮主曾多次行贿。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更□□于臣……”   乾隆搁在案上的右手紧握成拳,旋即抓起一旁的茶盏狠狠朝着谭旺砸了过去,怒道:“够了!”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谭旺走了过去,“你在小狼沟遭劫,程淮秀险些丧于你手,半路却杀出个男人救了她,是也不是?”   谭旺扬起头看着乾隆,上身微微颤抖。   乾隆又道:“谭旺,即便你此前并未见过朕,小狼沟那晚,你竟也记不得朕的样貌吗?”   谭旺自知死期已到,颓坐在地。   乾隆冷哼一声,快步走回到案桌后落座,朗声道:“陈正善!”   关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陈正善款步入内,躬身一揖道:“皇上!”   乾隆道:“谭旺所犯几项大罪皆已招认,不必交由刑部,斩立决!”他一字一顿说出那三个字,恨不得此刻便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   陈正善瞥了一眼谭旺,躬身道:“奴才领旨!”   早有两名衙役进前拖了谭旺出门,陈正善亦行礼告退。乾隆双手除下朝冠交给贾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想,他该亲手砍了那谭旺才足以泄愤。他想,程淮秀此刻在做些什么呢?也在想着自己吗?更为重要的是,她肯入宫吗?他想,永琪此刻必定伤心欲绝,小燕子肯再次入宫,再好也没有了。他又不禁嘲笑自己终究是自私的,珂瑛在家中之时也必是鄂弼的掌上明珠……   过了许久,贾六低声唤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乾隆抬起右手捏了捏鼻梁,睁开双眼,吩咐道:“更衣!”   贾六躬身称是。   皇上南下,刚刚卸任的巡盐阜使被处斩,这两件事一时之间在苏州城内街知巷闻。盐帮中人听到消息,尽皆出动围观那狗官被砍头。受了伤的兄弟也顾不得身上的伤,抢到前排‘观看’。   箫剑站在程淮秀身畔,说道:“他的罪行还不致‘斩立决’,只是牵涉到你,四爷动怒了……”   程淮秀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波澜。夜深人静之时,她猜想过这位四爷究竟是什么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如此一来,她更加不敢奢望有什么未来了。一语成谶,短暂相聚,须臾分离,恐怕这一生也难忘记……   日正西斜,乾隆换了便服赶至盐帮。   程淮秀闺房内,她身穿淡粉色睡袍,坐在铜镜前梳着及腰长发。透过镜子看到乾隆,她嫣然一笑,道:“四爷……”   乾隆眉眼间皆是笑意,他走上前去,自程淮秀背后拥住她,道:“我还怕自此之后,你眼中只有皇上,再无四爷。”   程淮秀柔声道:“在苏州,皇上是淮秀的四爷。”   ☆、一夜   “苏州之外呢?”乾隆迫不及待问道。   程淮秀站起身来,搂住乾隆的腰,偎在他怀里,说道:“今晚只谈苏州,好吗?”   乾隆一次又一次自上而下抚着她及腰长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怎容他说半个‘不’字。   良久良久,程淮秀扬起头,嫣然一笑,直望进他双眼,道:“四爷,淮秀替盐帮谢谢你。”   乾隆将她拦腰抱起,坐到床上,右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子,不禁问道:“那狗官收了我淮秀多少好处?”   程淮秀一张笑脸冷了下来,她站起身,背对乾隆道:“他收了我盐帮一幢豪宅,金银珠宝更是难以计数。这些年来,我盐帮兄弟无一不是勒紧裤带过活。那日我劫回来的,不过冰山一角。”   乾隆也站起身,握住程淮秀的手,说道:“既是如此,谭旺抄家所得尽数归了盐帮可好?”   程淮秀却轻轻摇头:“四爷,淮秀不是个贪得无厌之人,我不能仗着……”她突然住了口。   “仗着什么?”乾隆含笑问道。   程淮秀脸现红晕,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乾隆低首一笑,不再追问。   红烛燃烧过半,他二人相视着坐在床上,竟似新婚一般。   乾隆再难忍耐,欺身上前,吻上程淮秀的樱唇,口中呢喃道:“答应四爷,永远不离开,永远陪在四爷身边……”   程淮秀不忍心欺骗,只得紧紧拥住乾隆,以示回应。欢愉的巅峰,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她自忖此生再难与四爷相见,这夜极尽绽放……   三更天,乾隆侧卧在床上,单手揽着程淮秀,柔声问道:“累吗?”   程淮秀轻摇着头。   乾隆觉出怀中人有些许异样,轻抚她脸庞,竟摸到了泪,忙问道:“四爷弄疼你了?”   又是摇头。   乾隆眉头渐蹙,扶着程淮秀半坐起身,问道:“到底怎么了?怎么哭了?”   程淮秀搂住乾隆的腰,越搂越紧。   乾隆醒过神来,轻抚着她的头发,说道:“朕明白了,你不愿随朕回宫……”   程淮秀扬起头直视着乾隆,目光中蕴着一丝忧愁,她缓缓说道:“四爷,不要忘了淮秀。”   “为什么不随我走?”乾隆不解,“我甚至想好了你的封号,想好了将你安置在哪一宫……这些日子,我直想着要怎样做才算给足了你体面,怎样做才不辱没你盐帮帮主的名头。”他絮絮说着,字字句句饱含情意。   “不辱没我名头?”程淮秀自嘲般笑了,“四爷,我盐帮是黑道!”她一字一顿说道,“假使我入宫,江湖中人会笑我贪慕荣华,天下人会笑四爷贪慕女色,黑白不分……”   乾隆却道:“天下人怎么想又与你我有何相干?”   程淮秀道:“不相干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说得太严重了!”乾隆勉强扯出一丝笑,笑中尽是苦涩,“听四爷的,跟四爷回宫去。你可以继续做帮主,你想做什么四爷都准。”   程淮秀第一次抚上乾隆的脸颊,她拼尽全力将这张脸刻进心里,说道:“淮秀永远不会忘记四爷。”嘴角挂着笑,眼角的泪却一滴一滴流了下来,砸到乾隆的睡袍上,砸进乾隆心底,生疼生疼。   乾隆紧紧搂住程淮秀,几乎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若能如此,他们此生此世就再不用分开了……他呢喃着:“四爷不走了,四爷留在盐帮,留在淮秀身边。”   程淮秀哽咽道:“我多希望,四爷只是四爷,哪怕你是商贾,我都会拼尽全力留你下来。可惜,你是皇上……你是皇上,我便再不敢有那个奢望了。”   “淮秀……”乾隆轻吻着她额头,竟也落下泪来。   良久良久,程淮秀吸了吸鼻子,扬头望着乾隆,抬手擦了他眼角的泪,嫣然道:“皇上竟也会流泪。”   乾隆抓住她的双手搁在胸口,道:“皇上也是人,也会心疼,也会不舍……”他眉头渐渐锁紧,道,“你不进宫,会成为千古罪人。”   程淮秀的目光中满是不解。   乾隆又道:“四爷喜欢淮秀,并非说说而已,你我二人不存在逢场作戏。”他温柔笑着,“帮主不愿北上,皇上只好南下。若是朕累了,索性将京城搬了过来,日日守在你身边。”   程淮秀只道他在开玩笑,将头一扬:“皇上可以任性,帮主便不能任性?我自有办法叫你找我不到!”她侧过头去,不再看着乾隆,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却听乾隆道:“朕若是抓了那李绮筠和曹霑,你也不会现身?”   “你!”程淮秀秀眉微挑,问道,“四爷还不曾告诉我,你找曹兄到底有何要紧事?”   乾隆道:“我已经找过他了,不需帮主费心。”   程淮秀板起脸来。   乾隆双手抚上她肩头,说道:“越过你,是怕你从别人口中听到‘皇上是怎样的人’。”   “哦?”程淮秀不禁好奇,问道,“别人口中的皇上究竟是怎样的人?”   乾隆道:“李绮筠是你的知交好友,你不会不知道,当年,是朕下旨抄了李家和曹家。”   程淮秀轻轻颔首,不禁叹道:“好狠的皇上。”   乾隆问道:“你是一帮之主,可觉得朕做的是错……”他心跳加速,很怕自己看错了人。   程淮秀却摇着头道:“苏州织造、巡盐阜使……朝廷上的事淮秀不懂。可淮秀能想得出,下旨除掉三朝元老,必是有非除不可的理由。”   乾隆笑着将她拥入怀中,果然,她是知己……沉默良久,他说道:“朕说过,不碰曹霑一根汗毛,君无戏言。”他又担忧起来,“日后,他们若是在你面前说朕是非……”   程淮秀笑出声儿来:“四爷是淮秀的四爷,旁人眼中的四爷是个怎样的人,与淮秀又有何关系?”   如此犀利的信任让乾隆满心感动,此刻他只恨自己并非江湖中人,不能入帮与她同甘共苦。这样的夜,两人都不愿睡去,只希望天上的那抹黑色能黑一些、再黑一些,永不褪去……只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法术,天还是亮了。   ☆、深谈   晨曦初露,盐帮大院中,乾隆抽出腰间软剑,贯气于剑,剑身顿时挺起。   程淮秀赞叹道:“好功夫!”   乾隆不无得意:“朕幼年时便跟着师父学功夫,晨起练功,从无一日懈怠。”   “哦?”程淮秀眼中却有怀疑,“一日不曾懈怠?”   乾隆脸现尴尬神色:“雨天、雪天……生病的日子不用练功。”   程淮秀笑了,突然冷下脸来,抽剑出鞘,直朝着乾隆刺了过去。   乾隆提剑格挡,戏谑道:“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淮秀你要谋杀亲夫?”   程淮秀俏脸一红,问道:“你是谁亲夫?”言毕方觉失言,唰唰两剑削了过去,不给乾隆说话的机会。   乾隆右足点地,跃身而起,自空中翻了个筋斗,轻飘飘落在程淮秀身后,随即伸出左手揽她入怀,道:“你说我是谁亲夫?”   程淮秀反手握剑斜刺下去,逼得乾隆不得不后退两步,他摇头叹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   程淮秀秀眉微挑,扬起头问道:“你练是不练?”   乾隆索性将软剑背过身去,慢条斯理道:“我若是输给你,面儿上过不去,若是赢了,心中不舍……所以说,夫妻之间比试,不该在外头,闺房更好!”正说如此,他朝着程淮秀的闺房方向努努嘴。   程淮秀瞪着他,正要回嘴,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景娴当先走进盐帮,她身后跟着春喜、贾六还有盐帮的几个兄弟。   赵辰坤抢上前两步,躬身一揖道:“帮主,这位夫人说是有紧要事要见你。”   程淮秀行走江湖多年,很有一些识人本领,是以她见到景娴便瞟了乾隆一眼,随即笑对景娴,伸手做请:“娘娘,请随淮秀进里屋说话。”   盐帮一众兄弟呆立当场。   乾隆也看着景娴,不知她此来有何目的,却不好开口相问,只得眼睁睁见她跟着程淮秀走进聚义堂。   景娴站在大堂中央,仰头瞧着牌匾上写着的‘聚义堂’三个大字,开口赞道:“程帮主果然是女中豪杰。”   程淮秀眼睑微垂,抱拳一揖,说道:“恕民女不懂礼数,您是皇后娘娘?”   景娴轻轻颔首,而后道:“在盐帮,你是主人,更何况宫外不讲虚礼。”   程淮秀浅淡一笑,请景娴坐了,随后便有盐帮兄弟为二人上茶。   片刻的静寂,程淮秀先自问道:“不知娘娘来我盐帮意欲何为?”   景娴放下手中茶盏,缓缓说道:“不日,皇上与我便要回京。”   程淮秀轻轻颔首。   景娴直言问道:“你可愿一同前往?”   “进京?”程淮秀笑了,“我盐帮倒是有盐栈在京城。”   却听景娴又道:“程帮主是聪明人,我的意思你不会不懂。”她沉吟一阵,问道,“你跟了皇上,不想入宫吗?”   程淮秀正色说道:“娘娘,我跟的是江南的四爷,并非宫里的皇上。入宫……程淮秀从未作此奢望。”   “这并非奢望啊。”景娴道,“我看得出,皇上是真心待你。”她眉头渐锁,此前乾隆从未因女人和她争吵,程淮秀是唯一一个。   程淮秀却道:“我盐帮是黑道,大清的后宫有一个黑道中的女人,娘娘不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景娴眼睑微垂,笑道:“何谓黑道?我大清入关之前,在你们汉人眼中未尝不是黑道。正所谓‘窃国者侯’啊!”   “娘娘好见地!”程淮秀沉吟后道,“您既然不外我程淮秀……实不相瞒,后宫在淮秀眼中并非一个好去处。”她站起身来,背对着景娴道,“我闯荡江湖惯了,过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景娴不禁问道:“你不入宫,皇上同意了?”   “我磨了他一整晚!”程淮秀自知失言,脸现尴尬神色,须臾便逝,又道,“皇上的后宫有那么多女人,不差一个程淮秀。”   景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又是一阵沉默。良久良久,她才开口问道:“你可是怕‘圣宠难久长?’”   “圣宠?”程淮秀直言道,“我不稀罕!娘娘,淮秀说过,我跟的是江南的四爷。我不入宫,此一别后,山长水阔,四爷永远在淮秀心里。我若入宫……”她苦涩一笑,“我心里的四爷,恐怕很快就会没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叱咤江湖的程淮秀,也并非一个自信心十足之人。她心中牵挂盐帮不假,四爷有朝一日会不会像爱上自己一样爱上另外一个女人,她不敢想……   景娴直视着程淮秀,她生得这般国色天香,一身的英气,莫说是男人,便是女人也会发自内心去欣赏。她呢喃道:“也许,你会是那个例外……”   程淮秀笑了,她咬了咬下嘴唇,道:“娘娘抬爱了!淮秀不愿拿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我想,比起后宫妃嫔,四爷更需要的是一个江湖上的知己。”   景娴却道:“起初我并不赞成你入宫。后宫终究是个是非地,你全无背景,又是江湖中人,想在这大清后宫中安稳活着太难。”   程淮秀道:“娘娘说的极是。”   景娴却摇了摇头,又道:“可现而今,我却觉得我错了。”   “哦?”   景娴又道:“后宫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江湖?你能在江湖中游刃有余,这大清的后宫于你而言并无二致。”   “娘娘不必多言!”程淮秀道,“程淮秀决定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断无更改之理。”   景娴自嘲般笑了,她劝程淮秀入宫着实是荒唐之举。可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乾隆的心已随着程淮秀走了。她不入宫,他一生牵挂。轻叹一口气,景娴站起身道:“程帮主,且不说你与皇上之间的事,我总觉着,你我二人之间的缘分不止于此。”   “哦?”程淮秀笑道,“娘娘既如此说,宫里面儿的事,程淮秀管不了。可这宫外面儿,他日娘娘若有需要,派人知会一声,刀山火海程淮秀尽力办到。”   景娴心道:“我说的缘分又哪里是这个。”她浅然一笑,“如此,多谢帮主。”   ☆、惜别(上)   是夜,启明星与上弦月相伴在一起,天上那许多星斗仿佛都没了光彩。名园,景娴坐在雕花铜镜前梳着自己的及腰长发,不时透过镜子瞧着乾隆脸上神色。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问道:“‘四爷’今儿个为何不在盐帮过夜?”   乾隆本在床上打坐,听见景娴问话,他睁开双眼,换做往日,他脸上必有尴尬神色,可今日却不同……略作思忖,他问道:“你今儿个找程淮秀说了什么?”   景娴侧过头道:“皇上以为呢?”未待乾隆答话,景娴继续说道,“皇上是不是觉着臣妾会劝程淮秀不要进宫?”   乾隆却不答,只是说道:“不必你劝,她不会入宫……”他站起身来,走到卧榻旁落座,端起茶盏喝下一口,眼底有一抹落寞。   “见到程淮秀之前,臣妾的确认为她不该入宫。”景娴直言说道,“可是,见过她之后,臣妾倒是觉着她能在后宫之中活得很好。”   乾隆苦涩一笑:“那又如何?朕的后宫终究关不住叱咤江湖的帮主。”   “皇上放弃了?”   乾隆说得无奈:“她自己不愿意,朕总不能绑她进京吧?”他轻叹一声,道,“放弃了……就留这个知己在江湖。”   景娴站起身来,走到乾隆身畔坐了下来:“可臣妾怎么觉着,皇上的眼底透着不甘心、不情愿呢?”   乾隆正色说道:“皇后,这么多年来,朕从未见过程淮秀这样的女人。她……”她怎么样呢?乾隆竟一时之间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去形容,面对危难之时从容不迫,时而温柔,时而妖娆,时而又绝情。他愿将荣华富贵拱手送上,她却不屑一顾,仍旧守着承诺,扛下她爹留给她的‘江山’,在江湖上风餐露宿……乾隆微微一笑,只是道,“她很特别。”   景娴心中一声轻叹,说道:“倘若皇上始终挂念,也许,终有一日你会得偿所愿。”她侧过身去,不再瞧着乾隆,眼底一抹淡然,“箫剑说,他找到他师父了,快船业已备好……”她眨了眨眼睛道,“皇上今夜还是到盐帮去吧。”   “你……”   景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嫣然一笑:“此刻不走,保不齐我会反悔。到那时,皇上勿怪臣妾‘不通情达理’。”   乾隆轻轻颔首,笑道:“景娴,你的好处,朕此生不忘。”   瞧着乾隆远去的背影,景娴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春喜端着小木桶走进屋子,她跪在景娴身前,柔声道:“娘娘,洗了脚早些安置。”   景娴奇道:“你今儿个这样安静?没有问题要问本宫?”   春喜扬起脸道:“娘娘指的是皇上方才翻墙而出那件事?”   “翻墙?”景娴蹙了蹙眉头,随即展开道,“他还真是‘雅人有雅兴’。”   春喜笃定道:“奴才醒得是娘娘有意‘放’皇上出门‘幽会’,是以没有问题要问。”她试了水温,给景娴脱了长靴。温水漫过脚踝直没小腿,景娴只觉说不出的惬意。沉默了一阵,景娴道:“懂得分寸拿捏了,如此一来,本宫便放心了。”   春喜浸湿了帕子,一下一下擦着景娴的小腿,闲聊道:“主子可是觉着那盐帮帮主的确有过人之处?”   景娴轻轻颔首:“毕竟是皇上的意中人,她很特别。容貌自不必说,她身上那股子英气该是皇上最为中意的。”   春喜眼睑微垂,道:“恕奴才越矩八卦,那位程姑娘可是不愿入宫?”   “怎么这么问?”景娴笑望着春喜。   春喜俏脸扬起,道:“依奴才对主子的了解,那位程姑娘若是肯入宫,主子怕是不会‘逼着’皇上大晚上出去‘幽会’。”   景娴佯怒道:“真是越发胆大了!皇上的是非是你说得的?他出去‘幽会’是我逼的?”   春喜双手交叠着搁在身前,微躬身道:“主子说的是,奴才领罪。”她二人同时笑出了声儿,只听春喜又道,“奴才就知道,无论奴才说什么做什么,主子都不会真生奴才的气。”   景娴轻叹口气,弯下腰轻抚她后脑勺,道:“也许我不该把你送到皇上身边儿去,该送你出宫,给你挑个好人家儿。”   春喜眨了眨眼睛道:“奴才这辈子并未打算出宫。奴才要一辈子守着娘娘……哪怕不能时时刻刻跟在娘娘身边,娘娘但有吩咐,春喜出的上力就好。”   景娴笑着锁起眉头:“只盼你将来不要后悔,不要怪本宫才好……”   亥时二刻,寤言堂。   程淮秀坐在写着‘寤言堂’三个大字的牌匾下,弯起右臂,轻托香腮。她时而微笑,时而凝眉,心绪烦乱。门‘嘎吱’一声儿响了,她警觉道:“谁?”   只见乾隆闪身进门,反手关门,一气呵成。程淮秀轻咬着下嘴唇,笑了……乾隆的额头上还挂着汗水,他拥着程淮秀,‘责备’道:“怎么偷跑到这儿来了?我找你找了一个晚上!”   “哦?”程淮秀扬起脸,戏谑道,“皇上此刻不该陪着娘娘吗?”   乾隆目光灼灼,直望进程淮秀双眼:“你说过,在苏州,皇上只是淮秀的四爷。没有什么娘娘!”   女人的直觉向来可怕,程淮秀思忖着问道:“四爷是要回京了?”   乾隆右手轻抚着程淮秀脸颊,不答反问:“当真不肯随四爷走吗?你想要什么,四爷都给。你想做的,四爷都准。”他抛却了皇帝的骄傲,几近恳求。   程淮秀仍旧摇着头,道:“四爷的心意,淮秀领了。恕淮秀不能从命。”   她盈盈下拜,乾隆双手扶着她道:“不要跪!”只是转瞬,他便戏谑道,“你是堂堂盐帮帮主,我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你跪我,不成体统啊!”   程淮秀道:“你若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收归麾下。这样的好功夫,可惜了……”   乾隆问道:“做皇上可惜了?”   程淮秀竟点了点头,侧过身道:“做皇上,万人之上……可是,高处不胜寒!”她重又看着乾隆道,“入我盐帮,我手下兄弟敬你护你,虽说苦了些累了些,却少了阴谋诡谲,岂不妙哉!”   “是啊!”乾隆紧紧搂住程淮秀道,“此生得与你一起行走江湖,岂不妙哉……”   ☆、惜别(中)   程淮秀扬起头望着乾隆,秀眉越蹙越紧,直想将乾隆那张脸刻进心里。良久良久,她叹道:“可惜,你是皇上……”   “淮秀……”乾隆低声呢喃着,“淮秀……”却原来,面对离别,说什么都显苍白。   又过了好一阵子,程淮秀终于推开了乾隆,她脸颊泛红,说道:“抱够了吧……”   乾隆握着她的手,认真说道:“不够!谁知道今日过后,你我有多久不能再见。”他叹了一口气,含笑问道,“明儿个在码头,你会来送我吧?”语气中满是期待。   程淮秀却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离别,是以从不相送。这一次……”她抿了抿嘴唇,“更加不会送。”   乾隆道:“也许,是最后一面……”   程淮秀笑道:“四爷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会南下来看淮秀吗?”乾隆轻轻颔首。可是,南下倾举国之资,是劳民之举,即便国库充盈,几次三番终会闹得民怨沸腾。他明白,她又何尝糊涂……只听程淮秀又道:“便是四爷不会南下,我盐帮在北方也有分堂,淮秀北上也就是了。”   “此言当真?”乾隆的双眸中泛着光彩。   程淮秀嫣然一笑,回道:“四爷是天子,说出来的话是‘金口玉言’。淮秀虽是女流,终究是一帮之主,这‘言必信,行必果’是行走江湖之本。”   “既是如此,帮主大人何时北上?明日可好?”乾隆得寸进尺。   程淮秀瞪了他一眼,说道:“我盐帮江南有前五堂,江北有后五堂,却只一个帮主。几时去哪儿处理帮务,都是定好了的。”   乾隆拉着程淮秀坐到卧榻上,柔声问道:“敢问帮主何时去京城处理帮务?”   程淮秀有意气他,说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天子脚下,我这‘黑帮老大’轻易不去。”   乾隆心知她语出故意,越发拥紧了她道:“三年太久,三个月可好?雪天儿里的紫禁城最是好看,你若来了,四爷带着你游园子……”   “三个月?”程淮秀偏过头看着乾隆道,“四爷真当我盐帮‘开张一次吃三年’吗?这黑道营生又久做不得……年下,江南江北押盐运盐,不见了帮主,那帮粗汉子还不造了反!”   乾隆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二人真是这世上最惨的头头儿。年下,江南江北奏报不断,四爷也难以抽身。”好一阵温存,乾隆柔声道,“明年开春儿总成了吧?”   “四爷!”程淮秀正色道,“我既答应你北上相见,自然不会食言。你若一味如此,我……”   “你怎样?”乾隆见程淮秀脸现不悦神色,忙安抚道,“好了,我认输,不再追问,只盼与你早日相见,别气了……”   程淮秀偎在乾隆怀中,秀眉微蹙:“我总觉着,你我二人这段日子就像梦一样……是上苍可怜我孤身一人,赐给我的一段美梦。你走了,梦也就醒了……”   “不是梦!”乾隆轻吻她脸颊,单手解下腰间挂着的一块玉,说道,“这块玉是我额娘送给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晶莹剔透的一块龙凤玉佩,一龙一凤两相痴缠,此刻正躺在程淮秀手心里。程淮秀握紧那块玉佩,说道:“四爷,这玉佩太过贵重,淮秀要不起。”   乾隆却道:“四爷身上最贵重的就是它了。往后的日子,我再难做‘跟踪’你的事儿,就让它替我陪着你。”   程淮秀戏谑道:“终于肯承认你是有意‘跟踪’我了?”   乾隆尴尬一笑,转念间说道:“若非我多存了份心思,帮主大人那些日子过得该多坎坷!你该感激上苍,在你‘命途多舛’之时送了我到你身边。”   程淮秀轻声一笑,看着手中的龙凤玉佩,不禁问道:“这样贵重的东西,你随意便送了人,回到家中不会被骂吗?”   乾隆笑道:“四爷的家,四爷说了算。更何况,你是我认定的人,是四爷在江湖上的红颜知己,这玉佩哪是随意送的?将来,太后问起……”乾隆未再说下去,他与程淮秀的将来,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希望上苍庇佑,能遂了他心愿。   夜深了,乾隆右手揽着程淮秀走到窗边,左手推开窗子,远远望着天上的上弦月,说道:“金星伴月,难得一见的天象,四爷很庆幸今晚能有你相伴左右。”   程淮秀亦仰头望着墨一般的天,她微微笑着,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显多余。又过了一阵,她叉起双臂,双手不停在大臂上摩挲着。乾隆关切道:“冷吗?”随即抓起搭在一旁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双手关上了窗子。   他二人走回到卧榻前落座,程淮秀思忖片刻,自腰间摸出一个淡粉色荷包,低声说道:“我不善女红……”乾隆却是满心惊喜,几乎是‘抢’到了手里,他看着荷包正面大红色丝线绣着的一个‘盐’字,不禁说道:“当真是盐帮帮主,时时刻刻不忘盐帮!送给四爷的信物,是不是至少该绣个‘秀’字……”   程淮秀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要还是不要?”   乾隆忙将那荷包挂到腰间,笑道:“要要要!这里面盛的是我淮秀的心意,四爷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荷包在四爷在!”   程淮秀不禁戏谑道:“皇上恕民女冒犯,您就是这么骗宫外的女孩子的?”   乾隆口无遮拦:“何止是宫外!紫禁城里的女人,哪个敢不吃四爷这一套?”他眼角余光瞧着程淮秀神色,忙赔笑道,“你除外!”旋即正色说道,“淮秀,你我二人虽然一个身处庙堂,一个是江湖豪侠,你难道从不曾觉得,我们的做人之道、处世之道何其相似,这样的志趣相投,这样的惺惺相惜,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第三个人了。”   程淮秀笑道:“四爷号令天下,而淮秀只不过是一帮之主,你太过高看我了。”   乾隆却摇着头:“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当局者迷,四爷作为旁观者,自然更为了解。”   ☆、惜别(下)   子时,乾隆将程淮秀的一双手拢住,那块龙凤玉佩躺在她的手心,亦躺在他的手心。乾隆柔声道:“听四爷的话,收下它。你不是怕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吗,有它在身边,时刻提醒着你,四爷在京城等着帮主大人北上相见,望眼欲穿。”   程淮秀嫣然一笑道:“收下……”   乾隆正色道:“收下!”   程淮秀忍不住戏谑道:“他日,淮秀若是北上见不到四爷,这块玉佩我会埋到皇宫外最粗的那棵柳树下面,希望四爷有朝一日能收了回去。”   “这是什么话!”乾隆心中不悦,“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待你这颗心。”   程淮秀心中还有问题要问,还有许多话未说完,可是,时间不多了……她眼中满是柔情,柔声道:“四爷,淮秀再送你一夜。”   乾隆再难自已,紧紧搂住程淮秀,吻上她的额头,吻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樱唇……金星伴着上弦月将银白色的光芒洒向人间,听说,这样的天象是为了祝福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是真还是假……   芙蓉帐暖,乾隆拥着程淮秀半躺在床上。似是开玩笑一般,他说道:“若是有了孩子,不要等到明年开春儿,即刻进京!”   程淮秀却笃定道:“不会!”   “你怎知不会?”乾隆戏谑道,“四爷的‘功夫’如此入不了帮主大人的眼?”   “不是!”程淮秀的俏脸‘唰’的一下红了,她咬着唇低声说道,“我策马行走江湖多年,身子或多或少会有损伤,不容易……”   “哦?”乾隆眉头轻锁,轻声说道,“这样可不成。”心下已有了计较。   程淮秀转过身看着乾隆,问道:“这样不是正合了四爷的心意吗?”   “诶?”乾隆自上而下轻抚着她后背,说道,“四爷要的可并非一夕欢愉。将来……没有孩子总是麻烦。”   程淮秀秀眉微挑,她不清楚乾隆正在想些什么,也并不相问。如果说,四爷于她而言是一场梦,那么孩子于她而言更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她不信上苍对自己会如此眷顾。   乾隆问道:“箫剑与你相熟,他师父你该不会陌生,没找她瞧过?”   程淮秀尴尬一笑,说道:“他师父是个怪人,她的要求我做不到,她不肯施针下药。更何况,我身后还有盐帮,如何做人家娘亲。”   “盐帮!盐帮!”乾隆心中有气,“三句话不离盐帮。于你而言,这世上可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的盐帮重要?”他仰躺下去,双手交叠着搁在胸口,原本满是柔情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程淮秀俯下身去,四目相对,她轻轻握住乾隆的手,柔声问道:“生气了?”   乾隆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程淮秀又道:“若是没有盐帮,你我二人恐怕不会遇到。即便遇到,四爷恐怕也很难看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程淮秀。”她眼中满是深情,“盐帮,是你我二人的媒人。”   乾隆仍旧板着脸,只是道:“依你的逻辑,盐帮是媒人,曹霑是媒人,恐怕那谭旺也是你我二人的媒人,全天下都成了你我二人的媒人……”他顿住了。   程淮秀依旧柔声道:“这样不好吗?”   乾隆轻叹一声,终于笑了,他双手用力又将程淮秀拥进了怀中,说道:“是你说的,不会有孩子……”   清晨,淡黄色的阳光洒进屋子,乾隆悠悠醒转,枕边人已不在了。他苦涩一笑,起身穿衣,盐帮帮主,果然说一不二。昨夜温存仍在,今朝便是别离……她当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苏州码头,乾隆穿着一袭龙袍站在船头。苏州城内的百姓挤满了河道两侧的小路,山呼万岁。乾隆极目远眺,他多么希望在这层层人群中有他的淮秀,四目相对,两相微笑……来年再见的承诺犹在耳畔,他相信,堂堂盐帮帮主绝不会食言。可是,少了最重要的人送行,他总觉着心底很空。   贾六躬身说道:“皇上,船头风大,进仓里去吧。”乾隆抬起右手,挥退了他。   岸上,箫剑递给小燕子一只檀木盒子,交代道:“此行有我师父,再难的急症,该可救治。可是……”他微微一笑,道,“这是好东西,若是有朝一日,你决定嫁给五阿哥,就把这个给他服下吧。”   小燕子轻轻颔首,双眼渐红,说道:“哥……”   箫剑轻抚她后背,嘱咐道:“待得不舒服了,随时出宫来,哥哥在苏州等着你。”   小燕子破涕为笑,径对晴儿道:“嫂子,我见到太后,会和她说,晴儿过得很好。”   晴儿道:“上船吧。帮我侍奉太后。”   小燕子最后看了箫剑一眼,转身上船。   箫剑揽着晴儿,缓缓说道:“我总觉得,这次一别,就是永远。好不容易接了她出来,又将她送回到火坑中去了。”他心中无奈,重重叹了一口气。   晴儿握住他的手道:“没了永琪,小燕子与槁木死灰无异,你一早便后悔带着她一起出宫了,不是吗?”   “那你呢?”箫剑低头看着晴儿,“不回宫见太后一面,不后悔吗?”   晴儿摇着头道:“这一生我认定了你,好不容易与紫禁城斩断了关系,何必再回去‘藕断丝连’。”   箫剑拥紧了晴儿:“我箫剑何其有幸,此生能娶你为妻。”   晴儿伏在箫剑怀中,瞧着那几艘船渐渐远去。   程淮秀终究没有赶来送别。她几次想要骑着快马追上龙船,而后跃身而上,抢了四爷下船。可是,终究忍住了……那个她爱的人不止是她的四爷,更是天下人的皇上。她几次三番暗示着自己并非一个自私的人……她一个人躲在寤言堂里凝眉沉思,不知黄昏已至。这一夜,金星仍旧伴着上弦月高挂在夜空,可是,寤言堂中再没有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她摸着挂在腰间的龙凤玉佩,浅浅笑了,明年开春她会守诺赴约,只盼那时‘君心如我心’……   ☆、香消   太平湖西,永琪府邸。   太医院院使、左院判、一众太医皆跪在床前轮番搭着珂瑛的脉搏。永琪来回踱着步,眉头紧锁。过了许久,叶之桐站起身跪倒在永琪身前,说道:“五阿哥,福晋大限已到……”   永琪的双手紧握成拳,眉头紧锁盯着叶之桐问道:“再没办法了?”他双眼泛红,“哪怕,让她再多撑几个月,几天也好。”   叶之桐无力摇着头。   只听一把女声由远及近:“五阿哥可知垂死病人何其辛苦?勉强撑下去,如了你的愿,可于她而言,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话毕,岳清已站到了永琪面前。   永琪奇道:“岳大夫?”   岳清轻轻颔首,径直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左手搭到珂瑛的左腕上。她蹙着眉头道:“忧思过度,五脏六腑俱损。”沉吟片刻,她开口问道,“你当真愿意见她这般苟延残喘的活着吗?与其如此,不如停了药,带她去屋子外面看看日出日落。岳清言尽于此,阿哥若是不改主意,定要医治,民女即刻施针。”   永琪问道:“岳大夫华佗在世,珂瑛的病当真医不好了吗?”   岳清苦涩一笑道:“便是华佗再生,恐怕也难医好。”   “我……”永琪犹豫了,“我要想想。”   午后的书房,阳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永琪靠在太师椅上,闭目沉思。良久良久,困意袭来……   “阿哥……”缥缈的呼唤越来越近,来的人竟是珂瑛。只见她手中拿着披风轻轻披到了永琪身上。   永琪睁开双眼,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来了!我就知道,请来了岳大夫,你的病一定医得好。”   珂瑛嫣然一笑,侧坐到了永琪腿上,说道:“我还要陪着阿哥,还要照顾阿哥,自然要尽快好起来。”   永琪紧紧抱住珂瑛,半张脸贴到她身上,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说道:“你如何忍心叫我这个病人来照看你!”   珂瑛侧过头来,轻抚着永琪脸颊道:“对不住了……这阵子累你如此担忧。往后,再也不会了。”   永琪摇着头,紧紧抓着她的手:“我多怕要眼睁睁瞧着你香消玉殒。珂瑛,我娶你,已是对你不住。”   珂瑛左手捂住他的嘴,说道:“能做你的福晋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说过,此生能嫁给你,我已经无憾了。”   “我不值得啊!”永琪轻抚着她搭在胸前的长发,含笑说道,“不过,你的病好了,我会尽其所能去呵护你,你不想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不论是何事我都依着你。”   珂瑛却轻轻摇着头:“你是五阿哥,是皇阿玛最优秀的儿子……永琪,那日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忘啊。几世之后,我们若还能遇见……几世之后,我要先她一步遇见你……永琪……”她的声音渐渐缥缈,渐渐远了,“别忘了我啊。”   “珂瑛!”永琪猛地坐直了身子,他身上并没披着披风。他快步奔出书房,奔向卧房,珂瑛仍旧躺在那张床上,面白如纸。他此刻竟有一些庆幸,她还有呼吸,一颗突然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永琪径直走到岳清身前,躬身一揖道:“烦劳岳大夫施针,我只要她多活一日便好。”岳清轻轻颔首。   日正西斜,一架马车自永琪府邸缓缓驶出,驾车的人显然不敢架得太快。马车里,永琪紧紧抱着珂瑛,重又将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珂瑛轻轻握住永琪的手,勉强挤出一抹笑。永琪轻抚着她脸颊道:“带你去看日落……”   珂瑛笑道:“你就是这样霸道,我几时说过,我要看日落……”   永琪吸了吸鼻子,笑问:“那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珂瑛秀眉微锁,直视着永琪道:“就去,看日落吧……”   永琪执起她的手搁在嘴边轻吻着:“我听说,鄂弼的女儿最爱做风雅之事,吟首诗来听听,我的大小姐?”   珂瑛微微笑着,又闭上眼睛。永琪也不再说话,轻轻抚着她拢在胸前的长发,只盼今日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马车徐徐驶向皇宫外的景山,赶车人拽停了马车,恭敬说道:“五阿哥,到景山山脚了。”随即掀开车帷。永琪先自下车,而后拦腰抱起珂瑛。珂瑛双手环抱住永琪的脖颈,轻语道:“好不好,放我下来。”永琪摇着头,低声道:“难得有机会这样抱着你,别拒绝我。”话毕,一步一步登上景山。   万春亭前,永琪住足,他的衣裳已全湿透了。珂瑛执起帕子擦着挂在他额头上的汗水,柔声道:“辛苦了……”永琪先将珂瑛安顿在长凳上,他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即揽着她道:“在这儿看日落,看紫禁城……”他侧过头,掩住嘴咳了两声。   珂瑛枕着永琪的肩膀,眺望着紫禁城道:“这儿就是你自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   “是啊……”永琪缓缓说道,“我是在撷芳殿长大的。由小到大,我努力上进,谙达夸奖我,师父夸奖我。额娘当我是唯一的希望,我病倒之前,阿玛还曾想着将皇位交到我手上。”   珂瑛用力握了握永琪的手,却有些徒劳:“你,过得并不开心,是吗?”   永琪苦涩一笑:“我羡慕八弟,却嫌弃自己。珂瑛,你爱上的是个没有自我的人。”   “不是的!”珂瑛急道,“我看得出,你眼底的落寞。只可惜,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发自内心笑出来的人。”   永琪紧紧拥住珂瑛:“不要走,求求你!你走了,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愧疚。”   珂瑛却道:“日落了,原来,夕阳下的紫禁城这么美……”永琪随着珂瑛的目光望向紫禁城,这座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城在夕阳的笼罩下泛着橙黄色的光。珂瑛又道:“再见了,阿哥……”   “不要,不要!”永琪抚着珂瑛的脸颊道,“我还有话要说,还有故事没讲完。方才,我梦到你了……”   “嗯……”珂瑛轻轻点着头:“你讲吧,我听着……”眼睛却缓缓闭上了。   永琪絮絮说道:“我梦到,你病好了,你说会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往后,你想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他的泪顺着眼角滑下,他再也听不到珂瑛的回应。她躺在他的肩头,永远睡了过去……   ☆、情伤   紫禁城,寿康宫。   乾隆回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此刻,八阿哥永璇正跪在太后和乾隆身前,只听乾隆厉声问道:“永璇,你可知错吗?”   永璇哼笑一声,回道:“阿玛,五嫂危在旦夕,五哥伤痛欲绝,您不去关心,居然还有闲心来问永璇的不是,儿子原不知道,在您心中儿子竟有这样重的分量,真是该感激涕零。”   “老八!”太后喝止他,“这是你阿玛!”   乾隆冷哼道:“朕不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你就是这样的态度答对你玛嬷的?”   太后看着永璇那副执拗的样子,心中暗叹,侧过头径对乾隆道:“老八说的也不无道理,此刻老五的事的确更为紧要。”   乾隆软语回道:“额娘不必忧心,岳清大夫已到永琪府上去了。”   太后轻轻颔首。   恰在此时,贾六推门走进正殿,行礼道:“皇上,五阿哥府上的小泉来了。”   乾隆心道不好,太后抢道:“宣他进来。”   小泉穿了一袭白衣,走进正殿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双眼通红,声音中有些嘶哑:“太后、皇上,五福晋没了……”   “什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猛地听到这个消息,太后的手仍旧是颤抖的。   乾隆问道:“永琪怎样了?”   小泉回道:“五阿哥带着福晋去了景山,后又亲自抱着福晋回府,刚一进门,就倒下了。”   太后由崔嬷嬷扶着站起身,乾隆忙赶上相扶。只听太后道:“备轿。”   “皇额娘……”乾隆躬身一揖道,“永琪府上还是儿子去吧。”   太后沉吟片刻道:“往者已矣,好生安抚永琪。”   乾隆点了点头。   眼见乾隆就要走出寿康宫正殿,永璇站起身跟到他身后道:“阿玛,儿子也要去看五哥。”   “你?”乾隆回过头来,凝眉瞧着永璇。   太后道:“老八一向与老五要好,你就带他同去吧。”   乾隆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神武门前停着一架围着蓝色车帷的马车。景娴身着一袭素白色宫装站在马车一侧,小燕子业已换了宫装站在景娴身旁。乾隆乘御撵来到神武门,景娴不及行礼,只道:“车已备好,臣妾随皇上同去。”乾隆迈步下了御撵,轻轻颔首。早有小太监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将马缰交到永璇手上。   太平湖西,永琪府邸。大红的灯笼早已围上白布,府里毫无生机,珂瑛躺在灵堂中央的棺材里,再无生机。乾隆大步走进花厅,来往奴才皆下跪行礼。叶之桐等一众太医迎上前来跪倒在地,请罪道:“臣等无能,请皇上降罪!”   乾隆在檀木椅上落座,问道:“为何不见永琪?”   叶之桐道:“五阿哥忧伤过度,急火攻心,尚未醒转……”   景娴问道:“可严重吗?”   叶之桐回道:“情伤可愈。臣只怕,五阿哥的隐疾要发作了。”   站在景娴身后的小燕子咬了咬下嘴唇,低声道:“皇阿玛……”   乾隆微侧着头,道:“你去吧。”   景娴站起身道:“臣妾也去看看永琪。”   乾隆轻轻颔首。小燕子扶着景娴朝永琪卧房方向走去。   永璇抢道:“阿玛,儿臣也去看五哥。”   乾隆哼了一声道:“你随朕去你五哥的书房,朕有话要问你。”   永琪卧房。愉妃坐在床畔不停用帕子擦着泪,岳清站在一旁凝眉不语,景娴推门而入。   愉妃站起身来,福身道:“皇后娘娘。”她见到景娴身边的小燕子,眉头不禁蹙起。   景娴关切道:“你不可太过伤心,小心身子。”随即径对岳清问道:“叶太医说,永琪的隐疾有可能会发作?”   岳清略作沉吟,回道:“不无可能。五阿哥苏醒后若是感到骨痛,恐怕……”   愉妃与小燕子齐声问道:“恐怕什么?”   岳清看了小燕子一眼,说道:“骨疮一病并非不可痊愈,只是,他常年风餐露宿骑马射猎,一旦发作,恐怕凶险异常,很难挺过去。”   “大夫!”愉妃抓住岳清的衣袖,求道,“本宫就这一个儿子,求您救救他!”   岳清退后一步,避开愉妃,说道:“无论皇孙贵胄抑或平民百姓,岳清都会一视同仁,尽心医治。”   小燕子远远瞧着躺在床上的永琪,双眼渐渐红了。比起她在宫中之时,他瘦了,脸色惨白,再不是那个健康爱笑的皇阿哥。她侧转过身,跪在景娴身前道:“皇额娘,我可以留下照看永琪吗?”   景娴双手扶起小燕子,眼角余光瞥见愉妃不悦神色,仍旧道:“本宫想,岳大夫也需要帮手。你留下来,于永琪康复会有益处。”   愉妃道:“皇后娘娘……”   景娴抢先对愉妃道:“想必你也不会反对。”   愉妃苦涩一笑,道:“娘娘既吩咐了,臣妾又怎敢不从。”   只听躺在床上的永琪口中呢喃道:“珂瑛,留下来……不要走……我对不住你……”   小燕子抢先奔到床边,只见永琪的眼角流出了泪,她拿出帕子帮他擦拭,呢喃道:“永琪,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陪在你身边,再也不走了……”   景娴见状,与岳清一先一后走出卧房。愉妃右手轻攥成拳,也跟了出去。   永琪轻轻握住小燕子的手,眼睛仍旧是闭着的,依稀可听见他说道:“我不该娶你……不该娶你……”   小燕子侧坐到床边,轻抚着永琪的脸颊,说道:“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我不该离开皇宫。永琪,你好起来好不好?你好起来,我就再也不走了。”   永琪依旧呢喃着:“珂瑛……对不起……对不起……”   小燕子轻声叹息,抽出被他握住的手,重新给他盖好被子。她端详着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此刻是她人的丈夫,睡梦中轻唤的也是他明媒正娶的福晋的名字……而他的福晋正躺在那副棺材里,再无生机。她想,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还是那个乐天向上的小燕子吗?此刻,她无暇顾及永琪的所思所想,只希望床上的人能快些好起来,只希望她认识的那个永琪能早日回来。   ☆、父子   书房。乾隆于书案后落座,府上下人端着茶盘奉上两盏茶,随后躬身退下。永璇撩起袍子跪倒在地,低着头道:“儿子听阿玛教训。”   乾隆哼了一声,道:“方才在你玛嬷那儿,你不是还振振有词吗?这么会儿功夫就转了性了?”   永璇回道:“既然五哥已有人照料,儿子自己闯下的祸,锅还是要自己来背。”   乾隆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瞟了他一眼问道:“你要背什么锅啊?”   永璇狠了狠心,深吸一口气道:“儿子不敬玛嬷,是为不孝。私放曹霑,是为不忠。”   乾隆却打断了他,轻描淡写问道:“要娶戏子,是为什么?”   永璇抬起头来眼望乾隆,旋即笑了,心底叹道:阿玛果然是阿玛……他将头狠狠磕在地上,求道:“阿玛想怎样处置儿子都好,只求您恩准儿子娶了茵儿。”   乾隆冷笑道:“好一个桀骜不驯的皇八子。你可知道,身为阿哥,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代价……”   永璇又叩首道:“只要阿玛准儿子娶了茵儿,阿玛无论要儿子做什么,儿子都去做,绝不推脱!”   “只因为她长得像芳儿?”乾隆轻叹一声,道,“你当真愿意娶一个影子?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你为何独独喜欢芳儿?”   永璇低着头道:“儿子不知道!”他又扬起了头,“可是儿子相信,茵儿是上苍有意送到儿子身边儿来的。若是错过了……”他沉默了,若是错过了,他恐怕真的会生无所恋,此生沉溺在琴棋书画中,醉死在酒里。   乾隆看了永璇半晌,叹道:“永璇,你长得很像你额娘。”   “阿玛……”   乾隆示意永璇起身落座,缓缓说道:“你是不是怪朕不像重用永琪一般重用你?”   永璇沉吟道:“初时,儿子却有此想法,后来……”他苦笑道,“放弃了。”   乾隆凝眉问道:“你今日的生活不好吗?”   永璇轻轻攥起拳头:“儿子只是稍有不甘。不过,能做自个儿喜欢的事儿,儿子的确比五哥幸运。”   乾隆站起身走到永璇身前,轻拍着他肩膀道:“你是阿玛的儿子,你和永琪对于阿玛而言,是一样的。嘉妃去得早,阿玛只希望你能活得自在。”   永璇扬起头直视着乾隆:“您明知道儿子的意中人是芳儿,还是送走了她。您明知道儿子与曹霑有交,偏偏抓他进宫修书。您几乎拿走了儿子珍视的一切,儿子又怎能活得自在?”   乾隆坐到永璇身边,缓缓说道:“曹霑,他的事你再也不要理,他那本书关乎我大清国体,阿玛不会让步。至于芳儿,她必须嫁给扎西次仁,这是她的宿命,是身为王子皇孙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永璇苦涩一笑,缓缓摇着头。   “阿玛……”永璇思忖着问道,“您可喜欢过我额娘?我额娘对于您而言,可与后宫中那许多娘娘有些许不同之处?”   “你额娘……”乾隆陷入到回忆里,“生了一双柳叶眉,一张樱桃小嘴。她生性淡泊,即便是对着朕,也是淡淡的。”他想起与嘉妃的过往,不禁挑起嘴角,“朕宠爱过她,也冷落过她。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淡淡的日子,才致使她郁郁而终。”   永璇这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他阿玛说起他额娘,他忍不住问道:“阿玛不喜欢儿子,是因为我额娘吗?”   乾隆感到诧异:“朕几时说过不喜欢你?”   “从小到大,不论儿子做什么,好事也好坏事也罢,阿玛对儿子总是淡淡的。从不曾像嘉许五哥一样嘉许过儿子,也不像责备六哥一样责备过儿子。儿子也曾想过,若是有一天儿子离开了皇宫,阿玛会不会全不介意?找一下也嫌麻烦?”   “傻话!”乾隆拿起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永璇的脑袋,笑道,“如此说来,你几次三番做出格儿的事儿,只是希望朕能‘责备’你?”   永璇也笑了:“儿子的确有此想法。”   乾隆凝眉瞧着永璇道:“若论君子六艺,你五哥的确是你们几个兄弟里面最为出挑的。”   永璇也道:“五哥是天赋异禀。”   乾隆又道:“永璇,你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朕已对得住你额娘了。至于政事,朕看得出你无心于此。朕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五哥此前也没有。你想做什么,朕从未曾阻拦过,这样还不好吗?”   “阿玛……”永璇凝眉道,“您竟是这样想的。”   乾隆笑道:“阿玛膝下,成年的皇子并不多。朕偏疼的,相继离朕而去。你小小年纪就没了额娘,朕又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不得不对你不冷不热的。朕这样说,你可能听得明白?”   永璇单膝跪在地上,抱拳一揖道:“儿子知错了,儿子错怪了阿玛!”   乾隆哼了一声,道:“你的个性,朕太了解了。指望你不捅娄子……”他挥着折扇,轻轻摇头。   永璇辩道:“儿子……”   “你怎样?”   永璇转了转眼珠儿道:“阿玛若能让儿子如愿,此后儿子安安分分待在撷芳殿,再不惹阿玛和玛嬷生气。”   他二人沉默良久,乾隆开口说道:“朕可以准你娶了王氏。”   永璇脸上一喜道:“儿子多谢阿玛!”说着便将头叩在地上。   乾隆凝眉看着跪在身前的永璇,又道:“但是,你的福晋必须是尹继善的女儿。这是朕与尹继善之间早已有过的默契。”   “阿玛!”永璇挺起胸膛问道,“一定要这样吗?您方才还说过……”   乾隆正色道:“你是皇子,该当以大局为重!”   永璇沉吟良久,心中无奈,却不得不妥协,只得叩首道:“儿子领旨。”久久不愿起身。   乾隆轻轻颔首:“你五哥身子不好,你就留下来替他处理府上事务吧。”   永璇仍旧伏在地上道:“五哥的事就是儿子的事,阿玛尽可安心。”   乾隆将双手负于身后,款步走出书房。他心中叹道:得不到此生挚爱,能找到个影子相伴,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心事   永琪昏睡了整整一夜,小燕子一直守着他,直到天光才趴在床边睡了过去。永琪是唤着珂瑛的名字醒来的。心太疼了,醒过来后他捂住嘴咳了许久,直到咳出了血,嘴里又咸又腥。小燕子匆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去,一边轻抚着他的背,一边说道:“慢慢喝,不要急。”   永琪慢慢喝了一口茶,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小燕子,苦笑道:“我一定是病糊涂了,竟能做这样的美梦……”他的话,有气无力,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小燕子急道:“你不是在做梦!永琪,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是我啊,我是小燕子!”   却见永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他的眼睑动了动,许久方才睁了开来。小燕子正握着他的手,一脸关切。永琪抬起另一只手,轻抚着小燕子的脸颊,蹙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边慢慢漾出一抹温暖的笑,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是!”小燕子用力点着头,说道,“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永琪却问道:“好不容易‘逃’出了皇宫,为何还要回来?箫剑竟会准你再入皇宫?”   小燕子扁了扁嘴,微侧过头道:“有些人‘快死了’,我难道还不回来再看上一眼吗?”   永琪笑了,笑着连连咳嗽了几声。快乐的时光尤其短暂,他没办法假装失忆,那个躺在自己肩头永远睡过去的妻子不期然闯入脑海,他收起笑容,踉跄着下了床。小燕子赶忙扶着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永琪却不答话,任由小燕子扶着走进灵堂,他的福晋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面白如纸,再无声息。   永璇迎上前来,唤道:“五哥……”   “老八。”永琪攥住永璇的手,目光中有感激神色。他走到棺材右侧,看着穿戴整齐的珂瑛,低声道:“你们都出去。”言语中凛然而威。   小燕子正待反驳,却被永璇拽住了衣袖,他轻轻摇了摇头,一众下人跟着他二人一同走出灵堂,偌大的灵堂中只剩下永琪与躺在棺材里的珂瑛。   永琪俯下身去,轻轻抚着珂瑛的脸颊,凝眉问道:“你是知道她要回来,特意让出了这个位子吗?”他的双眼渐渐红了,“一个人躺在这儿,冷不冷?我的故事还未讲完,你就睡着了,你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听我的话。”他絮絮说着,仿佛棺材里的人还能听到一般。   庭院中,小燕子一下一下踢着正中央的老槐树,百无聊赖。   永璇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说道:“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尤其是在五哥这儿见到你!”   小燕子瞥了他一眼,说道:“我长得有那么难看?你是有多么不想见到我!”   永璇默默翻了个白眼,有意说道:“真不明白五哥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姑娘!”   小燕子再没有心思答对永璇,她不住朝灵堂里张望,直想知道永琪此刻到底怎样了。   只听永璇又道:“五哥会挺过来的,你该相信他!他此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哪怕这个人是你。”   小燕子心知永璇说的是对的,她咬了咬口唇,索性坐到永璇对面,轻声说道:“永琪的福晋……”   永璇轻轻笑了,缓缓说道:“五嫂闺名珂瑛,是兵部侍郎鄂弼的女儿,她玛父鄂尔泰是三朝元老。”   小燕子轻轻颔首。   永璇又道:“我想,五哥之所以求皇阿玛下旨指婚,大抵是为了让你能心甘情愿离开皇宫,不致为他所累。可惜,白白辜负了他一片苦心……”正说如此,他缓缓摇了摇头。   小燕子气道:“依你的意思,我不该回来?”   永璇思忖片刻,正色说道:“你回来,于五哥而言只有益处。所以,还珠格格,谢谢你!”他站起身来,抱拳一揖,良久方才起身。   小燕子轻声一笑,右手捋着前后摇晃的流苏,并不说话。   永璇又坐了下来,说道:“我五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五嫂的死对他打击太大。希望你能理解……”   小燕子左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秀眉微锁,叹道:“我要理解什么呢?他舍不得自个儿的福晋,天经地义啊。难不成我要闯到灵堂里去,说你不能心疼这女人吗?”   “是愧疚!”永璇郑重说道,“五哥对我说过,娶这个福晋,他后悔了。耽误了人家也辜负了人家。尤其,五嫂小产过后郁郁而终,对他打击太大。”   小燕子心中终究有些气恼,说道:“不喜欢人家又何必娶人家!他那个福晋难道就看不出……”她住了口,若是此刻他的福晋好好的陪在他身边,她倒也有心思争上一争,可是现而今他的福晋是躺在棺材里的冷美人,连动一下都不能了。   永璇又道:“我总觉着五嫂是心甘情愿嫁给五哥的,哪怕她早知道五哥心不在她。”   小燕子忍不住问道:“永琪就这么招人喜欢?”   永璇笑道:“若非他缠绵病榻,想嫁给他做福晋的人恐怕会踏破景阳宫的门槛。格格你不是也喜欢我五哥吗?”   小燕子俏脸一红,别过头去:“我是可怜他!毕竟‘兄妹’一场。”   “兄妹?”永璇心知女儿心事不可说破,只是道,“我五哥是个心重的人,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他才能闯过这一关。”   小燕子站起身来,瞧着灵堂的方向,说道:“不管要多久,我守着他就是。这一次,他骂我不走,赶我不走,便是打我,我也不会走!”   看着她笃定神色,永璇道:“他如何会舍得打你?你能待在他身边,他高兴还来不及。”   灵堂里,永琪自怀里摸出一条剑穗,说道:“也许要不了太久,你就能再见到我了。在此之前,就让它陪着你吧。”他将那条剑穗放在珂瑛手心,又道,“此后我的剑上再不会挂剑穗。”他苦涩一笑,“你成功了,我会永远记挂着你,再不会忘记了。你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真疼啊!”他慢慢闭上双眼,两行泪自眼角滑落,滴到了珂瑛脸上。   ☆、公主坟   两日后,珂瑛下葬。单孔拱桥上,永琪极目远眺,目光中满是悲戚。他叹道:“本以为,我会是第一个来陪我大哥的。”站在他身边的小燕子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侧过头看着小燕子道:“珂瑛毕竟是我的第一位福晋,我死后,会来陪着她。”   小燕子扬起头看着永琪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死了,难道我还会霸者你的尸体不放手不成?”她远远眺望着这座皇家陵寝,恢弘却也苍凉,沉默了一阵,说道,“我死后才不要葬在这儿,变成了鬼还要整日对着一块块石头,闷也闷死!还是江南好,青山绿水的……”   永琪听得出她意在开解,轻声笑了,旋即又蹙紧了眉头。小燕子也无办法,轻咬着口唇,不再言语。   良久良久,永琪终于开口说道:“她说,若是有可能,让我娶了你。”   小燕子眨了眨眼睛,说道:“原来你娶了个这么善良的福晋!”   永琪微笑着说道:“她是个好姑娘……若是那时我不求着皇阿玛给我们二人指婚,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他眼中有一抹歉然,“不论她嫁给谁,都好过嫁给我这个没心肝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小燕子松开了永琪的手,她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身前,说道,“你既娶了她,一定是想着要全心全意待人家……”   永琪瞧着小燕子,奇道:“你如何知道?”   小燕子扬起头直视着永琪的双眼,说道:“做你‘妹妹’做了这么久,多少能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永琪右手轻握,掩住嘴,咳了几声。他将左手负于身后,又瞧着珂瑛永远沉睡的地方,心想:“今日过后,我就只能在梦里再见到你了。你离开后,小燕子又回到了我身边,恐怕这一次赶她她不走,骂她她也不会再走了。是你冥冥之中在给我二人牵线吗?这样的恩德,我要还几世才能还得清啊……”   景仁宫,景娴侧躺在床,岳清坐在圆凳上搭着她的脉,她蹙着眉道:“看来,箫剑给娘娘换过几次药,却无任何效果?”   景娴由春喜扶着坐起身,靠在床头,苦涩一笑:“积重难返,箫剑已尽力了。”   岳清站起身来,恭敬说道:“娘娘倒是看得开!岳清斗胆,敢问娘娘体内为何积蓄了这许多寒气?”   景娴眼望冰室,那里面躺着她那还不会说话的女儿,大清朝的五公主……她笑得温柔:“情之所至,若是治不得,算了吧。”   岳清瞟了那道暗门一眼,思忖着道:“恕岳清直言,娘娘若是如此‘放纵’,且不说将来再难有孕,便是自个儿的身子也受不住。皇上若是问起,岳清也只得据实以告。”   “皇上?”景娴一声苦笑,他可还记得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儿,恐怕这点恩宠已随风而逝了。   却见乾隆推门而入,问道:“朕怎么了?”   岳清站起身来,抱拳一揖,春喜也见了礼。   乾隆又道:“岳大夫神龙见首不见尾,在苏州时,朕遍寻不着。”   岳清回道:“皇上说笑了,草民不过是上山采药。”   乾隆轻轻颔首,坐到床边,轻握住景娴的手,仍旧对着岳清道:“皇后的病箫剑医不好,你这做师父的可有办法?”   “有!”岳清答的干脆,“娘娘体寒,箫剑的最后一张方子已有些许疗效。只是……”   乾隆问道:“只是什么?”   岳清又瞟了一眼那道暗门:“此后不可为寒气所侵,否则后患无穷。”   是夜,窗外已近满月。   乾隆身穿睡袍,仰头望天。景娴拿了斗篷披在他身上,柔声说道:“夜深了,皇上该安置了。”   乾隆回转过身,握住景娴的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葬了和安吧……”   景娴扬起头直视着乾隆双眼,渐渐地,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汽。   乾隆将景娴揽入怀中,劝道:“朕也舍不得……可是,朕更加不愿见你有任何损伤。”   景娴眨了眨眼睛,侧过头去,说道:“葬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和她的母女缘分就此断了,我舍不得……”   乾隆重重叹了一口气,走到檀木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两件狐裘。他给景娴披好了狐裘,揽着她走进了冰室。冰床上,五格格安安静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层霜。景娴俯下身去轻抚她脸颊,说道:“你看,她生了一双柳叶眉,她的睫毛长长的,嘴巴真的像樱桃一样……臣妾还记得,她笑起来,脸颊上嵌着一对酒窝,似足了臣妾……”她絮絮说着,眼泪一滴一滴滴到了小格格的脸上。   乾隆也道:“她的一双眼睛生得像你,鼻子生得像朕。朕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长大后的样子……朕甚至自私地想,永远不给她指婚。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配得上咱们的五公主!”   景娴苦涩一笑,直起身子伏在乾隆怀中。他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冰床上的小格格,良久良久……   终于,乾隆开口说道:“朕想,叫和安去陪着永琏,你意下如何?”   景娴缓缓摇着头道:“和安早已去了,皇上不必为她坏了祖制。何况,那儿太孤独了,离着臣妾太远,臣妾舍不得……”   乾隆鼻子一酸,微微仰头,又过了一阵子方道:“在西面儿另选一僻静之处,再建一座冰室。几时想和安了,咱们同去看望,这样可好?”   景娴又看了女儿一眼,终于点头应允。   只听乾隆又道:“朕明日便下旨,册封五公主为固伦和安公主。”   景娴却道:“皇上的好意,臣妾替和安领了。既然她不愿长在皇家,封号徒增负累。就让她轻轻松松地再去找一户好人家儿。”   乾隆不知如何安慰,轻轻吻着她额头道:“你想怎样便怎样。答应朕,好好调理身子,也许,和安寻不到再好的人家儿,还会回来找你这个额娘。”   ☆、相托   养心殿的西洋钟‘当当当’敲了三下,橘黄色的阳光透过西面的窗子直射进来。乾隆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岳清奉命前来,她单膝跪在地上,抱拳一揖:“民女岳清参见皇上。”   乾隆睁开双眼,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下一口,随即又搁在桌上,抬起头来说道:“岳大夫免礼,坐。”   岳清依言坐到乾隆下手边,问道:“不知皇上这个时候唤岳某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乾隆掀开茶盖缓缓擦着杯身,过了一阵方才开口问道:“岳大夫的高徒是盐帮中人,想必岳大夫也与程帮主有交?”   岳清眼睑微垂,回道:“大家都是江湖中人,自然相熟。”   乾隆轻轻颔首,又道:“朕知道,岳大夫无心做太医院的女太医。来日回到苏州,朕有一事相托。”   “哦?”岳清凝眉说道,“民女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不知皇上有何事要交托民女去办?”   “这件事,岳大夫想去做,自然做得成!”乾隆嘴角微挑,温文尔雅。   岳清未答话,却越发好奇了。   乾隆似有些不易说出口,沉默了一阵,方才道:“朕希望岳大夫回到苏州之后能照看程帮主的身体。”   岳清哑然失笑,直言道:“皇上相托之事,岳某并非不想办,只是不好办。”   乾隆眉毛微挑,等着岳清继续说下去。   只听岳清又道:“实不相瞒,程帮主早年间便是岳某的‘病人’,只是……”她微微苦笑,“她不是个听话的病人。”   乾隆轻轻颔首,他了解程淮秀,那个视盐帮高于生命的女人,的确不会是个听话的病人。可他仍旧笑道:“朕想,以岳大夫医术之高明,不听话的病人你也必有办法应对。若是需要什么名贵药材,你尽管开口,皇宫大内应有尽有。”   岳清却道:“恐怕未必。”   乾隆面上流露出些许尴尬,却知大凡奇人免不得有些许怪脾气,他缓和了心绪,说道:“如此,程帮主的身体朕便托付给岳大夫了?”   岳清却犹豫了,她捋着搭在胸前的头发,沉默了许久。   乾隆却也不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静静等待着。   岳清将左臂搭在身旁的檀木桌上,几根指头交替着轻敲桌面,终于开口说道:“恕岳某冒昧,皇上可是担忧程帮主他日没有子嗣?”   “这……”乾隆笑了,轻轻颔首,“岳大夫果然是聪明人。”   岳清思忖着问道:“皇上相中了程帮主?”   乾隆爽朗一笑:“情之所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说的不错,朕是看中了淮秀。”   岳清又问道:“皇上是想留她在江湖,还是有意接她进皇宫?”   乾隆挥着折扇,气道:“朕邀她进宫,何其有诚意!她偏偏说什么‘皇上留个知己在江湖’……”他自知有些失了分寸,轻叹口气。   岳清心道:“江湖上好手如云,其中也不乏年轻俊朗的好汉,她怎么偏偏看中了身处庙堂的皇上?帝王的爱,何其可怕……”她眉头紧锁,说道,“这件事,便是皇上不说,岳某此行回到苏州也会全力医好程帮主。”   乾隆抱拳一揖道:“如此,谢过岳大夫。”   岳清微躬身道:“不敢!”旋即又道,“只是……”她思忖着,释然一笑道,“算了……”   乾隆奇道:“岳大夫何以欲言又止?”   岳清轻声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程帮主的路该她自己走出来。皇上若是当真与她有缘,还请好生待她。”她顿了一顿,又道,“她行走江湖多年,非是大家闺秀可比。不过,依她的性子,倒是不需要旁人为她担忧。”   “你说的正是。”乾隆心中似有怨气,说道,“拿得起、放得下,除了盐帮外似乎没什么能让她放在心上,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他轻轻摇着头,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又思念的紧。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会不会在闲暇之余也想一想自己……他自嘲一笑,九五之尊,竟然也有今天。可见,‘情’是□□,还是没有解药的□□。   岳清也来了兴致,说道:“皇上此言不错。她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盐帮江南前五堂、江北后五堂尽皆男子,她一个女人要坐稳这片‘江山’,并不容易。”   乾隆轻轻颔首,他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希望能了解程淮秀多一些,再多一些,通过谁都好。   只听岳清又道:“听说,她是从她叔父手中抢下的头把交椅。盐漕大火拼时,她受过重伤,险些伤及心脉,是箫剑策马带着她来找我医治,那个时候,她几乎要被阎王爷收走了。救她回来,费了我好些力气。”她目光缥缈,仿佛在回忆过去,片刻便回过神来,“就是这样,我才结识了这位程帮主。”   乾隆不禁说道:“如此说来,岳大夫是淮秀的救命恩人!”他言语中有感激之情。   岳清却不理会,又道:“我欣赏她,却更加心疼她。奈何她那个倔强的性子,只要能活着,能走盐,别的全然不在乎。她常年行走江湖,伤及根本,我好心配了药拿给她调理,她应承的好,转头便扔到一旁,白费我心血!”岳清重重叹了一口气。   乾隆眉头微锁,随即笑道:“她必是怕麻烦,不愿随身带着草药,早晚还要煮水来煎。就劳烦岳大夫制了药丸放在瓷瓶里,好叫她方便服用。”   岳清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今儿个岳清太过多话,还请皇上不要怪罪。时候不早了,岳某告退。”她说着,回转过身,走出养心殿。   此刻的养心殿中只剩乾隆自己,他百无聊赖,解下挂在腰间的粉红色荷包摆弄。常年舞刀弄剑的盐帮帮主竟然也会针线,难得这盐字还绣得如此之好,他轻声笑了。真希望,有朝一日,那块龙凤玉佩能被她塞进这个荷包里,永远地挂在某处宫殿的床头,到那时,他再不需要睹物思人,因为佳人就在身旁。   ☆、番外 过往   雍正十二年十二月是景娴嫁给宝亲王之后的第二个月。宝亲王府外停着一架挂了蓝色车帷的马车,另有几匹骏马。新婚燕尔尤为亲昵,宝亲王弘历牵着景娴的手走出大门口。那个时候,景娴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她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汉服,腰间系着银白色绣花腰带,一双稍稍及膝的白色短靴衬得她英姿飒飒。虽已嫁做人妇,景娴此刻却并未梳髻,只束了个马尾在脑后跳跃着。   时为宝亲王的弘历轻轻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梁,宠溺道:“这个时候去坝上,树叶落了,草也枯了,北风正劲,你想好了?”   景娴走到一匹白马身边,握住缰绳,跃身而上,回过头看着弘历道:“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君子一言啊!”   弘历也握住了另一匹棕色骏马的缰绳,右足一顿跃了上去,笑道:“你并非君子,是女子!圣人言道……”   “诶?”景娴忙截住弘历的话,她嫣然一笑,将头微侧,“四哥,那句话并非人人都能适用。”   弘历拽了拽缰绳,催马缓行:“说得不错,可是……”他有意玩笑,“刚刚进府,便央着本王带你去坝上,景娴你当真觉得自己好养?”   景娴秀眉微挑,回道:“我不过是说要去马场骑马,去坝上的主意是四哥你出的。”   “非要这么伶牙俐齿的不可吗?”弘历双腿夹了夹马腹,催马快走,“旁人一点儿便宜也占不得?”   景娴将头微微扬起,不再答话,嘴边却漾着一抹笑意。   入夜,天空中高挂着一轮圆月,弘历一行人露宿郊外。下人们忙着搭帐篷,他二人围坐在火堆旁,不时添着柴。   弘历右手揽着景娴,左手将柴聚拢,他侧过头望着景娴的侧颜道:“你果然不负满蒙第一美人儿的称号,尤其是这一头长发,你披散着长发的样子真是好看。”   景娴却不理会,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叹道:“今儿个十五了。”   弘历顺着景娴的目光望向那轮圆月,说道:“不知道年前我们能否赶回来,若是赶不回来,去热河过年?”   景娴屈起双腿,双臂环抱,说道:“明儿个就要到围场了,王爷还会在那儿待上半个月不成?何况,我刚刚入府,你便如此随性,难保皇上不会怪罪。”   “阿玛不会!”弘历心中很是笃定,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披风披到景娴身上,又道,“出发之前,本王已将该处理的事处理妥当,不会出什么差错。办好了该做的事,阿玛只会嘉奖,哪里还会怪罪。”   景娴轻轻颔首,双手合十,上下搓着。   弘历问道:“可是冷了?咱们回帐篷里。”言毕,揽着景娴走进帐篷。   北风呼啸,景娴伏在弘历怀中,将他未系成辫的发尾缠到自己的食指上。   “想玩儿结绳记事?还是……”弘历挑了挑眉毛,“结发为盟?”   景娴悠悠叹道:“与四哥结发的是福晋,景娴怎敢奢望。”   弘历慢慢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吻了她额头,说道:“本王给不了你福晋的名分,将来,恐怕也只能封你做一宫主位。可是,本王会疼你爱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变。”   十六岁的景娴太过相信她的丈夫,她以为他说的他一定都能做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填满了冰冷的大帐,弘历的心中也暖暖的。   坝上围场,北风凛冽,空空的校场,两匹骏马并驾驰向远方。景娴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仍旧被风吹起。逆风而行,弘历的声音听得不是那么真切:“冷不冷?”   景娴的长发迎风飞舞,她侧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弘历朗声说道:“我说,你是个疯女人!”   及至松林,景娴勒停了马,侧转过身,笑对弘历:“王爷,我赢了!”随后翻身下马。弘历牵着马走了过来,二人将各自的马匹绑在同一棵树上。景娴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问道:“王爷准备赏我些什么?”   弘历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向密林深处,他含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景娴转了转水灵灵的眼珠儿,反问道:“想要什么你都肯给?”   弘历轻轻颔首:“只要我能办到。”   “那……”景娴咬了咬口唇,说道,“我想要你怀里那块玉,你肯不肯给?”   弘历右手伸入怀中,果然取出一块玉来:“这玉稀罕的很,是我央了许久,阿玛才赏下来的。”   景娴捋了捋搭在胸前的长发,侧过头去,说道:“如此说来,王爷是不肯割爱了?”   弘历扳正了她身子,将那块玉放在她手心,说道:“你赢了,你要的,我都给!”   他二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弘历微低下头就要吻上景娴的唇,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一道银光自他身后飞了过来。景娴急转过身,一把飞刀擦了她左臂插到地上。电光火石间,蒙面男人握着钢刀冲将过来,弘历抽出腰间软剑向后急刺。景娴左臂受伤,却顾不得包扎,右手一挥马鞭,也冲了上去。双拳难敌四手,那人最终被弘历倒剪。他二人合作着将那男人绑到松树上,弘历并不急着盘问,忙自袖中拿出手帕给景娴包扎伤口。景娴一声轻嘶,捂着手臂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捡起那块玉。晶莹剔透的一块玉,迎着光看过去,竟似摔出了一条缝隙,她的血沁到了里面。弘历自景娴手中拿起那块玉,狠了狠心,提起软剑割破了手指,随即将软剑掷到地上,鲜红的血一滴滴也滴到了那块玉上,沁进了那条缝隙里。景娴的双眼渐渐红了,她低声唤道:“四哥……”   弘历自那刺客身上撕下块布条,交到景娴手上,说道:“我一只手不方便。”   景娴笑出了声,忍者疼给他包扎‘伤口’。   弘历这一次郑重将那块玉佩交给景娴,说道:“这里面沁了你我二人的血,收好了,千万不要掉。”   景娴郑重颔首,又唤道:“四哥……”   弘历洒脱笑道:“昨儿个夜里还说不能结发为盟了,今儿个就来了个歃血为盟!”   一众护卫跟了上来,均单膝跪在地上,为首那人说道:“属下来迟了,请王爷降罪。”   弘历揽住景娴,径对那人说道:“押了下去,好生审问!不说便大刑伺候,再不说,斩!”他目光中透出一股寒冷,凛然有威。   ☆、跪求   乾隆十八年十一月,大雪簌簌而下。景仁宫内,景娴坐于卧榻之上,手中捧着暖炉。柳蕙兰坐在下手边的檀木椅上,日积月储,她行动已有不便。只听景娴说道:“曹霑很安全,你尽可放心。”   柳蕙兰以手撑腰,问道:“公子他……没有回来?”   景娴轻声一笑道:“他‘逃’走了,并未回到这宫里来。”   柳蕙兰咬了咬口唇,又道:“娘娘既说他此刻很安全,想必知道他身在何方。”   景娴直言道:“他人在苏州。”   “苏州?”柳蕙兰秀眉微蹙,幽幽道,“他是和李家姑娘待在一起……”   景娴温柔笑道:“这个,本宫就不清楚了。”   柳蕙兰一手撑腰,一手扶着扶手缓缓站起了身,又缓缓跪了下去,说道:“求娘娘放民女出宫,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景娴眉头紧锁,示意春喜上前扶她起身。   春喜一边扶着柳蕙兰,一边劝道:“夫人即将临盆,跪不得。”   景娴也道:“你这个样子,便是本宫肯放了你,你又如何能撑得到苏州?”   柳蕙兰却执意跪在地上,春喜实在无法,只得以双手撑着她的身子。只听柳蕙兰说道:“娘娘也是女人,是母亲,定能明白民女心中所思所想。”   景娴轻声叹息,苦笑道:“你怀的是曹家骨血,他还会不要吗?听本宫一句劝,安安心心生下孩子,这是当下最为紧要的事。”   柳蕙兰却道:“娘娘,女人的直觉尤为准确。若是我这次见不到我家公子,恐怕此后再难见到了。”   景娴蹙了眉头,心中有些许不快:“曹夫人,自你入宫后,本宫可曾亏待过你?”   柳蕙兰低首回道:“娘娘待民妇很好。”   “待你很好?”景娴轻哼一声,“你是大家闺秀,世面也应见过不少,你可知你这些日子为何会待在本宫这景仁宫中?”   柳蕙兰的眼中闪过一抹怅然神色,她右手托住了肚子,说道:“想必是我家公子所写的书触怒了皇上。”   景娴轻轻颔首,又道:“你既猜到了,且不论本宫留你下来是否是为了你好,假使本宫私自放你出去,你可知本宫担了多大的责任?皇上又会如何怪责于本宫?”   “这……”柳蕙兰心中不无犹豫,肚子也跟着心疼了起来。   景娴轻声叹息,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欲扶她起身,却见她咬住了口唇,身体抖了起来。   “娘娘!”春喜一声惊呼,只见柳蕙兰身下有血水流了出来,她随即便瘫软在春喜怀中。   景娴凝眉道:“来人!”   小太监应声而入。   景娴匆忙吩咐道:“去撷芳殿找个嬷嬷,再传个太医,之后……”她略一沉吟,“请皇上过来。”自打五公主下葬,皇上便再没来过景仁宫。她凝眉瞧着几个太监宫女七手八脚将柳蕙兰抬回到偏殿,缓缓摇了摇头。   春喜扶着景娴坐回到卧榻上,重又将暖炉放在她手心。沉默了片刻,只听得偏殿中隐隐有喊叫声传来,景娴终究有些自责:“方才,本宫太过狠心了?”   春喜却道:“奴才倒是觉着,娘娘并没有做错。那曹夫人临盆在即,娘娘便是准她出宫,她这条命怕是当真会丧在路上,娘娘今儿个是积了福。”   “是吗?”景娴侧过头看了春喜一眼,苦笑道,“听说她还有些日子。”   “这种事情说不准的!”春喜见景娴瞧着自己,吐了吐舌头道,“奴才也不清楚……”   景娴笑着白了她一眼,重又蹙起了眉头。那喊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景娴听得心中烦乱,也不禁同情起柳蕙兰来。女子生产,在生死边缘徘徊,可是那曹霑此刻也许正软玉温香,他可还能记得他这结发妻子丝毫?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偏殿外出出进进忙碌的人。春喜拿着狐裘披到景娴身上,关切道:“娘娘,夜深了……”   景娴叹道:“这样的夜,本宫便是躺下去,又如何能睡得着。”   春喜道:“那岳大夫临行前特意嘱咐娘娘要好生修养,您这样下去可不成。”   景娴心中无奈,也确实觉得这没什么人气的前殿冷的紧,于是道:“有什么事即刻通知本宫。”   春喜扶着景娴走进后殿,说道:“曹夫人的身子一向不错,娘娘又特意交代太医要好生照料,不会有事的。”   景娴轻轻颔首。   天边泛起鱼肚白,景娴这一觉竟睡得格外的沉。她醒转之时,只见到乾隆侧躺在身旁,瞧着自己。只听他说道:“朕来的时候你已睡着了,却睡得不甚安稳,朕便吩咐春喜燃了迷迭香。这香气你可中意?”   景娴轻轻颔首,不禁说道:“皇上有些日子没来臣妾这景仁宫了。”   乾隆将她身前的长发缠绕在手指上,说道:“年下了,政务繁忙。昨儿个若非你派人来找朕,朕还偷不得这半日闲。”   景娴轻声笑了,旋即蹙眉问道:“那柳蕙兰怎样了?”   乾隆道:“他曹家添丁进口,母子均安。”   景娴终于放下心来。她略作思忖,又道:“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可是心软了,想叫朕放了她?”   景娴笑道:“皇上是知人。既然那曹霑皇上都肯放他在苏州,这柳蕙兰一介女流……”   “诶?”乾隆截住景娴刚要说出口的话,“朕不会任由曹霑随意写书,书成之日,他不修,朕自会找旁人修。至于这柳蕙兰,现而今还不能放她去见曹霑。”   景娴知道,乾隆定是派了粘杆处的人去监视曹霑的一举一动。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斗得过粘杆处那帮人?便是放了柳蕙兰南下,又有何大碍?她想,留在柳蕙兰和那孩子,他一定存了另一份心思。女人何其敏感,程淮秀的名字不期然浮现在她脑海,倘若,他此举只是为了有更多的理由联络那盐帮帮主,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书信   是夜,乾隆坐在养心殿内的龙椅上,凝眉沉思。他右手握着毛笔,迟迟不肯落下。究竟该如何称呼这位盐帮的‘总瓢把子’?程帮主?似乎太过见外了。帮主大人?也不甚好……淮秀吾妹?他甚至能想到程淮秀满面怒气挺剑刺来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思来想去,还是写下淮秀二字。   淮秀:   近来可好?   甚是俗气的开头,乾隆将这张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一旁。   淮秀:   多日不见,甚是思念!   马马虎虎,差强人意。可直述思念之情,终究有些难为情,肉麻的话,还是当面说的好。他又想起程淮秀脸颊泛红,娇羞无限的样子,嘴角不禁挑了起来。仍是将这张纸团作一团,扔到了一旁。   淮秀:   曹霑之妻柳氏日前产下一子,然曹、柳、李三人情状复杂,兄在千里之外,不知江南近况如何。妹处事稳妥,当知此事该如何处理。盼回信。   四爷敬上。   寥寥几行字,他读了又读,总想写些‘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终是觉着不甚妥当。又过许久,他才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上书淮秀雅鉴,端端正正的四个正楷小字,又将那信封塞进另外一个大一些的信封里,龙飞凤舞地写上‘盐帮程帮主亲启’。方始唤道:“贾六!”   贾六应声而入,微一躬身道:“皇上有事吩咐?”   乾隆将那封信递了出去,说道:“即刻交与唐海,十万火急。”   贾六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眉头一轩,这封信会‘十万火急’?他忍住笑,仍是不动声色退出门去。   乾隆站起身来,将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养心殿。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也是同样的月夜,他与程淮秀一起在小狼沟劫贪官,也是同样的月夜,他与程淮秀在她父亲的宅子里抵死缠绵。许久许久没尝过这般思念的味道了……   两日后,仍旧是月夜,那封信躺到了盐帮帮主程淮秀的桌子上。她正风尘仆仆由陕西分堂赶回到苏州总堂。初初见到这封信,她不禁心中纳罕,究竟是怎样的高手能避过盐帮众人,悄无声息的将这封信送进帮主的屋子,若是江湖上的对头……她将那封信撕了开来,看到内里信封上所写的‘淮秀雅鉴’四字,蹙紧的眉头方才展开。这人也当真有趣,薄薄的一封信,偏偏要用两个信封装了送来。这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呢?定是些‘淫词艳语’,他那个人,十句当中没一句正经的。想到这儿,她的脸颊染上一抹桃红。思量了许久,她才撕开了那封信,匆匆读就,一抹忧愁浮上心头。短短几句话,他就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到了自己的手上,真是不负责任。她轻轻摇头,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泡进大木桶里。温软的水漫过膝盖,漫过纤腰,直没酥胸,她将头发挽起,闭上双眼,靠在桶壁上。过去的一个月来,她忙于帮务,确实无暇顾及天平山上那两人,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没人来报,想必过得还好。可是那封信,仿似一个炸雷,送到山上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恐怕再不复平静。程淮秀的心,渐渐烦躁起来,李绮筠是她的至交好友,直言相告,是不是对她太过残忍了……若是装作不知,又未免不近人情,非江湖侠义人士所为。好一个四爷,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短短的几句话,便让她方寸顿失。她重又睁开双眼,伸出手将放在一旁高凳上的信纸拿了过来,看着那‘盼回信’三个字,苦涩一笑。她心想:“这信,你叫我怎么回啊?”随即将信纸攥在手中,不期然瞥见背面右下角写了四个小字‘不妨直言’。她咬着口唇笑了,他终究还是给她出了个不是主意的主意。有了这四个字,她不再犹豫不决,或许,李绮筠早知会有今日,就像自己早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和四爷分别,却仍旧奋不顾身一样。   次日清晨,程淮秀早早便赶到了天平山。登至半山腰,她迟迟不愿上前,推开那宅子的门。虽说已下定决心,可真要迈出最后一步,终究不容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推门进去。   院子里,两个盐帮大汉拱手道:“参见帮主!”   程淮秀轻轻颔首,走在他二人身前,问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一切可好?”   其中一人回道:“并无异常,也无旁人前来打搅。”   程淮秀轻轻颔首。   却听另一人道:“帮主几时调我二人回去?年下帮务繁忙,我二人却在这儿守着人家写书,他日回到帮里,难免不被兄弟们笑话!”   程淮秀侧过头,看着那人道:“觉着委屈了?”   那人忙拱手道:“属下不敢。”   程淮秀又道:“我命你二人守在这儿,是信得过你们。你不愿意,我明儿个叫辰坤过来换你!”   那人听得出程淮秀生气了,赶忙赔不是:“帮主,属下知错。”   程淮秀轻哼一声,推门进屋。   曹霑仍旧伏案疾书,李绮筠在一旁为他磨墨。程淮秀轻声唤道:“绮筠……”   李绮筠扬起头来,含笑唤道:“淮秀。”随即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问道,“好些日子没见你。”   程淮秀笑着坐到一旁的檀木椅上,说道:“年下帮务繁忙,我昨儿个夜里才回到盐帮。”   李绮筠是个聪明人,她端起茶壶给程淮秀斟了一碗茶,含笑问道:“若非有紧要事,恐怕帮主不会这样早来找我。”   “绮筠……”程淮秀看了看仍旧伏案的曹霑,说道,“你我二人换个地方说话?”   李绮筠也望了一眼曹霑,站起身来单手作请,她二人一同走向后院。   香樟树下,程淮秀沉默了一阵,方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曹霑已有妻室?”   李绮筠嫣然一笑,轻轻颔首。   程淮秀又问道:“如此说来,你跟着曹霑,是心甘情愿?不论曹霑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李绮筠却道:“《红楼梦》一日不完,我便守在他身边一日。”   “若是完成了呢?”   “完成了……”李绮筠苦笑道,“我就该离开了。”   “绮筠……”程淮秀犹豫着道,“曹霑的夫人日前产下一子。”   ☆、太虚幻境   这句话有如一个炸雷在李绮筠耳畔炸开,直震得她眼冒金星,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程淮秀、石桌、香樟树……良久良久她才缓过神来,勉强笑道:“这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程淮秀道:“是我的朋友派人捎来的消息。”   李绮筠又问:“可能肯定……”   程淮秀道:“绝无半分差错。”   又是好一阵沉默,李绮筠环抱双臂道:“也许,霑哥哥该回京了。”她的眼中有一抹怅然神色,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程淮秀粲然一笑,说道:“届时还要劳烦盐帮兄弟送他进京。”   程淮秀也站起身来,她拍了拍李绮筠的肩膀,说道:“曹兄进京与否,恐怕你我二人都不做了决定。这一来,我想他不愿进京。二来……”她思忖着道,“我那朋友身份特殊,也许……想要接曹兄那孩儿来苏州也并非难事。”   李绮筠却苦笑道:“接了他们来,我又该处于何地?淮秀,霑哥哥虽与我相识在先,可那一纸婚书上面写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程淮秀眼睑微垂:“我倒忘了,你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她扬起头来,道,“与曹兄商量好了,叫我盐帮兄弟带一纸书信给我,后面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李绮筠轻轻颔首,心中不无遗憾:“只可惜,《红楼梦》尚未完成,纵使书信相交,总也比不得面对面来得方便。”   程淮秀轻声一笑,转身而去。   书房里,曹霑将毛笔搭在笔架上,抬起右手捏了捏鼻梁。   李绮筠深深吸了一口气,端着托盘走了过去。   曹霑扬起头道:“‘省亲’这一回,我依着你的想法改好了。”   李绮筠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坐下,将他只披了一半的斗篷重新披好,正色说道:“霑哥哥,你当爹了。淮秀说,嫂嫂日前产下一子。”她勉强笑着,话一说完,便垂下眼睑,不再看着曹霑。   曹霑原本含笑的一张脸渐渐冷了下来,初为人父,本该是一件极为喜悦之事,可他此刻却并未感到喜悦之情。血脉的延续昭示着他曹家香火即便在劫难中仍旧可生生不息,可是……这段日子,他过得仿似神仙一般,几乎忘记了他那位饱受妊娠之苦的结发妻子。便是此刻,他先自想到的竟不是柳蕙兰怎样了,而是害怕自己与李绮筠的这段快活日子就要终结。   “筠妹妹……”曹霑突然握住李绮筠的手,凝眉道,“你想我怎么做?你想我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李绮筠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咬着口唇道:“哥哥不是接嫂嫂过苏州来,便是自个儿回京城去,还能不闻不问不成?”   曹霑心中不无犹豫,他说道:“实不相瞒,皇上为了能让我甘心修书,一早便抓了兰儿入宫作为要挟,接她母子二人来苏州又或我回京,都是行不通的。”他忧上心头,眉头紧锁。   “哦?”李绮筠毕竟是个聪明人,微一思忖,便已猜到程淮秀口中那朋友是当今皇上。她笑道:“只要你想,应该不难。”   曹霑站起身来,走到李绮筠对面,握住她双手,认真问道:“你当真希望我想?”   李绮筠也站起身来:“我知道,哥哥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她洒脱一笑,“我这个做姑姑的当送一份大礼给我那尚未谋面的侄儿。”   “他娘亲不是你!”   曹霑脱口而出的话吓到了自己,也吓到了李绮筠。他二人沉默了一阵,李绮筠别过头去,说道:“他是曹家唯一的血脉。”   曹霑双手用力,将李绮筠揽入怀中:“筠儿,我这一颗心都给了你!”   李绮筠笑道:“可我不能做你的小老婆……霑哥哥,我既说过会陪到你写完《红楼梦》,便决不食言。”   曹霑终是放开了李绮筠,苦笑道:“想不到,‘太虚幻境’如此短暂。”   李绮筠戏谑道:“‘秦可卿’可是与我无关。”   曹霑道:“这书你从头至尾批了一遍,却独独绕过了她的回目,究竟为何?”   李绮筠捋了捋搭在胸前的头发,扬起头道:“我不知该‘真批’还是‘假批’。”   “此话怎讲?”   李绮筠暗自思忖,终是摇了摇头。她走到书案后,提起毛笔,一边写,一边说道:“我还是写信给淮秀,托她接了嫂嫂和侄儿来苏州。到时我搬回盐帮去,这宅子就暂借与你。”那封信她匆匆写就,走出屋子,交给了盐帮兄弟。再进屋时,只见曹霑坐在卧榻上,他已脱了外套搭在一旁。   李绮筠哑然失笑,问道:“这还未到晌午,哥哥是要午休?”   曹霑盘膝而坐,闭上双眼,道:“受‘警幻仙姑’召唤,我要再入‘太虚幻境’了,妹妹休要打扰。”   李绮筠忙向内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莫要来扰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曹霑睁开眼睛问道:“妹妹不与我同游吗?”   李绮筠正要迈出门去,她停下脚步道:“霑哥哥当爹了,妹妹可没有你那么好的兴致。你去游你的‘太虚幻境’,我去生我的火,煮我的饭。你最好在你的‘太虚幻境’里吃饱了再醒,免得糟蹋了我的粮食。”   曹霑忙起身跑上去扶住李绮筠的双肩,说道:“你心里介意打我骂我都好。我不该糊里糊涂地娶了旁人,糊里糊涂地让她生下孩子……”   李绮筠笑了,凝眉看着他道:“真真是个傻子!我那嫂嫂是如何相中你的?嫁与你后,从未后悔过?我看未必……”   曹霑捏了捏她脸蛋,说道:“这世上的女儿家再没有一个待我如筠妹妹待我这般好。她见我无心功名,自是后了悔了。知我懂我的,这世间就只妹妹你一个。”   李绮筠却道:“我也是个没心肝的,整日和你‘厮混’在这儿。嫂嫂早些来到苏州与你相见,也免得我再受苦侍候你这位少爷了。”   ☆、心计   盐帮,聚义堂。   那盐帮兄弟将李绮筠所写书信交给程淮秀后,正要退下。程淮秀笑问:“你不是想回总堂?”   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拱手道:“属下不敢。”   程淮秀暂且将那封书信搁在桌上,问道:“是我吓到你了?”   “是属下方才没想明白。”那人答的恭敬,“承蒙帮主信赖,愿将保护朋友的重担交与属下。”   程淮秀微一沉吟,说道:“我知道你想跑盐,过些日子若有新的差事,我叫人换了你回来。”   那人跪在地上,扬起头道:“多谢帮主!”脸上难掩喜悦之情。   程淮秀笑了,挥退了他,随后拿起桌上的书信,打开细看,果然并未出她所料,李绮筠信中希望自己能接曹霑妻儿来苏州。她轻声叹息,心想绮筠终究是个良善之人,只可惜命运的捉弄,时光的差错……程淮秀拎起桌上的宝剑,朝着后院她自己的闺房走去。进了屋子,她径直走到书案后面,慢慢研磨,思忖着该如何写这封信,信写完了又该如何送到四爷手上去?只消片刻,她嘴角微挑,坐在太师椅上,提起毛笔,匆匆写就。那信的内容简明扼要,比起乾隆有过之而无不及。盐帮帮主行事干净利落,写信自然也是如此。她将那信叠好塞进信封,信封之上写下‘四爷亲启’这四字。随后提剑出门,到马厩牵了一匹快马直奔天平山而去。   天平山山腰,她朗声问道:“可有识得四爷的朋友?”   过得片刻,一人飞身而下,拱手道:“程帮主!”   程淮秀轻轻颔首,含笑将那封信递上,说道:“想来阁下身份隐秘,我不问你是谁。我桌上的那封信可是阁下漏夜送过去的?”   那人恭敬说道:“不问而入,是在下的不是。”   程淮秀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她扬起了头,“这封信还请送交到四爷手上。”   那人将信揣进怀里,恭敬问道:“程帮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程淮秀笑道:“不敢。”   那人微一躬身,说道:“四爷有交代,程帮主若有事吩咐,在下当全力以赴。”   程淮秀眼睑微垂,道:“如此,程淮秀先行谢过了。”   那人又道:“是在下分内之事,帮主不必言谢。”右足一顿,飞身而起。   程淮秀见他轻身功夫极好,心下叹道,大内果然有高手,又想起那日她发现有人跟踪,想必是那人故意做的‘拖泥带水’了些,好让自己发现?她缓缓摇头,料想那四爷在自己身上当真费了不少心思,随即转身下山。   程淮秀的那封信送到乾隆手上时也是一个深夜。养心殿内,他看着信纸上的寥寥数字,哭笑不得。心道这盐帮帮主当真是洒脱惯了,吃准了自己对她的一颗心,思念之情一丝也不肯表露。虽说如此,寒冬腊月,屋子里的炭火不停烧着,乾隆的一颗心也因这薄薄的一张纸渐渐暖了起来。他将右手边的檀木匣子拿到身前,将程淮秀的那封信折好,平平整整放了进去,随即提起毛笔回信,他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的笑,这样有分量的两个人总要由一个有分量的人接走才是。想起她看到这封信后,也许马不停蹄北上来见,心中竟对那曹霑的妻儿有无限感激之情。   乾隆十九年十二月十五,几骑骏马由南而北,在天宝盐栈门前停了下来。当先一人手握宝剑,披了一件黑色披风,翻身而下。天宝盐栈掌柜李彧一早便已等在门外,见到来人,拱手道:“帮主!”颜色甚是恭敬。来人正是盐帮帮主程淮秀。   只见程淮秀轻轻颔首,将马缰交给候在一旁的帮内兄弟,当先进了屋,径对跟在她身后的李彧说道:“老李,咱们快一年没见了。”   李彧回道:“是快一年了。属下以为,帮主要年后才会北上。”   程淮秀轻轻一笑,并不接话。进了内堂,她坐到正中央的太师椅上,示意李彧也坐,而后问道:“嫂子一向可好?”   李彧接过盐栈兄弟递上来的茶盘,亲自奉上,才又坐了,笑道:“劳帮主记挂,她还好。”   程淮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道:“你派人送往总堂的账簿我都看过了,今年的款项收的不错。”   李彧抱拳一揖道:“谢帮主!盐商们配合,多乘帮主年初时的努力。”   程淮秀道:“这一年,你功不可没。李彧,盐帮总堂虽在苏州,可各个分堂、各个盐栈的经营状况兄弟们都看在眼里,谁好谁不好我心中有数。”   李彧道:“是。”   程淮秀轻轻颔首。   好一阵沉默,李彧开口问道:“帮主年下北上,可是要拜会几位盐商?”   程淮秀眼睑微垂,道:“盐商自是要拜会,也有些私事要处理。”   李彧是个聪明人,他既听出了程淮秀不愿多说,自然也不再多问,站起身道:“帮主,后院您的屋子属下已命人收拾妥当。”   程淮秀也站起身来,拿起搁在桌上的宝剑道:“辛苦你了。”李彧拱手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程淮秀笑道:“几时拜会盐商,咱们明日再议。”随即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次日一早,程淮秀醒来之时感到一阵寒冷,烧在屋里的炭火过了一夜渐渐止息,倒不是盐栈中的兄弟疏忽,只是男女有别。程淮秀这时有些后悔未带着莲子一同北上,只得披了披风自行下床往火盆里添了些炭。想起昨晚老李的问话,她的脸颊渐渐红了,约好了开春再见,他夤夜而来的两封信便打乱了自己的阵脚,她扪心自问,此次北上,有几分是为了旁人,几分又是为了自己?诚然,能接到曹霑的妻女也不枉她亲自北上这一遭。她又想,他是不是已得知了自己的行踪?也许,很快便能再见了……再没有睡意,她洗漱穿衣,走出了天宝盐栈。   ☆、游园(上)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临近过年,街上较之苏州热闹很多。天才刚亮,早点铺子都开了门,程淮秀挑了一间离天宝盐栈最近的铺子走了进去。   老板娘见到程淮秀忙迎上前去,笑道:“您往年都是过了年才来京城待上一个月,今年这年还没过就来啦!”   程淮秀挑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了下来,说道:“想你的手艺了。”   老板娘听了恭维话更是高兴,戏谑道:“看来你们南方人也好这一口儿,将来我这铺子若是开到苏州去,你可得帮衬帮衬。”   “那是自然。”程淮秀道,“您到苏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开张当日,我叫江湖上的朋友一齐去捧场。”   那老板娘将一碗茶汤端给程淮秀,说道:“那敢情好!咱们可说定了,你到时不准反悔。”   程淮秀拿起勺子将上层红糖搅了下去,含笑看着那老板娘道:“君子一言。”   用过了早点,程淮秀信步走在京城的街道上,雪还未化,金黄的阳光洒在上面闪着晶莹的光亮。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只听一把男声吆喝道:“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不酸不甜不要钱咯……”   程淮秀玩心大起,转过身快走两步追上那卖糖葫芦的,问道:“当真不酸不甜不要钱?”   那人将草靶子往地上一戳,说道:“我老王做的糖葫芦,整儿个京城没人不叫好的!姑娘听口音是外地人,来一串儿尝尝?”   “来一串儿!”程淮秀自腰间摸出几个铜板递了上去,挑了一串挂糖的握在手里。   只听她身后一把男声说道:“原来帮主大人童心未泯,喜欢吃糖葫芦!”言语中有几分调侃之意。   程淮秀咬了咬口唇,转过身,扬起脸道:“京城的最是正宗。”她眼睑微垂,又道:“吃一串糖葫芦,便算得上童心未泯了?”   来人自腰间摸出锭银子递给那卖糖葫芦的,说道:“你这草靶子和糖葫芦我包了,余下的银钱过年给家里的孩子添件新衣裳。”   那人拱手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大爷您心想事成,过年发大财!”美滋滋地跑回家去也。   来人轻轻颔首,将草靶子扛到肩上,左手握住程淮秀的手,说道:“这做生意的就是会说话,好一句心想事成!”   程淮秀笑道:“四爷还真是大方。”   乾隆拉着程淮秀在街上信步走着,说道:“我媳妇儿喜欢吃,我全买下,应该的。更何况,‘劫富济贫’,帮主大人不是一向喜欢见人这样做?”   程淮秀瞪了他一眼,捏着手中的糖葫芦,并不接话。   乾隆的衣角突然被人拽住了,他回过头来,并未见到人,只听到一个奶娃娃的声音说道:“伯伯,这些铜钱能不能买一串儿糖葫芦?”他低下头来,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双手捧着几个铜板扬起脸望着自己。还未等他说话,程淮秀已走到那小女孩儿身前,蹲下身去。她摸了摸那小女孩儿肉肉的脸蛋儿,含笑问道:“想吃糖葫芦是不是?”   那小女孩儿咬着口唇重重点了点头。   程淮秀又捏了捏那小女孩儿的脸蛋,随后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递了过去,温柔说道:“请你吃。”   那小女孩儿却说:“娘说,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   “哦?”程淮秀觉得有趣,象征性地从那小孩儿手中拿起一枚铜钱,说道,“我的糖葫芦只卖一个铜板。”   那小女孩儿歪着脑袋想了又想,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笑着拿过程淮秀手中的糖葫芦,甜甜说道:“谢谢大姐姐!”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程淮秀站起身来,看着那小女孩儿远去的方向,难掩脸上的笑意。   乾隆假意咳了两声,说道:“我是伯伯,你是大姐姐,比着你,我就有这么老?”   程淮秀欺到他身前,戏谑道:“‘伯伯’……”   未待程淮秀说完,乾隆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伯伯’带你去游园子。”随即将手中的草靶子向后一掷,贾六抢上前两步,勉强接了到怀中。   乾隆一声唿哨,一匹马‘哒哒哒哒’跑了过来。乾隆双足微顿,翻身上马,俯身抓住程淮秀手臂,使力也将她拽上了马,双腿夹了夹马腹,那匹马缓缓向北而去。   清漪园前,乾隆拽着缰绳越过了大门,他附在程淮秀耳畔说道:“守门的这些饭桶只识得穿龙袍的皇帝,偏生今儿个一早出门出的太急,贴身的物件儿都忘了带,我们只好……”他侧过头看了看高高的大红墙,说道,“翻墙!”   程淮秀直觉得听到了笑话,她回转过身直视着乾隆,不知说什么是好。   乾隆尴尬一笑,翻身下马。   他二人轻身功夫虽说不差,可皇家园林的侍卫也必定不是酒囊饭袋,程淮秀心下好奇,如此翻墙而入,竟无一人发觉……当其时,贾六靠在大门内侧,大口喘着气,将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的金牌塞进怀里,心道:“主子泡妞,奴才受罪。为了帮您泡妞儿,我这两条腿儿的人要跑过四条腿儿的马,您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要翻墙,没见过这样折腾奴才的主子。”腹诽完毕,他又喘了一阵,拔腿便向园子里跑去。   此刻,乾隆正握着程淮秀的手在西堤之上漫步,两侧的湖水已凝结成冰,他柔声问道:“一会儿去湖上滑冰可好?”   程淮秀眼睑微垂,戏谑道:“四爷,你我二人可是翻墙进来的,不是该避着这来往的兵士吗?”   乾隆面色一僵,说道:“这园子里面的,大都认识四爷,不碍的。”   程淮秀轻轻颔首,默然不语。   乾隆眼望北方,又道:“四爷在北面儿建了一条街,尚未完工,邀你前去给些意见。”   “哦?”程淮秀心下好奇,“我们江湖中人粗犷的紧呐。”   乾隆却不以为然:“仿着苏州修的这一条街,恐怕没人能比你更有资格品评了。”   ☆、游园(下)   清漪园中的苏州街果然如苏州一般。可京城已然入冬,窄窄的两条砖铺路中间原本流淌着的一条河,此刻也结成了冰。程淮秀信步走在‘街’上,不时朝着尚未修好的铺子里望上一望。   “淮秀!”乾隆突然唤停了她,双手背在身后。   程淮秀转过身来,看着乾隆,不知他有何打算,目光中满是好奇神色。   乾隆走上前两步,窄窄的一条路勉强站下两个人,他拉住程淮秀的手,走到一间已然建好的屋子前,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到了前面,一个写着盐字的布幌出现在两人眼前。   程淮秀将那布幌拿在手里,轻咬口唇望着乾隆,双眼渐渐溢满了泪水。   乾隆匆忙自袖中掏出手帕,轻轻替程淮秀擦着眼泪,说道:“不过是个布幌,早知道会惹你哭,我就不拿它出来了。”   程淮秀摇了摇头,感激道:“四爷,谢谢!”   “谢什么?”乾隆佯装不解,“四爷的‘苏州街’包罗了苏州的标志性建筑,盐帮的总堂在苏州,挂一个盐字布幌,不意外吧!”   程淮秀低首笑了:“不意外!既是如此,程淮秀便替苏州百姓谢过皇上!”她说着便要下拜,乾隆忙双手扶住了:“是四爷,不是皇上!我不要你谢我,何况……修这条苏州街,我有私心。”   程淮秀别过头去,仔细卷好布幌,重又向前走去,却猛不防被乾隆拉住,只听乾隆说道:“这条街就只这么长,你还想走到哪儿去?”   程淮秀嫣然一笑,扬起头来:“找个地方谈一谈?”   乾隆轻轻颔首,就近引着程淮秀去了绘芳堂。   绘芳堂中满是檀木香,他二人相对而坐,春喜托着茶盘奉上两杯茶。程淮秀瞧着身着旗装的春喜,不禁问道:“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苏州见过?”   春喜微低着头,说道:“帮主好记性。”   程淮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喜回道:“奴才名□□喜。”   程淮秀笑道:“我是江湖中人,做不得主子,你自然也不是奴才。”   春喜看了一眼乾隆,回道:“帮主是四爷的朋友,四爷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不敢越矩。”   程淮秀轻轻颔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后道:“谢谢你。”   春喜笑了笑,退后两步,走出屋子后关上了门。   乾隆轻轻挥着手中折扇,问道:“你想谈什么?”   程淮秀抿了抿嘴唇,自衣袖中抽出一封信,拍在桌上,说道:“四爷这信,是为了引我入京?”   乾隆佯装无辜:“我似乎并未这样写。”   程淮秀脸现怒色,乾隆忙道:“你哪儿都好,就是开不得玩笑。好些日子未见了,你不想见我吗?”   程淮秀微低下头,脸现尴尬神色:“我既说了开春北上,自然不会食言。”   “我知道啊!”乾隆不以为意,“今儿个是腊月十六,距离开春,没有几天。”   程淮秀直言道:“你知道的,我来是为了接曹霑的妻女回苏州。”   乾隆左手搭在桌上,几根手指交替击打着桌面,说道:“现在不成!”他说得义正言辞,“不是我说的,太医说的。你若是想接人走,恐怕得再过几个月。”   程淮秀猛地站起身来,眉头紧蹙,说道:“四爷,我好歹是一帮之主,帮中事务何其多,你开这种玩笑?”   “脾气这样急,不怕上火吗?”乾隆站起身来,双手扶住程淮秀肩膀,又让她坐了下去,“你总要过了开春再回去,到时四爷想办法让那曹霑妻女随你走就是。”   “君子一言,你到时不可反悔!”   乾隆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拍到桌上,说道:“四爷若是食言,你便将这荷包收走,这样可好?”   程淮秀见他将自己所赠的荷包随身带着,心里泛起一丝甜意,面上仍是不露声色,捏着搭在胸前的头发,说道:“看来,四爷也并不稀罕我这荷包。”   乾隆正将那荷包小心翼翼系回腰间,他边系边说:“女人总是口是心非,你明知我当这荷包是宝,心中喜欢的紧,偏偏又说什么‘我不稀罕’……”终于系好,他抬起头来,“你送我的荷包,我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我送你的你可也带着?”   程淮秀略显尴尬,诡辩道:“四爷送的太过贵重,我一路快马,带在身上,丢了可如何是好?”   乾隆轻哼一声,说道:“不愿带在身上,直说就是。丢了还怕四爷找不到更好的送你?”他说完方觉失言,忙偷眼瞧着程淮秀脸上神色。只见程淮秀轻声一笑,戏谑道:“原来四爷送淮秀的那块玉也并没有那么稀罕。”   “话不该这样讲。”乾隆思忖着道,“去苏州前,我并未想过会遇见你。当其时,这块玉也确实是四爷身上最为贵重之物了。这次你进京,四爷自然……”   程淮秀握住乾隆的手,说道:“你说我开不得玩笑,四爷你又何尝开得了玩笑?那块玉,我带了……”她另一只手伸入腰间,摸出了那块玉。   乾隆站起身来,用力将程淮秀揽入怀中,附在她耳畔,呢喃道:“淮秀,想你……我多怕你收到那封信后会无动于衷。”   程淮秀凝眉道:“我也想四爷。”五个字,一颗心,叱咤江湖、英姿飒爽的帮主,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女人。   乾隆微低下头凝望着程淮秀双眼,问道:“这次进京,四爷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程淮秀轻轻摇头,笑道:“帮中之事,我这个帮主可以处理妥当。四爷非我盐帮中人……”   “谁说四爷并非盐帮中人?”乾隆轻抚着程淮秀的后背,说道,“四爷是帮主的男人,自然也是盐帮中人。淮秀你想要什么,四爷都给。盐帮有事,四爷自然要帮。”   程淮秀轻轻颔首,戏谑道:“再有夜劫官船的大事,我一定叫上你。”   乾隆心知她在开玩笑,朗声大笑,重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道:“今天就陪在四爷身边,不要回去,好吗?”   ☆、试探   腊月二十三,北方过小年,紫禁城内一派喜庆。坤宁宫,乾隆拈香祭过灶神后,贾六将手中香点燃,双手递给景娴。正对着坤宁宫东墙贴着的灶神君像,景娴拜了三拜,贾六微躬着身走上前去,双手接过景娴手中燃着的香,恭恭敬敬插进了摆在灶神君像前的香炉里。   祭祀完毕,乾隆与景娴二人比肩走在甬道上。沉默了一阵,景娴开口问道:“臣妾听说,皇上这些日子常常往宫外面跑……”   乾隆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握着朝珠,侧过头看着景娴,笑问:“你听谁说的?”随即又正过头来,余光瞥了眼贾六,后者摆手又摇头,示意与自己无关。   景娴一笑,未置可否。景仁门前,她扬起头瞧了瞧门楣上挂的匾额,笑对着乾隆道:“皇上进臣妾宫里坐一坐?”   乾隆笑着颔首,握住景娴的手走进景仁宫。   景仁宫正殿,景娴帮乾隆脱了狐裘交给春喜,随即吩咐道:“你们都先退下。”   贾六与春喜带头行了礼,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出。   乾隆将双手负于身后,笑问:“想单独和朕说些什么?”   景娴轻声一笑,说道:“一阵子不见,皇上与臣妾之间竟变得如此陌生?”   乾隆脸露尴尬神色,坐到火盆前烤着手。   良久良久,景娴又道:“敬事房的记录,近来太过‘难看’了,几度惊动了太后。”她平静道来,语气中不起一丝波澜。   乾隆反倒有些诧异:“你不追问?”   “追问什么?”景娴坐到铜镜前,拆着插在头上的发饰,又道,“皇上的行踪轮不到臣妾过问。可是,后宫要有交代……”她低首苦涩一笑,“臣妾想过些清静日子,还请皇上成全。”   “你这是什么话?”乾隆语出不善,侧过身子瞧着景娴道,“朕‘耽误’你过清静日子了?”   景娴思忖着,终是退了一步道:“隔几日出宫一次不成吗?虽说‘雨露由来一点恩’,皇上心里惦着宫外的那个,这宫里面总也该有皇上能待的地方。后宫安稳,对于宫里宫外的人都是一件好事。”   “话儿不是这么说的!”乾隆掂量着措辞,“她这一次北上,是被朕‘骗’来的,眼瞅着要过年了,朕若弃她于不顾,忒也无情了。”   景娴的一头黑发已散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篦子轻轻梳着,一边梳一边说道:“整日的‘晚出早归’,宫门关了便翻墙,皇上您是天子,天子当有天子威仪。”   乾隆冷哼一声:“好一句‘天子威仪’!朕已‘做到天子’了,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要整日被你们拘着、管着,这个‘天子’‘做’的忒也窝囊了!”   景娴透过铜镜看到乾隆脸上的怒色,看到他自行披上狐裘,怒气冲冲走出景仁宫……她梳着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眼中盈着泪,扬起头瞧了瞧屋顶,勉强抑住即将落下的泪。这就是帝王……她依稀还能想起不久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一起送别和安,他那时百般温柔、百般体贴,直与今日判若两人。   养心殿,乾隆坐到龙椅上,重重喘着气。他双手紧攥成拳,轻轻颤抖着。贾六小心翼翼走上前来,慢慢研着墨。   乾隆提起搭在笔架上的御笔,蘸满了墨,左手展开一卷空白的圣旨,正要落笔,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将笔放下。他抬眼瞧着贾六,问道:“朕近来做的太过了?”   贾六磨墨的手并未停下,恭敬回道:“皇上是说‘出宫’的事?”   乾隆轻轻颔首:“今儿个不装傻了?”   “奴才不敢!”贾六斟酌着词句,“敬事房的小五子这些日子也确实不好过,听说,前几日他还被太后传召了。”   “依你看,朕该怎么做?”   贾六退后两步,躬着身子道:“奴才哪里醒得,皇上的事一向是您自个儿做主。”   良久的沉默后,乾隆问道:“你是不是觉着朕‘无情’?”   “皇上无情?”贾六重又上前磨墨,说道,“依奴才看,皇上重情!”   春喜端着茶盘奉上一杯茶,而后站到一旁,俏声说道:“皇上不止重情,皇上还多情呢!”   乾隆终于笑了,看着春喜道:“你跟在朕身边儿不过个把月,如何看得出?”   春喜道:“奴才哪儿敢随意评价皇上,是皇后娘娘说的!”   “哦?”乾隆饶有兴致,“她这样说?”   春喜重重点了点头:“别看娘娘平日里一副对任何事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可她是真心了解皇上。”   乾隆叹道:“朕又何尝不知道,朕又何尝不了解她,只可惜……”   春喜道:“只可惜皇上坐拥天下,一颗心一生只待一人好,太难了……”   乾隆笑道:“这也是皇后说的?”   春喜俏脸一扬,回道:“这是奴才说的。将心比心,奴才若是皇上,见到程帮主这样的人物,想不动心也难。自是要待她千般好、万般好,好到她再也舍不得离开才是……”   乾隆轻轻颔首:“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怪不得……”他眼神迷离,怪不得景娴几次三番要让这小丫头来侍候自己,当真是用心良苦。   春喜自然猜得到乾隆心中所想,她微低下头,并不作声。   只听乾隆又道:“皇后好歹是你昔日侍奉的主子,此刻,你一句话也不想替她讲?”   春喜略作思忖,回道:“娘娘的好,不需春喜多说,皇上您心里自然清楚。更何况,春喜知道皇上您是个念旧之人。奴才要守奴才的本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看的不看。奴才跟着皇后,便侍奉好皇后,现而今跟着皇上,便侍奉好皇上。”   乾隆听了,颇为受用,站起身来,由着春喜给自己披上狐裘,随即说道:“朕是皇帝,要为天下表率。不能负了你口中‘多情’二字啊!”正说如此,他走出养心殿。西北风吹到身上,纵然披了狐裘,仍旧有些冷。他双手合十,哈了口气,重又朝着景仁宫走去。   ☆、封王   景仁宫内殿,景娴见乾隆去而复返,免不得心中诧异。她站起身来,迎上前去福身道:“皇上。”   乾隆轻轻颔首,自行脱下狐裘交由贾六,而后坐到暖炕上。   景娴在乾隆下手边落座,她换了件淡粉色汉服,一头黑发只松散着系于脑后。她轻轻一笑,开口问道:“皇上去而复返,可是忘了有紧要事要交代?”   乾隆接过春喜奉上的茶盏,小啜一口,说道:“六安瓜片,粗犷……”随即轻轻摇着头。   景娴不动声色回道:“安徽,大半处于江北,小半位于江南,自是比不得南方的温柔细腻。”   乾隆眉头微挑,他听得出她话中有话,却不想再有口角,于是道:“朕此来,是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哦?”她想,他是要接那盐帮帮主进宫了?   却听乾隆说道:“永琪,朕想封他为荣亲王。”   “这是朝堂上的公事啊!”景娴笑了,“皇上怎么会拿到臣妾这景仁宫来说?”   “是公事也是私事。”乾隆正色道,“永琪排行老五,亦无战功,如此封赏,朕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景娴知道他此举何其认真,蹙起眉头思索起来。良久良久,她开口说道:“皇上的圣旨,没人敢说‘不’。”   乾隆道:“下这一道圣旨并不难,朕只怕朝野上下的议论。”   “皇上会怕?”景娴哑然失笑,“皇上一向喜欢‘为所欲为’,几时怕过?”   “皇后!”他的口气冷了下来,又是好一阵沉默,他想,景娴终究是因为在乎……于是笑道:“朕不希望,因为一个王位,搞得永琪与他的兄弟们反目。”   “皇上明知不会如此。论文采武功,永琪在几个皇子中是佼佼者。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境况来看,谁会与他‘反目’?只是……”   “只是什么?”   景娴站起身来,背对着乾隆道:“无功而获殊荣,会折福的。”   乾隆苦笑道:“上苍待永琪还不够残忍吗?朕只希望,永琪能在活着的时候享此殊荣,也不枉朕疼他一场。”   “既是如此……”景娴转过身来瞧着乾隆,目光中满是坚定,“皇上下旨吧!”   次日一早,一道写着‘封永琪为荣亲王,世袭罔替’的圣旨由贾六送到了太平湖西。永琪跪听完毕,双手接下,心底却无一丝波澜。二十几岁获此殊荣,是阿玛的偏疼,自己的努力。换作其他皇子,一定大摆筵席,请了戏班子唱他个三日三夜方才作罢。可是,永琪只是打赏了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再无其他动作。   日上三竿,一架围着青色车帷的马车停在了荣王府门前。小燕子、紫薇一先一后下了车,前者扬起头瞧着刚刚换好的匾额,叹道:“好气派!永琪这就是亲王了?”   紫薇站到小燕子身侧,拉起她的手道:“圣旨已下,五哥是亲王了!”   小燕子捋着搭在胸前的一缕黑发,微噘着嘴道:“亲王有什么了不起?”随即携了紫薇走进荣王府。   花厅里,永琪请她二人坐了,吩咐下人奉茶。   紫薇笑道:“恭喜五哥!”   永琪脸上却无喜色,只是道:“不过是阿玛抬爱。我无战功却获此殊荣,心中有愧。”   紫薇却道:“在五哥府邸,紫薇不想说客套话。阿玛看中五哥。”   永琪心道:看中又如何,这大清的天下注定不会落在自个儿身上,看中也不过是错爱。   却听小燕子问道:“怎么不见八阿哥?他一向与你交好,旁的阿哥不来,他不会不来啊!”   永琪笑道:“他现在一心陪着王茵,哪里还记得他这个五哥。”   “听起来好惨!”   永琪深深望了小燕子一眼,他与她又有几日未见了。而后,他侧过头看着紫薇,问道:“今日,你是特地出宫来贺我?”   紫薇道:“是小燕子去求了皇阿玛。她说‘紫薇总被关在漱芳斋,都快长出犄角了!’”   永琪宠溺的看着小燕子道:“你道紫薇同你一般爱玩儿吗?宫里面儿规矩多,你已是特例,难不成还要拐着我这知书达理的妹妹不学好?”   “不学好?”小燕子俏脸微扬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学好了?”她正说着,欺身上前,呵着永琪的痒。   永琪再忍不住,笑到咳了起来。小燕子也知分寸,赶忙停了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送了过去,没好气道:“快喝点儿水,你这身子忒也差了。”   永琪慢慢喝下一口水,轻轻拢住小燕子的手,笑道:“不要回宫了,就留在本王府邸可好?”   “‘本王’?”小燕子戏谑道,“才刚封了王,就这样不知羞!”她抽出手来,转过身捋着自个儿的头发,俏脸微微红了。   紫薇笑道:“五哥也该入宫谢恩,再请一道恩旨。”   永琪轻轻颔首,望着小燕子的背影道:“小燕子,你可愿做我的王妃?”   紫薇见状,站起身道:“五哥,我头回来你府上,请小泉带着我四处逛逛可好?”   永琪轻轻颔首。   小泉道:“格格请随奴才来。”左手作请。   永琪随即挥退了随侍在侧的一众下人,站起身来走到小燕子身后,轻轻揽她入怀,说道:“只要你愿意,我即刻进宫请旨。”   却听小燕子道:“从来都不是我不愿意。”   永琪苦笑道:“是啊!从来都不是你不愿意。当初,若非我一意孤行,你不会走,珂瑛不会死,我们也许早成婚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   小燕子回转过身,扬起头望进永琪双眼,道:“不是‘本王’吗?”   永琪轻轻颔首,吻着她额头,道:“希望上苍保佑,我能陪着你久一些。”   申时整,永琪送了小燕子、紫薇二人回到漱芳斋,便去了养心殿,跪在乾隆身前道:“永琪谢皇阿玛恩典!”   乾隆示意永琪起身落座,而后道:“你一直是阿玛最为中意的儿子,朕的皇位你坐不了,这王位是你应得的。”   永琪苦笑道:“阿玛终究是错爱了。”   乾隆眼中也闪过了一抹忧伤:“你刚刚封王,满朝文武,你的兄弟们可有去你府上道贺?”   永琪平静说道:“儿子近来身子不适,一直闭门谢客。”   乾隆深知人情冷暖,也不再问,转而道:“你此次进宫,该不止是‘谢恩’这样简单吧?”   ☆、续弦   永琪跪倒在地,双手一揖,求道:“恳请阿玛将小燕子指给儿子。”   乾隆问道:“忍不住了?”   永琪道:“儿子不想再等。”   乾隆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安慰,说道:“朕这道旨意已然写好,只待你来。”   永琪很是感激:“阿玛……”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双眼渐红。   乾隆站起身来,拿起桌上已然卷好的圣旨走到永琪身前,扶着他站起身来,将圣旨交到他手上,道:“小燕子再入皇宫,不是为了朕,不是为了紫薇,只是为了你。永琪,朕是皇帝,更是你们的阿玛!这道圣旨,朕早已写好,只待你入宫。”   永琪道:“阿玛用心良苦,儿子感激,今生恐怕无以为报……”   乾隆拍着永琪的肩膀,凝眉道:“大清朝的天下本该由你承继,这样也很好。”他转过身,重又在龙椅之上落座,随后道:“老五,去做个随心所欲的王爷,像老八一样。此生,你若能得享天年,为阿玛尽孝,已是对阿玛最好的报答。”   永琪重又跪倒在地,眼中含着泪,道:“谢阿玛!”   入夜,天宝盐栈后院,乾隆又一次翻墙而至。程淮秀听见声响,早已见怪不怪,敞开了房门等着他。只见乾隆闪身而入,反手关上了房门,握住程淮秀的手,笑问:“你在等我?”   程淮秀的双颊染上一抹桃红,回道:“夤夜而来的,除了你四爷,不会再有旁人。”   乾隆笑着坐了下来,左手微一用力,已将程淮秀抱在腿上,而后道:“拐弯抹角,终归是在等我。这两日我不在,你可觉着无聊?”   程淮秀道:“我此次北上并非只为谈情。这两日,拜会盐商,为来年铺路,忙得很。”   乾隆又问:“可有什么是四爷帮得上的?”   程淮秀微侧过头道:“堂堂大清皇帝竟也认得‘一身铜臭’的盐商?”   “盐商我不认得,可是巡盐阜使、盐漕总督近来总在四爷眼前山呼万岁。”   程淮秀戏谑道:“四爷这样说,是想给我盐帮在朝堂之上开个后门?”   “倒也未尝不可!”乾隆笑道,“盐帮为我大清杀贪官济贫民,是功臣!”   “四爷说笑了!”程淮秀站起身来,倒了杯茶递给乾隆。   乾隆思忖一阵,说道:“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哦?”程淮秀与乾隆相对而坐,握住乾隆搁在桌上的右手,问道,“什么事啊?”   “日前岳清大夫进京看诊,她临走之前,我有事托付给她。”   程淮秀的一张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她嗔道:“四爷你是男人,是皇上!”想了想,忍不住笑了,“那样的话对着个女大夫,是如何说出口的?”   乾隆也不无尴尬,心道:为了你,什么事做不得,什么话说不得,你竟还在这儿嘲笑!他正了正衣襟,说道:“听起来她已找过你了。”   “岂止找过!”她走到床边摘下挂在一侧的蓝色包袱,解了开来铺在乾隆身前,只见白色、棕色、深红色,大大小小的瓷瓶儿有十几只,又听她说道,“这么多药,这个吃几粒,那个吃几粒,我俗务缠身,如何记得住?只好糊吃。”   乾隆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糊吃?”   “可不!”程淮秀忍住笑,背对着乾隆道,“听说都是难得的好药材,想来即便吃不好,也吃不坏。”   乾隆顿有‘怒其不争’之感,叹道:“你这个女人,拿自个儿的身子当儿戏?”他见程淮秀背对着自己,微低头,反应了过来,心道:骗我……右足顿地,飞身上前,紧拥住程淮秀,道:“你敢欺君,胆子好大!”   程淮秀扬起头道:“不是四爷吗?”   乾隆将嘴凑了上去,吻了程淮秀的樱唇,道:“骗四爷,更加要罚!”   腊月二十八,夜,荣亲王府。小燕子穿着喜服坐在床上,大红的喜帕盖住了她的脸。喜娘的托盘上放着一杆喜秤,永琪右手拿了起来,挑开了喜帕。大喜的日子,荣王府内却不甚热闹,只永瑢、永璇和几各平日里与永琪有些交情的大臣坐在花厅里喝着酒。永琪坐到小燕子身边,问道:“来的人不多,你不气吧?”   “气什么?”小燕子俯身解开系住的衣衫下摆,摘下头冠,拆了发饰,任由一头黑发散在脑后,随后换了一件淡粉色睡衣,走到一只檀木大箱前,打开来拿出一只瓷瓶,道:“我哥说,若是有朝一日我嫁了给你,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永琪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搁到一旁。他握住小燕子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世事无常,想不到,最终还是你做了我的福晋。”   小燕子微低着头,浅笑嫣然,戏谑道:“除了我,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人肯做你的福晋?”   “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永琪揽住小燕子,轻吻她额头,“此后,我只为你而活。你我二人就待在这荣王府,再不会有人打扰。”   小燕子叹道:“只怕会闷死!”   永琪低首望进小燕子双眼,问道:“那么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再没有敷衍,再不是逢场作戏。他想,珂瑛的死带走了他的前半生,也许带走了他的大半生,今日他的生活重启,哪怕只有几年、几个月、几天,都是一场无憾。   小燕子那细长又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她说道:“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可以去苏州看我哥和晴儿,我还想去更南一些的地方,跟着岳师父上山找药材,有好多事可以做!”   永琪轻抚着她长长的黑发,笑道:“好!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陪你。”   小燕子咬着口唇问道:“我想你做的你都做?”   她见永琪点了头,便拿起被他搁在一旁的瓷瓶,拔开木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将头微侧,说道:“我哥吩咐的,睡前服一粒,你能陪着我久一些。”   ☆、春至   小时候儿盼过年,过年唱大戏、穿新衣,无论平民百姓抑或王子皇孙,只要是孩子,极少有不爱过年的。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骑在爹的肩膀,手里捏着糖瓜,追着扭秧歌的跑。王子皇孙却少了这种天伦之乐,家宴摆在宫里,就少不得礼数。近些年,乾隆越发觉着大年夜兴味索然,尤其今年,心里惦念着宫外佳人,听不见群臣的山呼万岁,疲于与王子皇孙、后宫嫔妃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太后累了,由崔嬷嬷扶着回了寿康宫。乾隆躬身相送,而后正了正衣冠,来了精神。景娴见状,知他心中所想,正欲开口相劝,略作思忖后,轻叹口气,说道:“皇上,臣妾乏了,先行告退。”   乾隆软语道:“今儿个够累了,早点儿歇着。”   景娴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养心殿,乾隆换了一袭月白色长衫,戴上了瓜皮小帽。   贾六心中不无犹豫,试探着说道:“皇上,快要子时了,您还要出宫?”   乾隆心情大好,笑道:“率由旧章,你还怕出不去吗?”   “奴才是怕……”贾六一狠心道,“平日也便罢了,今儿个是除夕,您跑出宫去,万一被太后知道了……”   乾隆不以为意,戏谑道:“‘贾爷’是怕被朕牵连?”   贾六忙道:“奴才不敢!”   乾隆道:“天大的事有朕顶着,你只管跟着就是!”遇上程淮秀,他的一颗心仿佛年轻起来,年少时的冲动、桀骜不驯一股脑涌了出来,年逾不惑,他本想着听天由命,一颗心再难起波澜了,当真是世事难料。   贾六只得匆匆换了行头,随着乾隆一起翻墙。   子时整,乾隆站在天宝盐栈内院,推开了程淮秀的房门。程淮秀心中不无诧异,站起身来,笑望着乾隆,轻轻摇了摇头。   乾隆握住程淮秀的手,柔声道:“想着你头回儿在京城过年,我说什么都要‘逃’出来陪你。”   程淮秀扬起头,戏谑道:“四爷不是家里的老大么?出门还用‘逃’的?”   乾隆抬起右手,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梁,笑道:“嘲笑四爷,你好大的胆子!”   程淮秀笑问:“难不成皇上要治民女的罪?”   乾隆抱拳一揖:“帮主大人叱咤江湖,小人不敢。”随即又握起程淮秀的手,说道:“子时整,四爷和你一起守岁。”言毕,两人跑出了屋子。   街道上爆竹声声,鞭炮声此起彼伏,男孩子喜欢放炮仗,二踢脚一个接一个在天空中炸开。程淮秀捂着耳朵站在乾隆身边。   乾隆戏谑道:“想不到堂堂盐帮帮主竟会怕这小孩子玩意。”   程淮秀忙放下双手,微噘着嘴望向乾隆,空中又一个二踢脚炸了开来,她忙又捂住耳朵。   乾隆笑着拥了程淮秀入怀,朗声唤道:“贾六!”   贾六小跑上前,双手捧着一个火折子,躬身奉上。   乾隆接过火折子,径对程淮秀道:“陪四爷放烟火。”   不待程淮秀反对,他已握了程淮秀的手在自个儿手心,两人同握着火折子,点燃了烟火捻子,随后又一同跑回到屋檐下。只听‘砰砰砰砰’几声响,空中几朵不同颜色的花依次绽放,煞是好看!   程淮秀不禁叹道:“好漂亮!”   街上的小孩们也都仰头望天,拍手叫好。   乾隆张开双臂将程淮秀紧拥在怀,他二人一同看着空中的烟火,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整整过了半个时辰,街上才逐渐静下来。   天宝盐栈后院,程淮秀闺房。她换了一袭淡粉色睡袍,坐到铜镜前缓缓梳着自己的头发,沉默良久,她透过铜镜看着乾隆,开口道:“四爷,谢谢你!”   “谢我什么?”乾隆身着明黄色睡袍走到程淮秀身后,双手扶上她肩膀,柔声道:“谢我来陪你?还是谢方才那些烟火?”   程淮秀侧转过身,扬起头望着乾隆,目光中满是柔情:“即便将来,我在江湖,你在庙堂,我们再不相见,淮秀也绝不后悔!”   “你说的是什么话!”乾隆蹙紧眉头,拉起程淮秀,将她揽入怀中,“你犯到我手里了,再也跑不掉!”   程淮秀轻声一笑,伏在他怀中,再不言语。她想,她爱上的,是帝王,是这世上大权在握、最难琢磨的男人,贪图一时欢愉,过后免不得要落得个凄凉收场。好在,她还有盐帮,也许,这次回去能有个孩子,前路漫漫,想来也没那么难了。   时光容易把人抛,初春如期而至。街道上,乾隆亲自赶着一架马车停到了盐帮门口。程淮秀背着个蓝色包袱,手握佩剑,看上去已等候多时。四目相对,他二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作别。   良久良久,乾隆终于开口道:“我信守承诺,这最后的筹码也交了给你,只盼你能念着我的好……”   程淮秀的双眼有些红了,她吩咐手下赶着马车先走,而后握住乾隆的手又走进天宝盐栈。盐栈的伙计很识趣,见到帮主和这位四爷有话要说,都躲了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乾隆笑道:“再不走,马车就跑远了。”眼睛里竟也噙了泪。   程淮秀搂住乾隆的腰,唤道:“四爷……”   乾隆顿了顿,抬起手轻抚着程淮秀的一头黑发,絮絮问道:“没了这最后的筹码,你还会来京城吗?还会来见四爷吗?”   “会的!”程淮秀扬起头来瞧着乾隆,两汉清泪已落了下来,“淮秀只盼,再见之时四爷心中还有挂念。”   乾隆苦笑道:“四爷在家里数着日子,你若逾期不至,四爷南下去寻!”   程淮秀轻轻颔首,踮起脚尖轻吻他唇瓣,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乾隆顿住了,走出盐栈后,只看到一个骑马远去的背影,心中好不失落。他轻抿着嘴唇,仿佛要留下她最后的味道,心下叹道:好一个潇洒的女人。初春,万物复苏,他却再没有兴致看那一抹新绿。他心里盛满了惆怅与失落,程淮秀走了,他的快乐仿佛也跟着她走了。   ☆、安抚   乾隆二十年二月十五,月挂中天,景仁宫。春喜双手推开正殿大门,低着首快步走到了卧榻前,福身道:“娘娘。”   景娴以手加额,闭着眼睛半倚在床头,过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眼,看着春喜,柔声道:“你来了。”   春喜试探着问道:“娘娘漏夜传唤,可是想了解皇上近况?”   景娴抿了抿口唇,端起檀木桌上的茶盏,太久未换,已然凉了,她轻叹口气,又搁在了桌上,开口问道:“听说,皇上近来做事提不起精神?”   “岂止提不起精神!”对着昔日主子,春喜并未打算隐瞒,“皇上茶不思饭不想,今儿个早上还骂走了来请平安脉的叶太医。”   “哦?”景娴的秀眉渐渐皱了起来。   春喜又道:“娘娘随奴才过乾清宫去瞧瞧皇上吧。”   景娴苦笑道:“并无旨意,乾清宫本宫如何去得?”   春喜咬了咬口唇,直言道:“皇上需要娘娘!”   景娴轻叹口气,由春喜扶着站起身来。近来,她与乾隆之间少了交流,多了隔阂……就连一直由自己照料的柳蕙兰也被他带出了宫,一句交代也无。她常常会想,也许冷宫的日子就这样不期而至。   只听春喜又道:“娘娘换了便服,披上斗篷,夜深了,没人能发觉。”言辞诚恳。   景娴拍了拍春喜的手,笑道:“只有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春喜也笑了:“奴才只知道,皇上此刻需要娘娘,娘娘也未必不需要皇上。”   景娴白了她一眼,耳根发烧,道:“你在这儿稍等片刻。”转身走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乾清宫,乾隆半靠在明黄色的枕头上,双目微阖。书案之上,明晃晃的奏折堆叠成山,贾六站在一旁打着瞌睡。门‘嘎吱’一声被春喜推开,贾六猛然惊醒,问道:“谁?”   春喜忙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前,快步走到贾六身边,右手平放,左手食指、中指立在上面交替向前,做了个走的手势。贾六瞧了一眼跟在春喜身后的来人,即刻明了,行礼后,随着春喜一前一后走出乾清宫。   景娴轻声走上前去,瞧着乾隆越发清瘦的脸,叹了口气,解下身上披风披到他身上,而后转过身整理着书案上的奏折。   夜渐渐凉了,乾隆抬起左臂,左手食指蹭了蹭鼻子,身上的披风随即掉落。景娴蹙了蹙眉头,俯身拾起披风又要披到他身上,只听乾隆低声唤道:“淮秀……”而后握住景娴的手,双眼渐渐睁了开来。   景娴苦笑道:“淮秀,淮秀,她人已在千里之外,你便是喊破了喉咙,她也难出现。”   乾隆吸了吸鼻子,坐正身子,看着书案上整整齐齐的奏折,笑道:“朕失态了。”又提起朱笔,蘸了蘸墨。   景娴摇了摇头,抢下他手中的笔,重又搭到笔架上,劝道:“你瞧瞧西洋钟,几时了?明儿个不练功了?不上朝了?我认识的四哥一向知轻重,再大的事也从不皱眉头。现而今,不过是走了个程淮秀,你就这样魂不守舍?”   “景娴……”乾隆将双臂支在书案上,两只手的食指按着太阳穴。   景娴将手中披风披到他身上,又劝道:“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还怕她丢了不成?这天下都在四哥手中,何况是她……”   好一阵沉默,乾隆笑出声来,握住景娴的手,让她坐到自个儿腿上,说道:“委屈你了。”   景娴仍旧蹙着眉头:“臣妾擅入乾清宫,皇上不怪罪便好。”   乾隆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景娴身上的香气,这股淡淡的味道沉睡在他的记忆里,一经唤醒,一发而不可收。他索性横抱着景娴,轻吻她的额头、脸颊、樱唇……良久良久,两人渐渐喘了起来。他停下动作,低声问道:“冷吗?”   暗黄的灯光照着景娴泛红的脸颊,她轻轻摇了摇头,双手环住乾隆的脖颈。   乾隆将斗篷披到景娴身上,笑道:“朕冷。”随后横抱着景娴走进卧房。   久远的记忆填补了空虚,他想,景娴终究是他深深爱着的人,这偌大的后宫,也就只有她懂他,只有她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治愈他的伤。   好一阵云雨,乾隆轻抚着景娴的长发,柔声说道:“这阵子,冷落你了。”   景娴轻握住乾隆的手,说道:“臣妾了解皇上,景娴了解四哥。”   乾隆心中盈满了感激,他紧紧拥住景娴,又将自己的嘴凑上她的樱唇。良久良久,景娴感觉到脸颊上冰冰凉凉的。她睁开双眼,抬起手臂擦着乾隆流下的泪,戏谑道:“四哥年纪大了,越发的感性。”   乾隆吸了吸鼻子,笑问:“朕这样花心,你为何还待朕这样好?”   景娴侧转过身,仰躺在床上,一只手由上到下捏着搭在胸前的头发,思忖着说道:“臣妾嫁给皇上有二十一年了……”她轻声笑了,“当年,你手握软剑割破自己的手掌,我此生难忘。后来,皇上待臣妾也很好。”   乾隆的心中涌起一股愧意,他直言道:“当年,是你救了朕的命。”   景娴又侧过身来,瞧着乾隆道:“好汉还不提当年勇。臣妾这样说,不过想表明……”   乾隆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说道:“朕是皇帝……”他眉头微蹙,絮絮道来,“淮秀,她是朕的知己,朕见到她,那种惺惺相惜……”他一时间言语混乱。   景娴笑道:“皇上不必多说。程淮秀那样的人物,皇上见了,不会无动于衷。你肯放她走,我很意外。”   “哦?”他笑了,戏谑道:“难不成,你想我留她下来?”   景娴左手抚在乾隆胸口,说道:“你不想?我不信!”   乾隆朗声而笑,紧紧拥了她入怀。‘景娴了解四哥’,这句话不止是说说而已。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也许,她已能透过自己的一个眼神猜到他心中所思所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可以……   ☆、让贤   苏州,天平山脚下,程淮秀赶着马车匆匆而至。她仰起头瞧着蜿蜒的山路,心绪烦乱。虽说早已派人知会了李绮筠,今日自己会带着曹霑的妻儿上山,也收到了李绮筠的回复。可是,她与李绮筠是知交好友,李绮筠心中想些什么,她再清楚不过。曹霑于她而言,如命一般重要。人终究是争不过命,程淮秀一声叹息,侧身下车,掀起车帷道:“曹夫人,山路崎岖,还请随我徒步。”   柳蕙兰抱着孩子下了马车,微一福身道:“劳驾程帮主。”   程淮秀笑道:“草莽中人,当不得夫人大礼。”便不再多说,顺着小路上山。   行至半途,却见曹霑和李绮筠二人一先一后迎了下来。柳蕙兰快步赶上前去,若非顾念着怀中的孩子,早已跑到曹霑身边。   四目相对,曹霑道:“兰妹妹,辛苦你了。”   “公子……”柳蕙兰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几个月的生离,鬼门关前徘徊,深宫中的寒冷,她该如何一一述说。   李绮筠本跟在曹霑身后,见状咬了咬口唇,走上前开口道:“山风大,别吹病了孩子。嫂嫂快随兄长进屋吧。”   柳蕙兰秀眉微蹙,问道:“你是,李家妹妹?”   李绮筠轻轻颔首,伸手做请。曹霑抱起柳蕙兰怀中的孩子,那孩子眼角眉梢有六分像了自己,毕竟血脉相连,他红了眼睛,径对着柳蕙兰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曹家的血脉……”   柳蕙兰眉眼俱笑,握住曹霑的手,一家人走回家中。   李绮筠看着他们的背影,哼笑一声,摇了摇头。   程淮秀走到李绮筠身边,和她一起看着那对夫妇的背影,说道:“恐怕你又要做我的邻居了。”   李绮筠笑了,侧过头看着程淮秀,戏谑道:“听起来,程帮主不肯收容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   程淮秀也玩笑道:“我盐帮也确实不缺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李绮筠扬起头道:“你手下那帮糙汉子,不可教也!”两人说笑着也上了山。   李家宅子,花厅。李绮筠早已备好了茶水,一一奉上。   柳蕙兰安顿好了孩子,走出里间,笑道:“这段日子多乘妹妹照料我家公子。”   她二人先后落了坐,只听李绮筠道:“我娘亲是兄长的姨娘,我是兄长的表妹,照料是应当的,嫂嫂切勿太过客气。”   曹霑道:“筠妹妹满腹才情,正是我辈中人。”他眼中笑意盈盈。   柳蕙兰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李绮筠默默瞥了曹霑一眼,又道:“我与淮秀许久未见,正要下山和她作伴,嫂嫂来的正是时候。”   曹霑早知结局如此,心中叹息,笑着对程淮秀道:“曹某多谢程帮主搭救我妻儿。”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程淮秀起身还礼,却道:“‘搭救’实在是说不上。尊夫人所在之处,任我盐帮有再大本事,恐怕也搭救不出。”   几个人心知肚明,也不再客套。好一阵沉默,李绮筠道:“嫂嫂一路奔波,早点儿歇着,我和淮秀就下山了。”她望着曹霑,心里终究不舍。   程淮秀忙握住李绮筠的手,笑着径对柳蕙兰道:“你夫妻二人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说,我和绮筠就先走了。”   柳蕙兰道:“程帮主……”   程淮秀笑道:“你若是想谢我,不必了。”她侧过头看了看李绮筠,道:“我和绮筠自小一起长大,是莫逆之交。她的事,便是倾举帮之力我也要帮。”话毕,拉着李绮筠走出了花厅。   宅子外面,程淮秀抬起头看着那匾额,戏谑道:“怎么有种你这雀巢被她占了的意思?”   李绮筠推着她下山,道:“快走!快走!看着心烦!”   却听身后有人唤道:“筠妹妹!”脚步声渐近。   程淮秀压低了声音道:“我在山脚等你。”   李绮筠原本背对着曹霑,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笑道:“兄长还有事要找我?”   只见曹霑手中拎着个蓝色包袱,鼓鼓的。他将那包袱塞到李绮筠怀中,说道:“你的几件衣裳,还有尚未批完的手稿。”   李绮筠苦笑道:“这是赶人的意思?”   “妹妹!”曹霑眉头紧锁,“你明知道我……”   李绮筠终究是个大家闺秀,从未受过委屈,她秀眉微挑,道:“夫人和儿子都给你接回来了,这宅子你们尽管住,还想我做什么?要留我下来给你们烧饭吗?”   曹霑越发的词穷:“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绮筠单肩背起包袱道:“批完了我自会找人送回来。”她咬了咬口唇,又道:“霑哥哥,嫂嫂回来了,我不能不走。只盼你写书之心不变,切莫为生活琐事所扰。若是有急事,尽可吩咐盐帮兄弟。”她想了想,再无其他要嘱咐,转身下山。   曹霑远远瞧着李绮筠的背影,心中尽是遗憾。当真是命运的捉弄,苍天的戏耍,原本最为登对的一双人生生被拆了开……也许,余生就只能听她唤兄长,仔细想来,这生活的趣味顿时没了。   月挂中天,盐帮,程淮秀的闺房里置了一桌酒席,对坐的却只有她和李绮筠二人。程淮秀拎起酒壶将身前酒盅填满,右手端起,抿了一小口。   李绮筠道:“今儿个被赶出门的仿佛是我,怎么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程淮秀将酒盅搁在桌上,叹道:“我替你发愁!绮筠,你为了你那霑哥哥赔掉了祖父的宅子,搭上了年少时光,还不该愁吗?”   李绮筠眼睑微垂,笑道:“恕绮筠冒昧,你为皇上搭上了什么?”   程淮秀想不到,自己竟会被反将一军,苦笑道:“搭上了一颗心。”又端起酒杯,昂首一饮而尽。   李绮筠趴在圆桌上,默默掉着眼泪,心中委屈得紧。   程淮秀轻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抿紧了口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良久,李绮筠吸了吸鼻子,坐直了身子,笑道:“好在我还有你这个至交好友同病相怜。”   程淮秀白了她一眼,叹道:“比着我,你幸运许多。至少……”至少那人近在咫尺,可时时刻刻相见。   ☆、七格格   春去夏至,紫禁城中的梨花开得正盛。一大早,景娴坐在铜镜前梳着长发,心事重重,她已两个月天葵未至了……乾隆掀开床帐坐起身来,打着哈欠走到景娴身后,双手扶上她肩膀,柔声问道:“想什么呢?这样愁眉不展。”   景娴低首一笑,侧转过身,扬起头望着乾隆道:“晚些时候,臣妾想召叶太医入宫。”   “身子不舒服?”乾隆蹙起眉头,关切道,“今儿个他当值,即刻命贾六宣了他来。”   正说如此,只听门外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贾六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延禧宫的荣贵儿来报,令妃娘娘要生产了。”   “令妃?”这几个月南下北上,乾隆几乎忘了宫里面儿这位身怀六甲的娘娘。便是在除夕当晚的盛宴之上,也因自己记挂着宫外面儿的程淮秀,不曾看她一眼。此刻想来,竟觉一阵愧疚。   只一眼,景娴便猜准了乾隆心中所想,她柔声说道:“皇上该上朝了。令妃那边儿,臣妾即刻过去。”言毕,唤了随侍宫女为自己梳妆。   乾隆略一思忖,朗声唤道:“春喜!”   小丫头机灵,一早便已等在门外。她端着铜盆走进屋来,福了福身道:“皇上早,皇上该洗漱了。”   看着她的俏皮模样,乾隆笑哼了一声,径对着景娴说道:“你教出来的好丫头!”   春喜却道:“奴才可不是娘娘教出来的!”她一边揉着手巾板儿,一边道:“皇上若是不惯奴才侍候,尽管打发奴才回到娘娘这儿来。”   却听正给景娴梳头的粉装宫女说道:“春喜姑姑可千万不要回来抢奴才的差事。”   乾隆接过春喜递上来的手巾板儿擦着脸。春喜走到那小宫女身前,抢过她手中的篦子,教训道:“才几日没见,胆子大了啊!若不是我几次三番在娘娘身前儿说你的好处,你能有这份儿差事?”   那小宫女吐了吐舌头,站到一旁。   乾隆由贾六侍候着穿好了龙袍,吩咐春喜:“一阵间,你陪皇后去延禧宫。皇后身子不舒服,你仔细着些,那边儿完事儿了,命叶之桐随着你们回景仁宫。”   春喜福身道了声是。   景仁门前,送走了乾隆,景娴由春喜扶着向延禧宫走去。   延禧宫里,小宫女们出出入入,好一片繁忙景象。景娴坐在外间卧榻上,听着里间令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心底多多少少有些烦躁。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令妃突然不叫了。却见收生嬷嬷以手肘掀开挂帘,走到皇后身前见了礼,随后径对站在一旁的叶之桐道:“叶太医,令妃娘娘厥过去了。”   叶太医轻轻颔首,自药箱中取出参片,交给跟着收生嬷嬷一同出来的小宫女,吩咐道:“含在娘娘嘴里,提着气。”   那小宫女忙不迭跑回了里间。   景娴见那收生嬷嬷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问道:“本宫不方便进去,里面情形如何?”   收生嬷嬷道:“就快吉祥了,娘娘不必担心。”正说着,里间又传出令妃的叫喊声,收生嬷嬷福了福身,走了进去。   景娴瞧着那收生嬷嬷的背影,轻轻颔首,赞道:“老成、持重。”   春喜眼睑微垂,笑问道:“娘娘相中了?”   景娴抬眼瞧着她那副机灵相,嘴角轻提,未动声色。   过不多时,里间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景娴双手相握站起身来,难掩激动神色。   收生嬷嬷抱着那新生婴孩儿走道景娴身边,道:“禀皇后娘娘,令妃娘娘生了位小格格。”   景娴凑上前去,看着那婴孩儿皱巴巴的小脸。高挺的鼻梁是乾隆的遗传,这是他的女儿,七格格……初生是一件喜事,可她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五格格,不禁悲从中来,险些落了泪。她不再看那孩子,转过身瞧着叶之桐,吩咐道:“去瞧瞧令妃。”   叶之桐抱拳一揖,拎起药箱走进里间。   景娴心知不见异动该是并无大碍,吩咐守在一旁的小宫女:“令妃这儿若是有紧要事,尽快知会本宫。”   小宫女福身称是。   春喜见她转身欲行,忙道:“娘娘身子不适,何不等着叶太医一起。”   景娴轻蹙眉头,说道:“本宫没了‘瞧病’的心情。”   春喜心知此刻景娴心中五味杂陈,也不再劝,扶着她走出延禧宫。   正午时分,乾隆走进景仁宫,摘下朝冠交到紧跟在后的贾六手上,叹道:“这天气越发的热了。”   景娴听到声响,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她勉强扯出一抹笑,福身道:“臣妾恭喜皇上又添公主。”   “是格格?”   景娴奇道:“皇上难道不曾去过延禧宫?”   乾隆由春喜侍候着脱下龙袍换了便常衣衫,又道,“朕这头半晌儿被几个老大人缠住了,曹钰那老头儿参了鄂昌一本,几个满臣又极力维护,折腾到现在,一口茶水也没喝。”   景娴被他逗笑了,忙吩咐道:“快快奉茶。”   春喜俏声答了是。   乾隆挥退了随侍在侧的宫女、太监,歪到卧榻上,问道:“这一次那孩子没什么大碍吧?”   景娴接过春喜端来的茶盘,将茶杯递给乾隆,回道:“母女平安。”   乾隆轻轻颔首,喝了口茶后微阖着双眼。   景娴试探着劝道:“令妃刚刚产子,那孩子像极了皇上,您也该……”   “该什么?”乾隆打了个哈欠,睁开双眼:“刚下生的孩子朕并非未见过,皱巴巴的一团能瞧出什么。且不说这个孩子,便是你我二人的……”他也想起了五格格,那个像极了自己和景娴的孩子。   景娴坐到乾隆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皇上……”   乾隆仔细瞧了瞧景娴,蹙眉问道:“你哭过?”   景娴将头微侧,道:“七格格的鼻子像极了皇上,臣妾不过是想起了旧事,想起了旧人。”   “想起了和安?”乾隆坐直了身子,揽住景娴,苦笑道:“别这样,和安知道了,也要心疼你这个额娘。”   ☆、心愿   良久良久,乾隆扶正了景娴,问道:“今儿个早上你说身子不舒服,可叫叶之桐看了?”   景娴眼睑微垂,回道:“没什么大碍。”   乾隆不疑有他,重又歪到塌上,平静说道:“鄂昌,朕给他留了条全尸。至于鄂尔泰,竟教出了胡中藻这样的学生,朕已下旨撤他出贤良祠。”   景娴微低着头,平静说道:“大清朝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   “不碍的!”乾隆道,“前朝那帮老大人每日里只知道奏来奏去,朕想找个‘朋友’说一说心里话。”   景娴笑问道:“皇上当臣妾是朋友么?”   乾隆轻轻点了点头,道:“乌拉那拉氏与西林觉罗氏没什么交情,现而今,这后宫之中,朕最信得过的就是你。该如何处置鄂弼,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景娴道:“既是如此,臣妾便斗胆进言。鄂昌是鄂昌,鄂弼是鄂弼,胡中藻一案,皇上已赐了鄂昌一死,鄂尔泰已是一抔黄土,也被移出了贤良祠,是不是该到此为止?”   乾隆若有所思:“你是想着永琪?”   景娴轻轻颔首,又道:“不止如此……臣妾想,那鄂弼远在千里之外,该与此事无关。”   乾隆道:“朕派人暗中调查过,鄂弼确与此事无关。”他轻声一笑,“朕并非昏君,不会肆意杀伐。”   景娴扬起头问道:“既是如此,皇上又何必问臣妾?”   乾隆轻抚着景娴脸颊:“叫你想些别的。”   景娴平静道来:“和安的事,过去了……臣妾是皇后,七格格虽非臣妾亲生,终究也要唤臣妾一声皇额娘。”   乾隆苦笑道:“七格格如何能与咱们的和安相提并论?和安是朕的嫡女,是我大清最漂亮的公主!”他终究是固执的,即便和安从未唤过他一声阿玛,即便和安再不能出现在眼前,在他心中,她依旧是他最为心爱的女儿。   “四哥!”景娴紧紧抱着乾隆,眼泪又流了下来。   乾隆不再相劝,伸出双臂揽着她的腰,两颗满布伤痕的心紧贴在一起,终究没有那么孤独。原来,生的喜悦永远无法掩盖死的凄凉,原来,心伤了,永远不会痊愈,那锥心般的疼痛只会在每次想起时愈演愈烈。   良久良久,乾隆道:“也许,命定的朕无福享受天伦之乐。朕想疏远些永璂,你不会介意吧?”   景娴正色道:“皇上用心良苦,臣妾又怎么会介意。”   乾隆又道:“他是朕唯一的嫡子,将来,若是他愿意,这大清的天下迟早会交到他手上。”   景娴却道:“开国至今,从不曾有嫡子继位,臣妾从未奢望过。”   “正是如此,嫡子继位一直是朕最大的心愿。永琏、永琮相继早殇,朕的这个心愿就落到了永璂的身上。”   景娴轻声叹息,想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臣妾斗胆一问,四哥这皇帝做得快乐吗?”   乾隆竟被景娴问住了,日复一日的练功、上朝、批奏折,江山这个担子一旦挑在了肩上,便再不能有片刻松懈。快乐吗?自己倒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做皇帝之初,他是快乐的,荣登大宝证明了他是他阿玛最为优秀的儿子。可是,年逾不惑,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竟成了自己最难回答的问题。原来,这坐北朝南的位子竟不是心底最深的渴望。   景娴笑了:“臣妾跟皇上打个赌,将来,永璂必定不愿做皇帝。”   乾隆戏谑道:“若是永璂不愿,咱们总还有第二个阿哥。总之,你给朕生个愿做皇帝的皇子出来就是。”   景娴嗔道:“越发的无理取闹了!”索性侧坐过身不再瞧他。   乾隆自景娴背后拥住她:“旁人乐不得自个儿的儿子做皇帝,将来尽享荣华富贵,偏你不同!这样舍不得自个儿的儿子受一点儿累?”   景娴戏谑道:“皇上说的是,臣妾只希望自个儿的儿子将来做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王爷!”   乾隆问道:“像老八一样?”   “八阿哥也并非随心所欲……”   乾隆却道:“他还不够‘随心所欲’?朕前一阵子才准了他娶个戏子做侧福晋,且不说皇家,便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有几个能准了戏子入门?”   景娴直言道:“此事与身份无关。皇上之所以允准,全因王茵酷似芳儿。”   乾隆奇道:“你如何得知?”   景娴道:“宫里面儿传的沸沸扬扬,臣妾就是关紧了宫门,消息也会从窗户缝儿透进来。永璇自幼没有额娘,等着看他笑话的不在少数。臣妾总要了解了事情始末,才好对症下药。”   乾隆轻轻颔首。   只听景娴又道:“也许,永璇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何以见得?”   景娴笑了:“说说而已。依臣妾看,永璇是众多皇子中最有福气的。永琪明面儿上护着,皇上暗地里护着……将来,不论哪个皇子登基,他必能得享天年。”   乾隆凝眉道:“若然如此,朕也算对得起嘉妃。”   景娴心中叹道:终究不够圆满。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远嫁,又如何能称得上随心所欲?生在皇家,注定了随时要为天下做出牺牲,无论他人如何庇护,也是逃不脱的。   乾隆见景娴愣了神,问道:“在想什么?”   景娴脸现尴尬神色,她回过神来,戏谑道:“若是将来永璂厌倦了宫廷生活,皇上可愿放他出宫?”   “是他厌倦了宫廷生活?还是你厌倦了宫廷生活?”乾隆佯怒道:“二十年了,看朕看厌了?”   景娴忙低首,笑道:“臣妾不敢。”   乾隆忍者笑:“朕谅你也不敢!”略一思忖,他又道:“厌倦了也无妨,宫外面儿花花世界,看够了再回来。”   “若是看不够……”   “看不够?”乾隆轻轻抬起景娴下巴,“看不够朕派人抓你回来!”   景娴又道:“好霸道!”   乾隆当真射出两道霸气目光:“你嫁给了朕,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无论如何,朕也不会准你逃出朕的掌心……”   ☆、有孕   又过了些日子,接连着几天,大清早起床,景娴便觉恶心欲呕,她越发确定心中所想,终是传了太医。   叶之桐跪在芙蓉帐前给景娴诊了脉后,说道:“恭喜娘娘。”   景娴抚着小腹,又为人母,她心中却并未感到喜悦,反倒被担忧填满。这个孩子与自己能有多久的缘分,会不会如和安一般来而又去?这样的打击,她再难承受了……   叶之桐久久等不到景娴的反应,思忖着道:“娘娘的身子已调理得当,这一次当无大碍。”   只听景娴问道:“叶太医此话当真?”   叶之桐叩了头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景娴道:“既是如此,劳烦叶太医。”   叶之桐道:“微臣惶恐。”   正午时分,乾隆瞧了叶之桐递来的折子,匆匆忙忙赶到景仁宫。彼时,景娴已用过了午膳,换了件浅绿色睡袍,正坐在雕花铜镜前由小宫女拆着头上的发饰,乾隆悄声站到她身后。景娴透过铜镜见到乾隆,正欲起身见礼,却被他按住了。只听乾隆说道:“朕不叫人通报,便是不想你见了朕还要行礼。”他右手一挥,小宫女福身退下。   景娴终是站起身来,含笑问道:“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乾隆自衣袖中掏出一道明晃晃的奏折,说道:“见了叶之桐的折子,如何还能坐得住?”   景娴低首一笑,她早料到了。   只听乾隆又道:“这一次,你可要好生保重!”   景娴扬起头瞧着乾隆,问道:“不想要个艳冠群芳的女儿了?”   乾隆将景娴揽入怀中,回道:“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只要能平安长大!”   和安已被他二人深埋在心底,再不敢轻易提及。这个孩子是大清朝的嫡子,是他二人最大的安慰。乾隆想,也许这孩子是上天赐的,是上苍为了实现他‘嫡子继位’的心愿,特意送到人间来的。   江南,苏州,寤言堂。程淮秀站在门口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李绮筠走到她身边,手中拿了件披风披到她身上。程淮秀本在发呆,忽觉身上多了件披风,便侧过头瞧着李绮筠,笑道:“多谢。”   李绮筠戏谑道:“你方才很是淡定,岳大夫刚走,心乱了?”   程淮秀道:“你看我笑话?”   “我哪儿敢啊!”李绮筠一脸无辜:“你盐帮一群光棍儿粗汉子,莲子又小,只好委屈我这个大家小姐来照顾你。我在这儿受着累,难不成只是为了瞧你笑话?”   “好绮筠!”程淮秀将她推坐到檀木椅上,说道:“这一次,怕是真的要仰仗你了。”   李绮筠见程淮秀也坐了,说道:“我仰仗你多少次了?若非得你盐帮庇佑,我还有霑哥哥一家怕是都要流离失所……你程家与我李家,究竟谁对谁恩情更大一些,怕是早已计算不清了。”   程淮秀道:“你我二人早已胜似亲生姐妹,‘恩情’二字我不再挂在嘴边,望你亦然。”   李绮筠轻轻颔首,随后握住程淮秀的手道:“我知道你必会将这孩子生下来,可究竟该如何交代,你心中要有数。”   程淮秀奇道:“交代什么?向谁交代?”她笑得淡然:“我程淮秀虽为盐帮帮主,可终究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要生孩子,有什么出奇?”   李绮筠又问道:“你不怕帮里的流言?也不怕江湖上的流言?”   “流言?”程淮秀又道,“若是怕流言,我坐不到这个位子上来!你尽管放心,程淮秀既做得盐帮帮主,自然压得住盐帮众人。至于江湖……”她眼睑微垂,“我还有朋友。那帮‘狐朋狗友’无论如何不会弃我程淮秀于不顾。”   李绮筠笑了:“其实我也不必担忧,便是流言满天,你程大帮主恐怕也不会在乎。”   程淮秀道:“绮筠,你我二人是一样的。在旁人眼中,我们是异类,可我们自己却十分清楚,这样的日子,再苦也是甘之如饴的。”   李绮筠点了点头,叹道:“比起我,你要幸运许多,至少你还有盐帮。我想象不到,若是有朝一日,霑哥哥完成了《红楼梦》,我该到何处去。”   程淮秀直言道:“我盐帮敞开大门欢迎!”   李绮筠眼睑微垂,道:“真希望他那书能写到我们二人发苍苍视茫茫,这样,我此生也无憾了。”   一时间,程淮秀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知交好友,便握住她的手,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李绮筠终于缓过神来,正色道:“还有一事,你这孩子毕竟是皇子,你这边儿还好说,可宫里面儿……”   程淮秀蹙了眉头:“这个……”她右手轻抚着小腹,眼中一抹坚毅神色,“这是我的孩子,是盐帮的孩子。”   李绮筠问道:“你想瞒着?”   程淮秀轻轻颔首。   却听李绮筠又道:“能瞒多久?过些日子你就要显怀了,是个人都能瞧得出。”   程淮秀笑道:“我不是你那霑哥哥,他不会有事没事便派人盯着我。”   “这并非小事。”李绮筠思忖着道:“我总觉着你要想法子面对。”   程淮秀轻声叹息,心底升起一股愁绪。此前,她孤身一人,想着将来找个两姓旁人承继盐帮,便是盐帮不再姓程,能延续下去,她总算不愧对老帮主。现而今,她有了自己的血脉,她已决定,这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必是盐帮少帮主。可是,四爷会怎么想?绮筠说的不错,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若是知道了,会允准自个儿的孩子漂泊在外,整日带着一帮粗汉子刀山火海的讨生活吗?   李绮筠站起身来,轻抚着她肩膀道:“也不必过早去想,也许命运早有安排也说不定。”她眼睑微垂,戏谑道:“说不定,你这孩子将来能做皇帝呢!”   程淮秀瞧着李绮筠道:“又来揶揄我!你道做皇帝很好?”   李绮筠却摇了摇头:“对于爱做皇帝的人而言,做皇帝自然很好!可是,你养出来的儿子,怕是性子太野,不愿做皇帝!”   ☆、大礼   乾隆二十年十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下了早朝,乾隆信步走在紫禁城里,任由那雪花落在狐裘上,久久不化。这一年,杀了个大臣,死了个大学士,平了准格尔叛乱,攻下伊犁,十分忙碌的一年……即便是八月份去围场狩猎,还要装模作样封个准格尔台吉作亲王。忙!真忙!忙到他抽不出时间去后宫安抚嫔妃。当然,这样也不是不好,没有‘雨露’便没人去争,没人去争他乐得清闲。终于明白了好好的皇帝为什么最后都要出家,看惯了莺莺燕燕,人生的最后,总希望耳根子能清静清静。可他自诩惜花人,这辈子注定离不了女人,也就没那个出家的‘雅兴’。又要到年尾,他想起去年年末,他想方设法将程淮秀骗来京城,一住便是三个月,好一段舒坦日子……   “程淮秀……淮秀……”乾隆轻声呢喃着,想起她手里捏着糖葫芦的模样,嘴角渐渐挂上一抹温柔的笑。他终于住足,转过身朝着乾清宫走去,吩咐道:“宣唐海。”   贾六躬身道了声:“嗻!”   乾清宫里,春喜侍候乾隆脱下狐裘,奉了茶后,俏声问道:“皇上遇上高兴事儿了?”   乾隆正端起茶盏,听到春喜问话,侧过头瞧着她道:“有吗?”   春喜笑道:“都写在您脸上了!”   乾隆轻轻颔首,想到自己为哄女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颇为得意。   只听春喜又道:“皇上不想说给奴才听,奴才还不愿听呢!”   “你这个丫头!”乾隆竟也不气,说道:“朕只是想,给程淮秀送一份大礼。”   春喜笑道:“皇上是希望程帮主能早些进京吧?”   乾隆哼了一声:“猜准了朕的心思,可未见得是好事。”   春喜眼睑微垂,问道:“奴才斗胆,敢问皇上准备了什么给程帮主?”   乾隆知道,此刻门外已是大雪纷飞。坐北朝南,他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江南,更不知道程淮秀此刻在做些什么,不知道她这一年过得好是不好。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年她不曾遇到过贪官。朝廷里官多,免不得参差不齐,京里的、外放的,凡是带了‘盐’字,履历表他看了又看,派往江南一带的,他更是加以暗示,就差昭告天下:程淮秀是朕的女人,谁胆敢招惹,诛九族!群臣不解,争相称颂:皇上去了一趟江南,越发了解民间疾苦。每每至此,他心底不无尴尬。   春喜见乾隆愣了神,唤道:“皇上……”   乾隆回过神来,咳了两声,悠悠说道:“朕准备送给她一草靶子糖葫芦。”   十月的苏州并不如何舒坦,寤言堂里,程淮秀左手撑腰,右手摸着挂在墙上的佩剑,又叹了一口气。久未出鞘,也不知锈了没有。正如程淮秀所料,盐帮那群糙汉子对于帮主要生孩子这件事儿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他们虽糙却并不傻,大抵也能猜到这孩子的爹是救盐帮于急难的‘艾四爷’,只是可怜自家如花似玉的帮主要独自饱受妊娠之苦。至于江湖,初时,程淮秀未曾婚配便大了肚子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她听了,一笑而过,完全不放在心上。后来,各大帮派瓢把子无不出面压制,本就传无可传的消息自然烟消云散。江湖中人有了默契,盐帮要添丁进口,添的还是少帮主,该准备大礼了!   李绮筠拿着碗筷进屋,看见程淮秀的样子,假意咳了两声,说道:“帮主大人这个时候儿还想着舞刀弄剑?不怕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出来报道?”   “我倒是想呦!”程淮秀慢慢坐了下来,戏谑道,“你就这样陪我待在别苑,不怕你那霑哥哥找不到你?”   李绮筠苦笑道:“他有妻有子,还会来找我?”   程淮秀直言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叫我帮中兄弟送了几册书上山?”   李绮筠将手中碗筷重重搁到桌上,问道:“你还吃不吃饭了?”   程淮秀微侧过头,笑道:“你做的饭,不吃也罢。”   李绮筠哼了一声,仍是将碗筷摆在她身前,叹道:“为了做你儿子的干娘,我忍。”   程淮秀突然沉下脸来,低声道:“房上有人!”而后提高了声音道:“屋顶的朋友,找程淮秀有何见教?”   只听一人飞身而下,门‘嘎吱’一声被他推开了,站在程淮秀和李绮筠二人身前的蒙面男人手里托着个木箱子。那男人单膝跪地,道:“程帮主,四爷有大礼相送!”   程淮秀问道:“你是?”   那人微低着头:“侍卫。”   程淮秀笑道:“这礼我收了。只是……”她略一思忖,“程淮秀此刻境况还请你不要告诉四爷。”   那人抬起头来,瞧着程淮秀略显臃肿的身体,并不答话。他站起身来,轻身而出。   程淮秀眉头紧锁,左手抚着小腹,叹道:“怕是瞒不住了。”   李绮筠却道:“你早该派人知会他!我倒要瞧瞧你那位四爷‘八百里加急’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她俯身打开那箱子,整整齐齐的一排冰糖葫芦,隔层里还放了冰块。李绮筠笑了:“我道是什么好东西!”她拿出一串儿递给程淮秀:“几文钱一串儿的冰糖葫芦!这样的大冷天儿,他竟怕化了,还用冰块冰着,说出去不怕旁人笑话么?”   程淮秀却很感动,咬了一口,糖还是脆的。   李绮筠见状,轻轻笑了,她想,这一箱子糖葫芦便是程淮秀的《红楼梦》吧。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几日后,乾隆收到来自苏州的八百里加急。他本以为那信里必定写着程帮主不日北上,展开之后,却见到了‘程帮主怀有身孕,即将临产’这几个字。一惊非小,乾隆匆匆传召军机处曹钰入宫,交代了几件要紧事,便要带着贾六、岳云漏夜南下。   春喜急道:“皇上一句交代也无,有人来问,奴才该如何作答?”   乾隆一边披着狐裘,一边说道:“对外,你就说钦天监奏报天有异象,朕要闭关月余,祈福!”临出门前,他又吩咐道:“你向来机灵,这事儿别叫皇后知道。朕会赶在她生产前回来。”   ☆、生子(上)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的极大,官道上,化了的雪凝结成冰,又被新雪覆盖,人走在上面都要小心翼翼,马更是踟蹰不前。奈何骑马人心急,挥起鞭子狠狠抽将下去,就这样失了前蹄。仰躺在地的乾隆将马鞭收到胸前,闭上双眼苦涩一笑。   贾六拽停了马,踉跄着跑了上去扶起乾隆,关切道:“四爷无碍吧?”   乾隆拍了拍身上的雪,抬手蹭了蹭右脸,有血迹,哼了一声道:“无碍?破了相了!”   贾六忙不迭地道着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掏出条干净的手帕一边给乾隆擦着脸上伤口,一边道:“出门出的急,金疮药落在家里了,这附近又无医馆。”   乾隆又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拽住了那匹棕色骏马的缰绳。   岳云牵着马走了过来,他微躬着身道:“奴才知道爷心急,可也不急于一时。直隶省内慢着些,待得出了直隶,我们便可昼夜快马。”   乾隆颔首答允,重又跃身上马,缓缓前行。   两千多里地,他们三人只跑了四日便到了苏州城外。进了城,乾隆竟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他唤来贾六,吩咐道:“找间客栈。”   客栈里,乾隆对着铜镜照来照去,脸上的伤着实不轻,竟还未结痂,他重重叹了口气。   贾六端着一盆温水推门进屋,忍住笑道:“奴才觉着,皇上伤得正好!”   “放肆!”   贾六放下铜盆,解释道:“程帮主是聪明人,估计能猜得到您得了消息要来苏州。瞅见您脸上这道上,一感动,说不定遂了皇上的心愿!”   乾隆笑了:“算你小子会说话。”他接过贾六递上来的湿手巾,吩咐道:“到了苏州,你和岳云不必再跟着朕。”   贾六转了转眼珠儿道:“奴才带着岳大人去混堂子!绝不坏了皇上的事。”   乾隆冷哼道:“贾爷真是会享受!”随后掸了掸衣襟下摆,走出门去。   程淮秀的私宅前,乾隆勒停了马。他有些犹豫,就这样推门进去?会不会太过突然……他几次抬手想要敲门,几次又放了下来。后来,那扇门竟是被李绮筠拉开的。她与乾隆四目相对,奇道:“皇上?”   乾隆也多少感到了诧异:“李姑娘?”   李绮筠侧过身来:“你是来找淮秀吧?恕民女礼数不周了。”   乾隆知道,或多或少她还当自己是仇人,也并不如何介意,撩袍走了进去。   寤言堂里,程淮秀盘腿坐在榻上,翻看着日前赵辰坤送来的账本,时不时揉一揉腰。   乾隆轻声走到她身边,解下腰间挂着的浅粉色荷包,在她眼前晃了几晃。   程淮秀愣住了,她微低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来人。   乾隆与她对面而坐,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唤道:“淮秀……”   程淮秀心底轻叹:该来的,躲不掉。索性扬起头来,笑得很是温柔:“四爷!”   两人深情对望,将近一年不曾见面,说不想,是假的。   良久良久,乾隆眉头微锁,问道:“不派人知会四爷,怎么想的?”   “我……”程淮秀也蹙起眉头,她伸开弯了一下午的腿,扶着桌子就要起身,乾隆忙上前扶了。只听程淮秀又道:“这孩子是盐帮的孩子……”   乾隆苦笑道:“盐帮的孩子?盐帮帮主真是厉害,一个人也生得出孩子?”   “你?”程淮秀侧过头瞧着乾隆,泪眼盈盈。   乾隆立时慌了神,忙侧转过脸,将那道尚未结痂的伤凑到程淮秀眼前:“你该猜得到,我刚一接到消息便策马南下,偏整个儿直隶都下了雪,刚出京城那马就失了前蹄,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好。”   程淮秀哼了一声,终是笑了,心里感动,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宣之于口。   乾隆扶着程淮秀坐了下来,思忖许久,方才问道:“如果不是我派人来送了份‘大礼’发现了这个‘秘密’,你预备怎么办?一辈子瞒着?就这样和我断了联系?”   她笑了,眼底一抹旷然:“皇上若是忘了民女……”   “什么话?”乾隆这一次真是被她气到了,“心里想着,梦里念着,恨不得插翅飞到你身边儿来,你可倒好,一句‘忘了’,真是无情。”   程淮秀戏谑道:“皇上坐拥佳丽三千,我程淮秀当真有这么好?值得皇上念念不忘?”   乾隆揽着程淮秀,轻轻摸着她的肚子,柔声问道:“是不是今年没有贪官给我淮秀‘劫’,盐帮少了大笔进项,你生气了,这才刚一见面便说如此伤人的话。”   程淮秀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账本道:“今年‘黑’的收入几乎没有,可‘白’的收入却多了许多,兄弟们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她微扬起头,眼底有一抹狐疑,“难道是四爷?”   乾隆心中不无得意:“帮主为四爷添丁进口,四爷总也该为帮里做些什么。何况,盐漕总督这类肥缺,挑几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儿去做,皇上应当的。”   程淮秀但笑不语。   乾隆问道:“不喜欢?”   程淮秀正色道:“皇上为盐帮做的,淮秀记在心里。若非身子不便,该拜谢的!”   “总当我是外人!”乾隆却是不乐:“我只求你不要总惦记着如何和我断了联系……这孩子,你想他留在盐帮,直说就是。你没有兄弟姐妹,难不成四爷就这样不通情达理,眼睁睁瞧着你将这份家业交由两姓旁人?”   “四爷……”程淮秀满心感激。   乾隆叹道:“你不愿做宫里的女人,我绝不勉强。可京里有天宝盐栈,苏州有名园,还有这寤言堂,再不济,苏州城外还有破庙……四爷求的是长久,不是露水姻缘。”   她轻抚着乾隆的脸颊,眼底蕴着无限柔情。   许久未见,情难自已。乾隆横抱着程淮秀,让她侧坐到自个儿腿上,左手托腰,右手托背,吻上了她的樱唇,一发而不可收……   好一阵温存,乾隆猛地被程淮秀推了开来。只见她咬着口唇,眉头紧锁,右手托着肚子,道:“好疼……”   ☆、生子(下)   乾隆只觉腿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血红的一片……他赶忙抱起程淮秀,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朗声唤道:“来人!”却哪里还记得才刚放了贾六和岳云的假。   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绮筠见状却并不慌张,只是道:“好在早有准备,李婆婆就在厢房。”她转身而出,急忙唤来了那李姓产婆。   李婆婆进门后见到乾隆,不免皱起眉头:“怎么还有男人?快出去!”她撸起袖子净了手。乾隆却仍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程淮秀的手。   只见程淮秀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她勉力开口劝道:“你快出去啊。”   “我守着你!”甚是执拗。   李绮筠走上前来,也劝道:“你守在这儿,只会分她的心。守在门外,一样的。”   依依不舍,却不得不放手。乾隆走出门前,一步三回头,她双手紧紧攥着枕头,脸色惨白,他只感到万箭穿心,恨不能躺在床上替她疼。   李绮筠也走出门来,转身将门关上。看着呆愣愣的乾隆,她笑道:“去烧一盆开水,也算帮忙了!”顿了顿,她戏谑道:“天子会烧水吗?”   “你不在里面……?”眼前的人原本是大家小姐,有着煊赫的家世,现而今即便家败,‘侍候’两字他也说不出口。   李绮筠道:“在里面做什么?我帮不上忙,也只能烧水。”   柴房里,乾隆往灶膛里加着柴,漫不经心。   李绮筠将烧开的水盛到铜盆里,低头看了一眼乾隆,笑道:“你再往里添,火就要灭了。”   乾隆住了手,扬起头问道:“怎么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淮秀不是娇滴滴的小姐!刀口舔血的盐帮帮主,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哼一声,生个孩子不会喊叫的。”   乾隆点了点头,又道:“我想……”   李绮筠笑了,将手中铜盆递给他:“送进去吧,我晕血。”   若是在宫里,堂堂天子如何能进产房?苏州不同,没人管、没人劝,多了一份自由。乾隆将铜盆放在桌上,洗了帕子递给李婆婆。李婆婆接过帕子擦着程淮秀双腿间的血渍,说道:“你一个大男人,进产房不吉利。”   乾隆擦着程淮秀额头上的汗,说道:“百无禁忌!自家媳妇儿生孩子,哪儿有那么多讲究。”   李婆婆双手动作着,嘴上说道:“这下子我老婆子回去可以对着整个儿苏州城里的人说,我瞧见程帮主的男人了!不止人长得俊俏,对媳妇儿更是一等一的好,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的。”   乾隆头一次被一个民妇这样夸奖,苦笑道:“再好,也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终究是不好。”   李婆婆却道:“男人嘛,总不能吃软饭。”   程淮秀‘忙里偷闲’,也被她逗笑了。这一笑,牵动了腹部,又疼起来,乾隆忙攥住她的手。   李婆婆不再理他,径对程淮秀道,“程帮主,再用些力气,就快成了!”   李绮筠又端了盆温水进来,洗干净手巾递过去。   整整三个时辰,从白天到黑夜,启明星缓缓升起,寤言堂里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哭声。程淮秀太累了,昏睡过去。乾隆自李婆婆怀里接过那孩子,又长又黑的睫毛,樱桃小嘴,高挺的鼻梁,好一个俊俏小伙儿。李婆婆年纪大了,遇上个‘磨娘精’累得直不起腰,收了乾隆的赏银便回到厢房歇息。李绮筠也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鼻尖儿,笑道:“长得好像淮秀!”   乾隆却道:“生得这样俊俏,将来还怎么找媳妇儿。”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快到子时,程淮秀终于醒了过来。乾隆将孩子放进摇篮里,扶着程淮秀坐起身来,柔声问道:“渴吗?要不要喝水?”   程淮秀摇了摇头:“我想,看看孩子……”   乾隆忙将那孩子送到她怀里,笑道:“好俊俏的小子!”   九个多月的朝夕相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想过孩子的样子……这孩子,竟有七分长得像自己。   只听乾隆道:“眼睛像朕。”   “刚下生的孩子,哪里睁得开眼睛?四爷是在找安慰?”   乾隆将程淮秀和孩子一齐揽进怀里,说道:“这个是在苏州生的,长得自然像你。下一次,无论如何你也要进京生一个像我的孩子。”   程淮秀浅然一笑,未置可否。   乾隆竟感怅然:“若是生在宫里,是永字辈的十三阿哥。现而今,他要跟着你这个狠心的额娘漂泊江湖……”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淮秀,这孩子将来要承继盐帮,就跟了你的姓,叫程琋可好?”   “四爷……”程淮秀伏在他怀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乾隆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只要你记着我的好,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断了联系,你想要的,我都给。”   整整一个月,程淮秀不能下床,他端茶、送水、喂饭,事必躬亲,李绮筠乐得清闲。贾六找了过来,没说上两句话,便被他骂走,堂堂九五之尊侍候人的样子如何能被奴才们瞧见。腊月眼瞅着就要到了,别说是皇上,就是她这个盐帮帮主,年底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她知道,他该走了……心里不舍,便不出言相劝。她懂他,该走的时候他绝不迟疑,不必她劝。哄睡了孩子,她坐在榻上看账本,哪里看得进去。   晌午,乾隆请了苏州城内最好馆子的大厨做了一桌子菜。李绮筠知道他二人相聚时日已然不多,便告了假,回盐帮去了。于是,围坐在桌旁的就只他二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娃娃。   乾隆自行斟了一杯酒,扬起头来一饮而尽,苦笑道:“琋儿可怜,满月这样的大日子,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伴。”   程淮秀道:“他是盐帮的少帮主,我盐帮此刻也正大摆筵席,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可怜……只是……”   “只是你希望这样的日子只有咱们三个在一起,对不对?”   程淮秀但笑不语,自摇篮中抱起程琋递给乾隆。   怀里的孩子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乾隆笑道:“你看,我就说这孩子的眼睛像我。”他轻轻拍着程琋,絮絮说道:“琋儿,你要记得阿玛。将来,阿玛给你请全天下最好的师父教你文学武功。”   程淮秀嫣然一笑,说道:“你是他爹,他如何会忘了你。   乾隆戏谑道:“谁知道你这狠心的娘会如何教他。说不定,在他懂事的时候,你会告诉他,琋儿,你爹已经死了。”   程淮秀忙抱起孩子,瞪了乾隆一眼,嗔道:“胡说什么!我还会北上,你也要南下,怎么就见不到了?”   乾隆又喝了一盅酒,眼里是说不出的愁绪:“朕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儿子浪迹江湖……”   一桌子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日薄西山,程淮秀哄睡了孩子,重又坐到榻上,点燃了蜡烛,翻看起账本。   乾隆醒了酒,走到程淮秀身后坐了下来,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淮秀,四爷要走了。”   程淮秀嫣然一笑,将头微侧,道:“皇上恕民女不能相送。”   再不能朝夕相对,乾隆轻轻吻上她的唇瓣,分别,总要带走些什么,哪怕只是她的气息,哪怕只是一段记忆。   夜里,程淮秀起身给程琋喂奶,乾隆也睡不着,拿起自己的狐裘给她披到身上。   清晨,程淮秀给乾隆穿着衣裳,恋恋不舍。   临别前,乾隆问她:“几时北上?”   程淮秀抱着孩子,轻轻拍着:“总要等琋儿长大一些。”   乾隆又问:“北面儿的生意谁照看?”   程淮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戏谑道:“四爷帮淮秀照看?”   乾隆笑了:“乐意之至。”   顿了一顿,程淮秀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摸出了一小只瓷瓶递给乾隆,笑道:“独家秘方,敷在脸上,你这道疤淡的快些。”   乾隆戏谑道:“帮主还是不喜欢破了相的四爷。”忙不迭将那只瓷瓶收进怀里。   程淮秀瞪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先出了门。   门外,贾六、岳云二人早已静候。乾隆将他母子二人紧搂在怀,附在她耳畔,低声道:“等着四爷……你不能北上,四爷千方百计也要南下。”   程淮秀轻轻颔首,泪盈于眶,却无论如何也要忍住。   良久良久,再不舍,也要放手,三骑骏马终是绝尘而去。   ☆、永璟(上)   又是昼夜快马,回到乾清宫时,天刚发亮。乾隆疲惫不堪,歪在榻上就睡,天大的事也等他醒来再处理。   春喜推着贾六走出寝殿,轻轻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才回来?”   贾六也是一脸疲态,打了个哈欠道:“程帮主给皇上生了个小阿哥。咱们无缘得见,可想也想得到那小阿哥该有多漂亮,咱们皇上整整在程帮主身前儿伺候了一个月!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的,看得贾爷我都想哭……”   “还贾爷呢?”春喜坐了下来,问道:“生了小阿哥,程帮主还是不肯进宫?小阿哥总要进宫来啊……”   贾六一面打哈欠,一面揉着屁股坐了下来:“看样子不会。我猜那小阿哥八成要留在程帮主身边儿,不进宫了。”   “皇上舍得?即便皇上舍得,老太后知道了,那还得了?”   “有皇上护着啊!”贾六不以为意:“皇上宝贝程帮主,你是没瞧见!依我看,程帮主想要天上的月亮,咱们皇上……”他又打了个哈欠,“咱们皇上恐怕都会想法设法摘了给她。”   良久良久,春喜叹道:“心里惦着却见不到,皇上可怜……为了个不在身边的男人饱受妊娠之苦,程帮主可怜……可是在宫里为皇上顶着雷的娘娘又何尝不可怜?”   贾六早已睡眼惺忪,迷糊着道:“什么顶雷……谁顶雷啊?”   春喜见状,推了推贾六:“回屋儿睡吧。”   整整昏睡了两日一夜,第二日傍晚,乾隆才算彻底清醒。春喜伺候他喝了茶,重又给他编着辫子。乾隆捏着明黄的辫穗儿,问道:“宫里面儿糊弄过去了?”   “糊弄?”春喜絮絮说道:“哪儿那么好糊弄!前朝好在有曹大人,可那折子也堆成了山,估计够您批个几天几夜的。后宫主子娘娘们倒还安分,毕竟皇上‘闭关’,哪个宫也去不得。可老太后精明,传了钦天监,盘问几句便漏了馅儿。”   乾隆回过头看着春喜:“皇额娘知道了?”   春喜点了点头。   乾隆有些不快,低沉着声音问道:“后来呢?”   春喜跪在地上,低着头:“奴才没了主意,新主子不在,只好向旧主子求助。”   乾隆冷哼一声:“朕不是说过,这事儿别叫皇后知道。”   “奴才想着,与其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太后叫去问话,还不如奴才先老实交代了,再一起想个法子。”   乾隆压低了声音又问:“再后来呢?”   “老太后怪娘娘看不牢皇上,却也不得不一起瞒着。”   乾隆‘嗯’了一声,道:“朕去瞧瞧皇后。”   景仁宫,大冷的天儿,景娴竟由小宫女扶着在院子里散步。她披了件白色狐裘,不施粉黛,头发散在脑后,素净却有一种自然的美。三十七岁,她仍旧不负‘满蒙第一美人’的盛名,岁月的眷顾,现在的她淡定又从容。   乾隆大踏步走进景仁门,扶起就要见礼的她,蹙着眉说道:“手都是冰的,这么冷的天儿,怎么不在宫里面儿待着。”   景娴淡然一笑:“太医如此吩咐,臣妾也不得不照办。”   乾隆搓着她的手道:“朕陪着你。”   景娴摇了摇头:“臣妾累了。”   景仁宫正殿,景娴由乾隆扶着坐在卧榻上,小宫女奉上两盏茶,春喜试了试手炉的温度,分别递给两人。   景娴笑问道:“皇上是几时回来的?”   “前儿个晚上。”   春喜也道:“奴才听贾六说,皇上为了能早些回来,昼夜快马,几乎没怎么歇过。前儿个夜里回到乾清宫,倒头便睡,今儿一早方才清醒。”   乾隆轻轻颔首,随即蹙眉问道:“皇额娘为难你了?”   景娴回道:“身为正宫皇后,连皇上的行踪也不知道,皇额娘并未错怪。”   “皇后……”顿了顿,乾隆挥退了随侍在侧的宫女、太监,起身坐到景娴身边,试探着揽住她的肩,“事发突然,朕向你赔罪。”   景娴侧过头瞧着乾隆,眼角眉梢皆是淡然:“皇上不会错……臣妾能做的,只是为皇上殿后。”   面对着这样的景娴,乾隆竟有些不知所措:“你什么也不想问?”   景娴反将了他军:“皇上希望臣妾问什么?”   乾隆叹道:“总是这样……朕老实交代,淮秀日前给朕生了个儿子。”他苦涩一笑,“准确的说,是给她盐帮生了个少帮主。”   景娴眉头微锁:“毕竟是皇室血脉,若是太后知道了……”   “你是和太后怎么说的?”   景娴揉了揉腰身,笑问:“皇上希望臣妾怎么说?”   乾隆忙伸手轻轻给她揉着:“推说不知,而后劝额娘说朕必定知道分寸,若非确有要事,断不至匆匆出门,一句交代也无。”   景娴戏谑道:“皇上是臣妾肚子里的蛔虫吗?”   乾隆将景娴揽进怀里,轻轻抚着她隆起的小腹,笑道:“你肚子里的不是朕,是朕的十三阿哥!”随即叹道:“你知分寸、懂拿捏。朕的事,该不该说,该怎么说,你一直都很清楚。”   景娴轻轻推开乾隆:“皇上想问的也问了,如何应对皇额娘,您自个儿想吧。整整一个月不在宫里,想必折子已堆成了山,臣妾就不留您了。”   “朕才刚来,皇后当真不留?”他戏谑,“这一走,可不知又要几时方才得空。”   景娴也开起了玩笑:“皇上忙!忙到整月待在江南,一点儿消息也无。”   乾隆听得出她心底的介意,轻轻吻了她额头:“你说得不错,乾清宫里,折子堆成了山,朕真的要回了。晚上,不论多晚,朕都来。”   回到乾清宫,见大臣,批折子。想到接连两个月可能会连得两个皇子,哪怕其中一个永远也不会在册,心里也高兴!大笔一挥,赈灾、积福,大清的国库,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一忙,就快到子时。他瞧着西洋钟,用力伸了伸胳膊,起身披上狐裘走出宫门。刚到景仁门前,猛不迭跟小石头撞了满怀。乾隆问道:“急什么?不要脑袋了?”   小石头躬着身道:“皇上恕罪!皇后娘娘临产,奴才忙着去请太医。”   乾隆快步走进门去,问道:“收生嬷嬷呢?”   春喜回道:“早挑好了。叶太医说,这次绝无差错。”   ☆、永璟(下)   宫里不比苏州,乾隆正要推门进寝殿,一堆奴才早跪在他身前,劝道:“皇上留步,皇上不可进血房……”   乾隆心里烦躁,抬腿便要踹将上去,身后传来太后的声音:“皇帝!”   乾隆忙转过身,抱拳一揖道:“皇额娘。”   老太后由崔嬷嬷扶着坐到卧榻上。她侧过头看着站在身边的乾隆,问道:“皇帝‘闭关’成功了?”   乾隆笑道:“儿子想些什么,要做什么,逃不出额娘的慧眼。”   老太后哼了一声:“哀家只这一双眼睛,偏你那正宫皇后跟你一个鼻孔儿出气。”   乾隆忙道:“皇后她的确不知。”   太后也不再问,合上双眼,缓缓拨动着手中佛珠。   寝殿里,春喜洗干净手帕,给景娴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附在她耳畔道:“娘娘,皇上来了,就在殿外。”   景娴闭着眼睛轻轻颔首,又一阵宫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叶之桐背着药箱走进寝殿,收生嬷嬷忙道:“时辰到了还不见露头,这样下去,娘娘耗不住啊。”   叶之桐却不慌不忙,跪在床前,右手搭在景娴的脉上,捋着颌下胡须道:“万不得已之时,方可催产。娘娘身体底子不差,再等一等吧。”虽说如此,他仍是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对准了景娴的合谷穴一点一点送了进去。   寝殿外,乾隆来来回回踱着步。老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蹙着眉道:“你停下歇一歇,晃的哀家眼晕。”   乾隆朝里间望了望,转过身笑道:“夜深了,额娘回宫歇着吧,儿子在这儿守着。”   太后却道:“不碍的。皇后毕竟不年轻了……”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口。守在这儿,捻着佛珠求佛祖,多少能有一份心安。   寅时二刻,寝殿里响起了婴孩儿的啼哭声,老太后双手合十,默念着‘阿弥陀佛’。   须臾,春喜怀抱着新生儿走了出来,她满脸喜色,笑道:“恭喜太后,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位小阿哥。”   老太后难掩激动神色,由崔嬷嬷扶着站起身道:“快抱给哀家瞧瞧。”   那婴孩儿生得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薄的两片嘴唇,太后忙抱给崔嬷嬷看,说道:“快瞧瞧,简直和皇帝小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崔嬷嬷也道:“可不是!宫里面儿这些个阿哥,数十三阿哥和咱们皇上小时候最为相像。”   “真有这么像朕?”乾隆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瞧,新生婴儿没什么两样,他看不出区别,不由得有些失望。   太后瞪了他一眼,说道:“你那十几个阿哥,有几个是一下生你便瞧过的?哀家和你打个赌,十三阿哥一定是几个阿哥中长得最像皇帝的。”   乾隆笑道:“若然如此,儿子乐得输给皇额娘。”   老太后将十三阿哥抱给乾隆:“这一宿,哀家也乏了,好在老十三平安降生,哀家这颗心就算是落了地。皇帝也早点儿歇着吧。”   乾隆道:“儿子恭送皇额娘。”   送走了老太后,乾隆忙走进寝殿,将那婴孩儿送进景娴臂弯,笑道:“皇额娘说,这孩子是几个阿哥里面长得最像朕的。”   景娴仔细瞧着小阿哥,也笑了:“比着永璂,他是要好看一些。”   “哪儿有你这样的额娘!”乾隆戏谑道,“两个都是你亲生的,有了小的便嫌弃大的?”   景娴柔声说道:“他们两个是一样的。”   乾隆揉了揉鼻子,又往床里蹭了蹭,可怜兮兮地说道:“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天都快亮了,朕懒得回了。”   景娴却道:“臣妾这宫里还有偏殿。”   “偏殿是朕住的地方?”他索性和衣躺在床边,“朕没说假话,这几日接连的折腾,此刻见了你和老十三无恙,朕是一步也不想走了。”   景娴心中无奈,只得道:“总要安顿好孩子。”   乾隆仿似还了魂,起身将孩子抱进摇篮里,盖好小被子,脱了外裳便躺到床上,动作极其麻利。   景娴给他掖好了被子,合上双眼。   尚未进入梦乡,乾隆突然睁开双眼,说道:“朕想到了!”   景娴心中无奈,嗔道:“皇上……”   乾隆侧过身揽住景娴,柔声问道:“老十三取名永璟可好?王字旁,景仁宫的景,景娴的景。”   景娴樱唇微启,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化成一抹微笑。   仿似做成了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儿,乾隆又合上双眼,迷糊着说道:“明儿个知会内务府,睡觉……”立时便入了梦乡。   景娴轻轻握住乾隆的手,她实在是累极了,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隔着扇窗子,贾六唤道:“皇上该起了!”   乾隆索性用被子蒙住脑袋,顺便捂上景娴的耳朵。   贾六提高了音调:“皇上该起了!”   乾隆大声回道:“皇上今儿个不练功!”   景娴也被吵醒了,她脸色依旧苍白,柔声劝道:“年底了,皇上政务繁忙,是该起了。”   乾隆重重叹了一口气,坐起身蹬上龙靴,一面由春喜侍候着穿龙袍,一面抱怨道:“朕真是该了这帮奴才的!再不起,他一定在外面儿念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朕也一把年纪了,哪儿禁得住他们这般折腾。”   景娴浅然一笑,由小宫女扶着坐起身来。   乾隆又道:“早知道咱们贾公公如此不通情理,昨儿个朕就该回乾清宫。你刚生产,本该多休息,被朕连累了。”   景娴轻轻摇了摇头。   穿戴好的乾隆长身挺拔、英明神武,他又俯身瞧了瞧永璟,那孩子正沉沉睡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朕兆。乾隆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碰了碰他肉肉的脸蛋儿,笑道:“好小子,比朕有福气。”随后侧过头看着景娴:“朕瞧你还虚的很,晚些时候再召叶之桐来开个调理的方子。”   景娴点了点头。   乾隆正要出门,回过头道:“今儿个见完了大臣,朕便过来。”   景娴又点了点头。   乾隆已走出寝殿,景娴正要躺下,却见帘子动了动,他探进头来。   景娴笑道:“皇上该去练功了。”   ☆、孑然   乾隆二十一年正月,苏州城内爆发了天花……初时疫情并不严重,可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过后,天花病毒在苏州城内肆虐。程淮秀站在街上,看着一副又一副棺材被马车拉到城外,眉头紧锁。黄一站在她身侧,凝眉说道:“这场瘟疫过后,苏州城里的人,恐怕所剩无几了。”   程淮秀重重叹了一口气:“黄兄近来若是缺少人手,我盐帮愿效犬马。”   黄一摇了摇头:“我的兄弟结实,他们要吃这碗饭,自然少不得要担些风险。何况,漕帮放粮,盐帮放盐,你手下的兄弟也不清闲。”   程淮秀仰头望天,阴云密布,似乎顷刻间又会有大雨来袭。她苦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希望这场瘟疫能快些过去,苏州城内能多留些人下来。”   黄一轻轻颔首:“我们几大帮派联手,总算是尽了人事。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凭天意了。”   程淮秀突然之间感到凄凉,人力在上苍面前竟是如此渺小,连争上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正午时分,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程淮秀洗过澡后,换了身衣衫,自李绮筠怀中抱过程琋轻轻拍着,心不在焉。   李绮筠道:“这是天灾,你再愁眉不展又能怎样?城里若能少死一人,我抱着你一起哭。”   程淮秀苦笑道:“你看得倒透彻。”   李绮筠叹道:“时至今日,我倒更愿相信,有些事,命里注定的,逃不开,避不了。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怕是有些许道理。”她看了看躺在程淮秀怀里,正嘬着手指的奶娃娃,开口劝道:“你还是带着琋儿出城避一避,以防万一。”   程淮秀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说道:“我程家人命硬,不碍的。何况,他这么小,带出去怕是还不如待在屋里安全。”   正说如此,盐帮兄弟的声音传了进来:“帮主,小胡回来了。”   “哦?”程淮秀侧过头看了李绮筠一眼,将程琋放回到摇篮里,推门走了出去。   李绮筠不禁慌了起来:小胡,没记错的话,守在霑哥哥身边的兄弟们大都下了山,只剩下一个叫小胡的。莫不是瘟疫传上了山……她心里焦躁,听得门外程淮秀说道:“这样的大事,为何现在才报?”   过得片刻,程淮秀推门进屋,她眉头紧锁,顿觉此事不好像李绮筠交代。   李绮筠见她神色,心道不好:“可是霑哥哥出了意外?”   程淮秀忙道:“不是曹兄!”她顿了顿,终是开口说道:“是曹兄那孩子,听说病得不轻。”   李绮筠右足一顿,急道:“我立刻上山。”   程淮秀伸手拉住了她:“这样上山,你不要命了?”她心里有一股怒火,气帮中兄弟后知后觉,更气自己忽略了不远处的天平山。深深吸了口气,她又道:“我派了人去请岳大夫,待她来了,我们一同上山。”   李绮筠也冷静下来,她摇了摇头:“你不能上山!”终究染了瘟疫的并非曹霑,她的头脑依旧清醒:“琋儿还要你去照顾,还有盐帮……无论如何,你不能上山。”   程淮秀苦笑不语,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等待着。   可岳清是大夫,在她眼中,无论王子皇孙抑或平民百姓本没什么区别,天灾面前,她的草庐里挤满了病人,自是不会扔下那一堆人不顾。是以盐帮兄弟只带回了一筐草药。   程淮秀叹道:“岳大夫做的不错,是我强人所难了。”随后转过身道:“绮筠,我们上山。”   李绮筠也是个执拗的人,她握住了程淮秀的手:“这事本就与你无关,整个儿苏州、整个儿盐帮不能没有程帮主坐镇,别叫我欠你太多。”   程淮秀淡然一笑,轻轻点头,这个时候确实不该意气用事,她只能说:“万事小心。”   小胡单膝跪地,抱拳道:“帮主,我和李姑娘一起上山。”随后背起了那草药筐。   程淮秀道:“多加小心。”   天平山半山腰,李绮筠打着一把油纸伞快步走着,雨后的山路尤为南行,她几次险些滑到,堪堪被小胡扶住。到得李家私宅前,李绮筠颤抖着双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李姑娘……”小胡叫住了李绮筠,随后递出一条帕子,说道:“毕竟是天花。”   李绮筠却摇了摇头:“生死有命,我不用这个。”   屋子里,《红楼梦》的手稿洒了满地,柳蕙兰怀里的孩子不停哭着,她自己也是面无血色。曹霑正欲上前,柳蕙兰却道:“公子不要过来。”又抱着孩子向里走了几步。   李绮筠轻步走到曹霑身边,低声唤道:“兄长……”   仿佛见到了救星,曹霑侧过身抓住了李绮筠的胳膊:“妹妹来了就好。”   李绮筠轻轻拂掉曹霑的手,走上前几步,柔声道:“嫂嫂,我带来了草药,是专治这次瘟疫的。这孩子是曹家唯一的血脉,咱们不该也不能放弃。”   “没用的……”女人的直觉总是准的可怕,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这孩子本就体弱,染上了天花,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李绮筠右足一顿,抢上前去抱过了孩子:“不试一试如何甘心?”她余光瞥到了柳蕙兰的颈部,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却满布红点。“嫂嫂……”李绮筠缓缓抬起手将柳蕙兰的衣裳扯下了一些,果不其然:“你也染上了?”   柳蕙兰咳了两声:“我母子二人同赴黄泉,不会感到凄凉。”   李绮筠重重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看着曹霑:“嫂嫂和侄儿的境况,兄长你不清楚?”   “我……”曹霑看着散在地上的书稿,心底一阵愧疚。   李绮筠深知曹霑为人,这样的‘痴’,将来如何面对曹家的列祖列宗,即便是她自己,恐怕也难以面对酒泉之下的舅父、舅母。她眉头紧锁,轻轻将怀中婴孩放进摇篮里,苦笑道:“乖,姑姑一定能救你。”随后转身走到屋子外面,抓了一把草药放进药壶。   曹霑缓缓走到柳蕙兰身前,紧紧抱着她:“兰妹妹,雪芹对不住你……”   “公子……”柳蕙兰也揽住了他,情难自禁,“兰儿终究也没能给公子留下个孩子。好在,李家妹妹还在,兰儿一直都知道,公子最喜欢的是李家妹妹,公子心里最大的愿望是李家妹妹能陪着你一起完成那部书。”   “兰妹妹!”曹霑闭上双眼,流了泪……说什么要为天下女儿立传,一再辜负身边的女人,又如何自诩了解天下女儿?   夜里,岳清安顿了草庐里的病人,还是被程淮秀请上了山。她看着那婴孩儿,摇了摇头:“太小了,药都喂不进……”   程淮秀道:“还请您想想办法……”   岳清直言道:“便是能喝进药去,尚且要听从天意,何况他喝不下?”她上前几步,拉过柳蕙兰的手腕,号了她的脉:“夫人若是能放宽了心,喝下几服药,也许……”   柳蕙兰苦笑道:“不劳大夫费心,我舍不得我那孩儿孤身一人。”她俯身抱起孩子,哼唱起歌儿来。   疾病很多时候不足以置人于死地,最可怕的,是一个人丧失了活着的意念。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任是神仙也难以救他活命。五日后,曹霑和李绮筠二人皆着白衣送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出城。   ☆、回京   乾隆收到‘苏州城中天花肆虐’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后,心急如焚,即刻下旨命太医院痘疹科太医昼夜快马赶赴苏州。终究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心里装着的并非一人,而是天下百姓。及至收到粘杆处奏报,曹霑的妻儿在这次瘟疫中死了,他方才想起程淮秀母子二人也在苏州,时时刻刻有染病风险。好在那奏报最后跟了一句,程帮主母子二人此刻安好,一颗心暂且放下。   夜凉如水,月光倾泻而下,乾隆站在景仁宫的中庭之中,仰头望着那轮明月,眉头深锁,心中怅然。景娴拿着狐裘走出屋门,双手将那狐裘披到乾隆身上,柔声劝道:“夜深了,皇上进屋儿吧。”   乾隆转过身来,苦笑道:“心里烦躁,待在你身边儿,怕惹得你也烦躁,朕还是回乾清宫去……”   景娴轻轻摇了摇头,右手抬起抚上乾隆胸口:“皇上心里有事,若是能讲的,不妨讲出来。”   乾隆握住景娴的手,拉着她朝着屋里走去:“你身子刚好些,要说,咱们去屋里说。”   进了正殿,乾隆揽着景娴一齐坐到卧榻上,他又站起身来,负着双手,思忖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朕想去苏州。”   “万万不可!”景娴急道:“臣妾这些日子虽未出宫门,可也听说,那苏州城内现而今天花肆虐,皇上怎能以身犯险?”   乾隆凝眉道:“朕是天子……”   景娴拽住了乾隆的右臂:“染上了天花,要命的!多少年了,宫里的人谈花色变。皇室之中,死于天花的,还少吗?”顿了一顿,景娴又道:“臣妾知道,皇上心中挂念着程帮主母子,臣妾看得出,程帮主并非普通女子可比,想必她也不愿见皇上此刻出现在苏州城中。”   乾隆重重叹了一口气,心里的事被景娴说了出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天花,他并非不怕,可眼睁睁瞧着淮秀母子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己不能陪伴在侧,心里的一股火无论如何也熄不灭,再这样下去,她母子二人无恙,他恐怕就要病倒了。思忖良久,他转过身来,双手握着景娴双臂,苦笑道:“朕不去了,你放心吧。”   景娴凝眉问道:“君无戏言?”   乾隆轻轻颔首:“君无戏言。”   苏州城里,盐帮大堂。   程淮秀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以手托腮,闭着双眼,秀眉微蹙。   赵辰坤和小胡交谈着走进大堂,见到程淮秀的样子,都自觉住了口。   赵辰坤压低了声音道:“这阵子,不止是开仓放盐,督抚那边的事,但凡我盐帮能出上力,无不尽力相帮,帮主事必躬亲,太累了。”   小胡也道:“还有李姑娘的兄长,丧妻丧子,一应事务全赖咱们帮主。”   他二人静默着站在堂下,只待程淮秀醒来。   程淮秀的梦里,乾隆身处寤言堂,怀里抱着程琋,笑对着自己道:“淮秀,我来了!你为四爷做的,四爷都知道。这担子太重了,四爷替你担。”好梦不长,她不知何故身处盐帮,耳畔响起李绮筠焦急的声音:“淮秀,琋儿发烧了,怕是不好啊……”她心里一阵急,双脚踩了空,喊着“琋儿”醒了过来。   赵辰坤拱手道:“帮主,少帮主您已送到箫大侠那边儿去了。”   程淮秀轻轻颔首,端起手畔凉茶喝了一口,方才醒过神来:“开仓放盐的事办的怎样了?”   赵辰坤回道:“一切顺利。”话毕又补充道:“江老爷子那边儿也顺利。”   程淮秀径对着小胡问道:“天平山上怎样了?李姑娘应该没有大碍?”   小胡拱手道:“一切如常。曹公子近来精神不是很好,可他二人并无感染天花的迹象。”   程淮秀又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帮内兄弟呢?可有染病的?”   赵辰坤道:“除了最初那两个,近来并未发现。想来岳大夫那药确实有效。”   程淮秀又道:“我日前去了总督府,听说朝廷已派来了专治痘疹的御医,想必这场瘟疫就快过去了。黄帮主那边,能帮的也尽量去帮,还是要叫兄弟们小心着些。”   赵辰坤与小胡二人皆拱手称是,退出堂外。   偌大的寤言堂,此刻又只剩她一人。多少年了,杀伐决断的背后,只她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有了男人,却是这天底下最不能让她倚仗、依靠的那一个……多希望琋儿能快些长大,高大威猛、英姿挺拔,站在她身边说:“娘,交给我!”   夜色渐浓,她明知乾隆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心里却还是有一丝希冀。越是忙的时候,越是希望那个人能够陪在身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陪在身边就好。   这场瘟疫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当官府宣布瘟疫已过,一切如常之时,苏州城内几乎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白灯笼,好一片凄凉景象。   城外,李绮筠穿了件墨绿色长衫,打扮成男人模样。   程淮秀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凝眉问道:“真的决定了?不再反悔?”   李绮筠轻轻颔首,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左侧的曹霑,苦笑道:“该回去了。京城再不好,也是霑哥哥的家。”   程淮秀却道:“可你的家在苏州,祖父、父辈都在苏州,去到京城,该如何生活?”   李绮筠低首浅笑:“卖字画啊……别的做不得,写几个字,画几幅画,还是驾轻就熟的。”   程淮秀心中无奈,只得道:“在京城,我盐帮有一间盐栈……”   未待她说完,李绮筠轻轻摇了摇头:“淮秀,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一次,倘若你那四爷不派人来扰,我希望我和霑哥哥的生活里只有彼此。无论多么清苦,买得起笔墨,就是天堂。”   程淮秀笑问:“倘若买不起笔墨呢?”   “买不起?”李绮筠扬起头,也笑了:“买不起,我就去敲你盐栈的门,报你程淮秀的大名!”话毕,她右足轻点,侧坐到马车右侧。   程淮秀也飞身上了马:“朋友一场,送你一程!”   李绮筠轻轻颔首,拽了拽缰绳,马车徐徐向北行去。   ☆、冷战   疫病已去,天花没再扩散,苏州城内几大帮派放粮、放盐,分文不取……乾隆合上折子,好事,好到出乎意料,可他仍旧眉头紧锁。   春喜端着茶盘奉上一盏茶,笑问:“皇上还在等消息?”   “你知道?”   “不是知道,是猜得到。”她将茶盘立在身前,轻轻摇着头道:“恐怕皇上这消息等不来了。”   乾隆奇道:“怎么讲?”   春喜道:“皇上明知程帮主和小阿哥身体康健,心里希望程帮主能亲自写一封信道明情况。”   乾隆轻轻颔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春喜又道:“可是,‘礼尚往来’方是人之常情,皇上这些日子怕是没有只言片语带给程帮主吧?”   乾隆苦笑道:“朕不能陪在她身边,写什么都觉汗颜……”   “程帮主又何尝不知道皇上一身系天下安危。也许,她只是盼您的一句话呢?”   乾隆轻声叹息:“女人的心思,难猜……”   “奴才斗胆……”春喜将头微侧:“皇上是被娘娘们惯坏了。娘娘们整日都在猜测皇上的心思,几时需要您去猜她们的心思了?”   乾隆站起身来,负着双手走到乾清宫门前,门外春意盎然,他缓缓说道:“还是,送一份大礼……”   这夜,乾隆照旧翻了景娴的牌子。快到子时,他仍无睡意。   景娴侧过身望着乾隆,问道:“皇上有心事?”   乾隆直言道:“朕想南巡。”   景娴眼睑微垂,含笑问道:“去苏州?”   乾隆轻轻颔首:“疫情已过,苏州城内必定一片惨淡,于情于理,朕该去看看。”说得堂皇。   景娴嘴角那抹笑转瞬即逝,她蹙起眉头下了床,跪到床前:“臣妾斗胆劝皇上,此刻不宜南巡,更不宜去苏州。”   乾隆坐起身来:“你起来说话。”   景娴摇了摇头:“南巡本是劳民伤财之举,这个时候儿去苏州,无异于雪上加霜。”   “什么话?”乾隆气道:“朕今儿个一早才刚拨了银子,如何会雪上加霜?何况,南巡只为体恤百姓,在你眼中怎么成了劳民伤财之举?”   景娴叹了口气,又道:“皇上可曾觉着自个儿变了?”   乾隆苦笑道:“你说说看,朕怎么变了?”   景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臣妾只怕,皇上仗着国库充盈挥霍无度,终酿大祸!”   “放肆!”乾隆拂袖而起:“我大清正值盛世,你身为皇后,怎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拽了件斗篷披在身上,怒气冲冲走出景仁宫。连衣服也忘记了穿,想必,他这一次真的是气急了。   景娴眼望着大敞四开的宫门,苦涩一笑。摇篮里的永璟也被乾隆吵醒了,大声哭了起来。景娴扶着床畔站起身来,走到摇篮旁,俯身抱起永璟,柔声哄着:“乖,被你阿玛吓到了,是不是?额娘这次,怕是真的惹恼了你阿玛……”   一语成谶,乾隆‘南巡’未能成行,却也再没翻过景娴的牌子。便是初一、十五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也推说身子不适……景仁宫自那晚过后,仿似冷宫一般。景娴心道:所谓伴君如伴虎,也不外如是。这世上,人心最难捉摸,皇上的那颗心尤其难捉摸。永璂住进了撷芳殿,好在她还有永璟,看着他一日日长大,模样越发的像乾隆,那颗本该静如止水的心还是会痛上一痛,终究不能释怀……   五月,甘肃总督上本:上一年,甘肃皋兰等二十厅州县受了霜雹灾,臣斗胆恳请皇上免除赋税。乾隆御笔一挥:知道了,赈灾!此外,免去甘肃甘州等三府本年民屯额赋。   春喜本在一旁磨墨,偷眼瞧了一下,笑道:“皇上节用裕民,堪称万世表率!”   乾隆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春喜:“你这小脑袋瓜儿里想些什么,当朕不知道么?”   春喜俏脸一扬,很是不服气:“奴才夸奖皇上也有错?”   乾隆将御笔搭在笔架上,端起手畔的茶杯,呷了口茶,随后道:“朕知道,你入宫后便跟在皇后身边儿,是她的心腹。可现而今,你在朕身前儿侍候,朕绝不允许身边儿的奴才怀着另一份心思。”   春喜福了福身道:“奴才尽心尽力侍候皇上,从未存过别的心思。皇上若是疑心奴才,大可以再将奴才送回到娘娘身边儿去。”   乾隆却道:“朕既要了你,自然不会再送你回去。朕也并非不清楚皇后的心思,可她千不该万不该说朕‘挥霍无度,终酿大祸’!朕的天下,容不得他人置喙。”   春喜轻声叹息,也许不自负的君王,自古没有。盛世之君,如何能允准他人说半个‘不’字……即便这繁华皆是假象,恐怕身为君王,也愿在这假象中沉醉不醒。   七月,喀尔喀蒙古郡王青衮杂卜叛乱,乾隆忙的焦头烂额,一点闲暇时间也无。夜半,他独自躺在乾清宫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再没有一个知心人能够陪在他身边,任他倾倒肚子里的苦水……他突然想,良药毕竟苦口,有一个时刻提点自己的皇后,是大清之福绝非大清之祸。吃苦药治病,总好过吃糖,终究有一日会坏了口中牙齿。想到这儿,他翻身而起,朗声唤道:“春喜!贾六!给朕更衣!”   又是子时,乾隆踏着月光走进景仁门。彼时,景娴已入了梦乡……他并未叫人通传,轻手轻脚走进寝殿,轻手轻脚脱衣上床。一颗空着的心顿时踏实下来,他侧过头瞧了景娴半晌,终于合上双眼,困意袭来……   寅时二刻,景娴早早醒来,想着永璟会饿,该唤嬷嬷前来喂奶,却冷不防看到了躺在她身畔的乾隆。想是他几夜未合过眼了,眼圈儿都是黑的,三个月未见,她心里却没有恨意,更多的还是心疼……她叹了口气,轻声下床,抱起摇篮里睡醒了的永璟,低声吩咐道:“小阿哥饿了,送到嬷嬷那里去。”   小宫女福身称是,小心翼翼抱起永璟走出门去。   景娴以手掩嘴,又打了个呵欠,却知再难睡着,于是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去,拿起篦子轻轻梳着头发。   乾隆也醒了过来,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双肩。   景娴含笑问道:“几个月未见,皇上在臣妾宫里睡不踏实?”   乾隆笑道:“好些日子没睡得这样沉了。你身上的香气定是有催眠之功效。”   景娴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只听乾隆又道:“不生气了?”   景娴奇道:“生皇上的气?臣妾不敢。”   乾隆轻轻颔首:“既是如此,下个月随朕到围场狩猎去。”   ☆、狩猎   八月初,神武门外,将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列队待行。乾隆大踏步走到那匹棕色的骏马右侧,抬起左手轻抚它鬃毛,侧过头望着景娴,笑问:“你可还敢随朕骑着马去木兰围场?”   景娴瞪了他一眼,叹道:“臣妾今年三十八岁了……放着龙辇不坐,骑马?这身骨头不怕被颠散了么?”   乾隆笑道:“你是嫌自个儿老了?朕却不曾这样想过。”他右足微顿,飞身上马。   景娴不禁赞道:“好俊的身法!”   乾隆轻轻颔首,也觉着自个儿的身法说不出的潇洒。随即俯下身子,伸出右手,脸上挂着一抹笑,极尽温柔。   景娴眼睑微垂,众人面前,总不好驳了他面子,只好伸出左手与他右手相握,也上了马。上一次两人同乘一骑仿佛是……多少年前的事?一时竟想不起了。   乾隆拽了拽缰绳,那匹马‘哒哒哒哒’向前走着。景娴的后背贴紧了他的胸膛,耳畔不时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只听乾隆附在她耳畔说道:“第一次带着你这样骑马,还是你刚刚嫁进府里那一年。大约是年底,本王推掉了一切琐事,不顾皇阿玛的‘雷霆之怒’,只为你说‘我想和四哥在郊外策马驰骋’。”   景娴笑了,将头微侧:“是十二月初七。臣妾若是记得不错,四哥当时说的是‘一切事务本王皆已处理停当,皇阿玛那里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乾隆朗声大笑,夹紧了双臂,说道:“你莫非有‘过耳不忘’之能?”   景娴温柔浅笑:“四哥说过的话,景娴不敢或忘。”   乾隆轻声叹息,双腿紧紧夹了夹马腹,那匹骏马载着两人飞驰而去。   夜里,乾隆与景娴二人同乘龙辇,景娴拨了拨桌子上的油灯灯芯,将灯调亮一些。乾隆手里握了本书,靠在椅背上,含笑说道:“夜深了,该熄灯了。”   景娴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又向上拽了一些,说道:“你手里的书还差一些,不读完会睡么?”   乾隆双眉一轩,索性拿起一只翠玉书签夹在书里,说道:“朕也不年轻了,这剩下的一些,明儿个再看吧。”   景娴眼睑微垂,探起身子吹熄了油灯。   暗夜里,乾隆将双手枕在脑后,车辙声、马蹄声不住传进耳朵,一时间难以入睡。思来想去,他开口轻声说道:“对不住……”   景娴本合着双眼听着车外的声音,耳畔突然响起乾隆的声音,太小了听不真切,她不禁问道:“皇上说什么?”   乾隆凝眉道:“朕欠你一句道歉。”   谁知景娴竟笑出声儿来,过了许久,她方说道:“臣妾是大清的皇后,皇上给了臣妾三个孩子,皇上并不欠臣妾什么。”   乾隆却叫起真儿来:“朕说的,是你劝朕不要南下那件事。”   “臣妾知道啊!”景娴全然不介意,她侧过身来,双眼渐渐适应了车中的黑暗,语调中甚是坦然:“臣妾自接掌凤印那天起,就预料到迟早会与皇上针锋相对,甚至预料到以后……”   乾隆戏谑道:“先知?”   景娴不理乾隆,继续说道:“皇上不可谓不勤政,可这盛世并非全赖皇上,圣祖、世宗打好了根基……”   “够了!”乾隆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这‘忠言’终究是‘逆耳’了些。这些年来,他再勤政、再努力,终究会有人在背后说什么‘坐享其成’,旁人说说也便罢了,他不希望这话有一日会从自个儿皇后口中说出来。良久良久,他淡淡说道:“今儿个白天骑了一整日的马,累了,早点儿歇吧。”   景娴轻声叹息,苦涩一笑。她也不明白自个儿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明知道他不喜欢听这个。   车行几日,八月的围场,秋意渐浓。乾隆身披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只听他朗声说道:“猎到头鹿的,朕赏黄马褂一件!”   他两侧的将士们高声喊道:“万岁!万岁!万岁!”   喊声渐歇,他又唤道:“老八!”   永璇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阿玛!”   乾隆道:“你精通书画却不善骑射,可咱们满人是马上得的天下。你今儿个若有收获,朕回宫后,便将《伯远帖》赏了给你。”   岂料永璇却道:“《伯远帖》是阿玛的珍藏,儿子无功不敢受。”   乾隆轻轻颔首,问道:“那你想要些什么?”   永璇嘴角微挑,扬起头道:“儿臣斗胆,皇阿玛乾清宫里的镇纸儿臣很喜欢。”   “嚯!”乾隆侧过头看着景娴,笑道:“他倒是会挑。”随即应道:“朕答应了。”   永璇朗声道:“儿臣谢皇阿玛。”   彼时,景娴也穿了件铠甲,骑着一匹白马。   乾隆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要什么?朕无不应允。”   景娴心道:臣妾想为永璟请一道恩旨。想了想,此刻说出来,他必定心中不快,于是道:“臣妾想‘挂账’。”   “‘挂账’?”乾隆问道:“想朕欠着你?”   景娴轻轻颔首:“该要的时候,臣妾自然会要。”   驰骋在草原上,仿似回到了年轻时一样。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年龄,景娴几次挥起手里的马鞭催马快行。   乾隆远远望着景娴的背影,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她答:“佐领纳布尔是我阿玛。”   他问:“你可愿做本王的侧福晋?”   她也问:“王爷想娶我,是因为我阿玛?还是因为我?”   他答:“本王娶你,自然是看中了你,与你阿玛全然无关。”   她也答:“既是如此,我嫁了!”   他问:“做了本王的侧福晋,几时给本王生个儿子?”   她答:“福晋还在,王爷的侧福晋又不止我一个……”   他说:“朕封你做娴妃,并非看不重你。”   她答:“长幼有序,臣妾心里清楚。”   他说:“做皇后辛苦,可除你之外,朕想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她问:“臣妾不是被太后一手推到后位上来的么?”   他答:“朕心里有多想你做皇后,朕不信你不清楚。”   过往的回忆被将士们一声一声的“千岁!千岁!”打断了,他想:好一个文武双全的皇后娘娘!催马赶上前去。   ☆、力竭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夜里,景娴已换上了睡袍,披散着头发坐在铜镜前的圆凳上,不住揉着双臂。   乾隆召见了蒙古诸位王爷,喝了马奶酒,微醉。他掀开大帐的帘子,见到景娴正自愣神,走到她身后双手握住她双肩,柔声说道:“猎到了头鹿,朕的那些武将们都被你比下去了。”   景娴揉着大腿道:“猎到了又如何?皇上的黄马褂还不是赏给了旁人。”   乾隆拽过一张圆凳坐到景娴身边,笑道:“你要黄马褂做什么?回到宫里穿了出去,又要被皇额娘叫去训话,说什么不成体统!”   景娴笑出声儿来:“要了自然是收起来,哪儿会穿到外面去。”   乾隆索性欺身上前,嘴角边挂着迷醉的笑:“你想要,朕脱了贴身儿的给你啊!”说着便抬手解颈前的扣子。   景娴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双腿一阵酸疼。她嗔道:“多大年纪了,还当自个儿是当年的宝亲王么?”   乾隆也站起身来,伸开了双臂,等着她上前给自己脱了衣裳。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他又道:“朕是皇帝,也是当年的宝亲王。这世上从来就只有一个爱新觉罗弘历。”   景娴的脸色有些泛白,给乾隆穿好了睡袍后,慢慢坐到榻上。   乾隆也坐了下来,仰躺下去,双手揉着太阳穴,叹道:“蒙古的马奶酒,喝多了,也要犯头疼。”   景娴勉强扯出一抹笑,慢慢躺了下去。身子不舒服,她想,该是久未出宫,今儿个骑马骑得太快之故。   第二日一早,景娴在颠簸中醒了过来。乾隆正坐在一旁看着折子。景娴开口说道:“皇上……”声音嘶哑。   乾隆放下手中奏折,倒了杯白水递过去,左手抚上她额头,说道:“热度退了些。”   景娴被他扶着坐起身来,方才发觉是在龙辇里,不禁蹙起眉头。   只听乾隆又道:“前儿个晚上你烧的直说胡话,朕传了御医,说是你身子太虚,纵马伤了元气,要好生调养。朕想着围场的大帐太过简陋,带你回热河行宫。”   景娴喝了口水,也觉着自个儿身子软绵绵的,却又问道:“蒙古的那些王爷……”   乾隆道:“叫他们跟着就是。往年本也是在行宫见的。”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重又翻开奏折,一边批示一边说道:“是朕的疏忽,明知你几次生产,身子不好复原,还叫着你一起骑马打猎。”   景娴低首浅笑:“是臣妾逞强,又与皇上有何相干。”   乾隆抬起头来,郑重道:“随行太医说,你今后不可再骑马了。”   景娴苦笑道:“马也骑不得,岂非成了废物。”   乾隆忙道:“皇后乃后宫表率,整日骑马,成何体统?”   景娴将手中杯子放在炕桌上,央着一同骑马的是他,说骑马不成体统的也是他,都说金口玉言,却又‘朝令夕改’,这又成何体统……   顾忌着景娴的身体,大队人马行行停停,走了五日才到行宫。   烟波致爽殿,乾隆横抱着景娴走进西暖阁,轻放她在床上。   景娴拽住乾隆的手臂,轻声说道:“皇上,臣妾住在这儿,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乾隆强硬起来,“这次出宫,朕只带了你。住在一起,不碍的。”   睡意袭来,景娴不再与他争辩,重又合上眼睛。   明间,随行太医陈泉撩袍跪倒在地,拱手道:“皇后身子孱弱,微臣医道尚浅,恐怕……恐怕……”他抱在一起的双手有些哆嗦。   乾隆脸色一黑,压低了声音问道:“恐怕什么?”   陈泉回道:“恐怕皇上要早些起驾回宫,或是……或是……请叶院使过来。”话毕,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乾隆脸色。   乾隆冷哼道:“废物!皇后这个样子,如何能启程回京?”   陈泉叩首道:“微臣可保皇后一路平安。”   “保命治不了病?”乾隆笑了:“陈太医的本事真是不小!”   却见陈泉不住往地上叩头,乾隆吩咐道:“即刻宣叶之桐来热河行宫,还有春喜。”   贾六躬身称是。   几日来,景娴身体疲乏,低烧不退。乾隆无心政务,几顿饭打发了从蒙古远道而来的王爷们。地方官员想要一睹龙颜,一概不见。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叶之桐,他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太医,拽着他的胳膊进了西暖阁,温言道:“叶太医一路劳顿,快随朕瞧瞧皇后。”   龙床前,叶之桐跪在地上,仔细号脉:“娘娘气血两虚,需得好生调养。”   乾隆急道:“这个陈泉说过了,她近日来低烧不退……”   叶之桐道:“低烧不退,恐有炎症。”他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慢慢送入景娴的曲池、合谷、外关等几处穴道,随后说道:“臣先帮娘娘退烧。只是炎症不消,低烧恐会反复。”   乾隆轻轻颔首:“朕信你。”   施过了针,叶之桐又开了一张方子,上面写着金银花、鱼腥草、蒲公英等几味消炎的药材,拿给乾隆看过后,他亲自背着药箱去抓药。   陈泉跟在他身后,他见四周没人,低声道:“叶太医,皇后娘娘的病不好治。”   叶之桐哼了一声:“皇上宣我来,是你的主意?”   陈泉道:“您是太医院院使,娘娘生病又一直是您在瞧。”   他二人走进药房,叶之桐一边抓药,一边说道:“接连产子,五格格夭折,娘娘又忧伤过度,身子如何能好?眼下这个样子,已是她年轻时身强体壮之功了。”   陈泉也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位主子娘娘恐难长寿。”   叶之桐轻轻颔首,叹道:“后宫中的顶尖儿人物……”   陈泉帮手抓着药,侧过头看着叶之桐,问道:“你可敢向皇上进言?”   “你是说……”   陈泉轻轻颔首。   叶之桐捏了捏颌下胡须,说道:“老弟,你非但推我进了火坑,还要瞧着我拔龙须啊!”   ☆、终章   回宫的路上,乾隆心事重重。景娴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总觉着,这事或与自己有关。   乾隆想起叶之桐背着皇后向自己进言,说皇后此后不宜生子,不宜侍寝……这不宜,那不宜,他勃然大怒,直骂太医院里养了一群废物!事后,他细想起来,又觉得叶之桐冒死进言,恐怕是非得这么做,才可保得景娴长寿……可是,这件事该直言相告么?倘若直言相告,她心里该怎么想?不侍寝、不生子,后宫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女人们又不知会在背后如何编排。以景娴的心胸,该是不会介意……她不介意,他便也心安理得地不介意么?头疼,并非生理上的头疼,而是心理上的头疼……   紫禁城的冬日,北风凛冽,阳光照到的地方却也暖洋洋的。景娴披着件狐裘躺在摆放在中庭的躺椅上,任由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说不出的舒服……不必乾隆头疼,她回到宫中,便吩咐敬事房撤下自己的牌子。乾隆也当真听话的紧,再没来过……她想,这次出宫真是伤了身子,吃了许久的汤药也不见好,无暇照顾永璟,只好也将他送到撷芳殿,和永璂待在一块儿。日前,春喜特意来报,说小燕子给永琪生了个儿子,取名绵亿……有了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他日即便永琪不在了,小燕子也有依靠,也会大富大贵……可是,一向视自由如至宝的小燕子,没了永琪,还会甘心待在这深宫大院里么?便是她自己,望着湛蓝的天空,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宫外的生活是怎样的……红颜易老,恩断了,她能不能求得另一种恩典,另一种成全?模模糊糊的愿望渐渐清晰起来,‘挂账’即便不能作数,那道空圣旨能否作数?她慢慢坐直身子,由小宫女扶着走进屋里。寝殿床头,一个细长的檀木匣子里,那道空圣旨静静躺着。她拿了起来握在手心,想不到,往日的恩典最终竟是用来分别,顿时落了泪……   夜凉如水,景娴将那道圣旨藏在狐裘里,跪倒在养心殿外。乾隆批完最后一道奏折,听得贾六奏报,匆忙走到门外扶起景娴,蹙着眉头柔声道:“夜里凉,你跪在外面做什么?不要命了么?有事要见朕,派人知会一声不就是了。”   景娴苦笑道:“皇上会来么?”   乾隆却不答,握着她的手走进殿内。   景娴左手仍旧背在身后,乾隆不禁问道:“藏了什么好东西?”   景娴心中不无犹豫,狠了狠心,双手捧着那道圣旨,问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日答应过臣妾的事?”   “这是……”乾隆伸手想要取走那道圣旨,她却不依,紧紧握住。   “当日,皇上答允臣妾,不论是何事,只要是臣妾所请,皇上无不应允。”   乾隆凝眉问道:“你想请什么旨?”   景娴缓缓跪倒在地:“臣妾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出宫。”   仿似心有所感,听到她这个近乎荒唐的请求,乾隆竟丝毫未感到愤怒。他只是俯身双手扶她站了起来:“不要跪!你身子不好……”随后,两人相对而坐,长久的沉默。   他问道:“为什么要出宫呢?你这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娘娘,出了宫能干什么?”苦笑,虽未尘埃落定,他已能感觉到离别的悄然而至 。   景娴笑道:“变卖了宫里的首饰,衣食无忧。”   “为什么?”他穷追不舍。   良久良久,景娴回道:“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景娴不愿做冷宫里的皇后,想换一种活法。”   “你是怪朕不去看你?”   景娴轻轻摇头:“臣妾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与其待在宫里等着阎王,还不如出去看看皇上的天下……”   乾隆问道:“若是朕放你出宫,还回来么?”   景娴摇了摇头。   乾隆又问:“死后呢?”他苦涩一笑:“朕的陵寝正在修,留了你的位置……”   景娴眼里是一抹淡然神色:“不过一抔黄土,躺在皇上身边又能如何?”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乾隆侧转过头,红了眼睛,换一种活法,他自己也并非从未想过……可是,天下可以没有皇后,却不能没有皇上……良久良久,他吸了吸鼻子,转过头来笑道:“信不信朕连名分也不留给你?”   景娴直言道:“死后的事,臣妾不想管,也管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乾隆轻轻握住景娴的手,问道:“想不想带着永璟?”   “皇上……”   乾隆苦笑道:“永璟长得像朕,他陪着你,就如同朕陪着你。何况,朕身边还有永璂。”他想了想,又道:“旁的地方不要去,去找晴儿和箫剑,哪怕离着他们近些,多少会有照应。朕明年年初下旨南巡,你带着永璟和朕一起……”终究是个艰难的决定:“就不要再回来了。”   景娴轻咬口唇,她本以为乾隆会勃然大怒,会说她不配做皇后……终究尚在其位,她劝道:“皇上,南巡……”   乾隆道:“又要劝朕节用?若是这个,免开尊口。”   景娴轻声叹息,闭口不语。   乾隆叹道:“你恐怕是我大清唯一一个‘出走’的皇后……”   景娴摇着头道:“是死后连名分也没有的皇后。”   乾隆笑了,笑着流了泪,隔着桌子将景娴拥进怀里。他想不到,二十几年的夫妻,最终竟是这样的结局……   乾隆二十二年正月,圣驾自京城出发,一路向南。乾隆、景娴、永璟同乘龙辇。一路上,乾隆抱着永璟,不停讲着故事。直讲得他自己口干舌燥,却乐此不疲,明知这奶娃娃还听不懂……景娴笑得心酸。   乾隆道:“你劝朕节用裕民,江苏、安徽、浙江累年逋赋全免,可满意了?”当即下了圣旨。   景娴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及至苏州,一众百姓山呼万岁,他透过人群瞧着,终究没看到想见的人。景娴站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到了行宫,换上便服,行动方便……”   乾隆轻轻颔首,心里五味杂陈……   大旱湖,寤言堂。   程淮秀手握佩剑走进屋里,坐到八仙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着今儿个皇上南巡到苏州,能不能见,该不该见,不禁蹙起眉头……蓦地听到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唤道:“娘……”只见程琋挣扎着从莲子怀里下了地,跑向程淮秀。终究只是个两岁多的孩子,走路尚且不稳,跑着便摔了。莲子正要上前抱起孩子,却被程淮秀一个眼神制止了。程琋趴在地上,扬起脸,又唤:“娘……”一双大眼睛里已盈了泪。   程淮秀硬起心肠道:“自己起来!”端的是帮主的架势,不容他人反驳。   程琋一双小手扶着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含着泪,却不再找娘。   程淮秀笑着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将他抱进怀里,柔声问道:“疼不疼?”   程琋天生有一股子倔劲儿,将一张小脸儿搭在程淮秀肩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小嘴唇儿。   却听屋外有人说道:“好狠的娘亲!”   程淮秀的身子僵了僵,慢慢转了过来,看着乾隆。   乾隆径直走进屋里,抱起程琋,捏了捏他肉肉的脸蛋儿,笑道:“琋儿会叫娘了,会不会叫爹?”   程淮秀忙将孩子抢过来,轻轻拍着,嗔道:“你瞎说什么!”   程琋自会说话起,只知有娘,不知有爹,小脑袋瓜儿转不过来。   乾隆又道:“我是他爹啊!”一脸无辜。   程琋被程淮秀抱在怀里,本是背对着乾隆,此刻正拼命扭着头,试探着开口道:“爹……”   程淮秀被吓到了,心里奇怪,这孩子几时学会的叫爹?   乾隆忙将他抱进怀里,赞道:“朕的儿子,无师自通。”   程琋躺在他怀里不哭不闹,反而笑出声儿来,程淮秀也笑了,血缘终究割不断……过了一会儿,她又叹道:“你这个爹是‘露水’爹,几年见不到一面,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话!”乾隆忙轻轻捂住程琋的耳朵,“他听得懂。”   程淮秀负着双手背对乾隆,眼里是一抹旷然。   乾隆将程琋抱到床上,双手蒙住眼睛,程琋有样学样,也抬起自己的双手蒙住了眼睛。乾隆轻轻颔首,走到程淮秀身后,拥她入怀:“两年了,你不想我?”   程淮秀轻轻摇头:“四爷是皇上,淮秀,不能想!”   “可朕想你!”   程淮秀回转过身,直视着乾隆,语出犀利:“过年的时候?还是苏州城内天花肆虐的时候?”   “淮秀……”乾隆眉头紧锁。   程淮秀轻声叹息,又笑了,伸臂抱住乾隆:“淮秀并非不明事理的女人。你是九五之尊,不能身陷险境。”她扬起头来:“你可知道,那纸书信我等了整整两年……”   乾隆轻抚着她后背,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的女人,得之,何其有幸……天南海北相隔,他又何其惭愧……   顿了顿,程淮秀开口问道:“这次,能待多久?”   乾隆蹙起眉头:“明儿个一早……”   “这样匆忙?”   他不想匆忙,却不敢不匆忙……他怕拖久了,承诺好的事自己会忍不住变卦……只是笑道:“你年底北上,四爷找机会南下。”   程淮秀心知勉强不得,只得轻轻颔首。她转身走到床边,将程琋抱进怀里,笑着拽开他双手道:“你爹逗你的,傻孩子!”随后走到乾隆身前,郑重说道:“琋儿,你这一生注定无法向你爹尽孝,只能尽忠……你要你住你爹的样子。”   乾隆心中激动,将她母子二人紧紧拥进怀里。   良久良久,乾隆轻声问道:“明儿个一早,你送我么?”   程淮秀依旧摇头,仍能再见,就绝不相送。   第二日一早,乾隆亲自驾着马车来到金鸡湖畔。景娴抱着永璟下了马车。   乾隆将马鞭搁在车上,含笑说道:“回到宫里,我会下一道圣旨,说永璟患病不治,早夭……”   景娴轻轻颔首。   乾隆又道:“你不在朕身边,朕不会对永璂好!”似是一种报复。   景娴笑道:“若是永璂愿意,可以出宫来找额娘。”   乾隆苦笑道:“想不到,朕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景娴将永璟抱给乾隆,最后一次伸开双臂抱了他……   乾隆解下拉车的一匹马,跃身而上,回过身望着景娴,眼睛冲了血,他高声说道:“朕不会食言!朕回到宫里便下旨收回你手里的所有宝册!朕不给你设神牌!四时八节也无祭享!”他想,她最终会葬在这山野间,看着他的天下……她狠心请旨出宫,他为何不能狠心对一个空着的棺椁?深深望了她一眼,他挥起马鞭,疾驰而去……   景娴望着乾隆远去的背影,轻声说道:“四哥,再见了……”   我是小剧场分割线   ☆、小剧场 她的儿子们   乾隆四十一年八月十五,满月夜,苏州灵岩山。一座孤零零的坟前站着一老一青两个男人。那青年穿了件月白色长衫,生得剑眉星目,英姿挺拔。只见他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双眉渐渐蹙到一起。许是久未登山,那老年人坐到孤坟旁边的石条上,轻轻喘着气。过了半晌,老人打开提在手中的酒壶,扬起头喝下一大口酒。   白衫青年终于开了口:“额娘,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   老年人极目远望,漆黑的夜,又能看到些什么,他却说:“群山连绵,景色甚佳!景娴,你挑了个好地方。”他心里叹道:碑也不立,挂上四哥的名就那么难么……   白衫青年向着那座坟重重磕了个头,直起身子时,已是泪流满面。   老年人瞪了他一眼,骂道:“没出息!从小到大,既没骨气,又没出息!”   白衫青年仿佛听惯了这样的话,抬起右臂擦了擦脸上的泪,轻声问道:“阿玛,儿子在你眼里当真如此不堪么?”二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生而为阿哥,额娘还是当朝皇后,他的生活本该富贵之极,世人艳羡。仗着嫡出的身份,他本该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可是,自他能记事起,他就知道,他额娘徒有皇后之名,却无皇后之实。死后的葬礼还是大臣们轮番上奏请来的……他自己呢,受着后宫娘娘们的冷嘲,兄弟们的热讽,皇阿玛的冷待,竟还能活到这么大,脸皮也真是够厚的。   老年人望着那座坟,眼底蕴着一抹柔情,缓缓说道:“你并非不堪!只是你孤身一人生活在撷芳殿,阿玛不能待你好……”   “阿玛!”白衫青年望向老年人,眼底的疑惑转瞬即逝。   老年人欣慰地笑了,轻轻颔首,复又沉下脸来:“可是,你又确然不够出众。阿玛不栽培、不倚重也并非全然无因。”   白衫青年站起身来,坐到老年人身边,苦笑道:“在阿玛眼中,我们兄弟几个又有哪个是出众的……”   “是啊……”老年人目光中透露着些许迷惘,那是对后继无人的担忧,“本来,阿玛是属意你五哥的……”   白衫青年苦笑道:“可惜,天意不让阿玛遂愿,五哥英年早逝,阿玛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老年人狠狠瞪着白衫青年,抬起右手给了他一记爆栗。   那白衫青年却不叫疼,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抿在一起,望着眼前的阿玛,良久良久……   老年人轻声叹息:“当年,你额娘也是这副神情,说走就走……”他冷冷一哼,目光却渐渐温柔,“朕几次南下,她避而不见,最后只留下这座坟。”   “不止是这座坟!”另一个青年缓步上山,走得近了,方才见到他穿了件水绿色长衫,手中握着一支竹笛。老年人仔细瞧着他,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与自己确有几分相似。老年人由白衫青年扶着站起身来,神色复杂,缓缓问道:“你是?”   绿衫青年低首浅笑,复又抬起头来回道:“这坟里葬着的是我娘。”他紧紧盯着眼前的老年人,一老一青,两张如此相似的脸……其实本不必他答,想也想得到,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气度,眼前的绿衫青年一定是那个被自己昭告天下得病早夭的十三阿哥。   绿衫青年一拱手,深深一揖。   老年人心中激动,忙问道:“你知道?”   “知道什么?”绿衫青年又笑:“二十几年,你几次南巡,我偷偷瞧过。退而言之,即便今日是初见,我二人之间的关系,亦无需言明。”   老年人轻轻颔首,忍不住又问:“她,我是说你娘,你娘她不曾对你有丝毫隐瞒?”   绿衫青年缓缓摇头,伸手入怀,掏出了个小小的粉色荷包,递给老年人:“我娘说,这是满族女子最宝贵的东西,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交给你。”   老年人颤抖着双手打开荷包,里面是一缕头发……他用力握紧,一双眉毛渐渐紧锁,侧过身紧紧盯着那座坟:“皇后,你私自剪发,犯了忌讳!朕……”还能怎样?东陵里,四时八节没有祭享的是个空棺。自她跪在自己身前,求自己准她出宫那时起,什么名号地位,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绿衫青年走到白衫青年身边,开口唤道:“哥。”他弯起右臂,与白衫青年右手紧紧相握。须臾,他说:“娘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来了,她却不在了。”   白衫青年不知该如何应对,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额娘在弟弟早夭后,悲伤过度,早早去了。二十年来,他郁郁不得志,阿玛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提起额娘,直到这一次南巡……   老年人轻轻握住白衫青年左肩:“你额娘给朕生了三个子女,一个早早去了天上,一个自幼离开皇宫,朕身边就只剩一个你,朕怕你若是知道你额娘尚在人世,也会离开。”   白衫青年苦涩一笑:“阿玛,这二十年,儿子待在你身边又能如何,聊胜于无?”他心里凄然,偌大的后宫,没有额娘的孩子何其可怜。他既没有额娘关爱,又得不到阿玛青睐,二十五岁了,别的阿哥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封了贝勒贝子,出色一些的,譬如他五哥,已封了王。可他自己呢,也许一生至死,也得不到一个封号。   只听老年人又道:“对于你额娘,朕爱她,正因为爱她,她离开后更加恨她。”他说得平静,何其矛盾的一颗心,得不到、毁不了,就只剩报复……怠慢她的儿子,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她会为自己的孩子抱不平,从而再回到宫里来。可未想到,她丝毫不在乎这近乎幼稚的报复,最终煎熬的却是自己。良久良久,老年人缓缓开口:“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们的额娘胆敢质疑朕的天下……朕……”他缓缓坐到那座坟旁边:“朕不允许,绝不允许!”   “自欺欺人!”绿衫青年哼笑一声。   老年人不怒反笑,叹道:“不愧是她教养长大的孩子,你骨子里那股倔劲儿,那股傲气,简直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待那绿衫青年回口,他望向那座坟,缓缓道来:“你所想不错,朕的天下正如那曹霑写的贾府一般,金玉其外……也许,终有一日会走向末路。永璟说得对,朕是在自欺。可是,你可曾想过,这盛世之君朕做得有多难。”   死一般的沉寂,白衫、绿衫两个青年分别坐到老年人两侧,老年人将手中酒壶递了出去,绿衫青年一愣,接了过来,扬起头喝了一大口。老年人轻轻颔首,蹙眉问道:“你……你不肯叫我一声么?”   绿衫青年微低着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低声说道:“二十多年,我只知有娘……”   “笑话!”老年人神色复杂,双眼渐渐有些酸疼,“朕虽不曾看着你长大,终究给了你这条命。”   绿衫青年笑得苦涩:“我娘一定希望我能与你相认。可是……”一个生而不养的父亲,这父亲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利,也许,叫一声爹或者‘阿玛’……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唾手可得,可那又能如何?二十年来,他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教会了他洒脱,教会他遂心。何其庆幸,他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老年人重又拿过酒壶,将剩下的酒尽数洒在地上:“朕对不住你们的额娘。”除了对不住这三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年近古稀,他终于明了,中年时那逞一时之快的报复何其幼稚,怪不得她毫不放在心上。后悔,可惜再悔也追不回那段时光。   白衫青年突然跪倒在老年人身前,他重重叩了头:“阿玛……”   老年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想好了?”   白衫青年轻轻颔首:“求阿玛成全。”   老年人笑了,笑中满是苍凉:“又是成全,二十年前朕成全了你额娘,现而今你又要朕成全你?偌大的紫禁城竟留不住你们母子……”老年人侧过头看着那座坟:“你生的好儿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即便留他们在身边又有何用?”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向下山的那条路。两个年轻人远远跟在他身后,好孤独的一个背影,也许,身在高位,注定孤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